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中翼 王心泉

【作者簡介】

張實，字子京，生卒年不詳。北宋作家，作品僅存文言傳奇小說《流紅記》一篇，收錄在宋人劉斧《青瑣高議》中。魯迅校錄《唐宋傳奇集》，也收入此篇。

原文

流紅記

張實

唐僖宗時，有儒士于祐，晚步禁衢間。①于時萬物搖落，悲風(fēng)素秋，頹陽西傾，羈懷增感。②視御溝，浮葉徐徐而下。③祐臨流浣手。久之，有一脫葉，差大于他葉，遠(yuǎn)視之，若有墨跡載于其上。④浮紅泛泛，遠(yuǎn)意綿綿。祐取而視之，果有四句題于其上。其詩曰：

流水何太急，深宮盡日閑。殷情謝紅葉，好去到人間。

祐得之，蓄于書笥，終日詠味，喜其句意新美，然莫知何人而書于葉也。⑤因念御溝水出禁掖，此必宮中美人所作也。⑥祐但寶之，以為念耳，亦時時對好事者說之。祐自此思念，精神俱耗。

一日，友人見之，曰：“子何清削如此？必有故，為吾言之?！钡v曰：“吾數(shù)月來，眠食俱廢。”因以紅葉句言之。友人大笑曰：“子何愚如是也！彼書之者，無意于子。子偶得之，何置念如此？子雖思愛之勤，帝禁深宮，子雖有羽翼，莫敢往也。子之愚，又可笑也?！钡v曰：“天雖高而聽卑，人茍有志，天必從人愿耳。吾聞王仙客遇無雙之事，卒得古生之奇計。但患無志耳，事固未可知也。”⑦佑終不廢思慮，復(fù)題二句，題于紅葉上曰：

曾聞葉上題紅怨，葉上題詩寄阿誰？

置御溝上流水中，俾其流入宮中。⑧人或笑之，亦為好事者稱道。有贈之詩者，曰：

君恩不禁東流水，流出宮情是此溝。

祐后累舉不捷，跡頗羈倦，乃依河中貴人韓泳門館，得錢帛稍稍自給，亦無意進(jìn)取。⑨久之，韓泳召祐謂之曰：“帝禁宮人三千余得罪，使各適人。有韓夫人者，吾同姓，久在宮。今出禁庭，來居吾舍。子今未娶，年又逾壯，困苦一身，無所成就，孤生獨處，吾甚憐汝。今韓夫人篋中不下千緡，本良家女，年才三十，姿色甚麗。吾言之，使聘子，何如？”⑩佑避席伏地曰：“窮困書生，寄食門下，晝飽夜溫，受賜甚久，恨無一長，不能圖報，早暮愧懼，莫知所為。安敢復(fù)望如此！”1 1

泳乃令人通媒妁，助祐進(jìn)羔雁，盡六禮之?dāng)?shù)，交二姓之歡。1 2祐就吉之夕，樂甚。1 3明日，見韓氏裝橐甚厚，姿色絕艷。1 4祐本不敢有此望，自以為誤入仙源，神魂飛越。1 5既而韓氏于祐笥中見紅葉，大驚曰：“此吾所作之句，君何故得之？”祐以實告。韓氏復(fù)曰：“吾于水中亦得紅葉，不知何人所作也？”乃開篋取之，乃祐所題之詩。相對驚嘆感泣久之。曰：“事豈偶然哉？莫非前定也。”韓氏曰：“吾得葉之初，嘗有詩，今尚藏篋中。”取以示祐。詩云：

獨步天溝岸，臨流得葉時。1 6此情誰會得？腸斷一聯(lián)詩。1 7

聞?wù)吣粐@異驚駭。

一日，韓泳開宴召祐洎韓氏。1 8泳曰：“子二人今日可謝媒人也?！表n氏笑答曰：“吾為祐之合，乃天也，非媒氏之力也?！庇驹唬骸昂我匝灾?？”韓氏索筆為詩，曰：

一聯(lián)佳句題流水，十載幽思滿素懷。今日卻成鸞鳳友，方知紅葉是良媒。1 9

泳曰：“吾今知天下事無偶然者也。”

