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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同里的江湖

2020-01-25 16:21邵燕祥
讀書文摘 2020年12期
關鍵詞:太廟郭先生胡同

兒時燈火:禮士胡同

東四南大街路東的一條胡同,東口在朝內南小街。

我曾經(jīng)對蕭乾說起,我出生在東四禮士胡同,蕭乾當時一個直接的反應,是說:“那是一個有錢人住的胡同?!蔽抑浪讜r居住在東直門“門臉兒”,平民甚至貧民聚居的地帶,對貧富差距極敏感,雖歷經(jīng)半世飽覽過歐美的富庶生活,也不能改變根深蒂固的判斷。以致我都有點后悔向他提起什么禮士胡同。

那個古稱“驢市”的胡同,的確早已一掃幾百年前的驢市景象,都說乾隆時候的劉墉(石庵)宅邸就在這里,能想象一個內閣大學士卜居驢市嗎?說不定就是從他那時候改叫“禮士”胡同的。

這條胡同路南路北的住宅,倒是都比較齊整。我家的兩重院子,相比是不成格局的,也久未修繕刷漿髹漆,顯得破落,這所把著石碑胡同口的住宅,是早年從一個張家大院劃出的東南一角,我出生直到我離開,門牌都是“22號旁門”。

緊靠的石碑胡同,是我所知北京三個石碑胡同之一。確有所謂石碑,豎在胡同南口對面南墻根,一米多高,半埋在土里,上書“泰山石敢當”。這小小石碑不礙事也不惹眼,至今應當還在。短短的石碑胡同,實存而名亡,里面幾個門都劃歸禮士胡同了。我家東墻外,隔著一條石碑胡同,是一家大宅院,后來我聽說是陳叔通的弟兄的產(chǎn)業(yè)。從我們院里可以望見他們院里一棵蓊郁的大樹的傘蓋。不記得是姐姐還是哥哥,曾經(jīng)指著那棵樹頂?shù)闹χ﹁捐荆f像一個“好”字,我幼小的心里就記住這一命名:“好字樹”。

也是后來,20世紀的90年代,有一篇文章說,張自忠將軍在盧溝橋事變中古城失守后,曾在禮士胡同某家宅院里隱蔽數(shù)日才南下的。那也當在我家以東,是我不大走過的。

我上學往西行,除了大門小門大院小院以外,總要經(jīng)過兩處日本人占住的地方。南面有個平常開著門,亮出一片草坪的大院,樓房隱在后面,很少見人出入,綠草修剪得平平的,門柱上掛著的牌子上寫著“天理教”。我至今不知道“天理教”在日本是個什么教派,更不知道它是干什么的,沒聽說來傳教,那又到中國來干什么?

快到西口路北,有個小院,平平常常的,沒什么稀罕,稀罕的是一溜南屋臨街的外墻,故意用“洋灰”糊得坑坑洼洼、麻麻黦黦的,星星點點嵌著一些巴掌大的蚌殼,太陽一照,閃耀著肉色的光。這里走出走進的是年輕的日本女人,都穿著一身花的和服,白襪子,木屐。門開時,看這個院落比胡同低矮,門關了,低矮的門楣上寫著兩個漢字中鑲一個假名——“花の家”。也是許久以后,我才懂得這里住的都是軍妓——日本軍隊的行伍之“花”。這胡同里還有一處,是日本侵略者帶來的:白面兒房。鳩形鵠面、破衣爛衫的中國人在那里出入,吸鴉片,抽白面兒,日久天長成了街頭的“倒臥”。

但“倒臥”不一定都是吸毒的或要飯的,我認識兄弟兩個拉洋車的五六十歲的老人,經(jīng)常把車??吭谀舷峦蒈嚳谏?。我上學坐過他們的車。后來我見其中一人不拉車了,越來越委頓,越來越襤褸,秋冬坐在北墻下曬太陽。有時就坐在“迪威將軍”宅邸布滿銅釘?shù)募t漆雙扇大門前,這樣的大門并列有三,很少開啟。也沒有門房趕走那個拉洋車拉不動了的老人,直到他從這人間消失。

