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建華
(福建師范大學 文學院,福建 福州 350007)
亞里士多德《詩學》強調(diào)戲劇的本質(zhì)(精神)是摹仿而不是敘述,戲劇“摹仿行動中的人物”,“[悲劇]的摹仿方式是借助人物的行動,而不是敘述……情節(jié)是對行動的摹仿,這里說的情節(jié)是指事件的組合”,悲劇是“一種通過表演來表現(xiàn)一切的摹仿”。[1]42詹姆斯·費倫在《作為修辭的敘事》中指出,作為修辭的敘事“意味著敘事不僅僅是故事,而且也是行動,某人在某個場合出于某種目的對某人講一個故事……由講述者、故事、情節(jié)、讀者、目的組成的這樣一個基本結構在大多數(shù)敘事中至少是雙重的:首先是敘述者向他的讀者講故事,然后是作者向作者的讀者講述的敘述者的講述。”[2] 14修辭的敘事或者寫作與閱讀的復雜而多層面的過程,是指“要求我們的認知、情感、欲望、希望、價值和信仰全部參與的過程。在這個更大的興趣范圍內(nèi),我特別感興趣的是敘事的各種因素(即人物、事件、背景、敘事話語),也感興趣于技巧、形式、結構、文類和敘事成規(guī),即它們導致、豐富、干擾,或其他使作為修辭的敘事復雜化的各種方式”。[2]23-24在莎士比亞歷史劇中,劇作者(們)把作為知識或者信息的歷史事件精心地編織到一個戲劇文本中,而觀眾/讀者則選擇性地獲取戲劇文本中的知識或者信息,通過觀念模式來完成對敘事的重新建構。
莎士比亞的歷史劇是一種藝術化的歷史寫作,它們在舞臺上生動有力地表現(xiàn)了被講述的歷史故事,尤其是充滿想象力的事件細節(jié)。R.L.斯莫爾伍德的《莎士比亞的歷史(材料)運用》(R.L.Smallwood,Shakespeare’sUseofHistory)認為,與敘述過去(then-narrative)的編年史不同,莎士比亞歷史劇是努力把歷史事件與人物在舞臺上再現(xiàn)出來,即劇作家追求的是“現(xiàn)在敘事”(now-narrative)或者生動有力的“現(xiàn)在的戲劇形象呈現(xiàn)”(now-theatricality)。[3]D.S.凱斯坦在《莎士比亞和英國歷史》(David Scott Kastan,Shakespeare and English history)寫道:“當然,對于莎士比亞時代的大多數(shù)英國人,重現(xiàn)過去是一種極為嚴肅的關切。歷史無疑是最具影響力的寫作形式之一,廣泛流傳于越來越有文化教養(yǎng)的群體中。寫作歷史劇不僅僅是為了在劇院里趁機利用人們對歷史的熱情,正如它常見于書店一樣。然而,要理解這些戲劇的觀眾如何看歷史劇是(或不是)什么,則需要思考如何理解和評價更多歷史寫作的傳統(tǒng)形式。”[4]167“而后,編年史以各種不同的表現(xiàn)方式來書寫民族/國家(事件)。越來越明顯的是,不僅僅是單一的過去,而且,表現(xiàn)的是多種不同的過去,不同的民族/國家觀念卻是顯然可見的,也得到了論證的支持?!盵4]173
《愛德華三世》主要取材于霍林謝德《英格蘭、蘇格蘭和愛爾蘭歷史》、弗洛瓦薩爾《編年史》(Jean Froissart,ChroniclesofEngland,France,Spain,andtheAdjoiningCountries)、佩特《快樂之宮》(William Painter,PalaceofPleasure,1575)。弗洛瓦薩爾的保護人是沃爾特·莫尼爵士(Walter Manny,1st Baron Manny),莫尼是海諾特伯爵(Earle of Henalt)的后人。羅杰·普瑞奧在《〈愛德華三世〉是為迎奉漢斯頓勛爵嗎?》寫道:“劇作家可能拜讀了宮內(nèi)大臣漢斯頓勛爵(Henry Carey,1st Baron Hunsdon,1526—1596)私人收藏的弗洛瓦薩爾《編年史》抄本,并利用其抄本頁邊的筆記作為戲劇的來源。此外,劇作家經(jīng)常改變或添加[歷史故事]到弗洛瓦薩爾的編年史,似乎旨在贊美或奉承漢斯頓。