僖宗之幸蜀，韓泳令祐將家僮百人前導(dǎo)。2 0韓以宮人得見帝，具言適祐事。2 1帝曰：“吾亦微聞之?！闭俚v，笑曰：“卿乃朕門下舊客也。”祐伏地拜，謝罪。帝還西都，以從駕得官，為神策軍虞候。2 2韓氏生五子三女。子以力學(xué)倶有官，女配名家。2 3韓氏治家有法度，終身為命婦。2 4宰相張濬作詩曰：2 5

長安百萬戶，御水日東注。水上有紅葉，子獨得佳句。

子復(fù)題脫葉，流入宮中去。深宮千萬人，葉歸韓氏處。

出宮三千人，韓氏籍中數(shù)。2 6回首謝君恩，淚灑胭脂雨。

寓居貴人家，方與子相遇。通媒六禮具，百歲為夫婦。

兒女滿眼前，青紫盈門戶。2 7茲事自古無，可以傳千古。

議曰：“流水，無情也。紅葉，無情也。以無情寓無情而求有情，終為有情者得之，復(fù)與有情者合，信前世所未聞也。夫在天理可合，雖胡、越之遠(yuǎn)，亦可合也；天理不可，則雖比屋鄰居，不可得也。2 8悅于得，好于求者，觀此，可以為誡也。2 9

注釋

1唐僖宗：晚唐皇帝，名李儇，873至888年在位。 禁衢（qú）：皇宮邊的街道。衢，大路。

2頹陽西傾：夕陽西下。頹，落下。羈懷增感：更增添了漂泊他鄉(xiāng)的愁思。羈懷，作客他鄉(xiāng)之感。

3御溝：流經(jīng)皇宮的河水或皇宮排水的通道。也叫禁溝，天溝。

4脫葉：落葉。差大于他葉：比其他葉子稍大一點。差，略微，稍稍。

5蓄于書笥（sì）：收藏在書箱中。書笥，竹子編織的方形書箱。

6禁掖：宮中旁屋，泛指皇宮，宮廷。

7天雖高而聽卑：上天雖高，卻能俯察下界的事情。卑，低，這里指下界，人間。語出《史記·宋微子世家》。“王仙客”二句：唐代薛調(diào)所著傳奇小說《無雙傳》中的故事。王仙客與劉無雙兩小無猜，相親相愛。后遭亂，劉無雙被收入宮中。王仙客想盡辦法，歷盡艱難險阻，終于在俠士古押衙（即文中的“古生”）詐死之計的幫助下，設(shè)法將劉無雙從宮中贖出，兩人終得團(tuán)圓。

8上流水：上游來水。俾：使，讓。

9累舉不捷：幾次參加考試都沒考中。跡頗羈倦：對于客居在外求取功名表現(xiàn)出厭倦的樣子。跡，跡象，表現(xiàn)。河中：唐代河中府，又稱蒲州，今山西永濟(jì)、運(yùn)城一帶。門館：指在某人門下做私塾老師或做文字工作之類。稍稍自給（jǐ）：勉強(qiáng)能滿足自己的生活需求。

1 0適人：嫁人。逾壯：已過壯年（三十歲），即已過娶妻之年?！抖Y記》：“三十曰壯，有室?！焙D：小箱子。緡（mín）：本指穿銅錢用的繩子，也指成串的銅錢，每串一千文。使聘子：要她嫁給你。

1 1避席伏地：也作辟席。古人席地而坐，為了表示對對方的尊敬或自己的謙恭，要離開座席而伏地。

1 2進(jìn)羔雁：送上聘禮。羔雁，小羊和雁。古代用為卿、大夫的贄禮（見面禮），后用作征召、婚聘、晉謁的禮物。這里指聘禮。六禮：古代婚禮的六個程序，即納采、問名、納吉、納征、請期、親迎。交二姓之歡：使兩姓的人結(jié)為婚姻。

