寇洵
放蜂人第一次來到雙槐樹街的時候,雙槐樹街上的槐花開得正盛,空氣中到處都是流動的花香。那是一個溫暖的春天的午后,放蜂人看見,雙槐樹街周圍的山野里,到處都是盛開的槐花。放蜂人從來沒有見過那么多的槐花。放蜂人也從來沒有聞過那么濃郁的花香。放蜂人站在溫暖的陽光下,他感覺渾身有一種說不出的舒服。
這真是一個好地方。這么說的時候,放蜂人正和爹從車上往下搬著東西。那是一個又一個的蜂箱。放蜂人和爹把它們搬下來,放在坡根擺整齊了。坡根上面就是大片的槐樹林。放蜂人覺得他選的這個地方很好。他們繼續(xù)往下搬著蜂箱,直到把車上的東西全部搬下來。他們還動手搭了一個帳篷。帳篷搭好以后,放蜂人又從附近的河灘上搬了幾塊石頭,在帳篷附近的空地上壘了一個灶,把他帶來的鍋放了上去。
離放蜂處不遠(yuǎn)的地方,是白河,那是流經(jīng)雙槐樹街的一條河流。那天傍晚的時候,放蜂人到白河邊汲水。他看見白河在他面前無聲地流淌。放蜂人在河邊蹲下來,掬起一捧水,把它捧到臉上。放蜂人又掬起一捧水。放蜂人再掬起一捧水,他忍不住喝了一口。放蜂人覺得這水說不出的甘冽。放蜂人還想再喝一口,這時,一個聲音在他耳邊響了起來。你這個人怎么喝生水呢?放蜂人扭過頭,就看見了站在身后的仙草。當(dāng)然,那時候,放蜂人并不知道她叫仙草。
那是放蜂人第一次看見仙草。仙草亭亭玉立,面若桃花。放蜂人有點(diǎn)兒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只覺得她說不出的美麗,美麗而又清純。放蜂人感到自己的心跳了一下,又跳了一下。放蜂人還在看她,仙草不愿意了。說你呢,仙草說,你這個人怎么這樣,光盯著人家看。仙草這么說了之后,放蜂人才意識到自己有點(diǎn)失態(tài)。我叫春風(fēng),是來你們這里放蜂的。放蜂人說。我又沒有問你叫啥。放蜂人忽然有點(diǎn)結(jié)巴,我,我……仙草看到放蜂人的窘態(tài),忍不住就笑了。笑了,又忽然意識到什么,趕忙用手捂了一下嘴。放蜂人還想說什么,仙草沒有等他開口,就扭頭走了。仙草走了,放蜂人才想起,她是來捋槐花的。她胳膊上還挎著一個籃子,籃子里是滿滿一籃子槐花。放蜂人看著仙草挎著滿滿一籃子槐花過了白河,往雙槐樹街走去。他的目光一直跟著她。放蜂人覺得她的背影也是那么美麗。
放蜂人在那個夜晚失眠了。放蜂人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會這樣。這是他以前從未有過的。那個夜晚已經(jīng)很深了,放蜂人還睡不著,他躺在床上,腦海里翻來覆去都是她的影子。他一會兒看見她挎著籃子從山上下來,籃子里是滿滿一籃子的槐花;一會兒又看見她輕盈地過了白河,她窈窕的背影在他面前越走越遠(yuǎn);再過一會兒,他仿佛又聽到了她的笑聲,銀鈴一般的笑聲。放蜂人感覺,那笑聲已經(jīng)笑進(jìn)了他的心里。