在1594年上半年,‘漢斯頓劇團’有理由贊美他們的主人,并且內(nèi)部證據(jù)使得這可能成為劇本構成的日期。最后,新的事實與莎士比亞參與寫作《愛德華三世》的其他證據(jù)是一致的?!盵5]1760年莎士比亞戲劇集的注釋者E.卡佩爾在《序曲,古詩選輯》(Edward Capell,Prolusions;or,SelectPiecesofAncientPoetry)指出《愛德華三世》一劇被認為是莎士比亞寫作的(EdwardtheThird,a play,thought to be writ by Shakespeare),卡佩爾編輯注釋了這個劇本(100頁),編輯本與1596年版有較大的拼寫法差異,添加了細致的分場分幕。2007年約翰·約厄特的《莎士比亞與文本》(John Jowett,ShakespeareandtheText)認為,有足夠的文本證據(jù)表明《愛德華三世》是基德、莎士比亞等共同創(chuàng)作的。[6]2009年,威克斯(Brian Vickers)認為該劇是基德、莎士比亞合作創(chuàng)作的。2017年,浦洛夫特、本內(nèi)特(Richard Proudfoot and Nicola Bennett)認為該劇是莎士比亞和馬婁、基德等共同創(chuàng)作的,莎士比亞寫作了第2、3、12幕。
莎士比亞的戲劇是為舞臺演出而創(chuàng)作的,戲劇中的敘事突出了舞臺上的表演效果和想象性的虛構,部分寫作則是巴洛克風格的夸張。歷史劇《愛德華三世》的敘述模式顯然不同于同時期較嚴謹?shù)木幠晔?,甚至有時放棄了對歷史事件本身的真實再現(xiàn),而是戲劇性摹仿了某些流傳于民間的、虛構的故事行為?!稅鄣氯A三世》一劇的歷史敘述模式顯然是多重的:基督教和宗教戲劇(尤其是奇跡劇)的影響、悲劇/喜劇模式、中世紀騎士故事、騎士精神與史詩性敘事等或隱或現(xiàn)的交織著,而這些敘事聚合成為歷史題材的說教戲劇。該劇的敘事主要包括英格蘭對蘇格蘭戰(zhàn)爭與對法戰(zhàn)爭、和一個想象的騎士的愛情故事,突出表現(xiàn)了中世紀后期的騎士行為和騎士精神。主要人物包括愛德華三世、黑王子愛德華、索爾茲伯里、伯爵夫人、法國國王約翰二世等。
該劇的開場是阿托瓦伯爵羅伯特向愛德華三世講述王族的譜系(pedegree),并要求后者提出法國王位的繼承權;劇末的結局是愛德華三世征服加萊,決定返回英格蘭。愛德華王宣稱:“我們便上船回英國去。我相信我們會在一個吉祥的時刻到達:三個國王、兩個王子和一個王后?!盵7]第一部分敘述了愛德華三世對蘇格蘭的戰(zhàn)爭、愛德華三世向索爾茲伯里伯爵夫人凱瑟琳求愛。第二部分敘述了法國國王約翰二世(John II,1350—1364)時期,英國與法國所發(fā)生的戰(zhàn)爭:克勒西戰(zhàn)役(Battle of Crecy,1346)、圍攻加萊(Siege of Calais,1346—1347)、普瓦捷戰(zhàn)役(Battle of Poitiers,1356),第三場第2—5幕突出表現(xiàn)了威爾士親王接受中世紀的騎士受封儀式,以勇敢的戰(zhàn)斗行為贏得了武裝騎士的封號。
該劇的敘述有事件、人物、時間、空間上的訛誤與混淆。1330年之后,愛德華三世重新發(fā)起對蘇格蘭的戰(zhàn)爭(Anglo-Scottish War of Succession,1332—1357),而該劇有意把對蘇格蘭的戰(zhàn)爭放在英法百年戰(zhàn)爭早期(Hundred Years’ War,1337—1356)的背景中敘述。該劇所敘述的某些事件與歷史本身不符,例如,1346年克勒西戰(zhàn)役發(fā)生在法國國王菲利普六世(Philip VI,1293—1350)時期;1347年愛德華王圍攻加萊,英軍勝利后返回英格蘭;普瓦捷戰(zhàn)役發(fā)生在1356年;1341—1365年布洛瓦(Charles of Blois-Chtillon,1319—1364)與蒙福德發(fā)生布列塔尼繼承戰(zhàn)爭(War of the Breton Succession); 1364年約翰·德·蒙特福特公爵(John IV the Conqueror,1339—1399)指揮英軍在歐瑞戰(zhàn)役(Battle of Auray)中打敗法國布洛瓦的查理(Charles of Blois,Duke of Brittany,1319—1364),獲取布列塔尼公國。
