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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婚恩典

2020-02-10 14:15:56大頭馬
小說月報 2020年12期
關(guān)鍵詞:莉莉

1.居民樓

市五環(huán)外某居民樓二單元六〇二室——一套再普通不過的兩居室??蛷d略顯雜亂,桌上堆了一些外賣包裝盒、被捏扁的飲料罐、一對落滿灰塵的啞鈴。門廳放著一些尚未被扔掉的快遞箱子、主人還沒下決心丟棄的生活廢物。茶幾上堆著一臺錄音機(jī)、領(lǐng)夾式話筒、減震架,還有纏繞在一塊兒的線纜。這座老式居民樓隔音效果較差,平時能隱約聽見隔壁生活的響動,每周二晚上能聽見樓上小孩拉小提琴的聲音,早上六點前起床能聽見麻雀、黑水雞、喜鵲、斑鳩的叫聲,深秋黑水雞消失,烏鴉的聲音加入。若是再早一些,還能依稀聽見清潔工人的篾竹掃帚和瀝青地面摩擦發(fā)出的窸窣聲。此時,房間里除了兩人激烈的爭吵聲,什么也聽不見。

“離!”

“必須離!”

“這次我把丑話說在前頭……”

“你可得了吧?!?/p>

“曹莉莉,我告訴你,你已經(jīng)觸犯到了我人格的底線!”

“喲,這就算你人格的底線了?”

“反正我不同意,你要去,就離?!?/p>

“那就離吧,我已經(jīng)決定了?!?/p>

“你決定了還來告訴我干嗎?你直接把結(jié)婚證撕了走人唄?!?/p>

“我怎么知道你會自私到這個地步?”

“自私?我自私?哈哈哈……我自私,我真是沒想到啊,你居然會認(rèn)為我自私?”

“你不自私?這個事情,我開口還沒超過三句,你就是這態(tài)度。”

“不說這件事,就說其他的,這十年來,大事小事都是聽誰的?誰一忍再忍?”

“你是又要老賬重算,車轱轆話再說一遍?”

“又要?我跟你算過老賬?哪一次吵架我提過以前的事?”

“哼,你是不敢提。”

“我不敢?”

“那你倒是說啊,今天咱們不妨把過去那些事都攤開了,一件一件仔細(xì)算算,我嫁給你,到底吃了多少虧。”

“好啊,你終于把心里話說出來了。吃虧……你一直都在算計是嗎?”

“我算計你?呵呵,你身上有哪一點值得我算計?”

“我……你簡直讓我心寒?!?/p>

“王德吾,我累了。”

“我知道,你是打定主意要跟那個傻?菖在一塊兒?!?/p>

“我說過很多遍了,這是你的想法,不是我的。不要把你的想法強(qiáng)加在我身上?!?/p>

“我就知道當(dāng)年……他懷恨在心,沒想到他居然能惦記十年?!?/p>

“這只是一個工作?!?/p>

“這小子擺明了是故意的。這項目他給誰不能,非要給你?”

“不是他非要,他只是邀請,是我非常需要這個項目。”

“你怎么就需要了?”

“我累了,我想休息?!?/p>

“你說啊,你給我好好說說。這件事今天咱們必須說清楚!”

“必須要今天?”

“今天,現(xiàn)在?!?/p>

“好。為什么我需要?這你還看不出來?你看看周圍!我們現(xiàn)在住的,吃的,用的。你再看看我,我已經(jīng)三十一了!這幾年同學(xué)聚會我沒去你以為是我忙,不想去?我是不好意思去!”

“你嫌丟人?”

“我嫌丟人?!?/p>

“那我算是明白了?!?/p>

“你明白什么了?”

“我們壓根就不是一類人。從你當(dāng)初好好的鋼琴不彈了,要去做什么制片人,我就覺得不對……這么多年,一次又一次吵架,一個又一個證據(jù)……我早就應(yīng)該認(rèn)清楚,我們不是一類人?!?/p>

“哈,哈,哈。”

“你笑什么?”

