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俊三
節(jié)日,在國人的信仰中占據(jù)怎樣的位置?它是一種生命信仰,也是文化信仰,更內(nèi)化在日常之中。一個被病魔侵襲的女孩,一個悲痛卻又堅強的家族,在節(jié)日的反襯下,有些記憶如此深刻,它是一種力量,也是一種信仰。
和往年一樣,吃了早飯,我就攜妻子和女兒,往百里外的家里趕。
今天是己亥年的八月十五,中秋節(jié),我們要趕回家里,陪父母過節(jié)。我自從1987年結婚之后,每年的春節(jié)、正月十五、八月十五、父母的生日等重要節(jié)日,都和父母在一起過。其他的一些節(jié)日,如父親節(jié)、母親節(jié)、重陽節(jié)等,沒有特殊情況,也要趕回家里,陪著父母。
今年的中秋節(jié),也不能例外。
我駕著車,行駛得很緩慢,已經(jīng)沒有了往年的心境。
一個小時后,我們到了家。院子的籬笆墻上盛開著一串一串紫色的花、黃色的花,爬滿了一簇一簇紅的扁豆、綠的扁豆。
以往這個時候,母親總會站在院子里,微笑著,等我們。
我推開柵欄門,卻沒有看到母親。
房屋的門關著。我推開進去,母親在掃地,父親坐在桌子邊,一個人在喝茶水。
妻子搶過母親手中的笤帚,掃起來。
稍稍坐穩(wěn),母親便問起她小孫女晴兒的病情。
此時,她的小孫女晴兒正由我的弟媳陪護著,在百里之外的油田中心醫(yī)院接受治療。我的弟弟去了離家150多里的海港,在那里打工。早上三點去,晚上八點才能回到家。晴兒是他唯一的女兒,得病一個多月以來,他消瘦了很多,也變得少言寡語。這段日子,他除了陪女兒治病,就是侍弄莊稼。農(nóng)閑時,他閑不住,就去外地打工。以此轉(zhuǎn)移注意力,消磨這無聊的時光。
中秋節(jié)是一個團圓的日子,弟弟卻去了海港。我知道,女兒在醫(yī)院里,他哪有心緒像往年一樣,陪著父母、陪著我們,劃拳行令、喝酒吃肉。弟弟是脆弱的,他怕他在家里,由于低落的情緒,給這個節(jié)日帶來不悅,因而,他選擇了出去打工,干些體力活。他是完全可以不出去的。我理解我的弟弟。前一天晚上,弟弟給我打電話,說,大哥,我明天去海港打工,不回家吃飯了,你陪咱爹娘過十五吧……我知道,他是躲在黑燈瞎火的屋后沒人的地方給我打電話的,之后,他一個人蹲在地上,無聲地哭很久。
不一會兒,妹妹、妹夫,外甥、外甥媳婦,等等,都趕到家里。大家沒有了往年的說說笑笑,但也裝得從容,一個個努力擠出笑臉,裝出閑來沒事的樣子,逗父母開心。
這個午飯,我們沒有喝酒。這是這些年來僅有的一次。飯菜和往年一樣豐盛,但我們沒有吃出滋味。
這一年6月2日,是個周末,我正想去單位。多年來,我養(yǎng)成了周末去單位讀書寫作的習慣。剛剛下樓,接到弟弟的電話,說晴兒在河口醫(yī)院檢查,情況不好,醫(yī)生建議去大醫(yī)院進一步確診。我當即聯(lián)系了當?shù)刈詈玫挠吞镏行尼t(yī)院,我們從不同的地方趕過去。住上醫(yī)院,做了全面的檢查,確定為卵巢囊腫。我們的心懸了起來,不相信是真的。稍稍平靜以后,我們咨詢了醫(yī)生。醫(yī)生說,這種病,百分之九十屬于良性,切除了就沒事了,不用擔心。我們一顆懸著的心,才落下來。
晴兒一直在醫(yī)院里打針,做各種各樣的檢查。我們憂心忡忡又急不可待地等著手術,心里總是不踏實。
終于等到了手術的那一天。6月11日,家里的親人、近人都來了,焦急地等在手術室外,懸著的心就要跳出來。四個小時后,醫(yī)生把我們叫到談話室,告訴我們,是惡性腫瘤。這消息如晴天霹靂,弟弟眼淚止不住地流,弟媳暈厥過去,我的妻子、我的妹妹也哭出聲來。不一會兒,醫(yī)生再次讓我們到談話室,醫(yī)生說需要對晴兒進一步手術。弟弟用顫抖的手,再一次簽上字。