同樣,該劇多有在更小的、細節(jié)上的事實混淆,例如,第一場第1幕的敘事中出現(xiàn)了年輕的黑王子愛德華(Edward,the Black Prince,1330—1376),暗示時間當是1346年;愛德華三世請求海諾特伯爵(William I,Count of Hainaut,1286—1337)聯(lián)合弗蘭德爾,并尋求德意志皇帝(Louis IV,Holy Roman Emperor,1282—1347)的支持,事件當早于1337年;1337年威廉·蒙塔古(William Montagu,1st Earl of Salisbury,1301—1344)被封為索爾茲伯里伯爵,稱呼伯爵夫人當晚于1337年,第一場第1幕寫道:“好卑鄙的大衛(wèi),怎么別人不敢惹,卻伸出胳膊去欺負孤苦無告的婦女?”[7]450伯爵夫人自稱“征戰(zhàn)在外的丈夫”,[7]455“他正在戰(zhàn)場上忠心耿耿的為主上服務”,[7]466暗示蒙太古伯爵還活著,則時間不晚于1344年;第一場第1幕愛德華三世宣稱“朕已在此冊封你為里齊曼伯爵”,1341年阿托瓦的羅貝爾(Robert III of Artoys,1287—1342)被封為里齊曼伯爵。索爾茲伯里伯爵威廉·蒙塔古(William Montagu,1st Earl of Salisbury,1301—1344)和約翰·德·蒙特福特(John IV of Montfort,Duke of Brittany,1295—1345)在克雷西戰(zhàn)役之前均已去世。1350年瓦盧瓦的約翰(John Valoys,1319—1364)繼位成為法國國王。
1.愛德華二世(Edward II,1284—1327)時期,英格蘭長期與蘇格蘭處于戰(zhàn)爭狀態(tài)。羅杰·莫提默(Roger Mortimer,1st Earl of March)攝政時期(1327—1330)短暫地與蘇格蘭休戰(zhàn),1330年10月在威廉·蒙塔古(William Montagu,1st Earl of Salisbury,1301—1344)的支持下,愛德華三世處死了莫提默,爾后重新發(fā)起對蘇格蘭的戰(zhàn)爭(Anglo-Scottish War of Succession,1332—1357)。羅伯茨、比松在《英國史》之“愛德華三世和百年戰(zhàn)爭”中寫道:“法國對蘇格蘭的支持為英國在1337年向法國發(fā)動戰(zhàn)爭提供了理由,但這并非最根本的原因,也不是因為佛蘭德的城鎮(zhèn)為對抗法國國王向愛德華求援,更不會是愛德華三世對法國王位繼承人所宣稱的那樣,是因為愛德華在1329年就認識到腓力六世是合法的繼承人,但直到戰(zhàn)爭進行了兩年才宣布。這場百年戰(zhàn)爭的真正原因是腓力六世決定讓愛德華的阿基坦公爵領地隸屬于自己的王權之下,而愛德華則堅決要保留這塊領土的獨立性,這才是中心問題。當然愛德華和貴族們很可能還有更深層的動機:對戰(zhàn)爭給人的緊張刺激的喜歡、對軍營生活的熱愛以及對輝煌和榮譽的渴望等。愛德華以盛大的規(guī)模開戰(zhàn)。他不惜耗巨資同萊茵地區(qū)和低地國家(the Low Countries)的親王們結成鞏固的同盟;他以禁止向其出口羊毛為手段脅迫布料之城弗蘭德爾反對法國?!盵8]189-190雖然英格蘭王室及其貴族在名義上是法國國王的封建領主,有向法王效忠的責任和義務。在中世紀后期,蘇格蘭與法國幾乎都是結盟對抗英格蘭的,第一場第1幕蘇格蘭國王大衛(wèi)稱法國為兄弟國家(brother of Fraunce),“我們是不會跟英格蘭談判的。我們不會給他們晴朗的日子,也不會同意休戰(zhàn)。我們要燒毀鄰近的城市,不斷堅持猛烈的襲擊,一直打到約克城去。”[7]452
