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嘯
我們五個人,像五個不起眼的群眾演員,聚在一間地中海風(fēng)格的小咖啡館里。運氣還算不錯,整個二樓就我們一桌客人,我們可以無所顧忌地聊天,一邊放肆大笑。實際上只有四個人聊天,因為到目前為止,周落還沒說過一句話,她似乎藏著什么心事。但從她給我們留下對什么事都抱著無所謂心態(tài)的印象來看,我們知道她這樣的人不太可能藏心事,就算有也絕不會是沉默,她沉默一定有別的原因。氣氛時而沉悶時而活躍,我們從電影聊到現(xiàn)實,又從現(xiàn)實聊回電影,當(dāng)我們以另一種形式再聊回現(xiàn)實時,藍白紅聊到一個問題,一個聽起來如同有人問你今晚吃什么的問題。
藍白紅正用小勺子攪拌杯子里的咖啡,修長的手指捏著小勺柄看上去特別有勁,那是因為她經(jīng)常捏粉筆的緣故。她在一所私立小學(xué)教語文,有一副抒情嘹亮的好嗓子,不過提到這個問題時,她的聲音聽起來像個漂亮的私人秘書。她說:“聊著聊著我就在想,我們因為什么走到了一起?就在一個多月前,我們還是一群陌生人,誰也不認(rèn)識誰,現(xiàn)在我們居然坐在一起喝咖啡,嗑瓜子,閑聊,就像認(rèn)識多年的老朋友,難道你們不覺得不可思議?”
老暮隨手拿起桌上的軟中華,抽出兩支遞了我一支。我坐在他差不多四十五度角的位置,從我的角度看過去,他吸煙的神態(tài)和中年時代的毛澤東有幾分相似。當(dāng)出現(xiàn)新的話題時,老暮總是以抽煙來過渡,說是為了換換腦子。如果真像他說的,這家伙一天得抽掉多少煙,估計兩包都夠嗆吧?!澳阃浟?,我們因為在電影院看了場電影,才彼此認(rèn)識走到一起的。對了,那部電影叫什么來著?”
“賈樟柯導(dǎo)演的《山河故人》。”我看看藍白紅,又看看老暮說。
“對對對,很沉悶的一部電影。”老暮往煙灰缸里彈了下煙灰,接著往下說,“當(dāng)時影廳里大約來了二十多個人,我應(yīng)該沒記錯吧,電影放映到一半,有兩個人離場了,那兩個人像是剛戀愛不久,來電影院不是為了看電影,純粹是來約個會。隨后陸陸續(xù)續(xù)有人站起來,轉(zhuǎn)身離開,到現(xiàn)在我還記得他們一個個閃現(xiàn)在銀幕下角晃動的側(cè)影,該怎么形容呢,就像溜之大吉的老鼠??傊詈缶褪O挛覀兾鍌€人,只有我們五個人看完了那部電影?!?/p>
老暮的話音未落,四眼接著這個話題道:“我這個人臉皮薄,電影散場時,如果不是老暮在門口叫住我們,我們可能就錯過了。其實我當(dāng)時也想叫住你們,電影快結(jié)束時我還偷偷看過你們,心想這幾個人是分開坐的,就知道你們和我一樣,也喜歡電影,對電影癡迷。我想我們這五個人有共同的興趣,如果能成為朋友,應(yīng)該能成為非常聊得來的朋友??墒俏疫@個人臉皮太薄,不好意思主動,幸虧老暮夠主動。”四眼伸手推了下鼻梁上的黑框眼鏡,嘿嘿一笑,這是他的習(xí)慣性動作。
藍白紅即使喝著咖啡,她的眼睛也直視著四眼。無論誰在說話,她的眼睛始終大方地直視對方,給予對方必要的尊重。但假如對方的內(nèi)心不夠強大,也會因為她的直視感到不好意思,甚至面紅耳赤,比如說四眼,臉上跟喝了二兩白酒似的。藍白紅接著這個話題道:“你們說得沒錯,共同的興趣讓我們走到一起,但僅僅是因為興趣,我看未必,有共同興趣的人多了去了,遠(yuǎn)的不說,說我們學(xué)校里好了,我就知道有好幾位老師喜歡看電影,但我們沒有成為這樣的朋友?!?/p>
“這不難理解,因為你們是同事關(guān)系?!崩夏焊糁鵁熿F說。
我認(rèn)同老暮的話,同事之間或多或少帶著面具交往,看起來親密,實則詭秘。不像我們這幾個,因為沒有利害關(guān)系,也因為無所顧忌,我們大可以揭掉面具,露出真實的自己。哪怕真實是丑陋的,但面對真實的丑陋,我們感到無比放松,不過這說明不了那個問題?!巴乱灿泻芏喟l(fā)展成情侶關(guān)系,最終成為夫妻的也不少。”我半躺在沙發(fā)上,翹著二郎腿,吸著煙說,“同事之間也許關(guān)系更復(fù)雜,但這種關(guān)系不是唯一的,既然能成為夫妻,為什么不能成為我們這樣的?”