1 3就吉之夕：結(jié)婚的晚上。吉，吉日，指婚娶之日。

1 4裝橐（tuó）甚厚：嫁妝很豐厚。橐，一種口袋。

1 5仙源：仙境。

1 6天溝：即御溝。

1 7會得：懂得，領(lǐng)會到。

1 8洎（jì）：及。

1 9鸞鳳：鸞鳥和鳳凰，古代傳說中的神鳥。這里比喻夫妻。

2 0僖宗之幸蜀：880年，黃巢起義軍攻下長安，881年唐僖宗逃往四川。883年，唐朝收復(fù)長安，唐僖宗回到京都。幸，皇帝到某地或做某事。

2 1韓以宮人得見帝，具言適祐事：韓夫人以宮女的身份得以見到皇帝，詳細(xì)敘說了嫁給于祐的事情。

2 2西都：指長安。唐代以洛陽為東都，長安為西都。為神策軍虞候：擔(dān)任神策軍的虞候職務(wù)。神策軍，唐代皇帝禁軍，有左右神策軍。虞候，掌管偵察、巡邏等事務(wù)的軍官。

2 3女配名家：女兒嫁入名門。名家，有名望的家族。

2 4命婦：有朝廷封號的婦女。

2 5宰相張濬（jùn）：字禹川，河北河間人，官至尚書右仆射（yè）。唐宋時期左右仆射為宰相之職，文中故稱宰相。

2 6籍中數(shù)：屬于登記在冊的人員。籍，名冊。

2 7青紫：原指古代高官印綬、服飾的顏色，借指高官顯爵。

2 8胡、越之遠(yuǎn)：形容距離遙遠(yuǎn)。胡，指北方少數(shù)民族地區(qū)。越，古代越國，代指南方地區(qū)。比屋鄰居：隔壁鄰居。比，并列，緊靠。

2 9悅于得，好于求者：指違背天理，只依照個人意愿去追求的人。

漫談

“馬上相逢無紙筆，憑君傳語報平安?！?/p>

“蓬山此去無多路，青鳥殷勤為探看?！?/p>

人們時時刻刻離不開傳遞、交流各種各樣的信息（包括情感），而信息的傳遞、交流從來就是一項技術(shù)活。雖說今天交通和通信空前發(fā)達(dá)，信息傳遞似乎輕松快捷，客觀條件的制約因素大大減少，但方式方法也是頗有講究和藝術(shù)的。

如果在耳目視聽所及的范圍內(nèi)，彼此能直接言語交談當(dāng)然是最好的方式，其次是借助眼神表情、手勢動作等肢體語言，再次就是間接的方式了，需借助一定的信號、物品或工具傳遞；如果在耳目視聽所及之外，那就非此莫屬了，而最富有創(chuàng)造性的也屬此類。

對于生活在古代的人們來說，距離的遙遠(yuǎn)，山海的阻隔，成為人們傳遞信息的最大障礙，由于條件的限制，通信往往是一件既費(fèi)時又費(fèi)力的工作?？總€人長途跑步傳送、轉(zhuǎn)達(dá)，大概是最原始也最常見的方式了。

在古希臘的希波戰(zhàn)爭中，雅典人最終獲得了反侵略的勝利。為了讓家鄉(xiāng)人民盡快知道勝利的喜訊，雅典士兵菲迪皮茨靠著雙腿連續(xù)奔跑四十多公里，把好消息傳達(dá)給了焦急的人們（這就是馬拉松比賽的來源）。《水滸傳》中，“神行太?！贝髯谔柗Q能日行八百里，他上演了“梁山泊戴宗傳假信”的故事。當(dāng)然，勤勞智慧的古人，還創(chuàng)造了許多便捷有效的好方法，如鐘鼓傳訊、烽火傳訊、郵驛傳書、飛鴿傳書、鴻雁傳書等。其中最為完善和嚴(yán)密的，當(dāng)屬中國古代的驛站傳遞制度。古代傳送文書，步行傳遞叫“郵”，騎馬傳遞叫“置”或“驛”。秦漢時期的郵驛制度，五里設(shè)一郵，三十里設(shè)一驛，均有專人負(fù)責(zé)，歷代不斷完善，一直沿用到清朝?！耙惑A過一驛，驛騎如星流。平明發(fā)咸陽，幕及隴山頭?！保ㄡ瘏ⅰ冻踹^隴山途中呈宇文判官》）郵驛主要是用來傳遞軍事情報、官府公文的。除此之外，還有一些臨時性或者富有浪漫色彩的傳遞方式，如捎口信、順河漂書（類似于后來的漂流瓶）、風(fēng)箏傳書、弓箭射書、魚傳尺素、青鳥傳書等。