放蜂人第二次看見仙草是在三天后的一個下午。那個下午也有很好的陽光。那個下午,放蜂人像往常一樣,在整理他的蜂箱,成群的蜜蜂飛翔在他的周圍。放蜂人正整理著,仙草忽然在旁邊問他,你說,那些蜂為什么不蜇你?放蜂人看見是仙草,他愣了。仙草不愿意了。哎,問你呢!放蜂人這才醒悟過來。放蜂人說,你不招惹它,它就不蜇你。仙草說,誰信。真的,要不你來試試。騙人,我才不試呢。你有被蜂蜇過嗎?你才被蜂蜇過。我們放蜂的,哪有沒被蜂蜇過的。那你還說它們不蜇你。我說那是以前,那時候我跟蜂還不熟。現(xiàn)在,我整天跟它們待在一起,混得爛熟。它們早就習(xí)慣了我身上的味,還怎么會蜇我呢?吹牛吧,仙草說,算了,我還等著去捋槐花呢。
放蜂人在那個下午,看到仙草挎著籃子上了山坡。山坡上就是槐樹林,槐樹林里到處都是槐花。放蜂人遠(yuǎn)遠(yuǎn)地看到仙草在那里捋槐花。在潔白的槐花林里,她圣潔得就像是仙子。放蜂人覺得,她就像站在白云中間。她就像一朵美麗的云霞。放蜂人看得久了,他也忍不住爬上了山坡。
你上來干嗎?仙草看到放蜂人,有點(diǎn)奇怪。我來看你捋槐花。捋槐花有什么好看的?好看。放蜂人說。我們?nèi)靸深^來捋槐花,我怎么沒有覺得好看?美只有拉開了距離,才能稱之為美。你這個人怎么說話還文縐縐的,跟其他那些放蜂人一點(diǎn)兒都不像。放蜂人就笑了。仙草說,你笑啥呢?我沒笑。你還說沒笑,仙草說,我看你還是離我遠(yuǎn)點(diǎn)兒。放蜂人不笑了。放蜂人說,為啥呀?仙草說,你不是說美拉開距離才能稱為美嗎?這次輪到仙草笑了。
放蜂人從山上下來的時候,爹正坐在石頭上卷煙。放蜂人看見爹將一張廢紙攤在腿上,從地上的鐵盒子里捻了一點(diǎn)煙末,在廢紙上撒均勻,然后小心翼翼地卷好,又把煙屁股擰了幾個勁兒。這樣,一根煙就卷成了。有些年了,爹一直抽自己卷的煙。他說,這煙壯。放蜂人看見爹點(diǎn)了一根卷煙。他猛抽兩口??赡苁浅榈眉绷?,他被嗆了一下。放蜂人聽到爹使勁地咳嗽了兩聲。放蜂人說,爹。爹應(yīng)了一聲,說,你跟人家女娃娃走那么近,當(dāng)心旁人說閑話。放蜂人說,爹,我知道。你知道啥?爹可給你說了,我們是來這兒放蜂的,等這一段過了,我們就得走。放蜂人說,知道了,爹。
放蜂人再見到仙草的時候,仙草說,晚上街上放電影,你來不?放蜂人沒有說去,也沒有說不去。他在想,爹會同意自己去嗎?
