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天
小時候,或許是看多了名人傳記的緣故,總幻想自己未來是個英雄,是個了不起的人物,能指點江山,做出一番成績,以一己之力扭轉乾坤,成為風云之子、時代弄潮兒。別人一問未來的理想,我回答的口氣大到不得了,年少輕狂,頗有王陽明從小立志做圣人的架勢。長大后,雄心壯志也還在,對于自己的要求也還在,做了很多事,也沒做成很多事,這些沒做成的事,讓我逐漸了解到自己能力的邊界,于是懂得收斂,懂得了管理自己的期望,并且意識到:一生沒什么成就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至少,死不了人。
這是我母親提點我的,準確地說,是她把我罵醒的。那時我大學畢業(yè)工作了幾年,自詡在大城市生活過,有了一點見識,有了一點成績,去了一些地方旅行,多見了一些人,雖然自己沒有把這些掛在嘴邊,但行為舉止會有一種傲氣?;氐郊?,就對家里諸多不滿意,常常批評父母不求上進,工作沒有進步,待人接物不如自己,家務也打理得不好。常聽說父母親會用 “別人家的孩子”來數(shù)落自己子女,我父母沒有用過這招,我這時倒用“別人家的父母”來壓他們了。
我對他們的“耳提面命”其實并沒有從他們的角度去考慮他們的生活狀態(tài),更多的是我的私心和焦慮:我覺得他們的“不求上進”,讓我在和同齡人的競爭中有了諸多劣勢,也擔心自己的家族衰落下去。這其實是無稽之談,因為總盯著塔尖的人群看,忽略了自己擁有的種種優(yōu)勢和父母親為我創(chuàng)造的條件,但那時我還是被自己的偏見蒙蔽著。《了不起的蓋茨比》中,詹姆斯的父親告誡他:“當你想要批評別人的時候,要記住,這世上并不是所有人都有你擁有的那些優(yōu)勢。”我雖時常念叨這句話,但實際做時,忘得一干二凈。
母親面對我的不友好,一開始還能心平氣和跟我溝通,跟我強調可能有這樣那樣的不足,但她跟我爸的生活很平靜、很幸福??晌也唤邮埽X得這是偷懶的說辭,家里總還有提升的空間。終于有一天,母親被我念煩了,大吼了我一句:“你有你的生活,我們有我們的生活,不要用你的生活標準來要求我們!我們老了,沒你那么多精力來折騰!”然后她哭了,哭得很委屈,念叨著:“我父母親都沒要求這么高,沒想到我老了會被自己的崽嫌棄?!蔽业男囊幌伦颖粨糁?,我沉默著,再不說什么刻薄的話。我過去安慰她,卻被她推開。母親跟我冷戰(zhàn)了幾天后,我回了工作的城市,給母親寫了一段長長的微信,然后打了電話道歉,母子正式和解。
不久前,我回家鄉(xiāng)準備參加大學同學的婚禮,父母知道我要回家,趕緊張羅了一番,又是為我收拾,又是為我準備喜歡的菜和零食。我剛完成一個較為大型的任務,疲憊不堪,休假回到家里,幾乎什么也不想,按時吃飯,按時睡覺,狠狠休息了幾天。父母親則照常上班、娛樂。
婚禮上來了不少同學,許多都已經結婚,我問其中幾位是怎樣做出結婚的決定的。對我來說,這個決定意味著要開始下一段生活,意味著承擔很大的責任,而我還沒有完全準備好。他們則回答得很輕松,說感覺生活已經穩(wěn)固下來了,沒覺得結婚有那么強的標志意義。我相信他們的話,因為臺上新娘笑靨如花,新郎則深情地望著她,周圍的人包括我,都對他們未來的生活致以最美好的祝愿。
回家的幾天,我又去走訪了我的小學、中學,小學學校的門前早已不是我蹚過的泥巴地,柏油馬路旁香樟一字排開,但校門口開店的老板我竟然還認識,不過他應該不認識我了。中學學校的校址遷移了,新學校更大,建筑更好,牌子還是那塊牌子,老師們也都在。一切種種,都物非人是,但又物是人非。
我拜訪了中學時的好友,他生了孩子,孩子剛過百日,他讓我做孩子的干爹,胖胖娃兒的小手抓住我的手指,小嘴里咿咿呀呀的,還發(fā)不出標準的字音。我們另一位關系很好的女同學,也是前陣子臨盆,生了一個女兒。我們的下一代也逐步開始成長了,養(yǎng)育他們的,正是我周圍的親密的朋友。
普魯斯特說:真正探索的旅程,并不是去看新的地方,而是用新的眼光。然后我們在不同的角度和光線下,欣賞腦海里無數(shù)遍幻想的景象,直到眼前的風景將我們從根深蒂固的來自電視媒體的印象中抽離。
我不厭其煩地寫下這些生活的日常,并不是想說什么平凡即是偉大這種老生常談。我只是在記錄一個第一次經歷這些事的青年,從一種好奇的視角,去看這些宛如奇跡的日常。不同年齡階段有不同的體驗,有不同的幻想。腦中無數(shù)亮麗的場景,無數(shù)待實現(xiàn)的欲望,總會在一個時間段轉變成生活的經歷,然后人們觀察世界的角度會發(fā)生變化,會開始留意起那些我們似乎不曾注意的平凡細節(jié)。就像我之前似乎從沒意識到,十月的午后,湖南的桂花會如此之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