羅伯茨、比松在《英國史》之“愛德華三世和百年戰(zhàn)爭”中寫道:“愛德華是一個急切希望在戰(zhàn)場上取得勝利的國王,以此證明自己是一個偉大的勇士。他首項成就是在1332—1333年對蘇格蘭的戰(zhàn)爭中取得的輝煌勝利。但不久他便發(fā)現(xiàn)法國公開支持蘇格蘭。他隨即決定(喬治·麥考利·屈維廉的原話)‘比起從倔強的鰭薊上拔刺,摘取名貴的百合花是一項回報豐厚、輕而易舉而且功勛卓著的事業(yè)?!盵8]190
弗雷奧利在《圣女貞德與百年戰(zhàn)爭》中寫道:“1328年2月愛德華剛執(zhí)政一年,查理四世(Charles IV,1294—1328)在法國去世,沒有留下男性繼承人。愛德華的法國表兄瓦盧瓦的腓力(Philip VI of Valois,1293—1350)很快當選為國王。1328年5月,伊莎貝拉向議會提案,認為愛德華作為法國繼承人的權利應當?shù)玫匠姓J。當英國大使更進一步就此聲明跟法國交涉的時候,遭到了法國的拒絕,他們辯稱女性不能把從來沒有得到過的繼承權,再轉移給她們的兒子。愛德華拒絕接受這個決定。”[9]
《愛德華三世》想象性地敘述了蘇格蘭的戰(zhàn)爭,突出了戲劇化的虛構情節(jié),而非歷史事件,甚至把蘇格蘭國王大衛(wèi)(David II,1324—1371)對羅克斯城堡的圍攻說成是為了奪取伯爵夫人(Countess of Salisbury,1304—1349)。第一場第1幕寫到了蘇格蘭的進攻,威廉·蒙太古爵士(A cosin Mountague,my Cosin)說道:“聯(lián)盟已經(jīng)土崩瓦解,威名赫赫的主上,那背信棄義的國王剛一聽說陛下撒回了軍隊便立即忘記了他往日的誓言,進犯了好幾個邊境城市。那暴君占據(jù)了貝瑞克,搶掠了紐卡索,此刻又把羅克斯城堡團團圍住了。索爾茲伯里伯爵夫人身陷圍城,已經(jīng)朝不保夕?!盵7]450愛德華決定率領軍隊再度趕走入侵的蘇格蘭人。第2幕羅克斯城堡由索爾茲伯里伯爵夫人(Countesse of Salsbury)管理政務,索爾茲伯里伯爵威廉·蒙太古在布列塔尼戰(zhàn)斗,支持蒙福德(Lord Mouneford,John IV,1341—1345)奪取公爵爵位。當愛德華的軍隊抵達時,大衛(wèi)二世、道格拉斯已經(jīng)領著狂暴的蘇格蘭人逃跑了。劇中虛構了索爾茲伯里伯爵夫人的父親瓦維克勛爵(Warwicke),而莎士比亞的出生地埃文河畔的斯特拉特福即在瓦維克郡。
2.休謨在《英國史》之“愛德華三世”寫道:“流行的民間故事稱:在一次宮廷舞會上,愛德華的情婦(一般認為是索爾茲伯里夫人)襪帶脫落,國王替她系上。國王注意到幾位廷臣發(fā)笑,似乎覺得這件事并非偶然發(fā)生。國王叫道:‘Honi soit qui maly pense’,就是:邪惡的人才會有邪惡的想法。古代武士常見的風流事由此放大為重要的事件。國王創(chuàng)立嘉德勛章(Order of the Garter,1348)以紀念此事,把這句話列為勛章的箴言。但是,沒有任何古代權威支持這個傳說。這樣的起源雖然失之輕佻瑣屑,卻相當符合時代的習俗?!盵10]