老暮顯然不太同意我說的,不過讓我沒想到的是,他會否定得這么徹底。他挺起胸,順便調(diào)整下坐姿,顯得他的話更具有權(quán)威性,到底是公務(wù)員出身?!澳銢]結(jié)婚,所以還不太清楚夫妻那些事,現(xiàn)在我告訴你,就算夫妻,也有很多戴著面具生活的,最多換成另一副面具,本質(zhì)上并無區(qū)別。包括我們幾個人的交往,你認(rèn)為我們摘掉了自己的面具,我們確實摘掉了,但難保里面沒有另一張面具,你自己都不知道的面具。說到真實的自己,你還記得那個自己長什么模樣嗎,恐怕我們都忘記了。也就是說,我們早沒有了真實的自己,你認(rèn)為的那個真實的自己,只不過是一副你沒有意識到的面具而已。”
老實說我無力反駁老暮的話,只沖他笑了笑。藍白紅這時注意到一言不發(fā)的周落,關(guān)切地問她怎么了,是不是有什么心事?周落依然不想說話,只是看著藍白紅搖頭,然后沖大家微微一笑。我說過我們在一起是放松的,如果有人不想說話,完全不需要說一句話,周落就算像個影子那么干坐著,也還是我們中的一員。我們心里有這個默契,所以藍白紅只是回了她一個微笑,沒有追問下去。
老暮發(fā)現(xiàn)周落杯子里的咖啡空了,叫來服務(wù)員,說給每人再續(xù)一杯,服務(wù)員說續(xù)杯只要半價,老暮說好,下次我們還來,服務(wù)員笑著下去了。這次聚會的召集人是藍白紅,不過請客的人是老暮,我們的賬單多數(shù)是由老暮買的,有一句話他老掛在嘴邊:“我手頭總比你們寬裕些。”他沒想顯擺什么,而是真的想減輕一點大家的負(fù)擔(dān),比起他公務(wù)員的身份,家里還有個當(dāng)行長的老婆,我們四個人的經(jīng)濟情況實在不起眼,日子都過得緊巴巴的,尤其是我和周落。我在一家廣告公司做著可有可無的文案,寫了幾年短篇小說,但投出去的作品如同扔進湖里的石頭,無影無蹤。周落剛從師范大學(xué)畢業(yè),回家后找過幾份不尷不尬的工作,索性就不找了,她沒說起找過什么樣的工作,只說想自由自在地先玩幾年再說?!按蟛涣税炎约杭蘖?,當(dāng)個家庭婦女?!彼χ覀冋f。
咖啡續(xù)上杯后,服務(wù)員熱情地給我們加滿檸檬水,還額外送了一小份黃油曲奇餅干。我從口袋里拿出萬寶路香煙,軟紅盒子,我讓一個導(dǎo)游朋友在國外的免稅店帶的。老暮抽慣了軟中華,抽不慣這種便宜煙,不過我仍然禮節(jié)性地遞給他一支。他不好意思拒絕,就接過去抽上了,耐著性子抽了一半,掐滅在煙灰缸里,隨后遞回給我一支軟中華。我心想老暮的話恐怕是對的,我其實戴著面具,他也戴著面具,我們所有人都戴著面具,如同我們不可能不穿衣服就出門一樣。
藍白紅這時站起來,說去趟洗手間。藍白紅沒走幾步路,老暮站了起來,也說去趟廁所,然后四眼跟著站起來,也說去上個廁所。座位上就剩下我和周落,我有些尷尬地看了她一會,發(fā)現(xiàn)她也正好在看我,奇怪的是,后來我的注意力全集中在她瞳孔中那個局促不安的我的鏡像。她只是沉默地看著我,好像我是一個茶壺似的,隨后她的目光移向杯子里的咖啡,拿起來喝了一口。
