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元琪
我最愛在秋日的清晨去無錫西郊的惠山,那里的愜意超越了時空的限制。
從南朝誕生惠山寺旁,看得到栽自明代洪武年間的銀杏。聽從山上流下的泉水叮咚作響,賞泥人,品清茶,逛園子,過日子。
惠山古鎮(zhèn)與許多民居聚集的江南水鄉(xiāng)不同,它的起源頗為莊重。
明代嘉靖年間,建立宗祠的特權(quán)從王公貴族專享開始走入民間,一時間無錫的名門望族、各大姓氏的百姓都在城郊惠山營建家族宗廟,形成了連綿不絕的建筑群。
祠丁們是第一批居民,得益于惠山寺的庇佑與大運河支流資源,擇水而居的他們開始扎根惠山,繁衍下一代,逐漸形成了江南重鎮(zhèn)。
走在宗廟遍布的古街上,古藤攀上斑駁的白墻,屋頂上翹起的飛檐彰顯氣派。五步一樓、十步一閣,仿佛回到了當(dāng)年飛樓連閣的繁盛。
一開始,宗祠是家族用來供奉祖先,收藏家譜之地,神圣不可侵犯,總給人一種威嚴(yán)的高冷感覺。族人們會聚集在祠堂中討論重要事務(wù),或者舉行成人禮等儀式。孩子們也會聚集在此,在老先生的啟蒙教導(dǎo)下開啟人生的學(xué)習(xí)之路,宗祠的空間擁有了社交與教育意義。
歲月流轉(zhuǎn),越來越多的年輕人離開老家,去城市生活,但姓氏與家族觀念是融于骨血的牽掛。當(dāng)快節(jié)奏的生活壓得人喘不過氣的時候,家鄉(xiāng)總是溫暖與賦予人力量的存在。很多人來到惠山,試著找找本姓的宗祠以及血脈中的歸屬感。
惠山有許多祠堂是園林祠,使得人們本以為莊重又肅穆的“尋根”之旅變得輕盈又有趣了起來。
穿過宗廟前廳,便有后花園,假山造景,亭臺閣榭,池沼石螭,青苔古橋,江南園林的布局陳設(shè)一樣不缺。坐在抄手游廊小憩,看幾尾紅鯉在碧水中嬉游,清波被反射到黑檐下的白墻上……一路游園,宛如流動在畫卷中。
寄暢園里的八音澗大概擁有著最令人心醉的畫面。
寄暢園聲名遠(yuǎn)揚,得益于帝王對它鐘愛有加。它是康乾兩帝數(shù)次來巡江南的歇息地,乾隆還以它為藍(lán)本,在頤和園萬壽山東北部仿建了惠山園。
由于原主人秦家?guī)状卧诠賵龀粮?,乾隆十一年,秦氏家族認(rèn)為“惟是園亭究屬游觀之地,必須建立家祠,始可永垂不朽”。寄暢園自此結(jié)合了祠堂與園林雙重文化。
八音澗妙在風(fēng)雅,趣在聲響。
它的入口石脈分明,重重疊疊,一條曲折幽靜的小道讓人看不到底。入園后,外界紛擾的雜音紛紛消失。第一個轉(zhuǎn)彎處是一條短瀑布,水聲打在石頭上噼里啪啦,有敲擊的律動。
沿著小道蜿蜒前行,潺潺的泉水?dāng)D進的石澗,聲音變得溫柔絲滑,真想就這么坐在山泉旁冥想。
再往前走,流動聲變?nèi)?,閉上眼睛,雖然水聲幾不可見,但遠(yuǎn)處的鳥鳴聲反而越來越近。
這樣的靜與動,輕與響,會在游覽時交織反復(fù),工匠通過假山與泉水不同的搭配組合,讓人能聽到“金、石、絲、竹、匏、土、革、木”八種音悅耳的聲音,真是令人拍案叫絕。
當(dāng)?shù)毓そ尺€有另一項絕技——惠山泥人,祠丁們在業(yè)余時靠它作為副業(yè)生計。
惠山腳下,稻田深處能挖出韌性強、延展性好的黑泥。祠丁們巧手匠心,把它們變?yōu)橐蛔术r艷的泥人,被運河經(jīng)濟帶去各地,并為世人所喜愛與熟知。這門手藝,有記載的歷史便有四百余年。
惠山人王南仙是非遺的國家級大師,最擅長為泥塑上色。她的泥人工作室在元代畫家倪云林祠旁。拜訪當(dāng)日,我有幸見到她的兒子,第七代泥人傳承人龔琦和他的妻子正在值班。
龔琦正為一座戲曲人物泥塑上彩。調(diào)色盤上的幾種顏料都來自于礦石:綠是石綠、赤是朱砂、黃是雌黃。這些來自于自然界的顏色經(jīng)久不褪,能長期留在泥塑上。
他手持一支細(xì)長的毛筆,輕柔地為一座戲曲泥塑上色。筆尖流轉(zhuǎn),人物的眉眼、須發(fā)、衣襟、武器都“活”起來。
我曾粗淺地以為惠山泥人的配色全是大紅配大綠般的簡單明艷,而在大師手中,雅致的配色極大程度地還原了戲劇中人物的性格特征。
他停下了手中的活,和我打招呼。
“龔先生,我之前看到的惠山泥人都是大阿福(源自沙孩兒傳說的一男一女幼童形象),第一次見到如此精細(xì)的雕塑。”我難掩驚奇。
“大阿福娃娃是這個產(chǎn)業(yè)通俗化的一張名片,泥人最開始的作用也的確是小孩子的玩具?!饼徬壬屏讼卵坨R,清俊的臉龐文質(zhì)彬彬,耐心地與我說:“我們的泥人分為模印泥人(大阿福、三胖子等)和手捏泥人。手捏泥人又稱細(xì)活,是我們匠人取陰干黑泥,用雙手創(chuàng)造原胚,再上色,世代傳承下來的手藝。以前還是送往京城的貢品。”
相比如今市面上流行的手辦和玩偶,眼前一個個惟妙惟肖的泥人才真正地解釋了何謂活靈活現(xià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