吃過晚飯,爹照例卷了一根煙,抽起來。放蜂人幾次想跟爹說,卻欲言又止。天越來越黑,放蜂人知道,離電影開始的時間越來越近了。看不看電影無所謂,但見不到仙草,他心里癢。放蜂人磨蹭著。磨蹭了一會兒,他終于朝爹走過去。爹還在抽煙。放蜂人說,爹,我想上街一趟。爹說,這么晚了,你上街干嗎?我就想去看看。爹說,這黑燈瞎火的,你哪兒也不準(zhǔn)去。放蜂人說,爹。趕緊洗洗睡吧,明天還要干活呢。放蜂人站著沒有動。爹說,我說話你聽見沒有?放蜂人悻悻地轉(zhuǎn)身走了。爹把抽剩的煙頭在鞋底上摁滅。越來越不像話了。爹說。放蜂人沒有聽見爹說什么,他已經(jīng)走到了帳篷外。不知道為什么,放蜂人總覺得,爹好像知道什么。他感覺爹是故意的。
放蜂人賭氣似的跑到白河邊。他往白河邊的草灘上一躺。他看見頭頂?shù)奶焐蠏熘恍┫∈璧男切?。他定定地看著那些星星。忽然,有一顆流星劃過來。放蜂人一直追著流星,直到看到流星從遠(yuǎn)遠(yuǎn)的夜空中滑落下去。放蜂人自言自語,對不起了,仙草。
電影已經(jīng)開始了。電影是在中學(xué)的操場上放的。操場東邊有一個舞臺,據(jù)說是舊社會唱戲的臺子,后來戲不唱了,這臺子就空了下來。仙草擠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但是她根本無心去看電影。她一會兒回頭去看看,又一會兒回頭去看看。仙草始終沒有看到放蜂人的身影。有一次,她以為放蜂人來了。她猛地回過頭,但除了黑壓壓的人頭,她什么也沒有看見。直到電影散場,仙草也沒有看見放蜂人。電影散場后,人們陸陸續(xù)續(xù)散去,最后,偌大的操場上只剩下仙草一個人。
天一亮,仙草就把飯做好了。仙草把飯盛好,端給娘。娘臥床有一段時間了,仙草一直小心地伺候著。仙草扶娘起來。娘看著仙草。仙草說,媽,你看我干嗎?娘說,閨女不小了,也該給你找個婆家了。仙草說,媽。娘說,前院你杏花嬸子昨晌午來了。仙草很敏感,問她來干什么?她來給你提親,說是莫家的莫槐看上你了。莫家是雙槐樹街的大門大戶。莫槐他爹現(xiàn)在是中學(xué)的校長,他兩個叔叔,一個在省城做事,還有一個在縣里做事,他們曾是雙槐樹街人最大的談資,雙槐樹街人都因他們而驕傲。在雙槐樹街,若是論實(shí)力,就屬莫家最大。在雙槐樹街,誰還不知道莫家。仙草當(dāng)然也知道。但仙草說,媽,我才不嫁人呢。我要一輩子陪著你。傻閨女,盡胡說,哪有長大的閨女不嫁人呢?娘說。我不嫁,不嫁,就不嫁!仙草說。仙草說著,一溜煙兒跑出去了。
仙草一邊走著,一邊踢著路上的小石子。那些小石子好像礙了仙草的事,仙草把它們一個個踢得飛起來。仙草不知不覺就走到了放蜂人放蜂的地方。走到那里的時候,仙草看見,放蜂人正在一堆蜂箱前忙碌著。對于仙草的到來,他一點(diǎn)兒也沒有覺察到。仙草忽然想跟他開個玩笑,就躲到帳篷后面。
放蜂人正全身貫注地采蜜,他的頭上忽然結(jié)結(jié)實(shí)實(shí)地挨了一下。放蜂人就在那時候把頭扭了過來。但是,他什么也沒有看到。放蜂人就很疑惑。放蜂人摸了一下自己的頭。摸完了,他又接著干活。這次,他的頭上又挨了一下。放蜂人很生氣。放蜂人四下尋找著,但是他什么也沒有看到。他的疑惑就更重。