就在我猶豫要不要說句話,換個能使我們兩個更舒服一點的氣氛時,他們仨從廁所回來了,我終于松了一口氣。四個人聊了幾部新出的電影,話題又重回到那個問題上,還是藍白紅先開的口,她用一種私人秘書的口吻說:“剛才聊岔了,現(xiàn)在可以肯定的是,我們因為共同的興趣走到一起,但我仍覺得除了這一點,一定還有其它原因,直覺告訴我它可能是比興趣更關(guān)鍵的因素?!?/p>
“你說的可能是命運?!崩夏撼槌鰞芍к浿腥A,遞了我一支,然后用打火機點燃煙,神情相當(dāng)滿足地吸了一大口。
“命運的因素不能說沒有,至少不完全是,但有點接近了,到底是什么呢?”藍白紅用左手托著下巴,用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盯著老暮。不知道為什么,藍白紅說這句話的語氣,讓我覺得這個問題像是她在追問老暮,盡管從表面上看,她問的是所有人。
老暮顫笑了一陣,說:“你們女人啊,就愛鉆這種沒頭沒腦的問題?!?/p>
藍白紅瞪了老暮一眼,假裝氣呼呼地說:“你們男人啊,都太實際了,考慮問題光看實不實用?!?/p>
老暮又搖頭又點頭說:“是的,是的,你說的都對。”
四眼忍不住嘿嘿地笑起來,剛才像喝了二兩白酒的臉,此刻又像接著喝了兩瓶啤酒,有些醉意地說:“男人考慮問題比女人實用,倒真是這么回事,女人上了三十歲,頭腦里還是熱的,偶爾還是會幻想愛情,最好是浪漫一點的??赡腥诉^了三十歲,基本上就想著怎么跳過這些無關(guān)緊要的細(xì)節(jié),最好能直接去賓館開個房,比起那些虛無縹緲的東西,直接身體上的……這么說好像太文雅了,我們不需要太文雅,我想說的是直接做愛更能獲得快感?!?/p>
“打住,你又說岔了。”藍白紅瞪了四眼一眼。
“好吧,我打住?!彼难圩隽藗€吐舌頭的動作,他看起來有些緊張,尤其是目光瞄向藍白紅的時候。他又做了個揮手動作,接下去說,“你先聽我把話說完,我想說的是——我想說的是——完蛋,我想不起我要說什么了,剛才想好的話全讓你給打斷了,再讓我想想,哦對了,寂寞,我想說的是寂寞,我們之所以能走到一起,很大程度上是因為各自的寂寞。這么說可能過于簡單了,我剛才想好的是一段完整的話,可惜全讓你給打斷了?!彼哪抗饷闇?zhǔn)藍白紅,臉紅得又像喝了六兩白酒外加六瓶啤酒。
藍白紅沒有對四眼的結(jié)論作任何評價,而是將目光從四眼身上移到老暮身上,她向老暮問道:“老暮,你怎么看?”然后不動聲色地將目光固定在老暮的煙頭上。煙灰差不多燒到了一厘米的長度,我的心因此懸在那里,擔(dān)心它隨時會掉下來,落進咖啡杯里。我相信藍白紅的心也懸著,她說過討厭吸我們的二手煙,我猜想她可能有些幸災(zāi)樂禍,等著命懸一線的煙灰掉落。
老暮就是老暮,仿佛聽見了我和藍白紅的內(nèi)心對白——雖然我不知道藍白紅心里的對白是什么——手不慌不忙地移到煙灰缸上,彈落那截?zé)熁遥帜闷饋砦艘淮罂?。老暮說:“我認(rèn)為他的話有道理。”接著他反問藍白紅:“你為什么獨自一人去電影院看電影?”