我所謂的“迪威將軍”宅邸,1949年后一度成為印度尼西亞駐華大使館。據(jù)近年有些文字資料,它曾經(jīng)屬于什么鹽商,沒有提到過什么“迪威將軍”。此說聞之于我的母親,她是20年代定居在禮士胡同的,她說這個宅邸的主人是海軍中的將領,那該是北洋海軍。袁世凱為了羈縻有實力的軍人,封了一批將軍,都是“×威將軍”“×威將軍”,我看到一個名單,偏沒有“迪威”二字,不知道是否在海軍中另搞了一套,不過,我無意去做這份考據(jù)了??磥砟赣H從鄰里處耳食之言不足信。

小學春秋:王府井大街

王府井大街,無論它的沿革,還是它風貌的變遷,都可以寫成書,不止一本。但那不是我的工作。

在沒有改造成步行街之前,它兩側的店面,雖略有興替,但總的格局維持了幾十年大致不變。

路西有個一間門面的瑞士鐘表店,是我印象最深的一家。我并沒上那兒買過鐘表,也沒在那兒修理過鐘表。只因為我知道這家店是我們育英小學(敵偽統(tǒng)治時一度改稱為燈市口小學)的郭先生家里開的。

郭先生名宗淵,他不教課,但管理“兒童生活園”。名為“園”,并不是露天的園地,而是高臺階上一個大開間的廳堂,類似圖書閱覽室。每逢下課,兒童生活園的擴音器里就傳出唱片上的音樂:校歌或其他我們熟悉的樂曲。

從小學二年級起,就可以辦借書證,下課后到兒童生活園借書回家,每證一冊,借期一周。生活園中有一半地盤設短腳桌椅,可從架上隨意取閱報紙雜志。另半間,用商務印書館“萬有文庫”的玻璃書柜隔開,里面順墻排放著書架,分類陳放著薄薄厚厚的兒童少年讀物。自己選好書以后,拿到“萬有文庫”書柜一頭把口坐著的郭先生那里,他把書里的書名卡取出,跟借書證用曲別針夾在一起,放進卡片柜,從周一到周五分成多格,該星期幾還書的就插進哪天的格子;然后再在書的封三處蓋章,章上是應還書的年月日??醇由w的日期章多少,就知道有多少人先于我讀過這本書了。

我最初一批課外讀物,主要是從郭先生手里借閱的。家里有時也給我們買書,一年不過一兩次罷了,就像壓歲錢,哪能指望經(jīng)常不斷呢。

郭先生總是穿著一身長衫,灰色的或藍色的,冬天則是棉襖或皮襖。他不多言語,但我敬重他,因為我喜歡他管理的書;他好像逐漸熟悉了經(jīng)他手借書的孩子,雖然也不說什么,但我們從他的眼神看得出他的善意。

1947年春,我已經(jīng)離開這個學校三四年,自以為不是小學生了,有一天路過燈市口就想進油房胡同回母??纯?。并沒受到阻攔,一徑走進兒童生活園。全校都在上課,兒童生活園里,只有郭先生一人,我叫郭先生,他還認得我,并且像跟大人說話一樣,跟我這個十四五歲的“老校友”談天。談些什么我全忘了,談過以后我也沒再去校園的別處看看,就走了。

從這回以后,也沒再拜望過郭先生。1956年,瑞士鐘表店當然也“公私合營”了,不過郭先生似乎還繼續(xù)在小學里供職。到了80年代,聽說他已退休,搬了家,可能是住到兒女的宿舍去了,便離開了王府井鄰近瑞士表行的舊居。

每想到童年,想起童年的讀書生活,我老想問候一聲:“郭先生,您好!”