形形色色的傳遞方式，體現(xiàn)了古人的聰明才智，反映了人類對傳遞信息的需求；而對普通人而言，更多的則是傳情達(dá)意、交流感情的渴望。其中，有友情的慰藉：“玉關(guān)道路遠(yuǎn)，金陵信使疏。獨下千行淚，開君萬里書?！保ㄢ仔拧都耐趿铡罚┯杏H情的牽掛：“我戍未定，靡使歸聘?！保ā对娊?jīng)·采薇》）“烽火連三月，家書抵萬金。”（杜甫《春望》）“鄉(xiāng)書何處達(dá)，歸雁洛陽邊?！保ㄍ鯙场洞伪惫躺较隆罚┯袗矍榈钠谂危骸坝牟使{兼尺素，山長水闊知何處？”（晏殊《蝶戀花》）“云中誰寄錦書來？雁字回時，月滿西樓?！保ɡ钋逭铡兑患裘贰罚┊?dāng)情感信息的傳遞交流受到現(xiàn)實的種種阻礙時，人們就想象著能超越時間、空間等的束縛，及時、順利地將信息傳達(dá)。李商隱詩中的“青鳥”，就是神話中給王母娘娘傳信的神鳥；著名的傳奇故事《柳毅傳》中，書生柳毅為救洞庭君的小龍女，千里迢迢，仗義為她傳送家書，劈波斬浪深入洞庭龍宮。凡此種種，不一而足。

除了書信傳遞之外，我們還有以物示意、寄（遞）物傳情的傳統(tǒng)?！巴段乙阅竟?，報之以瓊琚。匪報也，永以為好也?！薄对娊?jīng)·木瓜》中的男女主人公通過互相贈送木瓜和瓊琚傳情達(dá)意，表達(dá)了“永以為好”的美好情意。屈原詩中的山鬼，“被石蘭兮帶杜衡，折芳馨兮遺所思”（《山鬼》），而《湘夫人》中的湘君“捐余袂兮江中，遺余褋兮澧浦。搴汀洲兮杜若，將以遺兮遠(yuǎn)者”。日常衣物用品（如袂、褋）是寄情的信物，芳香的花草更是人們常用來傳情的佳品?！豆旁娛攀住分幸灿小吧娼绍饺?，蘭澤多芳草。采之欲遺誰？所思在遠(yuǎn)道”的詩句。陸凱則折梅遠(yuǎn)贈朋友：“折花逢驛使，寄與隴頭人。江南無所有，聊贈一枝春?！保ā顿浄稌稀罚┒哿嗨?，則是古人惜別的常見習(xí)俗。遞上一根細(xì)長的柳枝，傳達(dá)的是欲留難留、依依不舍的感情。

臺灣學(xué)者蔣勛從這個意義上說古人有“戀物癖”，其實所戀非物品本身，而是送物之人以及寓于物中的情意，正如《詩經(jīng)·靜女》所說，“匪女之為美，美人之貽”。所以已登仙界的楊玉環(huán)，“回首下望人寰處，不見長安見塵霧”，為表達(dá)與李隆基的堅貞愛情，“惟將舊物表深情，鈿合金釵寄將去”。其實，時至今日，放眼中外，送物傳情，依然是人們表達(dá)情意的常用方式。一束鮮花、一枚婚戒，個中傳遞的情意誰人不知，誰人不懂？

