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 樹 東
(中國社會科學院 古代史研究所,北京 100101)
自遼道宗清寧九年(1063)平定皇太叔重元父子叛亂,以功升任南院樞密使算起,至大康五年(1079)出知南院大王,耶律乙辛執(zhí)政時間長達十六年,其間擔任首輔北院樞密使專權干政十四年,給遼朝的政治、社會帶來巨大而深刻的影響。他在任時的某些舉措,如增加科舉取士人數、推行文治政策、改革法制、抑制契丹貴族的特權等,帶有一定的積極因素[1];但他結黨固權、排斥異己,誣陷皇后和太子、制造冤獄,又嚴重破壞了遼朝的政治生態(tài),加劇了政治腐敗和社會分裂。耶律乙辛倒臺后,本應撥亂反正、振衰救弊,但最高統(tǒng)治者和輔政大臣卻并無這樣的器局和抱負,任憑遼朝國祚一路衰敗下去了。關于遼末統(tǒng)治階級內部矛盾、階級矛盾和民族矛盾的尖銳復雜,朝綱紊亂,邊防廢弛,前人論述已多。本文旨在考察耶律乙辛倒臺后遼朝政局的走向,重點關注前人討論不多的遼廷對耶律乙辛黨羽的整肅和宰輔的選任問題,進一步揭橥遼末亂局的因緣(王善軍《耶律乙辛集團與遼朝后期的政治格局》一文,主要討論了耶律乙辛秉政的社會背景及其影響,對耶律乙辛倒臺后的政局著墨不多[2]。他在《世家大族與遼代社會》第六章《世家大族的仕宦與政治地位》中,論述了遼代后期世家大族政治地位的變化,最后簡要分析了耶律乙辛集團垮臺后,遼朝對其黨羽的懲處,敏銳地指出:“垮臺后的耶律乙辛集團,不少成員被以各種名目治罪,甚至處死,他們大多是出身于社會中下層者。而集團中的世家大族成員,則基本上未被治罪。即使是其中的一些重要成員,也大多能夠‘以賂獲免’。這無疑是個有趣的政治現(xiàn)象。另一個有趣的政治現(xiàn)象是,天祚帝所選的究治乙辛黨人的官員,如耶律阿思、蕭得里底、馬人望、蕭報恩等,又基本上都是世家大族成員……在耶律乙辛集團的主要成員倒臺不久,遼朝竟然完全回復到‘復用舊法’的老路上去了?!盵3]以上論述對本文有重要啟示)。
元代史臣評論道:“(遼)道宗初即位,求直言,訪治道,勸農興學,救菑恤患,粲然可觀。及夫謗訕之令既行,告訐之賞日重。群邪并興,讒巧竟進。賊及骨肉,皇基浸危。眾正淪胥,諸部反側。甲兵之用無寧歲矣。一歲而飯僧三十六萬,一日而祝發(fā)三千。徒勤小惠,蔑計大本。尚足與論治哉?”(《遼史》卷二六《道宗紀六》史贊)[4]352-353遼道宗在位前期,勵精圖治,不失為一位勤政開明的君主。中期經歷權臣結黨、“忠臣”變奸臣,以及皇后、太子被害的變故[遼道宗曾不無得意地對群臣說:“先帝用仁先、化葛,以賢智也。朕有孝杰、乙辛,不在仁先、化葛下,誠為得人?!睆埿⒔苤梢倚林\害皇太子,誣陷忠良,“乙辛薦孝杰忠于社稷,帝謂孝杰可比狄仁杰,賜名仁杰。”(《遼史》卷一一〇《張孝杰傳》)[4]1637耶律仁先,見《遼史》卷九六本傳[4]1535-1537;耶律化葛,見《遼史》卷九四《耶律化哥傳》[4]1519-1520],晚年的遼道宗心灰意冷,對朝政和人世都持一種消極心態(tài)。佞佛是這種心態(tài)的突出反映。