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爾喵
有時候我會懷念從前讀書到深夜的日子。
那時還算是個小姑娘的我,總是打著手電筒縮在被子里像耗子一樣啃著藏在枕頭下面的零食,然后近乎雀躍地翻開那本省下早飯錢才買到的書,把夜晚拉長成一個人的熱鬧宴會。
在熱鬧中出場的有漂亮的吉卜賽女郎愛絲梅拉達,滿腔仇恨歸來的復仇者唐泰斯,一天看四十四次日落的小王子,用心血染紅玫瑰的夜鶯,還有我始終偏愛的騎著光輪2000的哈利·波特。
那樣的夜晚,夜空、群星甚至窗簾上月亮的影子,都是富有詩意的。
雖然到了第二天昏昏沉沉地去上學,連物理老師嘴里的重力摩擦力都搞不清楚是什么,可我絲毫不為此苦惱。
唯一讓我感到悵然若失的是手里的書即將讀完,書包里的零食所剩無幾。
據(jù)說我小時候很愛哭,但自從有了記憶并逐漸長大后,我?guī)缀鯖]有再在人前掉過眼淚,而讀書讀到淚眼蒙眬的時候是不能算的,因為從不覺得這種時候的悲傷會讓人感到羞恥。
記憶中第一次讀書掉眼淚是因為張愛玲的《花凋》,久病的川嫦買了一雙新皮鞋,滿意地覺得可以穿兩三年,結(jié)果很快就去世了。讀到最后一句“她死在三星期后”,我把臉埋在枕頭里,仿佛自己也一起死掉了。為什么不能讓她再穿穿那雙鞋,滿足她生的渴望?手電筒的燈光斜斜地打在床頭的墻上,只有一個寂寞的影子。
以后再哭就會關掉燈,抱著書,仿佛想要安慰誰。
畢竟需要安慰的人太多了。
比如菲茨杰拉德筆下隔著海擁抱心愛的人門前那盞綠燈的蓋茨比,太宰治筆下待人永遠溫柔但失去做人資格的葉藏,白先勇筆下躲在黑暗王國中只有夜晚沒有白天的男孩們,李碧華筆下做著虞姬夢卻連假霸王都得不到的程蝶衣,蘇童筆下受過新式教育卻被高墻深院逼瘋的頌蓮……
他們好像都活著,又在活生生的痛苦掙扎無奈絕望中失去光彩。
蓋茨比看見黛西一定像小孩一樣手足無措,他死的那天早上還等待著對岸那個物欲女郎的愛情,可他也許知道自己等不到了,數(shù)十年的美夢已經(jīng)破碎,那時候他在想什么呢?
葉藏就像酒吧的老板娘說的:“我們所認識的阿葉,又誠實又乖巧,要是不喝酒的話,不,即使是喝酒……也是一個神一樣的好孩子吶?!彼ζ饋響撌菧嘏邼?,無害到懦弱,即使是妻子被強暴時也只能躲在外面哭泣。
段小樓成親時,程蝶衣的疼痛一定和人魚換腳后走在刀尖上相同。
頌蓮那么驕傲的女孩子在失寵后是抱著怎樣屈辱的心情去求老爺,破釜沉舟般喊出“你讓我干什么都行”這樣軟弱的話。
他們的疼痛時時折磨著我,有時夜里做夢都不忘落下眼淚。人生為什么竟有這么多苦痛?明知求不得的東西為什么還要義無反顧地沖過去?更悲哀的是人喜歡高估自己,以為總有幸運結(jié)果。
就這樣在眼淚和零食中,一個更加寬廣的世界逐漸展開,越來越多的人闖進我用被子搭建的小小王宮里。
村上春樹和崛辰雄是唯美纖細的,舍伍德·安德森、毛姆和茨威格的短篇小說最有意思,加繆的《鼠疫》和喬治·奧威爾的《1984》讓人毛骨悚然,海明威和杰克·倫敦是熱血沸騰的,勞倫斯和德萊塞的書是翻開第一頁就舍不得放下的,最愛的推理小說被愛倫坡、錢德勒、卡爾、阿加沙和東野圭吾占滿,最糟糕的是把莫言、陳忠實和方方的小說當作色情小說讀了,最舍不得讀完的是蕭紅和大仲馬,最討厭的也是唯一一本至今都讀不下去的,是霍達的《穆斯林的葬禮》。
可惜夜晚太短暫,讀著讀著,星星就不再閃爍,讀著讀著,我就變成了大姑娘,不再能夠輕易被虛構(gòu)的故事、虛構(gòu)的人打動。偶爾想起年少時躲在被子里讀書的自己,還會不由感慨:那真是天馬行空愛做夢的放肆時光。
編輯/胡雅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