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心武
兒子緊緊攥住媽媽手腕那一刻,那一互望,竟是人生轉(zhuǎn)折的寶貴一瞬!
疫情中宅在家里,關(guān)注我的人還真不少。曾在我家做保姆的小孫,也來電話問候。
三十年前,小孫來我家?guī)兔?,那時候她還不滿二十歲,我妻子把著她的手教她做菜,后來她最拿手的菜是紅燒魚。她對我妻子最感恩,說她永不會忘,有次她燒好了一條鱖魚,已經(jīng)裝進了長圓的青花瓷盤,打算從廚房往餐廳端送,忽然不慎將盤子掉到地上,發(fā)出極大的響聲。我不由得一邊喊著“怎么啦”,一邊從電腦桌那里起身要出屋看個究竟。這時我妻子在廚房門口,對我說了一聲“你請留步”。她那時病體已經(jīng)衰弱,說話總是細聲細氣,那一聲針對我的“你請留步”卻朗聲亮氣,我當然也就轉(zhuǎn)身回到電腦桌那里去了。這本是一樁小事,那天晚餐的主菜改成西葫蘆炒雞蛋,我吃得也很香。
后來我妻仙去,小孫繼續(xù)為我烹飪飯食。有次她想起摔掉魚盤的事情,跟我說:“叔叔你可不知道,那天廚房里碎瓷渣子、油汁蒜瓣濺了一地,我真怕你過來看見!”說著眼圈紅了,念我亡妻的好處說:“阿姨沒為我掉盤子說我一句,跟我一起收拾了殘局。”
小孫后來回鄉(xiāng)完婚,老公是鄉(xiāng)里的小干部,過一年生下一個兒子,求我取名字。我想來想去,建議叫聰裕,她老公先叫好,說是呀,用聰明謀富裕,正合咱們農(nóng)村人的念想。兩口子欣然采納,我也算有了個叫聰裕的外孫子。
后來小孫和她老公都來京城,帶著異常淘氣的聰裕來我家看望我,帶來一些他們家鄉(xiāng)的土產(chǎn)。我正高興地跟小孫兩口子聊天,忽聽咣啷一聲,是聰裕把我多寶格上一只花瓶碰到地下跌碎了。小孫老公二話不說,過去一手抓住聰裕胳膊,一手就大巴掌打聰裕屁股,小孫竟也過去幫著打,聰裕大哭。我勸開以后,兩口子一再跟我道歉。說實在的,我沒有亡妻那么寬厚的胸襟,嘴上說“沒關(guān)系”,心里也別扭了好多天。
那時已經(jīng)另有小時工來幫忙。小孫兩口子有了份好工作,就是管理鬧市區(qū)的一處公廁,待遇不錯,還給上醫(yī)療、養(yǎng)老和工傷保險,聰裕也在北京一所小學讀書。逢年過節(jié),兩口子總帶著聰裕來看望我,我眼看著聰裕長高長胖,他來了總是拘束得過分,顯然父母千叮嚀萬囑咐,不許他來了以后亂說亂動。我覺得聰裕能安靜一時也是好事。
歲月流淌,小孫隔段時間會來個電話,通話的重點不再是詢問我的情況,而是傾訴她的焦慮:聰裕學習成績很差,幾乎總在倒數(shù)五名之內(nèi),有時干脆就是墊底。老師約她老公和她多次,說聰裕成績差倒也罷了,問題的嚴重性在于,他個頭挺高,坐在最后一排,上課的時候沒一刻不在晃動。點名批評,要他坐穩(wěn),他還頂嘴,老師的意思是,這樣下去會影響全班,干脆退學算了。小孫老公對聰裕的教育方式就是打,打也打不順溜;小孫按我的建議,給聰裕講道理,似乎還有點效果。后來小孫老公懶得打懶得管了,要不是小孫堅持,聰裕真的就輟學,送回老家爺爺奶奶那里了。
忽然一天晚上,小孫一個人來找我,眼淚汪汪,說起當天的事:聰裕在課堂上,把試卷揉成紙團,扔到老師身上。這次找家長談話的不是班主任老師,而是校長了??磥砺斣1婚_除是難免的了。小孫說她從學?;氐剿麄冏庾〉暮s院的小屋子里,見聰裕坐在床上發(fā)呆,千愁萬恨涌上心頭,過去就想打上幾下??墒?,聰裕見她來了,站起來伸出兩手,一下子攥住媽媽的雙腕,攥得緊緊的,這下她可打不成了!
后來小孫平靜下來,細細形容聰裕攥腕那一刻的感受。她說那一刻她才意識到,聰裕長大了,比她高兩指了,那攥住她的一雙手,是男子漢的手了,很有力氣。而且,說著說著小孫滴下眼淚,告訴我,在那一瞬間,她以前從未注意到,聰裕的上嘴唇那里,有小絨毛了。
我聽了也很感動,歲月、生命、前途,人世間多少看似平淡瑣屑的瞬間,容納進多少牽心掛肺的情愫!我雖然說了好多勸慰小孫的話,也提了好多建議,但是我的確并沒有什么改變聰裕的良策。
但是,疫情稍緩后,小孫來電話,告訴我聰裕已經(jīng)初中畢業(yè),回老家繼續(xù)上學去了,上的是三加二的職業(yè)培訓學校。聰裕是怎么轉(zhuǎn)變的,竟終于把初中念完,走上了比較順溜的人生之路?我問她,小孫學我的口氣:一言難盡!但她又告訴我,也許,轉(zhuǎn)變是從那次聰裕攥住她雙腕開始的。聰裕后來告訴她,直到那天,他才看清媽媽的雙手,那雙氣得哆嗦、想打他的雙手,青筋暴起,那暴起的青筋一下子照亮了他的心。從那一刻,他銘心刻骨地意識到自己的罪過,發(fā)誓要給父母、首先是媽媽,一種新的表現(xiàn)。
想起小孫一家,我就覺得,仿佛那天聰裕攥住他媽媽雙腕的一幕,活現(xiàn)在了我的眼前。那一攥,那一互望,竟是人生轉(zhuǎn)折的寶貴一瞬!
摘自《新民晚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