第一場第2幕至第二場第2幕敘述了一個想象/虛構的騎士愛情,像中世紀騎士故事一樣,劇中突出表現(xiàn)了伯爵夫人的貞潔、美麗與智慧。愛德華三世在羅克斯城堡被美麗的伯爵夫人迷倒,“她的美麗連暴君都害怕,”[7]454“迫使我對她注視、愛戀、膜拜,她那雙眼睛蘊藏了多少奇妙的魅力,”[7]455“她的美麗舉世無儔,只有我的愛情能夠匹配。她的美麗超過了最美,而我的愛卻是最愛,比更愛還愛。”[7]461繼而向后者求愛。伯爵夫人嚴正地拒絕了他,但他仍然堅持,并利用瓦維克勛爵來獲得對前者的求愛,“到你的女兒那里去,代表我向她下命令,向她求愛。你要用一切辦法說服她,讓她做我的愛侶,秘密的情人?!盵7]468在虛張聲勢的試探下,愛德華三世同意將殺死王后,伯爵夫人誓言殺死她的丈夫。愛德華片刻動搖了,認為可以接受這個計劃,但伯爵夫人卻威脅要自殺以示拒絕。最后,幡然悔悟的愛德華表達了極大的恥辱,放棄這個愛欲的追求,并贊美忠貞的伯爵夫人。愛德華全身心地投入對法作戰(zhàn)。值得指出的是,第一場第2幕愛德華三世的旁白包含一首巴洛克式的愛情詩:“但它正在你勾魂的眉梢眼際。你那雙美目總毒擾我的心魂,連我的聰明才智也彷徨困惑。人世間不僅有太陽能用光明奪去凡夫俗子們明亮的眼睛,我還見她兩顆星星白晝輝煌,比太陽還耀眼,使我神迷目盲。”[7]456而后伯爵夫人被比作太陽:“她比太陽多了三倍的光輝,她跟太陽具有同樣的完美,她跟太陽孳生同樣多的馨香?!盵7]462國王的侍從羅多維克(Lodwicke,Lodowike,Lodwike)為愛德華王代寫了一首愛情詩片段(比黑夜的女王更美麗而貞潔)。
在英法百年戰(zhàn)爭早期,克勒西戰(zhàn)役和圍攻加萊是連續(xù)的系列戰(zhàn)爭。羅伯茨、比松在《英國史》中寫道:“從1342年以后,愛德華采用了一種英國經(jīng)濟上能夠承受的新戰(zhàn)略。他帶領突擊隊深入法國掠奪搶劫。1346年,在一次突襲中,愛德華在法國北部的克勒西遭遇了法國國王。當時愛德華只有7 000弓箭手、1 000長矛手和1 700騎兵,而對方的軍隊則要強大得多。但在隨后的激戰(zhàn)當中,法國騎兵在其進攻被訓練有素的英國長弓手粉碎后,遭到了英軍的屠殺。”[8-9]
弗雷奧利在《圣女貞德與百年戰(zhàn)爭》中寫道:“愛德華于1340年2月公開宣稱:他的頭銜是法國王位的繼承人。愛德華是第一位聲稱雙重君主身份的英國君主……1342年以后,愛德華又在布列塔尼公國找到了借口攻打腓力六世,腓力為了幫助他的外甥布洛瓦的查理(Charles of Blois,1319—1364)決定解決雙重頭銜的爭議。1344年3月,英國議會為戰(zhàn)爭補貼投票,同意愛德華率艦隊去法國,‘拿回上帝賜予他的東西’。教皇在阿維尼翁和平會議上未能調(diào)和這對表兄弟的矛盾?!盵9]106
弗雷奧利在《圣女貞德與百年戰(zhàn)爭》中寫道:“1346年7月,愛德華侵入諾曼底,公然藐視法國,期望在阿基坦展開攻擊。愛德華寄希望于破壞力很強的英國戰(zhàn)略,這種戰(zhàn)略被稱為襲擾戰(zhàn)(chevauchée)——是一種機動靈活的襲擊策略,在與蘇格蘭戰(zhàn)爭中發(fā)展出來,目標是平民百姓,而不是直接的軍事沖突,但是愛德華被迫在克勒西與法國進入激戰(zhàn)狀態(tài)。1346年8月,在對付優(yōu)于英國軍隊的法軍時,他取得了輝煌的勝利。10月,他在內(nèi)維爾十字之戰(zhàn)中擊敗了蘇格蘭軍隊,緊接著的一年他占領了加萊。然后,愛德華返同英國,他開始在英格蘭建立穩(wěn)固的君主制的基礎?!盵9]106
《愛德華三世》一劇顯然戲劇化地表現(xiàn)了英法百年戰(zhàn)爭的起因,即法國王位繼承權的戰(zhàn)爭。該劇的敘述把1347年圍攻加萊和1356年普瓦捷戰(zhàn)役混淆為同時發(fā)生的兩次戰(zhàn)役,第三場第5幕之末寫到威爾士親王和奧德利追擊向普瓦捷逃跑的法國約翰王、愛德華三世和德比圍攻海港城市加萊。在普瓦捷勝利之后,威爾士親王前往加萊與愛德華王會合。在第一場第1幕,阿托瓦伯爵羅伯特( Robert III,Count of Artoys,1287—1342)告知英格蘭國王愛德華三世:只有愛德華才是已故法國國王菲力(Phillip of Bew,1268—1314)的真正繼承人,“菲力王只有一個女兒,那就是伊莎貝爾公主,后來嫁給了您的父親,且從她的子宮、那芬芳的花園里蕃息了您,歐洲的希望之花——法蘭西王位的繼承者……[他們]宣布瓦盧瓦的約翰繼位,那就是現(xiàn)在的國王。