四眼猛然拍了下大腿。“沒錯,這就是我剛才想說的,不光藍白紅,我們五個人都是獨自去電影院的,這還不能夠說明問題嗎?!?/p>
“要是這么說的話,好像是這么回事?!彼{白紅如夢初醒地點點頭,可她臉上的表情露出了馬腳,我看得出她對寂寞兩個字十分不以為然,換句話說,即便她認(rèn)為有道理,也不打算在心里認(rèn)同,這是藍白紅偶爾會表現(xiàn)出來不講道理的地方。老實說,我還挺喜歡她有時蠻不講理的樣子,你說得對又怎樣,做得好又怎樣,我就是不認(rèn)同,你能把我怎么樣!
老暮顯然也注意到藍白紅的表情,何況比起我來,他更擅長察言觀色,也更擅長如何巧妙地處理爭端,將可以預(yù)見的矛盾提前扼殺在搖籃里。他看著四眼,咧開嘴笑笑,目光卻是一劍封喉式的。“我認(rèn)為用寂寞不太恰當(dāng),用孤獨兩個字更準(zhǔn)確?!?/p>
藍白紅立刻向老暮報以點頭。四眼正得意著,他當(dāng)然不太服氣,嘿嘿一笑說:“寂寞和孤獨還不是一個意思嗎?”
老暮隔著煙霧搖了搖頭:“是一個意思,但不是一回事?!?/p>
四眼反問老暮:“一個意思,不是一回事,那算幾回事?”
老暮朝他使眼色:“你還不明白啊?”
四眼沒反應(yīng)過來:“你也沒把話說明白啊?!?/p>
老暮說:“比方說你和藍白紅好了,你們都是人,你們算一回事嗎?”
藍白紅偷偷向老暮豎起大拇指:“沒錯沒錯,就是這個,男人和女人都是人,但你說男人和女人是一回事嗎?”
四眼無奈地笑笑說:“你們這不是抬杠嗎。”
他們仨越說越興奮,我倒不擔(dān)心他們會因此吵翻,只覺得挺無聊的。寂寞也好,孤獨也罷,誰還沒有一點這方面的感受,恐怕每個人或多或少都有,就連三歲的小孩一個人玩膩了也會感到寂寞,可這能說明什么問題呢?為了什么也說明不了的事,相互爭得面紅耳赤——自然還到不了這種程度——我覺得挺沒勁的。所以我不打算再說話,只是聽他們聊。后來我瞄了眼周落,發(fā)現(xiàn)她和我一樣,大概也不太感興趣。她癡癡地盯著咖啡杯,表情不冷不熱,仿佛杯子里正在放映一部好萊塢大片,她看得正投入。后來,我起身去了趟廁所,有意思的是馬桶上方的水泥墻上,赫然貼著一張雷鋒的畫像。我想不明白這家店的老板是怎么考慮的,是為了給顧客留下點不好的印象?
等我回到座位上,他們?nèi)齻€人已經(jīng)和好如初,正互相敬對方咖啡。敬完咖啡,藍白紅說突然很想喝點酒,我們叫瓶紅酒怎么樣,紅酒我請大家喝,咖啡嘛還是歸老暮掏錢。老暮咧著嘴說:“不用這么麻煩,你要是想喝紅酒,我家里倒是有幾瓶不錯的紅酒。怎么樣,要不要去我家喝點?”
藍白紅說:“這不太方便吧?!?/p>
老暮說:“沒有什么不方便的,家里就我一個人。”
藍白紅說:“那你老婆孩子呢?”