少年哀樂:太廟圖書館

太廟在天安門之東,與西邊的社稷壇—— 中山公園遙遙相對。中山公園是民國年間向公眾開放時的命名(日本占領期間忌稱孫中山,一度改名中央公園)。公園一進門正面的漢白玉牌坊,是1900年義和團殺德國公使克林德后,清廷被迫在東單牌樓以北豎立以示道歉的?!耙粦?zhàn)”德國戰(zhàn)敗,移入公園,榜書“公理戰(zhàn)勝”,這對積貧積弱、戰(zhàn)后猶被宰割的中國人來說,很有點阿Q意味。1950年或1951年改用郭沫若題“保衛(wèi)和平”四字。保衛(wèi)和平固然不錯,公理戰(zhàn)勝又有什么不好?也許因為當時對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按權威解釋是帝國主義戰(zhàn)爭,雖說從中挽回一點面子也不值得矜夸吧。不知是誰的決定,顯然不是公園管理處做得了主的。

差不多同時,太廟也改稱北京市勞動人民文化宮。

我小時卻只知那叫太廟,是明清皇帝祭祖的地方(不知清朝入關后,把明朝皇家的祖宗神主牌怎么處置的)。哥哥燕平常在星期天去太廟的圖書館讀書。他1947年初離開北平以后,我有時也去那兒借閱圖書。

記得頭一次去,是從《辭源》查出《夸父逐日》的故事出自《列子》,家中無此書,便想到太廟,一去果然借到,手續(xù)簡便。以后也去借看現(xiàn)代書籍,胡適的《四十自述》、戈公振的《中國報業(yè)史》,就是在太廟看的。

進太廟正門,往東拐,一小院內,一排平房,貌不驚人,按現(xiàn)在的習慣應該叫做閱覽室,但卻藏有時下一般閱覽室所沒有的古籍。管理員似只一人,室內雖在星期日也坐不滿,十分闃靜,唯日光射入南窗,無聲移動。

若不是社會的動蕩吸引我的參與,我是很依戀這個讀書環(huán)境的。后來想想,以北平之大,為什么這個好去處竟只有稀稀拉拉的訪客?也許當時真正的讀書人全都家有藏書,家里無書的也就不找書讀了吧。

1951年籌辦“首都介紹”節(jié)目,曾經(jīng)查閱過一些資料。明初為了修建太廟,從這一帶趕走了幾百戶平民??梢娮辖且灿袀€逐步形成擴大的過程。今天太廟所遺除三大殿外,最可貴的是一片蓊郁的松柏樹林,每棵都是合抱古木,樹齡在五六百年。那時有一張藝術攝影,一群幼兒列隊從這里的高高古樹下走過,題為《老樹新苗》。

也是在1951年,三大殿舉辦規(guī)模盛大的“鎮(zhèn)壓反革命運動展覽會”,熱鬧恍如集市。展覽會現(xiàn)場廣播站有一兩位年輕女播音員本是中學生,就此被選到了中央臺工作。

太廟成了勞動人民文化宮,那幾間圖書館不知是否還在,那里的藏書不知無恙否。

青春蹤跡:俄文夜校

1949年11月,有一天梅益同志叫我到他辦公室,說:“中蘇友協(xié)辦了一個俄文夜校,給我們兩個名額,你和劉淮去吧?!?/p>

開學典禮在育英中學高中部舉行。1948年暑假我才離開那里,傳說是嚴嵩府。

那天到會講話的有閻寶航和羅叔章。他們的官銜我沒鬧清,我當時只知閻寶航是東北籍知名人士,在大后方就從事中蘇文化交流活動;羅叔章女士是那種典型的從職業(yè)婦女中產(chǎn)生的社會活動家,出口成章,說話得體,看得出十分歷練潑辣,后來聽說她當時任政務院副秘書長。我原以為她是黨外人士,如確任此職,那就和閻寶航一樣是在國民黨統(tǒng)治區(qū)工作的中共秘密黨員了。