笑聲就響了起來。是仙草。放蜂人再轉(zhuǎn)過身,就看見了仙草。仙草不知道從什么地方忽然就冒了出來,她的笑臉就像一朵盛開的桃花。這讓剛剛準(zhǔn)備發(fā)火的放蜂人的火一下子消了。放蜂人繼續(xù)摸著腦袋。我當(dāng)是誰呢?放蜂人說,你怎么來了?怎么了,不歡迎我來?放蜂人說,你不怕蜂蜇你嗎?仙草說,你不是說你不招惹它,它就不會主動蜇你嗎?仙草這么說的時候,幾只蜜蜂朝仙草飛了過來。仙草就嚇了一跳。她本能地往后退了一步,她又退了一步。放蜂人說,你別動,你越動,它越容易攻擊你。仙草就不動了。就有更多的蜜蜂飛過來。仙草更不敢動了。她的臉有點(diǎn)煞白。有兩只蜜蜂飛到了她的頭發(fā)上。仙草一動也不敢動,緊張得大氣都不敢出。又有一只蜜蜂落在她的頭發(fā)上。放蜂人說,你瞧,它們都在歡迎你呢。仙草心想,這都啥時候了,你還開玩笑。仙草就有點(diǎn)生氣。不過,那些蜜蜂只是在仙草的頭發(fā)上停留了一會兒,就飛走了。仙草嚇?biāo)懒恕?/p>
我看你還是怕。放蜂人說。我才不怕呢。仙草嘴硬。你不看看你剛才都嚇成啥了。我看是你害怕吧?我怕啥呀,它們又不會蜇我。你怕它們蜇我。仙草說。放蜂人就笑了。仙草說,你怕你賠不起。
真沒有想到,你嘴還怪厲害,放蜂人說,我說不過你。仙草說,那你老老實(shí)實(shí)認(rèn)輸就行。放蜂人說,行行行,我認(rèn)輸。對了,你怎么過這兒來了?仙草說,還不是來找你。找我?放蜂人糊涂了。
我來問你,看電影你咋不來?仙草說。放蜂人不知道說什么了。仙草說,你怎么不說話呢?放蜂人說,我不喜歡看電影。說出這句話,連放蜂人自己都吃了一驚。仙草就更意外了。但是仙草才不這么想。仙草說,騙人,誰信呢?
有一只蜜蜂飛過來,落到了仙草的頭發(fā)上。仙草的眼睛揚(yáng)了揚(yáng)。她一動不動。放蜂人忽然想替她趕走那只蜜蜂。他的手剛抬起來,爹的咳嗽聲忽然響了起來。爹不知道什么時候從帳篷里出來了。放蜂人看到爹,就把手縮了回去。放蜂人說,爹。爹看看他,什么也沒有說,又回帳篷里去了。
你爹的樣子好兇。仙草說。放蜂人說,我爹那人就那樣。你怕他嗎?我才不怕呢,放蜂人說。你不怕才怪!仙草說,我看見你看到你爹,臉都嚇白了。仙草這么一說,放蜂人的臉上就有點(diǎn)兒掛不住了。仙草說,膽小鬼,我走了。放蜂人還想說什么,仙草說走就走。放蜂人就一直看著仙草。她已經(jīng)走遠(yuǎn)了,他還看著她的背影。
仙草再走到雙槐樹街街頭的時候,一場雨剛剛過去。雙槐樹街上積了一些淺淺的水洼。仙草在那些水洼里看到了自己的影子。仙草正好奇地看著,一輛摩托車忽然開了過來。那人把摩托車騎得很快,車輪就把地上的水帶了起來。仙草來不及躲閃,那些濺起來的水就落到了仙草的身上。仙草的臉上也有。仙草就很生氣。她剛想對那人發(fā)火,那人已經(jīng)騎著摩托車跑遠(yuǎn)了。仙草連人家長什么樣都沒有看清。仙草就很郁悶。
仙草繼續(xù)往前走的時候,才想起,雙槐樹街上還很少見過誰騎摩托車。摩托車很貴,雙槐樹街上能買起摩托車的人很少。仙草就有點(diǎn)兒奇怪。剛才,她雖然沒有看清楚騎摩托車的人長什么樣,但那輛嶄新的摩托車還是給她留下了深刻印象。那么嶄新的摩托車,不用說,一定是新買的。