他們的理由是:在法蘭西的版圖上多的是出身顯赫的王子,不應當讓非男系血統(tǒng)的繼承人來統(tǒng)治法國。”[7]447-448《亨利五世》一劇指出法國王位的男系血統(tǒng)繼承習慣源于《薩克利法》。法國使臣洛林公爵(Duke of Lorrayne,1320—1346)到來,堅持要求愛德華因為阿基坦領地(Guyen Dukedome)應該向新的法國國王約翰(Iohn of Valoys)致敬。愛德華蔑視他傳達的敕令,堅稱他會侵犯他的權利。愛德華三世說道:“挑戰(zhàn)的信物已經(jīng)扔下,戰(zhàn)爭立即要開始,可要結束戰(zhàn)爭還需要大費力氣?!盵7]450黑王子愛德華說道:“越來越激烈的戰(zhàn)爭吶喊正投合了我這年輕的脾性……要完成偉大的事業(yè)決不容耽誤?!盵7]451
第二場第2幕德比(Henry of Grosmont,1st Earl of Derby,?—1360)、奧德利回來報告英格蘭已完成對法戰(zhàn)爭的準備。[7]471第三場第1幕法國國王約翰及諾曼底公爵查理(Charles le Sage,1338—1380)、菲力(Philippe le Hardi,1342—1404)、洛林公爵等已經(jīng)來到弗蘭德爾,愛德華加入了他在法國的軍隊,參與一場戰(zhàn)爭爭奪法國王位。在英格蘭一邊有弗蘭德爾、德意志皇帝,法國國王約翰指揮法軍和整個盟軍,“我們除了本國的兵力之外,還有朋友:驍勇的波蘭人,好戰(zhàn)的丹麥人,波西米亞國王和西西里國王都已是我們的盟友,而且,我相信他們正在往此地火速進發(fā)。[7]478而后,英軍、法軍在弗蘭德爾發(fā)生海戰(zhàn),法國海軍被打敗,作為信使的水兵回答是:“法蘭西遭到了挫折,喜歡夸口的愛德華取得了勝利……現(xiàn)在敵人已經(jīng)登陸。”[7]481第2幕敘述了法國國王約翰后退到皮卡第,法國民眾逃亡(法國人甲乙丙、一婦女和兩小孩),民眾的流言支持愛德華繼承王位,“愛德華是我們已經(jīng)去世的[三個]國王的妹妹的兒子,而約翰·瓦盧瓦卻在三個親人以外?!盵7]483愛德華三世和黑王子愛德華向法國約翰王的軍隊發(fā)起了進攻,不斷地攻城略地,“我們奪取了幾個最強有力的城市,如阿茲倫、列城、克羅塔格和卡倫提尼,還摧毀了一些別的城市?!盵7]484第三幕敘述了法國人戈平德·格雷為英軍引路,愛德華王、阿托瓦伯爵與黑王子愛德華、德比伯爵、奧德利勛爵等在克勒西會合;愛德華和法國國王及雙方人士在戰(zhàn)役之前互相指責,約翰王指責英軍侵犯法國土地、屠殺民眾和破壞城市。黑王子愛德華說道:“因為你那喉嚨里夸耀的毒汁全都是誹謗和惡毒的謊言,而我們所堅持的斗爭的確光明正大,我們今天就來一場兩軍交鋒,結束這場爭斗吧。讓一方幸運,獲得勝利,另一方遭到不幸,落個萬世罵名?!盵7]486在《亨利五世》中亨利王也宣稱:“他作戰(zhàn)的理由正大,宗旨光明?!盵11]威爾士親王愛德華(即奈德)被封為騎士并被派去參戰(zhàn),“奈德,今天這一戰(zhàn)是你平生第一次在兩軍對壘之中的戰(zhàn)斗。為了按照勇士的慣例讓你受到騎士的磨練,我們將莊嚴地授予你武器。”[7]488第4、5幕敘述了英軍、法軍在克勒西原野上的戰(zhàn)斗,法國的盟友熱那亞衛(wèi)戍部隊在戰(zhàn)場上奔逃引起法軍潰散,第四場第4幕愛德華王子說道:“在克勒西戰(zhàn)場上,我們的團團戰(zhàn)云曾噎住法國人的喉嚨,使他們彼此分散?!盵7]501愛德華王把勝利歸功于上帝與正義,“賞罰分明的上帝,在我輩這愚頑的心靈面前,您的深謀遠慮真是神妙莫測。您今天扶持了正義的一方,讓邪惡者自相踐踏,您那神奇的功業(yè)我們該怎樣贊頌才好!”[7]490人數(shù)眾多的法軍團團圍住追逐潰逃的黑王子愛德華,后者一時陷入重圍的危險之中,在小山頂上的愛德華三世拒絕向他的兒子提供幫助,“我決不允許任何人支援,否則處死。今天是命運注定要用嚴重的思想顧慮考驗他勇氣的日子。他若是殺出重圍,等他達到涅斯托的年齡,準會回憶得津津有味的。”[7]491黑王子最終殺死波希米亞國王,成功的執(zhí)行了一個騎士的任務,贏得了騎士的稱號,并成為“一個當之無愧的王位繼承人”。