“哈哈哈哈哈。”

“你笑什么?”

“結(jié)婚時你沒有覺得我們不是一類人;你叫我把錢交給你去創(chuàng)業(yè)的時候,沒覺得我們不是一類人;現(xiàn)在我要追求更好的生活,你開始覺得我們不是一類人了?!?/p>

“我就知道你還是耿耿于懷那筆錢……我們現(xiàn)在的生活難道還不夠好嗎?”

“好?我每天早上六點鐘起來,為了避開早高峰。一天開五個會,從城南跑到城北,伺候投資人,伺候甲方,伺候?qū)а?、演員、編劇,記著他們每個人愛喝什么口味的咖啡,愛上什么夜店,陪聊陪酒賠笑臉。每天晚上睡不著覺,就怕半夜一個微信,這個投資人撤資了,那個演員翻臉了,電影開機(jī)了導(dǎo)演說劇本要重頭改……”

“我知道你辛苦,可你這又是何必呢……”

“我不辛苦光靠你那點兒工資夠我們干什么?連房租都不夠交!”

“錢錢錢,說到頭來,還是錢?!?/p>

“是,你清高,你不屑于談錢,成天埋頭顧好你那攤子事兒就心滿意足了。你覺得錢不重要,我問你,沒有錢你能做什么?你連想要升級一套錄音設(shè)備都升不起!”

“我不是說錢不重要,可你要的不是小錢,你要的是賺大錢,你一心想要的是成功,是一夜暴富。你太著急了?!?/p>

“王德吾,別再幼稚了好嗎?現(xiàn)實一點兒吧,你睜開眼睛看看這個世界,你看看房價!我能不著急?我當(dāng)年是不著急,把錢拿給你去創(chuàng)業(yè)。我要是早一點兒著急,堅持用那錢買一套兩居室,我們至于現(xiàn)在連個十平方米都買不起?”

“莉莉,這件事是我不對。我很感激你當(dāng)時對我的支持,也很怨恨自己失敗了,辜負(fù)了你的信任。你說的這些我不是沒考慮過。我甚至想過辭職,咱們離開這里……”

“離開這里我們能去哪兒?”

“回老家,或者找一個咱們能待下來的地方,小城市,你看,反正咱們也沒有孩子……”

“別提孩子。”

“是……我是說,我們兩個人,去哪兒不能待著?為什么要讓錢憋死?”

“王德吾!”

“怎么?”

“你說對了,我們的確不是一類人。”

“嗯?”

“我不像你,你只要一份簡單的工作,抱著你的錄音機(jī),管好你那一畝三分地就滿足了。我不行。”

“你還是要賺錢?”

“不,你從來就不明白,這和錢沒有關(guān)系!我也是一個人,我只能活這一次,你有你的人生目標(biāo),我也有我的。你明白嗎?”

“你的目標(biāo)是什么呢?”

“我不想跟你說,說了你也不會明白。就像我也不可能明白你為什么每天在一個小房間里,弄那些聲音素材就很愉快了。我其實挺羨慕你的,人無大志反而比較容易獲得幸福?!?/p>

“是啊,我是小志,你是大志。”

“你看,我說了你不會明白。”

“不是我不明白,是你不想讓我明白?!?/p>

“呵。”

“今天你能說這些挺好的。咱們不是第一次吵架了,也不是第一次提離婚了,可是哪一次你也沒有像今天這樣把話說得讓我明白過。既然這樣,我也說一些不該說的……”

“不該說的就別說了?!?/p>

“我要說?!?/p>

“我不想聽?!?/p>

“你得聽著?!?/p>

“我不聽。”

“你以為只有你人生不順利,我已經(jīng)活明白了?我的人生圓滿了?我每天待在單位那個小房間里就很開心了?你知道我最大的愿望根本不是這些……我想要的是一個家庭。我和你,我們兩個,再有個孩子……”

“別再提孩子!”

“我不想提孩子,我就想讓你知道,我的人生也是有缺憾的。”

“生不了孩子是我的問題嗎?”