仙草怎么也沒有想到,她很快就又見到了那輛嶄新的摩托車。那是幾天后的一個下午,仙草從外面回來,大老遠(yuǎn)就看到了那輛摩托車停在她家門口。有幾個街坊鄰居正在她家斜對面的屋檐下竊竊私語,看到她的時候,又不約而同地放低了聲音。她們的聲音很小,仙草根本聽不到她們在議論什么。但仙草本能地覺得,她們在說自己。仙草很怕別人在背后指指點(diǎn)點(diǎn),那會讓她很不舒服。仙草有芒刺在背的感覺。
仙草還沒有進(jìn)屋,就聽到了杏花嬸子的笑聲。她的笑粗獷、放肆,仙草最熟悉不過。不過,不知道為什么,她一直都不喜歡杏花嬸子的笑,她總覺得她太夸張、浮躁。她也不怎么喜歡杏花嬸子這個人,她把什么都能說得天花亂墜。什么不好的,到了她那里都是好的。仙草最不喜歡她這樣。仙草甚至不怎么想見她。
仙草想直接回自己的屋,但眼尖的杏花嬸子早就看到她進(jìn)院了。杏花嬸子說,喲,這不,仙草回來了。回來得正好。仙草娘就把話接過去了。仙草,你過來,你杏花嬸來了。娘這么一叫,仙草就站下了。仙草沒有理由不進(jìn)屋了。仙草就進(jìn)了正屋。進(jìn)去了,仙草才發(fā)現(xiàn),屋里還有一個人。那是一個男人,看樣子跟她大小差不多,留著小分頭,穿著西裝,挺英俊的一張臉。仙草看了那人一眼。仙草發(fā)現(xiàn)那人也一直在看她。那人的眼睛直勾勾的。仙草有點(diǎn)受不了。仙草故意迎了一下,那人卻敗下陣來,不敢再看她。仙草有點(diǎn)兒竊喜,這第一場算是她勝了。仙草娘說,這是莫槐。仙草一聽就知道怎么回事兒了。原來,他就是莫槐呀。本來仙草對他倒沒有什么。但是她馬上想起了,那天雨后在路上,應(yīng)該就是他騎著停在門口的那輛摩托車濺了她一身一臉的水。濺了就濺了,他至少應(yīng)該下來道個歉吧?可他連句話也沒有,就揚(yáng)長而去。就憑這個,她對他就沒有好印象。正想著,莫槐站了起來,他剛想跟仙草打個招呼,仙草卻把頭一扭,兀自坐了下來,也不去看他。莫槐訕訕的。仙草娘看出來了。這孩子,雖說不小了,就是不懂事。杏花嬸子趕緊把話接了過去,我倒是覺得仙草挺懂事的。叫我說,現(xiàn)在的姑娘呀,就該有點(diǎn)兒脾氣,不然以后到了婆家,那還不凈受欺負(fù)。杏花嬸子說著就對莫槐使了個眼色。莫槐會意,站起來走到仙草身邊,從口袋里掏出一個紅色的帶絨面的小盒子想給仙草??聪刹輿]有接的意思,他就把那個小盒子放在仙草面前的桌子上,又退了回去。杏花嬸子說,你瞧,這人也見了。時間差不多,我們也該回去了。仙草娘說,她嬸,不急,再坐一會兒吧。杏花嬸子說,不了,莫槐他家里人都還在等著呢。杏花嬸子說著站了起來,莫槐也跟著站了起來。仙草娘一看這架勢,趕緊催仙草。仙草,送送你嬸。仙草沒動,也不想動。杏花嬸子說,讓孩子歇著。但仙草還是站了起來。
送走杏花嬸子和莫槐,仙草去把那個絨面的盒子打開了。打開了,仙草才發(fā)現(xiàn)是一條純金的項(xiàng)鏈。仙草娘也看見了。你說這孩子,怎么送這么貴重的禮物。仙草做夢都想有一條這樣的項(xiàng)鏈?,F(xiàn)在這條項(xiàng)鏈就在她手中。仙草卻一點(diǎn)兒也高興不起來。她忽然把項(xiàng)鏈連盒子塞給了娘。要要你要。仙草說。仙草說完,就進(jìn)屋去了,剩下仙草娘愣在了那里。