天塌了!這三個字從我的腦海里蹦出來,我的眼淚止不住嘩嘩地流,似翻江倒海。
一個僅僅十八歲的生命,花季少女,怎么得上這樣的重病。
這個病,我們一直瞞著晴兒,也瞞著我的父母。
但是瞞不住的。晴兒一次次去住院,父母一定能感覺到什么。接下來的日子,父親因心臟問題,住了三次院。母親也瘦了十幾斤。父親只字不問他的孫女得了什么病,但我相信,他是知道的。母親總會問我,能治好嗎?能治好嗎?我說能。母親看看我,半信半疑。有時候,母親像是對我說,又像是自言自語:老天爺睜睜眼,放過我的孫女,把我收走吧!這些話,像錐子扎到我心上。
晴兒是堅強的,一次次住院,我一次次去看她,沒見她流一滴眼淚。
晴兒是不幸的,也是幸福的。
十八年前,她來到這個世界上。那時,她的父母已經(jīng)三十多歲。在這個年齡,添了這個寶貝,給整個家庭帶來了歡樂。她是爺爺奶奶的掌上明珠,是父母的掌上明珠,是一個家族的掌上明珠。
晴兒是正月十四的生日。每年,我和妻子都會把她接到城里來,一邊過生日,一邊觀賞元宵燈會。
初中畢業(yè)以后,我想盡辦法讓她來縣城上高中。弟弟弟媳在鄉(xiāng)下種地,照顧不上她。高中三年,是短暫,也是漫長的。我差不多每周周三晚自習后,都在路口等她,給她送好吃的。
高三那年,晴兒為了能考一所好大學,上了特長班,護理專業(yè)。有時候,學校組織他們?nèi)稀I州等地培訓,我?guī)状卫@道去看她,給她一些鼓勵,厲兵秣馬,備戰(zhàn)高考。晴兒生病以后,我也瘦了十幾斤。她剛做完手術,我就拿著她的病理切片,去北京大醫(yī)院找醫(yī)生會診。從此,吃不下飯,睡不好覺。
以前,父親是天。如今,他老了,我就是天。原本一個平靜的家庭,因為晴兒的這么一個病,就不平靜了,甚至是一場災難。
晴兒生病以后,我知道了什么是度日如年。很長一段時間里,我羞于見人,像一個做錯了事的孩子,又像一個無能為力的庸人。
食不甘味、寢不安席。
晴兒手術之后,漸漸地,我們都平靜下來。全家人有錢的出錢,有力的出力,有人的出人。我對弟弟說,錢能解決的事,就不是事,讓他放心,我們舉全家之力給晴兒治病,還有醫(yī)保和大病救助。我和妻子陪伴晴兒左右,騰出時間讓弟弟弟媳稍作休息。妹妹和妹夫去幫著弟弟打理莊稼,不能荒蕪。我的女兒撇下三歲的孩子,去北京腫瘤研究所找專家做病理切片分析,確保診斷無誤。
有先進的醫(yī)療條件切除病灶,有好的心態(tài)積極配合治療,我們堅信,奇跡會出現(xiàn)的。
吃了午飯,我們就回了家。
晚飯后,我下了樓,沿著利一路,走一走。
利一路上,燈火輝煌,卻不能把我的心照亮。我沿著南側的人行道,慢慢地向東走著。不時地抬頭,想找天上的那輪明月,找了半天,沒有找到月亮的影子。
“八月十五云遮月,正月十五雪打燈”,在往年,這樣的景象,會讓我心花怒放。因為“云遮月”“雪打燈”都昭示著來年一定是好年景,是莊稼人所盼望的。我從莊稼地里走出來,對土地、莊稼情有獨鐘,會被這樣的景色感染,并為之謳歌。當下,一顆心卻被烏云籠罩。我一邊走,一邊想著這個無月的中秋,這個壓抑的中秋,這個黑暗的中秋……
我不再往前走,怕遇到熟人,有些難堪。我就折回頭,往家走。
回到家,我寫下一首詩,其中幾句是:
今年,圓了七十七年的父親的月亮,不再圓
圓了七十六年的母親的月亮,不再圓
圓了五十六年的我的月亮,不再圓
圓了五十二年的弟弟的月亮,不再圓
想到這些,我淚流滿面。恍惚中
我看見,一輪十八歲的月亮
正在母親淚眼的海洋里,冉冉升起,掛在天邊
透過窗口,我與羞澀的月亮深情對望,我知道,她只是與我躲迷藏。我在祈禱,祈禱晴兒好起來。我在等待,等待月亮冒出來。不一會兒,月亮勇敢地穿透烏云的包裹,像玉盤一樣豐盈地站在我的眼眸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