張丹紅
在離開十年之后,我在十八歲這年,終于還是回到了當初出逃的那所房子。
我覺得自己并非極易傷感之人,可當堂姐攙著老太太談笑著緩緩走過來這一幕,出現(xiàn)在我視野里時,我的心還是猝不及防地顫了一下。花圃里嬌艷的格?;ㄔ谖L里扭動著腰肢,陽光碎金流銀般灑下來,她們依偎在一起的樣子,像極了一幅和諧美妙的畫卷。
堂姐來到老太太身邊要比我早很多,要多結許多善緣。在我還是不諳世事的孩童時,她已是體貼懂事的小大人。那是某個夏日,父親因為工作繁忙將我放在老太太家里??諝馐峭该鞯奶枪缡c的太陽,將天邊似有似無的云朵曬得粉碎。堂姐打了一盆水,將老太太換下來的衣物一并泡在盆里清洗,她赤著腳丫,輕哼著歌,一副很歡暢的樣子。
好奇的我很快加入進去,學著堂姐的樣子,拎起衣服的一角,反復揉洗,然后換另一角。夏蟬不知躲在哪棵樹上聒噪,睡醒的貓咪輕輕從房檐上躍下來追趕蝴蝶,地表被蒸出一層薄薄的霧氣,我津津有味地聽著堂姐口中學堂里的趣事。
一些細枝末節(jié)我已經(jīng)想不起來,只記得那天老太太從外頭回來,她將堂姐攬在懷里,用紙巾擦著她額前的汗珠,憐惜地問:“囡囡暈不暈?”堂姐若有若無地點點頭,老太太瞇著眉眼說著“把家務做得這般好,是要給一個獎勵的”這樣肯定的話,即刻將手伸進口袋里摸索。頓了頓,她抓出一顆大白兔來,繼而剝開糖紙,把糖放在堂姐嘴里。
我抿著嘴倚著墻根,開心地旁聽著,然后慢慢踱過去,期待自己也能被獎勵一顆大白兔,或者是一句肯定的話、一個肯定的眼神??墒?,沒有。“奶奶,我也可以被獎勵一顆大白兔嗎?”不曾等我把話說出口,老太太隨即站起來,拉著堂姐頭也不回地朝廳堂走去。
就是這樣一個細小的動作,被我的瞳孔無限放大,刺激肢體每一根末梢神經(jīng),在心底烙下深深印記。我是不被愛不被肯定的。這句話像一粒有毒的種子,飛快地從外界獲取養(yǎng)分,生根發(fā)芽,然后開枝散葉,長成參天大樹,最終堅不可摧。
像是察覺到什么,老太太突然朝我的方向望過來,沉默、驚訝而篤定地看著我。我驚慌地收回目光,轉(zhuǎn)過身去,坐下來佯裝查看手機。青石板斷斷續(xù)續(xù)地相互叩擊,良久,我聽到那個陌生而熟悉的低啞之聲:“妮妮,喝口水吧?”
十年過去,我熬成了她的客。我和老太太對坐,她握著被我拒絕的飲料小心翼翼地向我詢問錄取大學、考取專業(yè)以及開學時間,我克制著抵觸情緒,盡可能地表現(xiàn)得平靜,簡短卻不失禮貌地一一作答。她呢喃地“嗯”一聲,欲言又止。從來沒有感覺到那樣焦灼的時光場,我們竟是這般疏離。
那年父母工作調(diào)動,我隨父親去了小城。前四年,因為他們工作尚未穩(wěn)定,我們一家三口再沒回過老太太家。后來,我上寄宿中學,每次父母要帶我回老太太家,我都會找一些諸如要抓緊學習的借口搪塞。我也的確想要奮力學習,如果得不到某人的肯定,那么我就去努力得到更多人的肯定。
好像是上天聽到了一個無助孩子的發(fā)愿,十八歲這年,我收到的鮮紅錄取通知書上填寫著一個遙遠的大學。我將要成為異鄉(xiāng)人,從此江河度余生。這是無數(shù)無眠的日子里,我一手撐著深不可測的夜,一心許下的愿景。我是多么期待憑一紙機票遠去的那一天,可惜無人感同身受。
直到收到大伯伯要為老太太辦七十歲壽宴的消息,我原本悸動的心愈加不安起來。如果無法被給予一丁點的愛,那我為何要不知羞恥地回去?但如果不回去,大概會被別人取笑不知禮數(shù),他們會把罪惡歸結到父母身上。或許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在母親洶涌的電話催促之后,我還是在家宴當日下午,回到了那里。
晚飯間,我安靜地坐在八仙桌邊,幾乎不照顧別人,也不習慣被人照顧,想要的菜食自己夾取。彼時從重本大學畢業(yè)在醫(yī)院工作兩年的堂姐,已是優(yōu)雅持重的女子,她自然地坐在老太太身邊,對眾人七嘴八舌的夸贊已然應對自如。我的耳朵捕捉著只言片語,都是再平常不過的家常。
可是,當我的余光看到老太太將她碗里半塊豬肝夾給堂姐時,如同天地變故,兀自建起的堡壘瞬間分崩離析,眼淚不知羞恥、肆無忌憚地涌出來,跌進碗里。我木然地舀一碗湯,滾燙的青菜湯順著咽喉滾落,燙傷了沒有心的人。我飛速地扒完飯,借口暈車退出來。