仙草頭朝里躺在床上。仙草娘進(jìn)來后坐在床沿,想說什么,卻猶豫著。仙草知道娘進(jìn)來的,她本來也沒有睡著。仙草娘坐了一會兒,到底還是說話了。仙草娘說,我都打聽過了,莫槐這孩子不錯,聽你杏花嬸說,莫槐他叔叔已經(jīng)在城里給他找好了工作。過一段,他就要到教育局去上班。人家有學(xué)問,又有工作,家底又好,你說這樣的人家咱上哪兒去找呀?仙草沒有說話。仙草娘又說,就說咱們家吧,啥樣你也知道。就我這身體,現(xiàn)在是好了一點(diǎn)兒,但說不定哪天就要倒下了。我是沒有什么指望了,但我就你這一個閨女,娘還不是希望你過得好好的。仙草娘說到這里,淚就下來了。仙草的心里也酸酸的。仙草娘說,你要是好好的,娘就是哪天走了,也就放心了。仙草聽不下去了,她的淚也下來了。
仙草早上起來的時候,發(fā)現(xiàn)那個絨面的首飾盒不知什么時候被放在鏡子前。仙草在鏡子前坐了一會兒。她忽然一把抓過首飾盒,打開了。
仙草站在鏡子前,她的脖子上掛著項(xiàng)鏈。仙草盯著鏡子里的自己看了一會兒。她又看了一會兒。鏡子里的仙草美極了。
仙草剛走到巷子口,就被叫住了。仙草一扭頭,就看到了莫槐。仙草就站住了,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莫槐說,我在這里等你半天了。仙草不知道說什么好。莫槐說,我想約你一起走走,你看可以不?沒等仙草表態(tài),莫槐又接著說,就在附近,我保證不走遠(yuǎn)。仙草不知道說什么了。仙草就自己往前面走了。莫槐的心里有點(diǎn)兒竊喜,他很快跟了上來。
仙草走在前面,莫槐走在后面,兩個人中間隔著一步的距離。兩個人一起走到雙槐樹街上,從街東頭走到街中間十字街的地方,又從那里往南折,沿十字街一直往下走。前面,不遠(yuǎn)處就是白河。
白河的水在無聲地流淌。仙草看見,白河岸邊的水草已經(jīng)有半尺高了。它們翠生生的,嫩綠嫩綠的,看著就讓人覺得舒服。白河再過去,走不到一百米的地方,就到了山根。山上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郁郁蔥蔥。仙草看見,那里的山上開滿了各種顏色的花。白色的是槐花,粉色的是桃花,黃色的是迎春花。還有一些其他顏色的花,連仙草自己也叫不上名字。仙草遠(yuǎn)遠(yuǎn)地望著,她只感覺那里說不出的妖嬈。妖嬈而美麗。
真漂亮,莫槐說。仙草就把頭扭了過來。莫槐說,我是說咱這里,你不覺得嗎?仙草終于接了一句話。我倒沒有覺得。仙草故意這么說,就是想聽聽他怎么往下接。莫槐說,你可能在這里待久了,不覺得。你不知道,每次我回來咱這里,都特別興奮。我去了很多地方,就拿我去過的地方跟咱這里相比,我覺得還是咱這里最漂亮。我看你是口是心非。仙草說。莫槐沒有想到,仙草會這么說,他有點(diǎn)兒疑惑。仙草說,你要是真覺得咱們這里好,你咋還想著往外跑呢?莫槐不知道該說什么了。莫槐想了一下,說,我以后早晚會回來的。
那天晚些時候,莫槐把仙草送到家門口。仙草轉(zhuǎn)身要走的時候,莫槐忽然又擋在了她前面。莫槐欲言又止的樣子。仙草說,有啥你就說。莫槐說,我看你把我送你的項(xiàng)鏈戴上了。莫槐這么一說,仙草的臉就紅了。莫槐說,我沒有別的意思,我就是想問一下,你喜歡嗎?仙草沒有說話,她繞開他,走了。