值得指出的是,《亨利五世》第二場第4幕寫到了克勒西戰(zhàn)役,“當年克勒西一役慘敗下來,我們的親貴全部被那擁有兇惡綽號的威爾士的黑王子愛德華所俘……那時節(jié),他那位像一座小山似的父親,站在一座小山之上,高高的在半空中,金色的陽光照耀他的頭頂,看著他的英勇的兒子,微笑地看著他屠戮生靈,摧毀了上帝與法國的父老們用二十年功夫鑄范出來的子弟兵。”[11]77而對克勒西戰(zhàn)役的敘事結構同樣也出現(xiàn)在《亨利五世》第四場之中,第3幕寫道:“我懷著最佳的希望,我不愿因為再添加一個人而損失我的榮譽?!盵11]163
羅伯茨、比松在《英國史》中寫道:“克雷西一戰(zhàn)十年后,愛德華三世之子,也就是所謂的黑太子(Black Prince),在普瓦提埃取得了一場更為蕩氣回腸的勝利。他采取了其父親在克雷西使用過的戰(zhàn)術,擊潰了法軍并俘虜了法國國王。政治的不和、社會的動亂、瘟疫的肆虐、再加上英國士兵(稱為自由連隊[free companies])的團伙擄掠,所有的這一切使法國很快就變成了一塊荒蕪之地,高盧雄雞不得不跪地求和。在1360年簽訂的《布勒塔尼條約》(Treaty of Bretigny)中,愛德華宣布放棄對法國王位的要求,作為回報,他得到了領土擴大后的阿基坦的所有權利,包括現(xiàn)在的加斯科涅、普瓦圖和利穆贊( Limousin)地區(qū)。在法國北部,愛德華得到了加萊、蓬蒂約(Ponthieu)和吉內(nèi)斯(Guines)地區(qū)。法國進一步同意支付50萬英鎊贖回法國國王,這相當于英國國王五年收入的總和。”[8]191
弗雷奧利在《圣女貞德與百年戰(zhàn)爭》中寫道:“1355年,愛德華的兒子黑太子,又在波爾多發(fā)動了新的戰(zhàn)爭。第二年,兩支英國軍隊威脅將在波爾多聚集。在普瓦捷,黑太子遭到了法國軍隊的突襲,被迫進入列陣戰(zhàn)斗。愛德華的兒子猛擊法軍,而且1356年9月在戰(zhàn)場上將好人約翰二世從戰(zhàn)場上作為俘虜護送回來。愛德華三世沒有出現(xiàn)在戰(zhàn)場上,但是卻贏得了榮譽?!盵9]106
法國國王發(fā)現(xiàn)威爾士親王(即黑王子)被數(shù)倍于己的法軍(法國國王、諾曼底公爵、菲力小王子、夏提雍)包圍,前者說道:“他不過才八千人馬,而我們至少有六萬人之多?!盵7]500然而,克勒西隱士預言使用火炮的英軍(羽毛之族)必贏,法國國王被俘送往英格蘭。第4幕愛德華王子、奧德利在普瓦捷戰(zhàn)役之前面對殘酷的戰(zhàn)斗形勢,前者絕望地抨擊了戰(zhàn)爭的道德,反對看似無法克服的危險,“死亡的名字比它的行動要威風得多,你對它的力量的分析又增加了它的威風”。[7]502約翰王派出傳令官與愛德華王子協(xié)議休戰(zhàn)而要求贖金,后者拒絕提交贖金,也拒絕逃跑,而是直接向法王挑戰(zhàn),菲力小王子向愛德華王子挑戰(zhàn)。奧德利告訴愛德華王子戰(zhàn)斗的謀略和堅毅的面對死亡的意志。第5幕以(宗教)奇跡劇的預言——災變方式敘述了普瓦捷法軍營地英軍轉向勝利的事件歷程:菲力小王子報告可怕的預言實現(xiàn)了,一大群烏鴉在法軍頭上飛旋,大霧遮蔽了天空,法軍驚恐地放下武器,“一種令人噤若寒蟬的恐懼把白晝變成了午夜,在醒著的人群里語言已經(jīng)休眠。”[7]505法王要求吹起號角安慰士兵,結束愚蠢的胡鬧。第6-9幕交替表現(xiàn)了英軍、法軍在戰(zhàn)場上的戰(zhàn)斗情景:第6幕阿托瓦伯爵來到普瓦捷戰(zhàn)場,愛德華王子下令扔掉水松木的長弓,投擲燧石,和法軍殊死一戰(zhàn)。第7幕法軍惶恐不安地亂成一團,自相殘殺,約翰發(fā)起了最后的沖鋒。第8幕奧德利在戰(zhàn)斗中受傷。第9幕愛德華王子俘虜了法國國王約翰和查理王子,阿托瓦俘虜了菲力王子,英軍凱旋,前往加萊(愛德華王子獎賞奧德利)。第四場在法國和英國陣營之間轉換,英國軍隊的明顯絕望冷靜與法國人的傲慢自信形成鮮明對比。愛德華王子重申“正義者得神助”的戰(zhàn)爭倫理。