一切又回到十年前那個夏日。那天,像被火苗灼傷了指尖,八歲的我本能地徑直沖出去,濕嗒嗒的拖鞋被我踢掉,倔強的影子往微微西斜的太陽后邊跑去。那個汗流浹背的小女孩,隔著那么長的時光看回去,依然是令人難過的。她在傷心的心境里跑著,跑進了一個漫長而濕漉漉的雨季。
如同短暫的夏日雨夜,只有在花和貓咪都睡去時,綿綿密密的雨水打在青瓦上,悄悄地發(fā)出清脆的泣涕聲。翌日醒來,雨過天晴,蟬聲依舊。很多年后,當事情已經(jīng)隨風遠去,我才發(fā)現(xiàn),曾經(jīng)傻傻地躲在被窩里的哭泣,那些并不為人知的難過,慢慢地沉寂在心里,一點點被時光埋藏,最后變成秘密。
人因吃而聚,亦因吃而散,都是為了討生活的旅人。翌日,打理好事物,出發(fā)的時辰已到。我也在父母的應允下,準備去鄰鎮(zhèn)參加美食長街宴,正好同堂姐一路。我坐在車里,從后視鏡看見老太太滿臉惆悵的神情,我猜測著老太太對遠行孩子的千叮萬囑。
“妮妮,和我小住幾日再走吧?”老太太疾步走過來,抓住我搭在車窗上的手問道。我猝不及防地脫口而出:“開學將近,得著手準備東西了?!崩咸t疑著,放開我的手,訕訕地走回去,和堂姐交談起來。許久,堂姐朝她招招手,坐上車子,說:“別擔心,外邊熱,快些回去吧?!?/p>
車子在筆直的公路上疾馳,窗外景色變幻,房子、街景都變了,車道再不復十年前一騎絕塵的樣子。而老太太也驟然老去,背深深地彎下去。我看著老太太站在原地望著車子開遠的情景,心底五味雜陳。我就要離開了,可以很久很久都不用再來,可是心里不曾生出愉悅,反而感覺有某種遺憾。仿佛覺得,在我的成長中,缺少了某個人的承認和印證。
我飄浮不定的思緒被堂姐塞過來的東西拉回來?!笆炅?,你還記得嗎?”她的眉眼彎成一個好看的弧度,柔聲問我。我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躺在手心的大白兔,努力微笑,不做聲?!澳棠虅偛艈栁?,你是不是記恨她?不然她不能釋懷。你十年都不回來,哪怕一次?!蔽业男念澏吨行┦虑椴皇遣挥浀?,而是忘不掉。
“我的理想是成為一名驢友,走很多路,也遇見很多人。直到又一次暈倒,得知自己有嚴重的低血糖,感受到生命的脆弱,我便更加努力學習并且決定行醫(yī)。”
“那天,奶奶拉我進廳堂時,她悄聲說:‘你吃了唯一的糖果,妮妮這般盡力,是否可以將你不舍得吃的梨子分給她?我點頭,奶奶去廳堂拿梨子,出來時不見你,便追出去——”
時光飛速流轉(zhuǎn),那天我跑出去很遠,汗水浸濕了額前的短發(fā)。路口碰到一只獵狗,我輾轉(zhuǎn)朝小路跑去,然后我遇到了馬不停蹄趕回來的父親。我沒有一面向他訴說我如何得不到一顆糖果,一面淚流成河,我只是疲憊地趴在父親的背上,沉沉睡過去?;氐郊液螅赣H接聽電話,隨即收拾行李,帶我離開。
這些事情只要有一點發(fā)生變化——我沒有因為遇到獵狗而走小路,或者我泣涕漣漣地向父親訴說我如何得不到一顆肯定的糖果,或者父親沒有接到母親的電話,再或者他沒有匆匆決定帶我去母親工作的地方。那么,老太太會找到我,給我一個梨子,告訴我,我做得很好?;蛘?,我也會從父親那里得知堂姐的低血糖。那么,后來的一切都將不會發(fā)生,也就沒有因此延伸出來的種種多愁善感。
零星的記憶在我腦海里拼湊起來,像一幅完整清晰的地圖。我和我最后的倔強,竟只是我自導自演的一場鬧劇。成年之后,在日漸成熟的心境里,我開始懂得,成長可不就像是一場漫長的雨嗎?忽一時鋪天蓋地,又一時雨收天晴,竟完全是情緒在作怪呢。
“奶奶叮囑我將東西轉(zhuǎn)交給你。”
我接過幾張皺巴巴的紙幣和一副淺藍色手套,無知、懊惱的情緒占據(jù)了心頭,我頓然失聲大哭起來。
我覺得缺失的感情是無法彌補的,消逝的時光亦不會回來,但我跑得快,我可以追上它。村上春樹說,人不是慢慢變老的。我想,人也不是慢慢長大的。當我打開車門下車,沿著來時的路奮力跑回去那一瞬間,我感覺自己長成了有力量的大人。
我看見一個小小的黑影,那么遠,又那么近。有人說,唯有美食和愛不可辜負,而我覺得,愛才是最不可辜負的那一個。起風了,我得快些趕回去攙住她,因為這份愛,已被擱淺得太久。
編輯/胡雅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