正式開學是在石駙馬大街(今名新文化街)一個借來的女中校舍,但頭一天就遇到停電。后來轉到燈市口育英中學,先在初中部臨街的教室,接著固定在了高中部頭一進院子的教室。

我每天下午一下班,匆忙吃過晚飯,就騎自行車從西長安街飛馳到燈市口,冬天一路昏昏燈火,有時還會冰雪載途,夏天太陽還沒落,總要大汗淋漓。一直學了一年多,到1951年初有個什么借口,我就輟學了。在俄文夜校學得的俄文單詞,如今已所記無多,只是還認得字母,能拼讀出來。不過當時上課的情景歷歷在目。我們班的老師是丘琴,班上的方成、鐘靈在此期間已開始合作,畫國際題材漫畫,主要是配合抗美援朝宣傳,用漫畫武器打擊杜魯門、杜勒斯、麥克阿瑟和李承晚。歌頌的對象不多,記得有一個是蘇聯(lián)駐聯(lián)合國代表馬立克。

辦俄文夜校,如同當時廣播電臺也辦俄文講座一樣,一方面是貫徹執(zhí)行“一邊倒”的政策,一方面也適應人們自發(fā)地了解蘇聯(lián)的需要。俄文熱形成一時潮流,連我母親也通過廣播學俄文,她顯然沒有任何功利目的。而我,或者還有不少像我一樣的年輕人,卻是因為喜愛俄羅斯和蘇聯(lián)的文學,沒有堅持學到底是另外一回事。葉至美女士也在我們班上,她已經(jīng)用英文譯出了亞美尼亞作家的小說《薩根的春天》,她把俄文當作第二外語學,會比我這樣的“半拉子”順利也見效得多。

在夜校結識的另一位朋友叫藍英,藍英是他從北平到解放區(qū)去時改的名字,人如其名,英氣逼人。這個二十四五歲的小伙子,原先的地下黨員,現(xiàn)在的技術人員,總穿一套工作服,寬寬的肩膀,坦誠痛快,我們很快就推心置腹,無所不談。他是我在50年代接觸的人里最早打破思想禁錮,正視西方先進,且不諱言中國落后的人。反右運動一來,我就截斷了同他的聯(lián)系,他雖沒戴上什么帽子,該也變得“謹慎”了。

丘琴先生和我在夜校時只是師生關系,沒有個人交往。1957年11月初,他忽然打電話來,原來他在中蘇友協(xié)總會接待蘇聯(lián)訪華的團體,其中有一位蘇聯(lián)對外文協(xié)的布洛夫點名找我。因我在當年春天隨團訪蘇時布洛夫基本上全程陪同,相處甚洽。這讓我為難了。那時所在單位的反右派運動正在“深入”,已經(jīng)以支部擴大會的形式對我連續(xù)批判,但我不知出于什么心理,不愿對丘琴直說,只是支支吾吾,請他找借口說我不在北京,避而不見。

事過多年后,丘琴先生一定原諒了我。80年代我們見過面,并曾互相贈書。直到90年代末,他自費印刷了他譯的《蘇聯(lián)詩選》增訂本,還寄給我留念。我寫《說起〈祖國進行曲〉》一文,就引用了其中的材料。

唉,蘇聯(lián),蘇聯(lián)和俄羅斯文學、詩歌,中蘇友好,俄文學習,俄文夜?!曳路鸹氐节s赴夜校的途中,沿路時而燈火輝煌,時而燈火闌珊,一閃而過,50年真像一個捉摸不定的夢。

中年歌哭:二七劇場

二七劇場在二七劇場路:這像是同義反復。其地在復興門外大街北側,三里河路之東。這個劇場離廣播電臺不遠,離我住的真武廟電臺宿舍更近,但仔細回想,我也只去過幾次而已。

二七劇場屬于鐵道部,大約是1958年“大躍進”后修建的。我從勞動改造的場所回來,不幾年就開始“文化大革命”;這幾年里,不用說我沒有進劇場的心境,就是有了閑情,也沒有什么好看的。文藝界在反右派、“大躍進”、反右傾一波又一波的政治運動后,動輒得咎,還能放開手腳創(chuàng)作、演出什么新節(jié)目呢?