蘇轍曾于宋哲宗元祐四年(遼道宗大安五年,1089)作為國信使出使遼國,有如下見聞:“北朝皇帝好佛法,能自講其書。每夏季,輒會諸京僧徒及其群臣,執(zhí)經親講。所在修蓋寺院,度僧甚眾。因此僧徒縱恣,放債營利,侵奪小民,民甚苦之?!盵5]748金世宗則把遼道宗與梁武帝并列,視其為佞佛的代表人物:“梁武帝為同泰寺奴,遼道宗以民戶賜寺僧,復加以三公之官,其惑深矣?!盵6]史載遼道宗“晚年倦勤,用人不能自擇,令各擲骰子,以采勝者官之”(《遼史》卷九八《耶律儼傳》)[4]1558。可見“晚年倦勤”的遼道宗,做事已跡近荒唐。而耶律乙辛倒臺后,無論是對皇后、太子冤案的處理,還是對乙辛集團的處置,遼道宗都表現(xiàn)得優(yōu)柔寡斷,令朝野大失所望。
契丹部落平民出身的耶律乙辛,聰慧有吏才,善于迎合上意,在道宗即位后的短短幾年內,連升數級,官至南院樞密使、知北樞密院事。清寧九年,他因平定皇太叔重元父子叛亂有功,再拜南院樞密使,不久升任北院樞密使,成為朝廷首輔。他利用遼道宗對契丹貴族的失望和不信任心理,贏得寵信,結黨專權,排斥異己,蒙蔽皇帝。大康初,陷害皇后和皇太子,制造冤獄。然而,耶律乙辛膨脹的“相權”對皇權構成了威脅,遂招致覆滅[7]。大康五年三月,耶律乙辛出知南院大王,六年正月知興中府事,七年十二月被囚禁,九年十月伏誅。其死黨張孝杰于大康六年十月出為奉圣州武定軍節(jié)度使,七年十二月以罪削爵為民,貶謫邊鎮(zhèn)安肅州,數年后返鄉(xiāng),大安中卒。大康八年十二月,道宗新皇后——乙辛黨人蕭酬斡之妹降為惠妃,出居乾陵(《遼史》卷二四《道宗紀四》、卷一一〇《耶律乙辛傳》《張孝杰傳》、卷一〇〇《蕭酬斡傳》)[4]321-327、1636-1637、1574。
史載大康九年閏六月,“追謚庶人濬為昭懷太子”(《遼史》卷二四《道宗紀四》)[4]326。而六年前,道宗獨子、太子耶律濬被廢為庶人,慘遭殺害(《遼史》卷二三《道宗紀三》)[4]318。道宗對太子一案,“后知其冤,悔恨無及,謚曰昭懷太子,以天子禮改葬玉峰山?!?《遼史》卷七二《順宗耶律濬傳》)[4]1340但從下文所引耶律石柳的上書可知,遼道宗在位期間,皇后被誣私通伶官、太子被誣陰謀篡位之冤獄并未平反。被株連者也一直戴罪,直至天祚帝即位才獲昭雪。如蕭鐸魯斡坐皇太子事,謫戍西北部,禁錮終身:“在戍十余年,太子事稍直,始得歸鄉(xiāng)里。屏居謝人事。一日臨流,聞雉鳴,三復孔子‘時哉’語,作古詩三章見志?!边@里所謂“太子事稍直”,是指追謚、改葬太子事,而并非為太子平反昭雪。蕭鐸魯斡得歸鄉(xiāng)里,也不是獲得平反,恢復官爵。蕭鐸魯斡卒于道宗壽昌六年(1100),天祚帝乾統(tǒng)初才追贈彰義軍節(jié)度使(《遼史》卷九三《蕭迂魯傳附蕭鐸魯斡傳》)[4]1515-1516。又如耶律奴受太子案牽連,“被誣奪爵,沒入興圣宮,流烏古部?!逼淦奘捠想S行,“久在貶所……壽隆中,上書乞子孫為著帳郎君。帝嘉其節(jié),詔舉家還。子國隱,乾統(tǒng)間始仕?!?《遼史》卷一〇七《耶律奴妻蕭氏傳》)[4]1621-1622按契丹貴族因罪籍沒為著帳戶服勞役,其子弟可為著帳郎君,在御帳祗候承應(《遼史》卷三一《營衛(wèi)志上·著帳郎君、著帳戶》)[4]419。