老暮吸了一大口煙:“老婆工作的銀行在外地,基本上半個月回來一趟,嗯,女兒也在她工作的城市讀書。”
藍白紅低頭看了眼手機上的時間,還不到下午三點:“那可以,我們還等什么,說走就走?!?/p>
老暮摁下桌子上的電子鈴鐺,不一會服務(wù)員微笑地走上來,問我們還需要什么服務(wù)。老暮說不用,喊她來是為了結(jié)賬,問她多少錢。服務(wù)員報了賬單,問咖啡的味道還行吧。老暮說味道好的,以后我們就把這里當(dāng)成根據(jù)地,還會經(jīng)常過來。服務(wù)員高興地說好啊,以后你們來就是VIP,我給你們打折。老暮說,你們老板同意嗎?服務(wù)員說,他不管的,我是這里的店長,店里的服務(wù)員今天剛好休息。老暮說,呦,你是店長啊。她笑著說,我看起來不像嗎,我們店小,算上我才四個員工,忙的時候我也是服務(wù)員。她一直陪著我們走下樓,還問我們需不需要傘,借我們兩把沒問題。老暮說不用了,我們走出了店門。
門外正下著鵝毛大雪,是這座南方小鎮(zhèn)十分難得落下的一場大雪,我們邊走邊捏雪球不停地往對方身上扔,不到幾分鐘雙手就凍得又僵又紅。老暮家離得不遠(yuǎn),走路只需十五分鐘,但我們走了二十五分鐘,才走到他家小區(qū)——我們秋豐鎮(zhèn)房價最貴的小區(qū)。老暮家住的是高層江景房,我們知道老暮富有,也就沒怎么感到驚訝。屋里一直開著地暖,凍僵的身體一會就暖和了,我們脫去外套,在一面臨江落地窗前的羊毛地毯上圍坐成一圈,享受著平時根本看不到的大雪紛飛的江景。
老暮從酒柜拿來兩瓶產(chǎn)地法國的紅酒,以及五個紅酒杯,放下后又走進廚房切了一大盤五香鹵牛肉,隔著黑胡桃木托盤放在地毯上。周落悶聲不響地拿起杯子,先給自己倒了滿滿一杯,一口氣喝完。我們用詫異的眼光看著她,不知道為什么,氣氛變得有些不知所措起來。過了一會,老暮拿著酒瓶往周落的杯子里添酒,接著給我們每人倒上,笑著說:“大家多喝點,酒還有,待會再拿兩瓶意大利的紅酒給你們嘗嘗?!?/p>
藍白紅連忙說:“不用不用,喝不了這么多。”
四眼說:“你怎么知道喝不了。”
藍白紅瞪了四眼一眼,把他接下來要說的話瞪回去了,四眼又瞄了眼周落,紅著臉嘿嘿一笑。老暮說:“難得我們聚在一起,當(dāng)然要多喝點,酒的存在不就是為了這個目的嘛?!?/p>
總之,氣氛變得有些不知所措。就在我們想不好該聊什么的時候,藍白紅再次用私人秘書的口吻,有點不合時宜地提起了那個話題:“怎么不聊剛才的話題了,我們接著聊好不好?”
四眼說:“好是好,只是……”
老暮說:“只是什么?”
四眼說:“你們每次都打斷我的話,我沒法好好聊啊。”
藍白紅說:“好吧,是我的問題,我保證不再打斷你?!?/p>
四眼說:“我不是這個意思,只是我們在聊一個話題的時候,有可能會牽扯到另一個問題,但這是很正常的啊。有時候要解開一個問題,關(guān)鍵的線索可能就在另一個問題上,比如說你想了解一個人,除了接觸他本人,多接觸一下他身邊的人,這樣是不是更全面?!蓖nD了一會,四眼把目光移向我,“丁也,這事你怎么認(rèn)為?”
我笑著說我的看法不重要:“我就想聽你們聊?!?/p>
藍白紅的目光一直聚焦在四眼的眼睛里,盡管四眼微微低著頭。其實我在暗中注意到,四眼的目光時不時地偷瞄藍白紅穿黑色緊身褲的大腿,那片區(qū)域因為一條灰色羊毛裙的半遮半掩,顯得格外性感,也許沒有那條裙子,反而就不那么性感了。說實話,我也忍不住偷偷多看了兩眼,比起她一個勁想聊的話題,我對她圓潤的大腿更感興趣??墒俏矣幸稽c想不明白,藍白紅為什么這么熱衷聊這個話題?