1961年的秋冬,我在電臺文藝部資料室打雜,從廣告上看到鐵路文工團排了李劫夫的歌劇《星星之火》,決定去買票看看。

我那天草草吃過晚飯,就到二七劇場去。票好買。我來看這歌劇,不是來接受艱苦奮斗的教育,而是因為劇的主演是呼延生,呼延生是我十多年前的小學同學。盔甲廠小學男女不同班,可我一轉學到那兒就聽說有個女生唱歌特別好,名叫“胡燕生”,后來才知道她雙姓呼延。從1945年日本投降,我們小學畢業(yè)至今,一晃16年過去了。

右派斗爭高潮之后,我已經(jīng)被潮水擱在淺灘上,等待著茫然不可知的命運安排。偶然的機緣看了電影《柳堡的故事》,一曲宛轉的卻時而激越的長歌打動了我:“九九那個艷陽天吶哎喲,十八歲的哥哥坐在小河邊……十八歲的小戰(zhàn)士要走上前線了,風車在河邊吱呀呀地轉,你何時回還……不回還……回還……不回還……”

命運不由人啊,還真是個問題。

接著去十三陵,去滄縣,去黃驊,我心里重溫著這支歌,喉嚨里常就哼了出來。盡管我不是“十八歲的哥哥”了,盡管自知身份也不是革命戰(zhàn)士。

這支歌,還有那首夏威夷的《驪歌》,成了那段歲月里與我生命相伴的“主題”歌曲。

后來我才知道,聽過許多遍的《九九艷陽天》就是呼延生的錄音。

這回我要從舞臺上一瞻呼延生的風采,久違了的有一副嘹亮嗓子的紅臉蛋小學女生,經(jīng)過科班訓練,曾以民族唱法把一曲《艷陽天》唱進了多少人心里,果然,又在《星星之火》里唱響了“革命人永遠是年輕……”

當時,聽梅益說“人民的物質生活匱乏,應該讓他們的精神生活豐富一些”,這顯然也不是他的發(fā)明,而是在收拾大饑荒殘局,“調整、鞏固、充實、提高”的過程里,文藝方面醞釀“八條”“十條”時的共識。人們余悸猶存,也許認為革命歷史題材比較保險吧。我看著臺上的《星星之火》,心思跑到戲外,像我這樣想的恐怕不止我一個。

再一次到二七劇場去,是1962年3月下旬,看中央實驗話劇院《葉爾紹夫兄弟》一劇的連排。那天田漢也被導演孫維世請來了,連排結束,田漢被請上臺跟演職員合影。我看見田漢始終一言不發(fā),而且臉色難看,一絲笑容也沒有。在這個戲即將內部公演的喜慶氣氛里,在性格爽朗的孫維世嘻嘻哈哈的襯托下,這就顯得非常奇怪。是田漢年老有病過度疲勞了,還是他同孫維世他們極熟,可以不必拘禮強打精神?抑或他對這一改編不滿,以他劇作等身的宏富經(jīng)驗,實在看不上此劇的改編和導表演?……我當時這樣尋思著,根本不可能認識到,這個雖有生活氣息,卻意在追懷斯大林,對揭露個人崇拜持反對態(tài)度的戲,出現(xiàn)在與赫魯曉夫爭論明朗化的時刻,對中國意味著什么。也許田漢是當時在場的唯一一個意識到這一點的人,但形格勢禁,不容明言,他既不便在人們興頭上潑冷水,更不能再加油打氣,這就是他緊鎖雙眉的為難之處吧。