然而另一方面,除耶律乙辛獲誅、張孝杰被流放外,該集團的其他骨干成員并未遭整肅。如皇族季父房的耶律燕哥,耶律乙辛罷黜后的大康“五年夏,拜南府宰相,遷惕隱。大安三年,為西京留守。致仕。壽隆初,以疾卒”。蔑古乃部人蕭十三:“及乙辛出知南院大王事,亦出十三為保州統(tǒng)軍使,卒?!眹藥さ氖捰嗬镆玻骸暗鄢鲆倚林显捍笸跏拢c乙辛黨,以天平軍節(jié)度使歸第。尋拜西北路招討使。以母憂去官。卒。”宮分人蕭得里特:“大康中,遷西南招討使,歷順義軍節(jié)度使,轉國舅詳穩(wěn)。壽隆五年,坐怨望,以老免死,闔門籍興圣宮,貶西北統(tǒng)軍司,卒?!被首逯俑阜康囊伤灰玻骸皦勐≡辏瑸樾袑m都部署?!?《遼史》卷一一〇《耶律燕哥傳》《蕭十三傳》、卷一一一《蕭余里也傳》《蕭得里特傳》《耶律塔不也傳》)[4]1638-1639、1642-1644按“壽隆”即道宗壽昌年號,《遼史》避金諱改[8]。懲治誣害皇后和太子的耶律乙辛黨羽,為皇后、太子及遭受牽連迫害的官員平反昭雪,都是天祚帝即位以后的事了?!兜雷诨实郯浴贩Q譽遼道宗在位時“奸邪屏逐,朝列肅清。怨憤咸雪,昭懷正名”[9]514,并非事實。
可能遼道宗已經意識到皇后和太子案是冤案,也可能他對皇后和太子案始終將信將疑。無論如何,公開為皇后和太子平反有損皇威。道宗認為耶律乙辛和張孝杰結黨營私、奸佞專權固然有罪,但不管是出于維護他本人以及皇家的顏面,還是他對此案將信將疑,他都不能以誣害皇后和太子之名處治耶律乙辛和張孝杰,只能用別的罪名處治他們。耶律乙辛的罪名是“以禁物鬻入外國”及“謀奔宋及私藏兵甲”,張孝杰的罪名是“私販廣濟湖鹽及擅改詔旨”(《遼史》卷一一〇《耶律乙辛傳》《張孝杰傳》)[4]1636-1637。這是耶律乙辛外任三年、囚禁兩年后才被處死,張孝杰只是被革職流放的原因所在,也是遼道宗整肅耶律乙辛奸黨不力的根本原因。道宗也因此失去了激濁揚清、革新政治的良機。
遼道宗大康六年三月,封皇孫延禧為梁王,七月設旗鼓拽剌護衛(wèi),實際是確立了其皇儲的地位;九年十一月,進封其為燕國王;大安七年十月,授延禧天下兵馬大元帥,總北南院樞密使事(《遼史》卷二四《道宗紀四》、卷二五《道宗紀五》)[4]322-323、327、338,進一步確定了其皇儲的地位。壽昌七年正月,遼道宗去世,延禧即位,群臣上尊號曰“天祚皇帝”。二月朔,改元乾統(tǒng),大赦天下,“詔為耶律乙辛所誣陷者,復其官爵,籍沒者出之,流放者還之?!比?,“詔有司以張孝杰家屬分賜群臣”。六月,追上道宗皇后謚號“宣懿”,并將其與道宗合葬于慶陵[《道宗宣懿皇后哀冊》(乾統(tǒng)元年,1101)文末云:“嗚呼哀哉!載念寵渥,失于奸臣。青蠅之舊污知妄,白壁之清輝可珍。如金石之音,默而復振;如鏡鑒之彩,昏而復新?!盵9]517可謂對宣懿皇后被誣私通伶官案進行了蓋棺論定]。十月,上皇考昭懷太子謚號(大孝順圣皇帝)和廟號(順宗)。次年四月,“詔誅乙辛黨,徙其子孫于邊;發(fā)乙辛、得里特之墓,剖棺戮尸,以其家屬分賜被殺之家。”(《遼史》卷二七《天祚皇帝紀一》)[4]355-357這說明耶律乙辛的黨羽在其倒臺二十年后才受到懲處(得里特,即蕭得里特,《遼史》卷一一一有傳,其兩子也被誅[4]1642-1643。