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敏蘭

1

“我堅信一個理論：人的腦容量是固定的，它就像商場里的貨架，當你擺下新物品時，舊物品就會被擠走。所以，人一定要記住那些重要的人和事，忽視那些無關(guān)緊要的東西，不然很容易就把美好的記憶忘掉。基于這個理論，它很好地解釋了為什么我看完一本書，就能輕而易舉把內(nèi)容忘掉，因為在我心里，書的內(nèi)容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書帶給我的思考和快樂。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他無情地反駁我說：“李小晴，你知道人類的腦容量有多大嗎？你知道聰明如愛因斯坦，他的腦部開發(fā)了多少嗎？坦白說，你就是懶惰，不愿意好好看書，才為自己找借口。另外，你這種情況也有一個理論可以解釋，那就是——自欺欺人?！?/p>

“……”

反駁我的不是別人，正是同桌謝騰飛。彼時我們正坐在操場上，夕陽西下，遠處的江面勾勒出一幅“一道殘陽鋪水中，半江瑟瑟半江紅”的水彩畫。風掀翻了我的劉海，一縷細碎的頭發(fā)落入眼眸，但這絲毫不影響我大快朵頤。我拿著父母給的一百塊買書錢，點了一個全家桶。等我吃得飽飽的，才發(fā)現(xiàn)謝騰飛一直在啃玉米。

我站起來，上半身倚靠在單杠上，用腳踢著沙子，不小心把沙子甩到了謝騰飛的褲腿上。為了轉(zhuǎn)移他的注意力，我開始自說自話。

我說：“昨天老師布置的作業(yè)也太多了吧，怎么可能寫得完。算了，都下課了，不說這個掃興的話題了?！?/p>

我舉起雞翅桶，又說：“你看你這么瘦，得多吃點啊。來來來，快吃雞翅?！?/p>

我關(guān)心謝騰飛是假，擔心食物浪費是真，況且這全家桶不吃完，丟到垃圾桶也容易產(chǎn)生味道讓老師起疑。萬一被老師逮著，估計又得被教育一頓，說這不健康，說怎么好好的食堂不去，說高二了不要浪費時間之類的話。

謝騰飛白了我一眼：“李小晴，你剛才一直是狗護食，我敢虎口奪食嗎？”

我說：“你還吃不吃？不吃扔了啊。謝騰飛，我是為了報答你給我抄作業(yè)才請你吃的。你說你，話怎么這么多？！”

謝騰飛聽完，趕緊從我手里奪過雞翅桶。他的手指纖長，一點也看不出來喜歡打籃球。

提到謝騰飛這個人，可謂故事一籮筐。其中最搞笑的一件事情是，由于崇拜某球星，暑假里他照著球星的海報留了同款長頭發(fā)，就在返校第一天，他信誓旦旦要把發(fā)色漂成亞麻綠的時候，班主任出現(xiàn)在他身旁，提著他的耳朵，把他帶到學校專門開設(shè)的理發(fā)店，將他的長發(fā)剪成了寸頭。更搞笑的是，學校理發(fā)師的技術(shù)一言難盡，他的寸頭遠遠看著像是光頭。

看到這里，如果你以為他是一個成績糟糕的小混混，那你就大錯特錯了。謝騰飛這個人，什么都不好，比如愛耍帥、愛抬杠、愛打擊人，但他偏偏成績好。好到哪種程度呢，這么說吧，經(jīng)過數(shù)次月考、期中考、期末考之后，我們年級前十的照片換了又換，唯獨第一名，一直是謝騰飛那張欠揍的笑臉，旁邊還附有他的獲獎感言：快來個人把我的照片換下來啊。

嘖嘖，你說氣人不？

再來看看我。

我，李小晴，什么都好，活潑開朗、樂于助人、貌美如花（咳咳咳……），數(shù)不清的優(yōu)點，道不完的長處，唯一的不足就是成績不好。沒辦法呀，誰讓我從小記性差呢。別人看一遍就能記住的東西，我看五六遍才勉強能理解。小學的時候，差距并不明顯，但是上初中后，我父母忽然醒悟過來：我和普通孩子的閱讀能力差了一條東非大裂谷。于是他們早早把我送到了家教機構(gòu)補課，只是效果并不明顯。