放蜂人和爹蹲在帳篷邊吃飯。吃著吃著,天就黑了下來。放蜂人和爹一句話都沒有說,好像也沒話要說。吃完了,放蜂人默默地過去拿起爹的碗。放蜂人收拾鍋碗的時候,爹回了帳篷。等放蜂人再回來的時候,爹已經(jīng)卷了一根煙,在那里抽著。放蜂人看到,煙頭的火光一明一滅。他知道,那是爹在用勁抽煙。
我知道你心里堵得慌。爹忽然開口說話了。爹說,這一段,是夠忙活的。你要想休息,就休息兩天。放蜂人沒有說話。爹繼續(xù)說,明天你到街上去,順便買點(diǎn)兒油和面。我們的油快吃完了。放蜂人終于嗯了一聲。另外,菜也不多了,你看著弄點(diǎn)兒吧。
放蜂人提著一壺油,一袋面粉,從糧油店出來。他剛走到街上,一輛摩托車忽然朝他開了過來。放蜂人趕緊躲閃。躲開了,放蜂人才看見,摩托車上坐著兩個人。騎車的是個男的,他不認(rèn)識。但那個女的,他一眼就認(rèn)了出來。是仙草。放蜂人不知道仙草有沒有看見他。放蜂人一直看著那輛摩托車帶著仙草穿過雙槐樹街,朝街那頭去了。放蜂人想起來了,仙草還摟著那個人的腰。放蜂人的心沉了一下,又沉了一下。他感覺手提的東西,一直在扯著他,往深淵里去。他那么無力。
放蜂人一聲不響地走回來。他把買來的東西在帳篷里放了下來。他放下東西的時候,爹朝這里看了一眼。爹什么也沒有說。放蜂人也沒有說。他放好東西,拿茶缸在水桶里舀了一缸子水,一口氣灌了下去。他重重地倒在床上,睡了過去。
那天以后,放蜂人再也沒有看到仙草過來捋槐花。他記得他剛來這里那會兒,仙草差不多每隔兩三天就要來一趟。她挎著一個籃子,遠(yuǎn)遠(yuǎn)地走過來。從他們放蜂的地方走過去,再往前,一直走到山腳下。他看著她上了山坡,繼續(xù)往上,她走到槐樹林里。放蜂人遠(yuǎn)遠(yuǎn)看見,她像一只美麗的蝴蝶飛翔在槐樹林中。從這棵樹到那棵樹。她那么美麗,那么輕快。放蜂人看得癡了。他喜歡那么遠(yuǎn)遠(yuǎn)地看著她。
但是,她已經(jīng)有很久沒有來了。這讓放蜂人悵然若失。如果不是放蜂人那天偶然在雙槐樹街上碰到她,放蜂人還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F(xiàn)在,放蜂人大概已經(jīng)知道是怎么回事兒了。他只是有點(diǎn)失落。他確實(shí)有點(diǎn)失落。
放蜂時,放蜂人不止一次幻想過,仙草的聲音會忽然在身后響起。但是沒有,他再也沒有聽到她的聲音。聽不到她的聲音,他干什么都提不起精神。爹早就發(fā)現(xiàn)了。爹埋怨他魂丟了。他覺得爹說得對,他確實(shí)把魂給丟了。
有一個夜晚,放蜂人趁爹睡下以后,自己偷偷跑了出去。他也不知道該去哪里。他在白河邊游蕩著。白河的水在夜里無聲地流淌。站在白河邊,他能感覺到,白河那逼人的水氣。那水氣濕漉漉的,又帶著一點(diǎn)涼氣,還混雜著一點(diǎn)青草的氣息。他吸著它。忽然地,他又想起了他第一次在白河邊看到她的情景。他在白河邊掬起一捧水洗臉,仙草的聲音忽然在身后響了起來。