《遼史》卷九六《耶律阿思傳》也記載,天祚帝即位后,下令“錄乙辛黨人”[4]1544。《寧鑒墓志銘》載,天祚帝即位后,“詔覆張孝杰獄”[9]607;《遼史》卷一一〇《張孝杰傳》載:“乾統(tǒng)初,剖棺戮尸,以族產分賜臣下?!盵4]1637乙辛黨人蕭十三,《遼史》卷一一〇本傳記載其乾統(tǒng)間也被剖棺戮尸,兩子伏誅[4]1639)。但是整肅也受到了腐敗的阻遏。北院樞密使耶律阿思,“錄乙辛黨人,罪重者當籍其家。阿思受賂,多所寬貰”(《遼史》卷九六《耶律阿思傳》)[4]1544。同知北院樞密使事蕭得里底(漢名蕭奉先),“受詔與北院樞密使耶律阿思治乙辛余黨。阿思納賄,多出其罪。得里底不能制,亦附會之?!?《遼史》卷一〇〇《蕭得里底傳》)[4]1572史籍又載:“天祚嗣位,以(耶律)塔不也黨乙辛,出為特免部節(jié)度使。及樞密使耶律阿思大索乙辛舊黨,塔不也以賂獲免。徙敵烈部節(jié)度使,復為敦睦宮使?!笔掃_魯古亦以賂獲免(《遼史》卷一一一《蕭達魯古傳》《耶律塔不也傳》)[4]1644-1645。又據史載,天祚帝即位后,“將報父仇”,追辦耶律乙辛余黨,“選(馬)人望與蕭報恩究其事。人望平心以處,所活甚眾?!?《遼史》卷一○五《馬人望傳》)[4]1610-1611這說明,在有罪者納賄免罪的同時,還存在牽連蔓引的情況。這對亟須整肅流弊、開創(chuàng)新局的遼王朝來說,反而加深了政治危機。
六院部人、夷離畢郎君耶律石柳,“性剛直,有經世志”,因為同情皇太子,不阿附耶律乙辛,被流放到北疆鎮(zhèn)州。天祚帝即位后,召為御史中丞?!皶r方治乙辛黨,有司不以為意”,他則上書指出肅清奸黨的現(xiàn)實意義以及縱容奸黨的危害性:
恩賞明則賢者勸,刑罰當則奸人消。二者既舉,天下不勞而治。臣見耶律乙辛出身寒微,位居樞要,竊權肆惡,不勝名狀……賴廟社之休,陛下獲纂成業(yè),積年之冤,一旦洗雪,政陛下英斷,克成孝道之秋。如蕭得里特實乙辛之黨,耶律合魯亦不為早辨,賴陛下之明,遂正其事。臣見陛下多疑,故有司顧望,不切推問。乙辛在先帝朝,權寵無比。先帝若以順考為實,則乙辛為功臣,陛下豈得立耶?先帝黜逐嬖后,詔陛下在左右,是亦悔前非也。陛下詎可忘父仇不報,寬逆黨不誅。今靈骨未獲,而求之不切……今逆黨未除,大冤不報,上無以慰順考之靈,下無以釋天下之憤。怨氣上結,水旱為沴。臣愿陛下下明詔,求順考之瘞所,盡收逆黨以正邦憲,快四方忠義之心,昭國家賞罰之用,然后致治之道可得而舉矣。
結果“書奏不報,聞者莫不嘆惋”(《遼史》卷九九《耶律石柳傳》)[4]1567-1568。天祚帝即位后,雖然為祖母和父親冤獄昭雪,追授擁戴太子、受迫害致死的官員官爵,并繪像宜福殿配享(《遼史》卷九九《蕭巖壽傳》《耶律撒剌傳》《蕭速撒傳》《耶律撻不也傳》《蕭撻不也傳》《蕭忽古傳》)[4]1563-1567,同時追治奸黨之罪,但因為他“多疑,故有司顧望,不切推問”,而北院樞密使耶律阿思又營私舞弊,遂使剪奸除惡的工作草草收場,撥亂反正淪為空話。而且,天祚帝恬于游獵,荒廢朝政,對國家面臨的內憂外患局面,缺乏清醒的認識。國之將亡,天何祚之?
