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薇
不知道這是第幾次了。
冰刃般的夜風爭先恐后地涌入關不上的窗,我扯了扯并不長的棉衣,縮了縮脖子,妄圖把自己裹得更緊一點。天色未醒,似是黑夜抱著母親的頸不肯撒手,吝嗇地不肯讓出一絲月的清麗。遠途客車里搖曳著昏昏沉沉的燈,影影綽綽,讓人看不太清座椅后露出藏著污垢的海綿的難堪。
母親強打著精神熬了許多的夜,終于敗給了困意。她的黑眼圈似乎重了些,眉頭緊蹙,雙手緊扯著圈在懷里的灰包,就像護著兒時的我一樣,睡得似乎并不安穩(wěn)。倘若睜開眼,眼底該有血絲的吧。
我生在名不見經(jīng)傳的鄉(xiāng)旮旯里,是村里少見的讀書苗。母親不顧家里人的反對,鐵了心要帶我來縣城考一個好的高中,更為了上一個理想的大學?!傲糁N田算什么本事?當個大學生才享福呢!”這是母親常掛在嘴邊的話。我們母女倆顛沛輾轉多次,一次次石沉大海,我想我該是沒有本事掙脫大山的牢籠了,但母親咬牙:考!不信我閨女考不上!
考畢,我順著人流走出大門,恍若在夢幻里走了一遭,又跌落凡塵,周遭無不是貪戀焰色的蝶,披星戴月,不遠萬里。
人潮中,我踮著腳,遠遠望見了母親。好遠,我在這邊,她在那邊。
母親帶我去了一家火紅的小店,點了一碗熱乎乎的湯面?!澳悴怀??”“我早吃過了?!蹦赣H不看那碗面,只盯著我。我突然想起母親有趁我考試時到處游蕩的習慣,這么冷,進店吃點東西也正常。我于是心安理得地大塊朵頤,以驅散一身異鄉(xiāng)之寒。
離乘車時間尚久,我們便在街邊游蕩,當作來縣城半日游以犒賞自己。我們來縣城的路線幾乎沒變過,早一回生二回熟了,但我始終融不進這個偌大卻容不下我和母親的城。大山的枷鎖太重,讓我無法抬眼仰望光明。
我方咋舌之際,默然許久的母親突然開口:“其實我挺不想把你推出去的?!蹦赣H略沙啞的聲音剎那間被時光染上了秋色,很悠遠,卻喃喃在耳邊。我心下一驚,察覺到她沉默里的沉重,面不改色地聽。
“先不說讀書這么累,再說,女孩子嘛,不讀那么多書,也能混口飯吃,何必拼死拼活遠走他鄉(xiāng)?種田也好,閨女嘛,留在身邊總安心些?!?/p>
母親更像是在喃喃自語:“閨女將來要是水漲船高了,只顧在城里闖蕩,還記得回頭看看老頭子老婆子嗎?”
我倏忽啞口無言,意識到母親身處冷漠異鄉(xiāng)之中的孤寂悲愴于我有過之無不及。我們都不約而同地選擇了隱忍這何其無辜的兵荒馬亂,只是她身負一位母親所需隱晦的一切,唯獨不愿也不敢隱瞞人去樓空的不堪。
其實某一瞬,我裝作不經(jīng)意地瞥向人行道那邊,偷偷望了母親一眼,像個賊。她柔和的臉龐映著盈盈笑意,似乎還有我看不透的情結。
我執(zhí)著于繁華街邊的車水馬龍、燈紅酒綠,根本移不開眼,只因為我早在上一秒忍不住浸紅了鼻頭,酸澀了眼眶,撕扯了心房。
這番話如放映泛黃的老電影般,縈繞在我腦海中,如夢如魘,生生不息。
我真的不敢回過頭來。
懵懂的云瀲滟著凄色,靜謐得只聞風聲。
“那就順其自然唄。”
我盡我所能以最若無其事的語氣應著,也不敢去探求母親是否敏銳地察覺到我的狼狽不堪,我那被追攆的敗陣。
流浪的影子忽明忽暗,依偎著,險些發(fā)出聲音。倘若有異鄉(xiāng)人的悲戚,也早已隱在喧囂城內淺嘗輒止的風里。
一路無言。
上車后,我借喝水的由頭打開了母親長途跋涉從未離身的灰包,發(fā)現(xiàn)了藏在底層的、未吃完的糍粑。
(指導老師:甘?。?/p>
編輯/胡雅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