但好在我數(shù)學、物理、化學都不錯，并借著我在佛前求了幾千年的運氣，勉強考上了市重點中學。來到這所高中后，我在眾人羨慕嫉妒的眼神中坐到了謝騰飛的旁邊，一直到現(xiàn)在。那時我并不知道他在初中時已經(jīng)聲名遠揚，總會有女孩子私底下找我換座位，說謝騰飛是她的偶像，希望能和他一起學習。幸虧班主任拒絕了我們私下?lián)Q座位的請求，不然我寫作業(yè)就找不到大腿可以抱了。

2

鏡頭回到全家桶，哦，不，回到操場。

寬闊的操場，只有我和謝騰飛兩個人。旁邊的某棵樹上，有幾只知了在放肆地叫，像是在宣泄對于夏天和炎熱的不滿。我百無聊賴地四處張望，忽然看到兩百米外有一個矮小的身影。我沒有戴眼鏡，看不太清，等他穿過幾棵樹，進入我的可見范圍后……

是教導(dǎo)主任王老師！

我推了推謝騰飛的肩膀，他倒也聰明，一下子讀懂了我的肢體語言，抬頭，和王老師對視了一眼，馬上拽著我的衣角往反方向跑，跑的時候，還不忘把全家桶帶著。

我們一邊跑，一邊往后瞄兩眼。原先王老師還追著跑一段，但沒辦法，我們動如瘋兔，他被狠狠地甩在后面，不久就停下了。大概是年紀大了，跑不動。

我們跑到食堂，找了一個角落，兩人相對而坐，沒有說話。謝騰飛安安靜靜地把雞翅吃完了，咕咚兩聲又把可樂喝完，隨后伸了一個懶腰，說：“好撐哦，但是也太爽了吧?！?/p>

這時，晚自習的鈴聲不早不晚地響了起來。我們立刻像上了發(fā)條的鬧鐘，飛速運轉(zhuǎn)起來：起身，收拾桌面，將塑料袋系好，丟到餐余垃圾回收處，然后飛快地往教室的方向跑。

每天晚自習鈴聲響起后的二十分鐘，是我們自由朗讀的時間，不管是讀語文、英語還是生物，你都需要喊破喉嚨般讀出來。所以，那時是整個教室最熱鬧的時候，我們在晚讀開始的幾分鐘后趕到了教室。我從后門探出半個頭往講臺上看，幸好，班主任還沒到。

我和謝騰飛驚魂甫定，輕手輕腳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后座的梁蓮蓮用筆輕輕地戳我，輕聲地說：“你們今天又差點被老師逮到了吧？”

我隨手拿起生物書當扇子用，轉(zhuǎn)過身去，氣喘吁吁地回答：“是啊，真險?！?/p>

梁蓮蓮是班上的學習委員和語文課代表，個頭小巧，溫婉可愛。說來也巧，梁蓮蓮是謝騰飛的初中同學。不過，兩人看起來并不熟，大概是性格不合吧，梁蓮蓮性格內(nèi)斂，從不和男生講話，而謝騰飛咋咋呼呼的，一看就不像正經(jīng)人。

在我靈魂出竅的時候，班主任站在了我旁邊。我沒來得及看她的表情，趕緊把手里的書打開，假模假樣地朗讀起來。

班主任沒有理我，而是拍了拍我旁邊的謝騰飛，示意他出去。

“完蛋，不會是教導(dǎo)主任告狀了吧?！蔽沂掷锬玫氖巧飼?，嘴里念的是古詩，心里想的卻是別的，“教導(dǎo)主任這個小老頭，自己都快退休了，還管這么多。不過奇怪，為什么只叫了謝騰飛出去談話呢？難道教導(dǎo)主任沒看清我的臉？還是謝騰飛太出名了，所以老師們對他記憶深刻？沒錯，估計是了，教導(dǎo)主任肯定記得這個回回考第一的家伙?？磥砉旁捳f得沒錯，人怕出名豬怕壯?！?/p>