藍白紅喝了一口紅酒說:“近遠(yuǎn)兄,我知道你想說什么,你想說我是一個寂寞的女人,是不是,可你知道這意味著什么?”
這時老暮突然從地毯上站起來,像忘記了什么事似的,走進一個房間,可能是他的書房,因為出來的時候,他手里多了一個煙灰缸。他把煙灰缸放在黑胡桃木托盤上,托盤上的牛肉吃掉了一半,他似乎覺得不妥,于是把煙灰缸移到地毯上。隨后他從煙盒里抽出兩支煙,遞了我一支,我們點上煙,滿足地吸了一口。老暮隔著煙霧想了想,對藍白紅說:“你放心,你就算心里寂寞,也不是你以為的那種寂寞?!?/p>
四眼說:“那是哪種寂寞?”
老暮說:“我仍然認(rèn)為這是一種孤單,不是寂寞。”
四眼說:“一個人叫孤單,一群人是寂寞,不是一回事?!?/p>
老暮說:“你剛才還說是一回事。”
四眼歪了歪頭,又微微低下去,語速忽然急促起來:“老暮你這樣是不對的,你沒必要老想著替藍白紅掩飾什么,我很清楚她是個什么樣的女人,她是個好女人,但好女人就不允許有一絲雜念?何況以我們之間的關(guān)系,完全可以做到坦誠相待。我們對同事,對從小玩大的朋友,甚至對家人,因為有各種顧慮,也許做不到這一點??晌覀?yōu)槭裁床荒馨烟拐\相待,看成一種我們之間的特權(quán),對,特權(quán),僅限我們幾個人的特權(quán),這樣反過來也能證明我們之間的友誼是不可替代的?!?/p>
話說到這里,四眼抬起頭看了看藍白紅和老暮,藍白紅的臉上基本上沒有表情,倒是老暮隔著煙霧顯得陰晴不定。藍白紅的目光轉(zhuǎn)移到老暮臉上,大概想先聽聽老暮會說什么,老暮有意避開了藍白紅的目光,并沒有開口的打算。頓了頓,藍白紅舉起手里的酒杯說:“近遠(yuǎn)兄說得不錯,為了我們幾個人的友誼特權(quán),我們應(yīng)該碰一杯,來來來,一起碰一杯。”
于是我們碰了酒杯,連悶聲不響的周落也把酒杯伸了過來,等我們杯子里的紅酒全喝干后,老暮再次為我們倒上,然后起身去拿了兩瓶意大利紅酒過來。氣氛似乎有所好轉(zhuǎn),這時我抬頭看了一眼飄在江上的雪花,到處灰蒙蒙一片,讓我感到在這間客廳里,和這幾個人喝著酒,是件非常溫暖和享受的事情。
我們一直聊到天黑,但仍然看得見窗外的雪花。期間我們喝了三瓶紅酒,吃了兩大盤五香鹵牛肉,聊了一堆沒用的話。時間說慢也慢,說快也快,我們約定兩個星期后的周末再聚一次。老暮說我們可以去周邊好玩的景點,最好能過一夜,半夜一起喝點酒,吃點小吃什么的。然后我們走出了老暮家,藍白紅和四眼家住在同一個方向,他們倆攔了一輛出租車走了。我和周落同一個方向,我們倆決定步行回去,我先把她送到家,再走回自己家,大約需要半個多小時。
所有街景看起來都差不多,因為全積上了厚厚一層白雪。沿街的店鋪偶爾傳來圣誕歌,盡管圣誕節(jié)已經(jīng)過去大半個月,我獨自走在街道上有時會出現(xiàn)一種錯覺,好像這個節(jié)日起碼得過上個把月才完,跨度會比過年還長。我和周落走在秋豐鎮(zhèn)的雪道上,沒有撐傘,雪花就像棉花一樣柔軟,我們哪怕渾身會濕透也無所謂。路上我們沒有說一句話,我很好奇她為什么一句話也不說,這不像平時的她,雖然我們只見過三次面,加上今天才四次,眼前的女孩似乎比第一次見到更陌生。她穿了件棕色的呢大衣,圍了條灰色的圍巾,將脖子后面的長發(fā)包在了里面,沒戴帽子,她似乎從不戴帽子,倒不是因為我沒見過她戴帽子,純粹是她給我的一種感覺而已?!澳阍趺床淮髅弊樱俊蔽依洳欢∶俺鲆痪湓?,連自己都嚇了一跳。
她扭頭看著我,臉色發(fā)青,右眼角下有一粒不大不小的黑痣?!澳阍趺匆矝]戴帽子?!彼蛭易隽藗€鬼臉說。
我笑起來說:“這是你說的第一句話,你終于肯開口說話了。”
她只是說了一句:“有嗎?”