皇太叔重元父子發(fā)動叛亂,契丹貴族多有卷入其中者。在平叛過程中,漢族士大夫官僚堅定地站在遼道宗一邊,維護皇權,贏得了道宗的信任(《遼史》卷九六《姚景行傳》、卷九七《楊績傳》)[4]1543、1550[1]。平叛后,遼道宗推行文治政策,尊崇儒家思想,強化忠君觀念,鞏固了皇權至上、中央集權的政治體制。在此背景下,漢族士大夫官僚隊伍的政治地位有所提升,更多地參與了中樞決策和南北面事務的管理。而權臣耶律乙辛構陷受到契丹貴族擁戴的皇太子,制造冤獄,從而使契丹貴族的勢力再受重創(chuàng)[王善軍認為:耶律乙辛集團的核心是出身于社會中下層的高級官僚,太子集團基本上代表了傳統(tǒng)世家大族(貴族)的政治利益。在遼后期的政治格局中,世家大族(貴族)的政治地位已不再像從前那樣穩(wěn)固,勢力有所削弱,新興官僚勢力已具有不容忽視的政治地位[2]。所論誠是。但耶律乙辛集團核心成員中也不乏契丹貴族,雙方有互相靠攏互相利用的現(xiàn)實需要]。不過,耶律乙辛倒臺后,遼朝統(tǒng)治集團內部的矛盾也并未得到紓解。如《梁穎墓志》記載,遼道宗大康六年,梁穎繼張孝杰任相,“居二歲,前所抑逐者,稍復見用,奸朋邪黨,朝斥暮譴,朝班為之一空。而公自信直前,未曾飾虛譽,賂遺左右,俾達黈聰以固恩寵事。有不可者,雖近幸輩必裁抑之。故公才直氣多,為賢士正人之稱嘆,而不免小人朋黨之所誹謗。大安二年夏,罷相權?!盵10]
遼道宗時期統(tǒng)治階級內部的權力斗爭,尚不足以撼動契丹貴族在遼政權中的主導地位,契丹貴族與漢族世家大族的政治聯(lián)盟仍居強勢[1]。耶律乙辛倒臺后,契丹貴族重掌中樞權力,聯(lián)合漢族世家大族共治天下,同時也延續(xù)了起用漢族士大夫的政策。耶律乙辛外放的大康五年三月,很可能出身于漢族世家大族的劉霂(后賜國姓)由知北院樞密使事遷北院樞密使(《遼史》卷二二《道宗紀二》、卷二四《道宗紀四》)[4]307、321。與劉霂同時任命的知北院樞密使事耶律特里底、同知北院樞密使事耶律世遷(《遼史》卷二四《道宗紀四》)[4]321,則應該出自契丹貴族。又李仲禧(后賜國姓)于大康四年十一月短暫出任乾州廣德軍節(jié)度使后,大康六年三月再任南院樞密使(《遼史》卷二二《道宗紀二》、卷二三《道宗紀三》、卷二四《道宗紀四》)[4]307、319、322。漢人并掌二樞密院,這在遼朝歷史上是很罕見的現(xiàn)象,反映了遼道宗政治上的漢化取向。大康八年六月,皇族季父房的耶律頗德由南府宰相兼知北院樞密使事升任北院樞密使,劉筠任南院樞密使(《遼史》卷二四《道宗紀四》大康八年二月、六月,卷八六《耶律頗的傳》)[4]325、1462。大安四年六月,耶律頗德致仕(《遼史》卷二五《道宗紀五》)[4]335,貴族出身的耶律阿思[《遼史》卷二五《道宗紀五》大安四年十月、卷二六《道宗紀六》壽隆(壽昌)元年十二月、卷九六本傳、卷九二《耶律獨攧傳》][1]335、346、1544、1508、皇族耶律斡特剌(《遼史》卷二四《道宗紀四》大安二年六月、卷九七本傳)[4]330、1547-1548以知北院樞密使事執(zhí)掌北院。而蕭兀納(撻不也)(《遼史》卷二四《道宗紀四》大安二年十二月、卷九八本傳)[4]331、1555-1556、(耶律)特末(《遼史》卷二五《道宗紀五》大安十年九月)[4]342則先后任南院樞密使,耶律聶里、耶律那也、耶律吐朵先后授同知南院樞密使事(《遼史》卷二五《道宗紀五》大安四年六月、大安六年四月)[4]335、337。壽昌元年十二月,耶律阿思繼任北院樞密使。