朗讀課結(jié)束，謝騰飛還沒回來。第一節(jié)晚自習結(jié)束，謝騰飛還是沒有回來。不久，第二節(jié)晚自習鈴聲響起。此時，我的內(nèi)心有一種強烈的不安，讓我如坐針氈。

晚自習由物理老師負責，他是一個很可愛的小老頭，親和而慈祥。我捂著肚子，緩緩走到講臺上，假裝露出痛苦的表情，用虛弱無力的聲音說：“老師，我大概是吃錯東西了，肚子很不舒服，想去校醫(yī)室看一下，可以嗎？”

他從一堆練習冊中抬起頭來，說：“快去吧。你們這些小孩子，一天天就喜歡瞎吃東西，好了，現(xiàn)在吃出毛病了吧。剛才我碰到教導(dǎo)處的老王了，他說……”

沒等物理老師說完，我就急匆匆走出教室。我首先去了班主任指定的談話地點——教學樓左側(cè)的香樟樹下，沒看到謝騰飛。隨后，我又跑到班主任的辦公室，在窗口悄悄觀察。班主任在和別的老師說話，而旁邊沒有謝騰飛的蹤跡。

會在哪里呢？

我腦海里馬上出現(xiàn)了一個答案。

后來，我果然在操場上看到了謝騰飛。

他先是坐著，頭低低的，清冷的月光下，展露出我從未見過的憂傷模樣，看起來一點兒也不像他。平日的他，更像是一輪太陽，一直笑著，一直熾熱。而現(xiàn)在，他更像是一顆發(fā)著微光的星星，孤獨而憂傷。

但那的確是他，利落的寸頭，白色寬大的校服，黑色束腳褲，黃色匡威帆布鞋。他站了起來，爬到單杠上，又重重地跳了下去，用作跳遠的沙堆瞬間凹了進去。沙池里先是傳出低沉的吼聲，隨后是斷斷續(xù)續(xù)的哭聲。

我抬頭看，深邃的天空中有一顆閃亮的星星，如謝騰飛一樣，被遺忘在偌大的黑暗中。

3

第二天，謝騰飛和往常一樣，卡著點進教室。他笑著拍拍我的桌子，示意我給他讓道，隨后把作業(yè)本遞過來，還是那句百年不變的啰嗦話：“李小晴，不要抄，看解題思路。”

仿佛一切都沒有改變。

他依舊和前桌的張銘討論CBA的最新賽事，說到激動處會搖張銘的肩膀。兩人相談甚歡，還約好了晚飯時間一起打球。

一切真的沒有改變嗎？

我一邊抄作業(yè)一邊想。這時，謝騰飛在我耳邊輕輕說了一句話：“如果我走了，你的作業(yè)怎么辦?。俊?/p>

時間仿佛靜止了一般，我定在座位上，動彈不得，周圍寂靜無聲。等水性筆從我的手中滑落，世界才又重新啟動，教室里恢復(fù)了往日早讀的喧鬧。

謝騰飛是突然離開的。在他和張銘打完籃球后不久，他和他的一切都不見了。教科書、輔助資料、小說、籃球，以及貼在桌上的櫻木花道，全都不見了，仿佛它們從未存在過。

對于謝騰飛的離開，班上的同學都十分震驚和好奇。他們先是問一起打球的張銘，張銘搖搖頭，說不清楚，一切都很正常，他們打完球就各自回宿舍了。后來他們過來問同桌的我，我搖搖頭，也說不知道。有些和班主任熟絡(luò)的人，去找班主任一探究竟，班主任也搖搖頭，什么都沒說。最后，經(jīng)過一番激烈的討論和推理，他們得出了一個結(jié)論，那就是謝騰飛轉(zhuǎn)學了。他們說，謝騰飛家里這么有錢，學習成績又這么好，肯定是去省重點中學念書，沖刺清華了吧。

謝騰飛的離開，在我們枯燥的學習生涯中激起了一層浪花，但很快，高二8班的生活又恢復(fù)了往常的忙碌。已經(jīng)沒有人討論謝騰飛和他的故事了，大家更關(guān)心的是此次月考的成績和排名。只有當光榮榜的第一名換成隔壁班的女生時，大家才會說起：之前總是拿年級第一的謝騰飛，現(xiàn)在不知道怎么樣了。