有時，相距并不太遠(yuǎn)，互通音訊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兒。特別是古代男女之間，由于門第等級和男女大防的禮教等，一院之內(nèi)，一墻之隔，也有如咫尺天涯。所以大部分婚姻，只好靠媒妁之言傳送彼此的信息，最后由父母之命決定。少數(shù)例外的，彼此邂逅，一見鐘情，除了偷偷眉目傳情，既不能交談，也很難傳遞什么信物或者書信。

民間故事《白蛇傳》中，美麗端莊的白娘子和小青結(jié)伴游覽西湖，在人群中看見書生許仙，心中暗生情愫。幸好她們神通廣大，制造機(jī)會，讓天降下大雨，裝作被雨淋得很狼狽的樣子。憨厚善良的許仙一見，忙把自己的傘遞過去讓她們避雨，自己卻遠(yuǎn)遠(yuǎn)躲開，任憑雨淋。因為這一遞一躲，才有了彼此的悅慕。

古典愛情名著《西廂記》里，落第書生張君瑞在普救寺偶遇美麗而有才情的少女崔鶯鶯，一見傾心，彼此愛慕，可鶯鶯出身名門貴族，束縛重重，張生無計親近，相思成疾。幸好有個熱心俠義的婢女紅娘，奔走于崔、張之間，傳書遞簡，周旋于以老夫人為代表的封建勢力中，最終讓有情人成眷屬。

《紅樓夢》里賈蕓與小紅（林紅玉）相知相戀的故事，堪稱美談，故事的精彩就在于在傳情達(dá)意艱難的環(huán)境里，小紅的癡情和傳情的聰明了。

賈蕓雖家境不太好，可乖覺能干，而且他也是賈家宗室子弟，是“后廊上住的五嫂子的兒子”，也是被稱為“爺（蕓二爺）”的人物，在賈府管理大觀園種樹的差事，自然屬于主人一級了。小紅呢，只是賈寶玉院內(nèi)負(fù)責(zé)干一些粗活的低級丫鬟，可長得俏麗干凈，靈活聰慧，活潑大膽，受到王熙鳳的夸贊和器重。封建時代，青年男女相見時難，傳情也難，特別是女孩子，大門不出二門不邁，能接觸的異性男子非常有限。比如賈府請人種樹，都要用帷幕遮擋隔離，連女眷晾曬的衣物都不能見。因此，陌生男女能彼此邂逅，已屬有緣，如果進(jìn)而彼此有情，能有機(jī)會眉來眼去就算是很奢侈地談戀愛了。在賈府這個規(guī)矩森嚴(yán)的封建大家庭里，小紅與賈蕓表達(dá)、傳遞情感最好的途徑，也就是抓住難得的巧遇，多看對方幾眼罷了。只是因為賈蕓有事找寶玉，才有了與小紅的初遇。小紅初見賈蕓，頗有好感，于是“下死眼把賈蕓釘了兩眼”。這“下死眼”，可真是大膽越俗之舉，也是小紅個性情感的流露。到第26回，小紅偶然得知賈蕓又要來怡紅院，于是頗有心計地制造了一場巧遇：

這里紅玉剛走至蜂腰橋門前，只見那邊墜兒引著賈蕓來了。那賈蕓一面走，一面拿眼把紅玉一溜，那紅玉只裝著和墜兒說話，也把眼去一溜賈蕓：四目恰相對時，紅玉不覺臉紅了，一扭身往蘅蕪苑去了。