據此推測,遼道宗在位后期,在政治漢化和重用漢族士大夫的步伐上有所放緩,向契丹貴族妥協(xié)讓步了。遼道宗時期法制改革的反復也反映了這種傾向。史載,咸雍六年(1070),“帝以契丹、漢人風俗不同,國法不可異施,于是命惕隱蘇、樞密使乙辛等更定《條制》。凡合于《律令》者,具載之;其不合者,別存之。”這顯然是以適用于漢人的《律令》去改造契丹人遵行的《條制》。大康年間頒布新《條制》,之后修訂工作又持續(xù)到大安三年,但在大安五年卻“以新定法令太煩,復行舊法”,即恢復了遼興宗時期的《重熙條制》(《遼史》卷六二《刑法志下》、卷二五《道宗紀五》)[4]1047、336。
史載耶律頗德“孤介寡合……廉謹奉公,知無不為”(《遼史》卷八六《耶律頗的傳》)[4]1462,看來在契丹貴族中德高望重,是契漢官員都認可的首輔人選。關于他的繼任者,據記載,遼道宗與群臣商議道:“北樞密院軍國重任,久闕其人,耶律阿思、蕭斡特剌(當是耶律斡特剌,見《遼史》卷九七本傳)二人孰愈?”群臣則莫衷一是。“剛直,有威重”的蕭陶隗說:“斡特剌懦而敗事,阿思有才而貪,將為禍基。不得已而用,敗事猶勝基禍?!钡雷诜Q譽蕭陶隗的忠直,但還是選擇了“有才而貪”的耶律阿思(《遼史》卷九〇《蕭陶隗傳》)[4]1495-1496。從這段記載看,自大安中北院樞密使耶律頗德致仕以后,直至壽昌元年的數年間,北院樞密使一直空缺。耶律阿思于壽昌元年起任北院樞密使,天祚帝即位后,以顧命大臣加于越,次年以疾致仕。其繼任者就是耶律斡特剌,乾統(tǒng)二年十月由南府宰相升北院樞密使(《遼史》卷二七《天祚皇帝紀一》)[4]319。而在蕭陶隗看來,耶律阿思和耶律斡特剌都不堪重任。
耶律阿思因貪肇禍,史籍有證,已見上文。他不僅貪,還嫉賢妒能,陷害忠良,比如對蕭陶隗的迫害,對“論事不合”的右夷離畢蕭謀魯斡忌而貶逐(《遼史》卷九〇《蕭陶隗傳》、卷九五《蕭素颯傳》)[4]1496、1531。遼道宗想要召用認為應改變“北南院聽訟不直”現(xiàn)狀的蕭陶蘇斡,亦為耶律阿思所沮(《遼史》卷一○一《蕭陶蘇斡傳》)[4]1579。耶律斡特剌不見有貪腐、奸詐的記載,至于是否真的“懦而敗事”,史籍沒有明言,但天祚帝即位后的朝政狀況足以說明耶律斡特剌毫無作為。以六院皇族耶律棠古仕途為例,其大康中出仕,累遷至大將軍,“性坦率,好別白黑,人有不善,必盡言無隱,時號‘強棠古’。在朝數論宰相得失,由是久不得調。后出為西北戍長。乾統(tǒng)三年,蕭得里底為西北路招討使,以后族慢侮僚吏。棠古不屈,乃罷之。棠古訟之朝,不省?!?《遼史》卷一〇〇《耶律棠古傳》)[4]1571又如六院部人蕭兀納,大康初為北院宣徽使,耶律乙辛謀害太子,欲立皇侄耶律淳為儲嗣,蕭兀納與夷離畢蕭陶隗均極力反對。他還建言保護皇孫燕王的安全。耶律乙辛被黜,道宗贊“兀納忠純”,令輔導燕王。大安初,授南院樞密使,壽昌二年拜北府宰相。輔導燕王時,他不諂媚取悅,因直言忤旨,燕王即位之次月即出為平州遼興軍節(jié)度使,后再降寧邊州刺史(《遼史》卷九八《蕭兀納傳》、卷二六《道宗紀六》)[4]1555-1556、347。乾統(tǒng)元年十二月,天祚帝頒詔:“先朝已行事,不得陳告”(《遼史》卷二七《天祚皇帝紀一》)[4]356,說明天祚帝即位后,不斷有人提出革除前朝弊政的建議,但被束之高閣,并禁止非議前朝之事。耶律斡特剌本來庸懦,當年耶律乙辛擅權,排斥異己,“斡特剌恐禍及,深自抑畏?!?《遼史》卷九七《耶律斡特剌傳》)[4]1547天祚帝“性剛”(史載:“洪基將殂,戒其孫延禧曰:‘南朝通好歲久,汝性剛,切勿生事’”)[11],耶律斡特剌在朝中大概拱手唯諾而已。