第四場第3-5幕插敘了索爾茲伯里伯爵在法國被俘,繼而被法國國王約翰處死的想象性故事。第3幕在普瓦捷原野法軍營地,維葉請求諾曼底公爵查理同意放行索爾茲伯里,基于恪守騎士的榮譽與誓言,查理王子同意了維葉的請求。第5幕索爾茲伯里被衛(wèi)隊長帶到法國國王面前,約翰王下令把前者吊死在營帳外的第一棵樹上,查理王子反對獲得通行證的索爾茲伯里,約翰王被迫同意放走前者,去給愛德華三世報信。
與克勒西戰(zhàn)役、普瓦捷戰(zhàn)役的敘事一樣,圍攻加萊的敘事是基于中世紀騎士故事、騎士精神與史詩性敘事等多種模式,在(倫敦)舞臺上藝術化的再現(xiàn)出來的。時間空間的跳躍是這些歷史事件敘述的戲劇表征。第四場第1幕英國軍隊出現(xiàn)在布列塔尼,索爾茲伯里伯爵幫助蒙福德公爵打敗布洛瓦的查理,重新?lián)碛胁剂兴峁珖⒈硎鞠蛴⒏裉m國王愛德華宣誓效忠。然而,索爾茲伯里伯爵在布列塔尼作戰(zhàn)是在1337—1340年,1340年索爾茲伯里被法軍俘虜,隨即被贖返回英格蘭,此后一直未能重返法國作戰(zhàn)?!稅鄣氯A三世》一劇有意把索爾茲伯里伯爵入法戰(zhàn)爭及其被法軍俘虜?shù)臍v史事件想象性地置于布列塔尼繼承戰(zhàn)爭之中;而且,參加英軍圍攻加萊的卻是蒙福德的兒子小蒙福德公爵(John V of Montfort,1339—1399),索爾茲伯里伯爵計劃前往加萊,要求法國俘虜維葉(Villeirs)從諾曼底公爵查理王子處得到一張安全通行證。
第四場第2幕,愛德華三世圍攻皮卡第地區(qū)的加萊城,六個窮漢被迫從加萊城驅(qū)除出來。法國使者衛(wèi)隊長向愛德華王表示加萊居民意識到他們將不得不向后者投降,最終愛德華放棄對城里六名最富裕的商人的嚴厲懲罰,決定赦免他們。珀西勛爵(Lord Pearsie,Henry de Percy,9th Baron Percy,1298—1352)通報菲利普王后打敗了起兵尋釁的蘇格蘭國王大衛(wèi),北方鄉(xiāng)紳約翰·科普蘭騎士俘虜了大衛(wèi),并把后者帶到法國獻給愛德華王。第五場第1幕菲利普王后來到皮卡第英格蘭軍營,愛德華三世憤怒地要求嚴懲加萊城的六名求和代表,愛德華答應菲利普王后的請求寬恕了他們??破仗m在愛德華三世面前做自我辯護,“我是在跟大衛(wèi)王一對一的廝殺時俘虜了他。作為軍人,我對于自己掙來的榮譽絲毫也不愿意放棄?!盵7]516而菲利普王后被說服忘掉不愉快。
第五場第1幕索爾茲伯里伯爵來到加萊,向愛德華王報告了威爾士親王被圍困的消息,“法國人的工事形成一個圓圈,每一道障礙的開口處都擺滿了銅鑄的大炮。這里是一萬騎兵,那里是兩萬長矛手排成的方陣,另一邊是弓弩手和殺傷力很大的弩箭;而在正中,聞名的愛德華王子則如地平線包圍之內(nèi)的一個脆弱之點?!盵7]517愛德華王和皇后在誤認王子死亡的時候,威爾士親王凱旋來到加萊,帶來了被俘的法國國王。英國人在勝利中進入加萊。愛德華王拒絕法國國王約翰提交贖金,決定把后者帶到英格蘭去。
伊麗莎白時期,民族意識的覺醒促進了歷史敘事的熱情,同時也激發(fā)了人們探索關于社會政治、權力欲望、道德正義、政治行為的后果等藝術性表現(xiàn)形式,英國歷史題材普遍運用到敘事詩和戲劇的敘述中。莎士比亞的歷史劇作為一種獨立的戲劇類型,延續(xù)了基督教和宗教戲劇(尤其是奇跡劇)的道德說教傳統(tǒng),成為歷史題材的說教戲劇。在《愛德華三世》一劇中部分包含了悲劇/喜劇模式,該歷史劇中的喜劇性人物和喜劇性場景是鮮明的敘事特色。劇中對蘇格蘭的戰(zhàn)爭與想象的騎士愛情、克勒西戰(zhàn)役、普瓦捷戰(zhàn)役、圍攻加萊的敘事則交織著中世紀騎士故事、騎士精神與史詩性敘事因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