“你不說話的時候,看起來有些冷漠,”我問她,“為什么不說話?”
“我為什么不說話……”她嘴角冷笑了一聲,然后欲言又止,這使他看起來更冷漠。
我問她:“對今天的話題不感興趣?”
她反問我:“你對今天的話題感興趣?”
“沒什么大不了的,反正閑聊而已。”
她點點頭,實際上帶有一種質(zhì)問的意思:“對,表面上看是閑聊?!?/p>
“實際上呢。”
“假,矯情,做作,全是他媽的屁話?!?/p>
我說我也有同感,幾個人聚在一起聊天,無論是同學(xué)關(guān)系,還是朋友關(guān)系,好像都差不多:“可也沒你說得這么嚴(yán)重吧,無非是坐在一塊閑聊,打發(fā)下時間而已?!?/p>
她點點頭,既不認(rèn)同,也沒否認(rèn)。
“現(xiàn)在為什么肯開口了?”我接著問,心里多少有點期盼著什么,說話聲因此有些顫抖。
她拍去兩個肩膀上的雪,手伸進大衣口袋里:“我總不能讓你一個人在街上自言自語,不知道的人還以為我跟個精神病人在一起?!?/p>
她有時候有點小幽默,我說:“你看起來更像個精神病人吧?!?/p>
“我給你看條短信吧,”她猶豫了下,“看完你就知道我為什么不想說話了?!?/p>
她從大衣口袋里拿出手機,麻利地翻出一條短信,將手機遞給我,叮囑我說:“你一個人知道就行了?!倍绦诺膬?nèi)容不長,只有三句話,是老暮發(fā)的,時間是晚上十一點多:“我現(xiàn)在滿腦子都是你,還有你的身體,我們可以嗎?”
“我沒回短信,他也沒再發(fā)?!彼湫α艘宦暎樕蠜]什么表情,“搞不好他后來又把短信給藍白紅發(fā)過去了?!?/p>
我有點驚訝,但并不是很驚訝?!袄夏哼@家伙……”我欲言又止,又忍不住加了一句,“難怪……”
“難怪什么?”
“我總感覺藍白紅一直在逼問老暮那個問題,老暮卻一直在袒護藍白紅?!?/p>
“他們可能已經(jīng)搞上了。”
“老暮這家伙……”
她從我手中拿回手機,兩只手重新伸進大衣口袋里?!笆裁措娪吧除垼染?,閑聊,寂寞,全是他媽的屁話,約炮才是我們會走到一起的真正原因吧。”
我對她說出這番話感到吃驚,心里也多了一個疑惑:“既然你知道老暮是這樣的人,為什么還來參加聚會?”
這條街的盡頭,有一盞路燈正好照亮它下面的一個雪人,蘿卜鼻子,兩只竹炭眼睛,一條五顏六色的圍巾。周落盯著它看了半天,說:“在一個只有你一個人美麗得像童話的花園,和在一個有一群人陪你但是烏煙瘴氣的酒吧,你會選擇待在哪?”
我說:“還用問嗎,肯定是待在花園里?!?/p>
周落卻說:“那用不了兩個月,你很可能就會厭世、絕望,感到人生無意義,甚至想要自殺也說不定。”
我低頭笑了一下。不知不覺,我們已經(jīng)走到她家小區(qū)門口。
【責(zé)任編輯朱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