接任耶律斡特剌執(zhí)掌北樞密院的蕭奉先,專權十余年,是在遼興宗朝權傾一時的皇太后蕭耨斤家族的成員。他當政時期,女真起兵,攻城略地,可謂已國難當頭??伤麉s隱瞞戰(zhàn)報,報喜不報憂。圍繞權力的爭奪,契丹貴族內訌再起。蕭奉先的妹妹是天祚帝元妃,生秦王,“奉先恐秦王不得立”,遂戕害文妃和晉王母子,然后又誣陷文妃的姻親、皇族耶律余覩謀反,致其“引兵千余,并骨肉軍帳叛歸女直”,成為女真進攻遼朝的向導和前鋒。蕭奉先排斥異己、任人唯親,包庇戰(zhàn)敗的兄弟,遂使人心盡失(《遼史》卷一〇〇《蕭得里底傳》、卷一〇二《蕭奉先傳》《耶律余覩傳》)[4]1572-1573、1585-1586、1589。史家謂“其蔽主聰明,為國階亂,莫斯之甚也”(《遼史》卷一〇〇史贊)[4]1576。
南京府析津縣人李仲禧、李儼、李處溫祖孫三代為宰輔,是遼朝后期最有權勢的漢人家族,也屬于新興的漢族士大夫階層。南京地區(qū)的世家大族韓、劉、馬、趙等家族,雖然依舊擁有雄厚的經濟基礎而且之間形成盤根錯結的政治關系網,但與遼興宗時期以前相比,他們的政治地位已明顯下降,靠科舉起家的漢族中小地主家族成員則源源不斷地進入遼政權各機構,成為新貴。李仲禧于咸雍七年獲賜國姓,九年拜南院樞密使,與耶律乙辛、張孝杰同掌朝政,并阿附乙辛。大康七年卒于任。其子李(耶律)儼,道宗咸雍年間登進士第,壽昌中拜參知政事,遷知樞密院事。遼道宗大漸,李儼與北院樞密使耶律阿思同受顧命,擁立天祚帝即位。其后,“雅與北樞密使蕭奉先友舊。執(zhí)政十余年,善逢迎取媚,天祚又寵任之?!崩顑叭ナ篮螅胺钕人]處溫為相。處溫因奉先有援己力,傾心阿附,以固權位,而貪污尤甚。凡所接引,類多小人?!?《遼史》卷九八《耶律儼傳》、卷一〇二《李處溫傳》)[4]1557-1558、1586-1587李儼、李處溫伯侄依附北院樞密使蕭奉先,類似耶律乙辛和張孝杰的關系,形成政治小團體,這必然損害他人利益,激化統(tǒng)治階級內部矛盾和階級矛盾[史載李儼“素廉潔,一芥不取于人”(《遼史》卷九八《耶律儼傳》)[4]1558,這與他侄子李處溫“貪污尤甚”(《遼史》卷一〇二《李處溫傳》)[4]1587形成鮮明對比。盡管史書也記載了他的若干政績,但這個“好學,有詩名”“以勤敏稱”“善政流播”的及第進士(《遼史》卷九八《耶律儼傳》)[4]1557-1558,卻也是個善于鉆營的政客。史載其“善逢迎取媚”(《遼史》卷一〇二《李處溫傳》)[4]1587,“善伺人主意”,不惜用美貌的妻子討好皇帝,由是“權寵益固”(《遼史》卷九八《耶律儼傳》)[4]1558。新興漢族士大夫成員進入政權后,面對擁有特權、家大業(yè)大的契丹貴族和漢族世家大族出身的官員,為了仕途,他們多半勤勉、謹慎,在政治斗爭中,一般采取明哲保身、因循默守之道,剛正不阿、敢作敢為的并不多見。一部分人則選擇了攀附權貴之路,其代表人物就是張孝杰以及李仲禧、李儼、李處溫祖孫三人[1]]。
數任宰輔任用非人,難孚眾望,政治腐敗日甚一日,也導致邊備廢弛。遼道宗大安末,邊部耶覩刮來侵,知西北路招討使事(一作西北路招討使)耶律何魯掃古“誘北阻卜酋豪磨古斯攻之”。但耶律何魯掃古出征耶覩刮,卻誤擊磨古斯部,“北阻卜由是叛命”(《遼史》卷九四《耶律何魯掃古傳》、卷二五《道宗紀五》)[4]1523、339[遼圣宗時期,也曾發(fā)生過誤擊回鶻的事情。開泰元年(1012),北院樞密使耶律化哥率兵伐阻卜。后奉命經略西境,誤掠回鶻,“諸蕃由此不附”(《遼史·耶律化哥傳》)[4]。如果說圣宗時期初步經略北邊,此類事件尚情有可原的話,道宗大安年間發(fā)生這樣的事情,就是邊將不諳邊政的表現(xiàn)了]。