這才有了“蜂腰橋設(shè)言傳心事”，兩人不敢有其他舉動，只能彼此拿眼“一溜”，但心意相通，情有所屬了。接下來，機(jī)靈的小紅又導(dǎo)演了更為精彩的“手帕傳情”。她虛張聲勢，放出話來，對墜兒說，她的手帕不知怎么掉了，讓墜兒幫忙找找看。其實手帕就大膽地“掉在”賈蕓負(fù)責(zé)種樹的區(qū)域，讓賈蕓撿到了。而小丫頭墜兒無意間成了小紅與賈蕓的中間聯(lián)絡(luò)人。賈蕓趁著墜兒把自己領(lǐng)進(jìn)、送出怡紅院的機(jī)會，打聽到小紅的名字，假意說要把手帕還給小紅，“心中早得了主意，便向袖內(nèi)將自己的一塊取了出來，向墜兒笑道：‘我給是給你，你若得了他的謝禮，不許瞞著我。墜兒滿口里答應(yīng)了，接了手帕子，送出賈蕓，回來找紅玉”。這樣，一對有情人，就通過墜兒的傳遞，巧妙地互換了手帕，交換了信物，私訂了終身，從而成就了《紅樓夢》中最為完美的愛情。

蘇東坡有詞云：“墻里秋千墻外道。墻外行人，墻里佳人笑。笑漸不聞聲漸悄，多情卻被無情惱。”（《蝶戀花》）一道高墻，幽禁了多少美麗的青春少女？阻斷了多少可能的幸福良緣？有道是“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朝飛暮卷，云霞翠軒；雨絲風(fēng)片，煙波畫船。錦屏人忒看的這韶光賤！”（《牡丹亭·游園》）千百年來，像《西廂記》《流紅記》《風(fēng)箏誤》這樣的喜劇，在現(xiàn)實生活中能有幾個？可以說，在這些膾炙人口的文學(xué)喜劇背后，是無數(shù)青春少女愛情無望、幸福破滅的殘酷現(xiàn)實。而歷代那些充斥后宮，身處禁苑的宮女嬪妃，她們的命運(yùn)更是凄慘可憐。“何宮禁之清切兮，欲瞻睹而莫因。仰行云以歔欷兮，涕流射而沾巾?！闭缥鲿x左芬所言，一入后宮，連父母親人都永生難見，更何況他人？紅葉流水締奇緣，美則美矣，其實純屬偶然，只能算個特例，是名副其實的“傳奇”。

《流紅記》是宋代傳奇（唐宋稱文言短篇小說為傳奇），起源于唐代以來流傳甚廣的“紅葉題詩”的故事。唐朝東都洛陽建有上陽宮，風(fēng)景優(yōu)美，輝煌壯麗，宮女如云。這個所謂的人間仙境宮苑，只不過是唐王朝千百宮女慘淡人生的囚牢。白居易《上陽白發(fā)人》里說：“上陽人，上陽人，紅顏暗老白發(fā)新。綠衣監(jiān)使守宮門，一閉上陽多少春。玄宗末歲初選入，入時十六今六十。”她們“一生遂向空房宿”的悲慘遭遇，引起了許多詩人的關(guān)注和同情，一時產(chǎn)生了數(shù)量眾多的宮怨詩。如劉方平《春怨》：“紗窗日落漸黃昏，金屋無人見淚痕。寂寞空庭春欲晚，梨花滿地不開門?！痹　缎袑m》：“寥落古行宮，宮花寂寞紅。白頭宮女在，閑坐說玄宗。”著名的還有王昌齡的《長信秋詞》、杜牧的《秋夕》等，這些詩歌描寫了宮女冷清、寂寞的生活，反映了她們凄苦悲涼的身世。有人關(guān)注和同情她們的身世遭遇固然是好事，但對深鎖重門的宮女們來說，這還是“被看見”“被發(fā)現(xiàn)”，她們自我發(fā)現(xiàn)、自我抒發(fā)身世之苦的作品很少。究其原因，恐怕主要還是她們的悲啼很難傳遞到宮外，很難為人所知曉?？梢韵胂?，無數(shù)宮女無數(shù)愁，她們更有無盡的思念、渴望、愁怨要向外傳遞，有無限的心事欲向人訴說，可一道宮墻兩重天，身無彩鳳雙飛翼，有什么辦法呢？