甘苦之外:北池子

這條街在東華門大街路北,緊靠紫禁城。

20世紀80年代,我上北池子,多半是從南向北去沙灘、美術館時路過,原路返回時,又多半到北池子南口,西折過東華門前,沿著文化宮后河,經(jīng)午門再沿著中山公園后河,過西華門進南長街……沒走過這條路的人不知道,這是紫禁城南墻根的一條路,過去汽車少,常是靜靜悄悄的,路邊柳樹傍著灰色的城墻,春夏秋冬,早午晚,微雨或雪晴,都是北京城里最美的地方。

我后來讀秦兆陽散文,發(fā)現(xiàn)他也愛到這里散步,在他身體還好,腿腳還靈便的時候。他住在北池子二條路南一個獨門獨院里。他在世時我來探望他,他總是坐在南屋里,看書寫字,煙好像戒不掉,但又胸悶呼吸不暢,就用一個負氧離子發(fā)生器,制造點海邊森林草地空氣清新的幻覺。有位老先生可能比我來得勤,那就是李清泉?!度嗣裎膶W》1957年7月那一期特大號,就是他和秦兆陽兩人“炮制”的。頭條是李國文的《改選》,接著有宗璞的《紅豆》,豐村的《美麗》諸篇,仿佛也還有黃秋耘的短論。從頭年的4月號起,《人民文學》已經(jīng)先后刊發(fā)了《在橋梁工地上》《組織部新來的青年人》《本報內部消息》,秦兆陽本人又發(fā)表署名何直的大文章《現(xiàn)實主義——廣闊的道路》。所以叫大文章,不僅以其長,且因它在當時打出現(xiàn)實主義的旗幟,向表現(xiàn)為公式化概念化圖解政策粉飾現(xiàn)實的文學傾向挑戰(zhàn)。

二十多年后歸來,秦兆陽已滿頭華發(fā),不復當年在東總布胡同二十二號院里談笑風生、倜儻不群的神采了。他大約僅在80年代初跟一群作家有一次黃山之游,后來體弱多病,又急于把蘊蓄已久的長篇《大地》寫出,便不再外出了。

黃秋耘在70年代、80年代之交寫了名篇《丁香花下》,回憶“一二·九”運動后一次游行隊伍被打散,他逃進北池子一條橫胡同,一家住戶的一個中學女生為他包扎了傷口。他說,就是像秦兆陽家這樣的小院,說不定就是這個小院呢。但四五十年過去,早已“人面不知何處去”了。當時秋耘雖上了清華,也還不到二十歲。到了遲暮之年,回憶那位文靜的小姑娘,把他滿是塵土血污的衣服洗凈,還給他那唯一的約會,不勝惆悵。如今又是二十年過去,秋耘不久前也病逝了。

秦兆陽這個小院是他50年代置下的私產(chǎn)。在反右派運動前一兩年,北京作家如艾青、周立波、蕭殷都買了小院自?。ㄊ捯?958年外調廣東,他在趙堂子胡同那個小院就轉賣給了臧克家)。后來經(jīng)過幾十年的風風雨雨,秦兆陽一家從廣西回來,還能住進原來的住宅,但因屬私房,無力修繕,確也帶著風吹雨打的傷痕殘跡了。

在一切崇尚“一大二公”的年代,只有房管部門有瓦工木匠。在人們心目中,私房恰如大海中的孤島,遲早要收歸國有,即使房東有經(jīng)濟能力,想要修繕,找人買料都困難重重,多半只能眼看著它一天天爛下去,何獨秦兆陽家如此。因為沒有暖氣和衛(wèi)生設備,保暖的條件差,著涼的“機會”多,秦兆陽一入冬就開始犯病,后來體質越來越差,開了春也好不了。曾經(jīng)向所屬單位申請,哪怕是找有暖氣和衛(wèi)生間的房屋借住過冬……但直到病逝,這個申請還壓在行政部門沒有解決。

北池子一帶,據(jù)說為保存古都風貌,列名重點保護街區(qū),大概是不會建高層樓房的了。像秦家小院以及還不如它的平民住房,今后的命運是什么樣呢?

(選自《胡同里的江湖》/邵燕祥 著/北京出版社/ 2020年4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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