當然，我也一樣。

至少表面上是一樣。只是，我偶爾會在日記里寫下“謝騰飛”三個字。

我的同桌換成了另一個男生，他學習成績也不好，我們常常偷懶，一人做一個學科的作業(yè)，然后換著抄。但是你們懂的，如果兩個人能寫出同樣的正確答案，是合理的。但是兩個人寫出同樣的錯誤答案，就有點離譜，所以老師的腦瓜一轉(zhuǎn)，我們的事情就敗露了。因此，謝騰飛的離開對我產(chǎn)生的最大影響是，班主任點名批評我的次數(shù)變多了，找家長的次數(shù)也變多了。

在老師的“諄諄教導(dǎo)”下，我父母覺得這樣下去不行，于是商議要花重金給我找一個靠譜的家教。聽說前幾天通過父親的高中老師，他們終于選定了一個候選人，打算下周五晚上來我家試講一堂課，看看效果再決定。

我倒也沒有抗拒，畢竟高考在即，我心里也有點慌。其實我并非一個毫無目標的人，只是像謝騰飛所描述的那樣，我懶惰，不想努力，自欺欺人而已。

周五放學后，我留在教室補作業(yè)，因為梁蓮蓮告訴我，如果我不交作業(yè)，那么班主任就要批評她。我心想，一人做事一人當，不能連累了梁蓮蓮。由于是難得的雙休，大部分同學都回家了，教室里只剩下我和梁蓮蓮兩個人。她坐在我旁邊，靠窗的位置，看著我奮筆疾書。

忽然，她嘆了一口氣，輕輕地說：“小晴，有件事我很早就想告訴你，但是又不敢告訴你，怕你傷心。我爸媽和謝騰飛爸媽是朋友，聽說他們家破產(chǎn)了，謝騰飛為了拿更多的獎學金，轉(zhuǎn)學到縣中學念書。聽說那邊的校長很喜歡他，如果他能在高考中表現(xiàn)出色，可以拿到一筆可觀的獎勵。”

風輕輕吹過，我的劉海不合時宜地拂著眼眸，眼睛本能地分泌出眼淚，以此緩解疼痛。眼淚順著我的臉頰嗒嗒流下來，潤濕了練習冊。梁蓮蓮輕撫我的后背，盡量讓我的身體晃動得沒那么厲害。

那天回到家已經(jīng)很晚了，母親開門的時候看到我慘白憔悴的臉，心疼得不行，連忙把我的書包接過去。父親的聲音從客廳傳來，說：“小晴，怎么這么晚？謝老師都等很久了。快，過來和謝老師打個招呼?！?/p>

我把視線移到客廳，一個高高瘦瘦的男生站在沙發(fā)的一旁，微笑著和我打了一個招呼。他穿著白色的T恤，黑色的牛仔褲，黃色的匡威帆布鞋。

“謝老師你好，我是李小晴?！?/p>

“你好，李同學，我叫謝騰飛?！?/p>

謝騰飛在講課的時候，口齒伶俐，邏輯清晰，擅長將復(fù)雜的問題剖析得很簡單，我父母在一旁聽得連連點頭，加上我表現(xiàn)出從未有過的認真，他們當即敲定，聘請謝騰飛當我的家教老師，并給出了一個高出市場價許多的價位。

臨走的時候，謝騰飛從包里掏出一本書，說：“李同學，這是我送你的見面禮，這本學習資料很不錯，你可以多看看。”

睡前，我翻看著這本學習資料，發(fā)現(xiàn)里面藏了一張紙條：“當陳校長給我推薦這個家教機會，聽到你的名字時，我心里更多的是歉意。很抱歉沒有和你認真道別。現(xiàn)在我過得很好，希望你也是。李小晴，我們一起加油吧，努力生活，努力考上理想的大學?！?/p>

于是，我起身在日記本里寫上這樣一句話：

你有時像星星一樣遙遠，有時像星星一樣憂傷，但你總能指引我，找到前進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