“上陽花木不曾秋，洛水穿宮處處流。”（王建《上陽宮》）不承想，穿園而過的水流（御溝，即排水渠）卻給她們帶來了一線曙光，一絲希望。秋風(fēng)搖落，紅葉飄飛，她們百無聊賴地看著御溝中片片寬大的梧桐樹葉隨著流水流出宮墻，神情落寞，若有所思，忽然有人靈機(jī)一動，突發(fā)奇想：何不把心事寫在葉上，托流水帶出宮外？但流水流到哪里去了？宮外是片怎樣的天地？有著怎樣的人？無從知曉，但總算可以把心事傳出這禁錮的牢籠了?；蛘撸f一有人碰巧見到了呢？也許就是在這樣的情形下，一片片寫有字跡的紅葉開始流出宮墻。紅葉題詩寄流水，欲向人間遞幽情。這片片紅葉，猶如一封封沒有地址的信，又像是孤島上放出的一個個漂流瓶，隨波逐流，漂向了茫然未知的地方，但無疑也漂向了另一個自由廣闊的世界。

“洛下三分紅葉秋，二分翻作上陽愁。千聲萬片御溝上，一片出宮何處流?！保ㄐ炷渡详柤t葉》）晚唐孟棨的著作《本事詩》中最早記載了紅葉題詩的故事。說的是中唐大詩人顧況在洛陽的一段奇遇：

顧況在洛，乘間與三詩友游于苑中，坐流水上，得大梧葉題詩上曰：“一入深宮里，年年不見春。聊題一片葉，寄與有情人?！睕r明日于上游，亦題葉上，放于波中。詩曰：“花落深宮鶯亦悲，上陽宮女?dāng)嗄c時。帝城不禁東流水，葉上題詩欲寄誰？”后十余日，有人于苑中尋春，又于葉上得詩以示況。詩曰：“一葉題詩出禁城，誰人酬和獨含情？自嗟不及波中葉，蕩漾乘春取次行?！?/p>

故事沒有下文，據(jù)考證顧況也查無此事，但故事本身一定有所依據(jù)。更要緊的是，這個故事很離奇、浪漫，也很凄美。兩個素昧平生、本無任何可能產(chǎn)生關(guān)聯(lián)的男女，借著紅葉流水的傳遞，居然機(jī)緣巧合地聯(lián)系了起來。故事究竟有何結(jié)局，令人好奇；而宮女的不幸與哀傷，讓人悲嘆。她的才華與多情，讓人贊賞，她的命運(yùn)讓人關(guān)切。所有這些，無疑激起了人們的同情與豐富的想象，啟發(fā)了文人的創(chuàng)作靈感，于是這個故事便流傳開來，并不斷被改名換姓、添加情節(jié)，產(chǎn)生出多個不同的版本，進(jìn)而讓這個故事有了美好的結(jié)局（最早的有晚唐范攄《云溪友議·題紅怨》）。到了宋代，張實則把這些故事加以綜合、改造，撰寫了傳奇小說《流紅記》，敘述了于祐與韓夫人良緣巧合的愛情故事。

《流紅記》在文學(xué)上是比較成功的。全文結(jié)構(gòu)完整，想象豐富，情節(jié)曲折，描寫細(xì)致生動。大量詩句穿插其中，連綴情節(jié)，成為作品的有機(jī)組成部分；詩作本身也大都優(yōu)美典雅，契合情境氛圍。但故事在結(jié)尾處寫于祐因韓氏原為宮人而得以面見天子，又因從駕得官，韓氏為命婦，夫貴妻榮，子女均富貴，又不免落入大團(tuán)圓的俗套，迎合了世俗的價值觀、審美觀。