放蜂人忽然想去看場電影。他現(xiàn)在特別特別后悔,當(dāng)初仙草約他看電影的時候,他沒有去。他不是不想去。他在心里想了無數(shù)遍了,他和仙草一起看電影的情景。但是爹的一席話,讓他最終沒有邁出那一步。他有點(diǎn)恨爹。但是這個事情,能怨爹嗎?他想來想去,是他自己沒有勇氣。他顧慮太多了。
現(xiàn)在,放蜂人擠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在看電影。但不知道怎么,他根本看不進(jìn)去。他一直希望能在人群中看到仙草,但直到電影結(jié)束,他也沒有看到仙草的影子。
有一天,放蜂人正放著蜂,忽然一瓣槐花落了下來。放蜂人停下手里的活。又一瓣槐花落下來。起風(fēng)了。放蜂人看到,風(fēng)吹動槐樹的葉子,潔白的槐花紛紛往下飄落。風(fēng)越來越大,槐花也越落越多。爹也看見了,爹說,怕是要下雨了。爹催促他,趕快動手搭雨篷。放蜂人不敢怠慢。他們開始搭雨篷。樁子是之前就打好的,只需要把雨篷綁好,扯起來就行。放蜂人和爹手忙腳亂地忙活了一陣,終于把雨篷搭了起來。
雨就下來了。春天的雨,又綿又密,細(xì)細(xì)的。放蜂人看到,雨霧慢慢地浮上來,把遠(yuǎn)山罩了起來。
雨一停,太陽就出來了。雨霧一點(diǎn)一點(diǎn)散去,遠(yuǎn)山的輪廓越來越清晰。慢慢地,終于全部露了出來。讓放蜂人沒有想到的是,經(jīng)過這場雨,槐花落了大半。放蜂人看到,山野里到處都是撒落的槐花。
不知道是不是這場雨的緣故,這以后,槐花落得越來越多。幾乎每時每刻,放蜂人都看到槐花在落。那么多潔白的槐花,悄無聲息地從樹上落下來,落下來。爹也看見了。爹說,我們該換一個地方了。
要換地方了。放蜂人和爹把蜂箱一個個地搬到車上,直到把地上所有的蜂箱都搬完。搬完以后,他們把帳篷也拆了下來,把鍋碗瓢盆什么的東西裝在紙箱里,搬到車上。他們把所有的東西都搬到了車上。
路過雙槐樹街的時候,放蜂人跟爹說,我們停下來吃了午飯?jiān)僮甙?。爹這次竟然同意了。放蜂人把車停在路邊,跟爹一起走到雙槐樹街上,在那里的飯店吃了一頓飯。吃過以后,他們重新走到街上。就在這時,他們聽到了嗩吶的聲音。放蜂人馬上就聽出來了,吹的是《百鳥朝鳳》,這聲音他再熟悉不過了。從小到大,他們那里的人結(jié)婚,嗩吶隊(duì)基本上都會吹這個曲子。放蜂人就知道,有人要結(jié)婚了。這么想的時候,放蜂人果然就看見了一支迎親的隊(duì)伍。他們吹吹打打,從西邊一路朝雙槐樹街走過來。走著走著,鞭炮就響了起來。放蜂人呆呆地看著,他看到無數(shù)的人將新郎和新娘圍在中間。他們簇?fù)碇吕尚履镆宦窡釤狒[鬧地朝雙槐樹街東頭而去。放蜂人看著,看著,他恍惚覺得那新娘子就是仙草。這么想的時候,放蜂人就又想起了那個下午。那個溫暖的春天的下午,他看到仙草挎著籃子上了山坡。山坡上就是槐樹林,槐樹林里到處都是槐花。放蜂人遠(yuǎn)遠(yuǎn)地看到仙草在那里捋槐花。在潔白的槐花林里,她圣潔得就像是仙子。放蜂人覺得,她就像站在白云中間。她就像一朵美麗的云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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