大安九年十月,阻卜烏古札部叛,達里底、拔思母二部進犯西陲重鎮(zhèn)倒塌嶺;次年五月,敵烈等部叛(《遼史》卷二五《道宗紀五》、卷九四《蕭阿魯帶傳》《耶律那也傳》)[4]340-341、1521-1522。此外,起兵叛亂的還有茶扎剌、梅里急等部族(《遼史》卷二五《道宗紀五》大安十年四月,卷二六《道宗紀六》壽昌二年十二月、三年十一月、六年五月)[4]341、347、349、351。直至壽昌六年正月,阻卜磨古斯方被俘(《遼史》卷二六《道宗紀六》)[4]351,他領導的反抗持續(xù)了八年多,遼朝可謂疲于應付,人力物力損失慘重。面對邊政危機與邊防廢弛的局面,有識之士不時呼吁加強之,但并未引起皇帝和執(zhí)政大臣的重視。如遼道宗大安末,士大夫劉輝曾上書有言:“西邊諸番為患,士卒遠戍,中國之民疲于飛挽,非長久之策。為今之務,莫若城于鹽泊,實以漢戶,使耕田聚糧,以為西北之費?!笔份d“言雖不行,識者韙之”(《遼史》卷一○四《劉輝傳》)[4]1603-1604。又大安、壽昌間,蕭奪剌先后任烏古敵烈統(tǒng)軍使、西北路招討使,屢陳邊防利害,請西北路諸部與倒塌嶺統(tǒng)軍司連兵屯戍,亦未被采納(《遼史》卷九二《蕭奪剌傳》)[4]1505-1506。為加強對日益崛起的生女真諸部的管控,并保障五國部鷹路的暢通,遼道宗曾任命大臣“措畫東北邊事”(《遼史》卷九四《耶律何魯掃古傳》)[4]1523,但最終也不了了之。天祚帝即位后,“蕭合魯嘗言當修邊備,(樞密使耶律)阿思力沮其事。”(《遼史》卷九六《耶律阿思傳》)[4]1544東北路統(tǒng)軍使、前北府宰相蕭兀納屢次上書請朝廷重視女真動向、加強東北邊防,但“章數上,皆不聽”(《遼史》卷九八《蕭兀納傳》)[4]1556。遼朝最終亡于女真的武裝反抗。
宋人對遼道宗的印象比較好,而對天祚帝則多惡評。如蘇轍出使遼朝歸來報告:“北朝皇帝……在位既久,頗知利害。與朝廷和好年深,番漢人戶休養(yǎng)生息,人人安居,不樂戰(zhàn)斗……惟其孫燕王,骨氣凡弱,瞻視不正,不逮其祖?!盵5]748-749又據《宋會要》記載,宋徽宗崇寧四年(遼天祚帝乾統(tǒng)五年),徽宗曾對大臣們說:“聞新戎主多行不道,國人怨之,不如洪基(遼道宗)?!盵12]《文獻通考》亦曰:“自延禧在位,貪縱不道,諸國附從者皆有離心?!盵13]宋人王稱認為,遼天祚帝荒淫無道是遼朝滅亡的最直接原因:“至延禧立,乃畋游無度,虐用其眾,喜海東青以搏天鵝,好樂無厭,遂以覆國。《書》曰:‘內作色荒,外作禽荒?!溲屿^與?”[14]但是明代史家王宗沐則認為:“遼之興也,吾不曰太祖而曰太宗;遼之亡也,吾不曰天祚,而曰道宗。何也?……道宗初政,似有可觀者,而晚年讒巧競進,賊殘骨肉,諸部反側,甲兵之用,歲無寧日。至于一歲而飯僧三十六萬,一日而祝發(fā)三千。故元祖曰‘遼以佛亡’。誰之咎哉?而天祚特以昏淫而承其弊爾?!盵15]所說無疑是有道理的。遼興宗、道宗以來,削弱契丹貴族的權力,強化皇權,隨之而來的是統(tǒng)治階級的內訌(重元叛亂和皇后太子被害)以及皇權專制滋生的弊端(如耶律乙辛專權)。遼朝舊的統(tǒng)治基礎——專制貴族,依然頑固;新的統(tǒng)治基礎——維護皇權專制和中央集權的階級階層,力量還不夠強大,但卻濫用專制權力。如此內耗,使得遼朝的統(tǒng)治基礎動搖,階級矛盾和社會矛盾激化,加之最高統(tǒng)治者昏庸無能、耽于淫樂,遂使國運衰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