這個喜劇故事寫的是奇緣巧遇，作品也突出了他們彼此遇合之巧。正如小說結(jié)尾張濬那首起概括總結(jié)作用的詩所說：“長安百萬戶，御水日東注。水上有紅葉，子獨得佳句。子復(fù)題脫葉，流入宮中去。深宮千萬人，葉歸韓氏處。”于祐落第不舉，落魄愁思，意興索然，在宮墻外漫無目的地走著，茫茫人海中，唯有他在御溝洗手時偶然得到了韓氏題詩的紅葉。更巧的是，他回放的題詩的紅葉，竟然也到了韓氏手中。兩封沒有地址的信，沒有一去無蹤，居然有來有往，各得其所，堪稱奇跡。他們彼此也并未署名落款，所以也并不知道對方其他信息。待到韓泳撮合，兩人洞房花燭之夜，彼此才驚奇地發(fā)現(xiàn)，對方就是當(dāng)初的紅葉題詩人（可見封建時代禁錮之嚴(yán)，男女雙方即使明媒正娶，也只有到正式結(jié)婚，進(jìn)入洞房揭開新娘的紅蓋頭時，彼此才能真正見面，婚前幾乎沒有交流，都是“先結(jié)婚后戀愛”。像故事中婚前已有感情交流的大概要算是“天作之合”了）?！敖袢諈s成鸞鳳友，方知紅葉是良媒?！彼麄儾唤跋鄬@嘆感泣久之”，認(rèn)為兩人的結(jié)合，不是偶然，而是天意，是前世姻緣。所以韓夫人開玩笑地說，韓泳不算是媒人，紅葉才是真正的媒人。韓泳了解原委后，也不禁說：“吾今知天下事無偶然者也?！奔t葉題詩作為后世津津樂道的故事，除被改編成小說、戲曲之外，還被經(jīng)常用于詩詞之中，成為表達(dá)情思、閨怨或是比喻男女之間奇特姻緣的常見典故。

但是，完全把于祐與韓夫人的奇緣歸之為巧合、天意，似乎還有待商榷，我們還應(yīng)該看到“情”在其中的作用。他們都是有情人、有心人，對人生保有一份真情，對生命懷著一種執(zhí)著。在宮中的韓氏，情郁于中，寄情紅葉，“殷情謝紅葉，好去到人間”。但她并沒有隨著紅葉入水而把這件事拋諸腦后，而是有所期待，這才有機(jī)會拾到于祐回贈的詩句。她珍藏著宮外人“葉上題詩寄阿誰”的友善回復(fù)，魂牽夢縈，并寫詩描述了她當(dāng)時的情形和心情：“獨步天溝岸，臨流得葉時。此情誰會得？腸斷一聯(lián)詩?！蓖瑯拥兀诘v當(dāng)初無意中得到題詩紅葉后，推測必是宮女所作，他沒有一笑置之，而是“喜其句意新美”，視如珍寶，終日詠味，“自此思念，精神俱耗”，以至于“數(shù)月來，眠食俱廢”。友人笑他太傻，覺得一則“彼書之者，無意于子”，二則“子雖思愛之勤，帝禁深宮，子雖有羽翼，莫敢往也”，完全是自作多情，空勞牽掛。應(yīng)該說，友人說的并非沒有道理，但他一往情深，認(rèn)為只要有心，“事固未可知也”。他不顧旁人的嘲笑，于紅葉之上題詩回復(fù)，關(guān)心探問道：“葉上題詩寄阿誰？”試想，如果“落花有意，流水無情”，那就無可奈何了。所以說，正因為彼此的有情、關(guān)切，才讓故事的發(fā)生、發(fā)展有了可能?！扒椤痹诎抵兄鲗?dǎo)、推動著事情的進(jìn)展。如果說，他們的奇緣是偶然性的遇合，那么“情”就是背后起主導(dǎo)作用的必然性因素。故事的結(jié)尾有一段議論，雖然作者最終將故事的原動力歸結(jié)為“天理”，帶有傳統(tǒng)的宿命論色彩，但他也說：“流水，無情也。紅葉，無情也。以無情寓無情而求有情，終為有情者得之，復(fù)與有情者合，信前世所未聞也?！弊髡哌€是看到并肯定了“情”的意義。紅葉題詩寄流水，雖然是沒有地址的信，卻能完成傳遞，因為有情人就是收信者，有情人才是有緣人。

愿天下有情人終成眷屬，是前生注定事莫錯姻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