“我沒這么說,是我的問題我知道,你也知道,而且你知道我這輩子都不可能有孩子了……”

“那也不是我的錯啊。”

“不是你的錯。我就是想讓你知道,我也有我的痛苦!”

“我知道?!?/p>

“就是因為這是我的問題,我覺得自己一直拖累了你,吵了這么多次架,每次最后都是我讓著你……”

“那我真是謝謝你了。你說完了嗎?”

“說完了。”

“那我去睡了?!?/p>

“你還是要去李猛那個項目?”

“天啊!你說了這么多,又是孩子又是夢想,最后還是為了叫我放棄我的工作?”

“我以為我說了這么多你就懂了?!?/p>

“懂什么?為了配合你的痛苦、照顧你的感受,放棄一個讓我改變?nèi)松臋C(jī)會?”

“我知道李猛一直對你念念不忘?!?/p>

“你別再侮辱我了行嗎?既然你認(rèn)定了我去跟他工作就是出軌,那啥也別說了,我們還是現(xiàn)在就離了吧。不要再相互折磨了!”

“你決定好了?”

“決定好了。”

“不會再反悔了?”

“不會?!?/p>

“行,那就離吧?!?/p>

二〇一五年八月十六日深夜兩點,王德吾和曹莉莉決定離婚。

2.X市老電影廠錄音棚

電影制片廠聲音畫面制作中心錄音棚在市郊臨近六環(huán)的位置,原本在老電影廠里頭,二環(huán)的位置,后來廠子效益不好,把原廠改租給了開發(fā)商,搬到了市郊,美其名曰擴(kuò)建。原本只占半層樓的錄音中心也擴(kuò)大成了一個獨棟小樓,改了一個聽著更專業(yè)的名字。放在X市,這都不算多么一流的錄音棚,廠里主要接的是電視電影、電視臺的批片和政府的工程項目,吃的還是政府和國家資源,這就意味著不需要多么好的設(shè)備。錄音棚被錄音室和控制室一分為二,混凝土墻壁,雙層隔音,由于沒有通風(fēng)管道,常年比較悶熱。沒有人工作的時候,這里比南極還要安靜。

王德吾是在撥通了父母的電話之后才意識到選擇在錄音棚打這個電話是多么的不合適。

那感覺實在太孤獨了。

“這次應(yīng)該是離定了?!?/p>

“什么離定了?我說過多少次了,你退一步,讓著點兒莉莉……”

王德吾聽到電話那頭一陣響動,他媽的聲音悠遠(yuǎn)地從話筒里飄來:“你信他?他倆鬧離婚又不是一次兩次了,你別管了,過幾天就沒事了?!?/p>

“德吾說這次是離定了?!?/p>

“你不了解他倆我還不了解?上次鬧回莉莉她娘家又怎么樣,不還是和好了?我跟你講你就別操這個心了,趕緊幫我把下午去跳舞的手絹找出來……哎,你毛豆還沒剝完???!”

王德吾聽著他媽的聲音由遠(yuǎn)及近,他爸的聲音由亮至暗。他在心里默算,在什么空間位置兩人的聲波將發(fā)生相位抵消。

“我這不是一直在打電話嗎?”

“我?guī)仔r前就讓你剝啦,你搞到現(xiàn)在?我鍋都熱上了……”

“你講話小點兒聲行不?人家小兩口要離婚……”

“離不了!我跟你說了你怎么就是不信呢?”

王德吾把電話摁了,泄氣般坐在椅子上。

的確,要說這世上還有誰比他和曹莉莉還熟悉離婚流程,可能就只有離婚律師了。畢業(yè)十年,結(jié)婚十年。第一次提離婚是結(jié)婚第四個年頭的時候。兩人都畢業(yè)于電影學(xué)院錄音系,王德吾學(xué)的是聲音創(chuàng)作,畢業(yè)后進(jìn)了老電影廠,一開始是做擬音師,那會兒已經(jīng)是擬音這個職業(yè)窮途末路前的最后階段,廠里正好還有一個空缺,他得到這個工作頗覺慶幸,認(rèn)為是自己成績優(yōu)異、天道酬勤的結(jié)果,因為班里沒有一個人畢業(yè)后進(jìn)了擬音行。直到數(shù)字化音頻時代愈演愈烈,他才明白過來當(dāng)初不是沒人得到這樣的工作機(jī)會,是只有他一個人沒看清擬音師是一個將被淘汰的職業(yè)。自他進(jìn)廠之后,廠里再沒招過擬音師。待了兩年,工作越來越清閑,又待了兩年,廠里要調(diào)劑他到錄音編輯崗,他猶豫了。

和他不同,曹莉莉?qū)W的是作曲。和他還不同,曹莉莉像他們系一部分有先見之明的同學(xué)一樣,過早地意識到了不論錄音還是作曲,做后期都是臟活苦活,頭五年得靠熬,后五年還得靠熬。她一畢業(yè)就決心爬到這行業(yè)的上游去,找了一家金字招牌混了進(jìn)去,從最底層的影視策劃開始干起。四年后,她終于做到了資深影視策劃,接了第一個全盤負(fù)責(zé)的項目,從頭跟到尾,一年有四個月開會、兩個月建組、三個月在橫店不分晝夜地吃盒飯,終于拿到了第一筆項目獎金。不算多,也還湊合。

她高高興興地回家,打算和王德吾商量拿這筆錢做啥的時候,一進(jìn)門,看到屋子里多了一雙奧康男士皮鞋,心中一緊,知道是誰來了。

桌上是幾個啤酒瓶、兩盤小菜、一個人造革公文包,一男人正唾液橫飛地朝著廚房的方向說話:“設(shè)備我已經(jīng)和進(jìn)口商談好了。Fostex FR-2你知道嗎?這是現(xiàn)在美國最先進(jìn)的錄音機(jī)!我們將是全中國第一家跟上世界錄音標(biāo)準(zhǔn)的后期公司!”

牛超伸手準(zhǔn)備去拿桌上一個剩了一半的啤酒瓶,這才發(fā)現(xiàn)曹莉莉正站在玄關(guān)處,急忙把腳從桌上放下來,笑嘻嘻道:“莉莉,好久不見!”

“好久不見?!辈芾蚶蚶涞乜蜌獾馈?/p>

“別說你好久不見,我都好久不見了?!蓖醯挛釓膹N房端著一盤糟熘花生走出來,放下盤子,笑著上去給曹莉莉拿包。

曹莉莉轉(zhuǎn)過身去,徑直把包掛在大門后的掛鉤上,又轉(zhuǎn)過來:“油?!比缓笞叩娇蛷d中央,想找個地方坐下來。

王德吾把手往身上擦了兩下,抬頭去看曹莉莉,別的沒注意,光注意她那雙灰泥底兒的平底皮鞋了——它正踩在他剛拖了一上午的地板上。

牛超到底是機(jī)靈:“你們夫妻倆好久沒見,我就不打擾了。莉莉,我先走了啊,改天給你接風(fēng)!”走前又拽住王德吾,壓低聲音,“別忘了我跟你說的事兒?!?/p>

牛超前腳走,曹莉莉就問:“牛超跟你說了什么事兒?”

王德吾花了五分鐘和盤托出:牛超要拉他一起開個影視后期公司,做聲音。他做聲音指導(dǎo),牛超負(fù)責(zé)賺錢。

曹莉莉用了兩個字表達(dá)她的意見:“滾蛋?!庇痔崃它c兒補(bǔ)充看法,“我不是叫你滾蛋,我是叫他。”

牛超的不靠譜是他們系里出了名的。同樣是錄音系,畢了業(yè)還不知道話筒、耳機(jī)和錄音機(jī)怎么連的是他,補(bǔ)考的時候把聲學(xué)的課本帶進(jìn)線性代數(shù)考場抄的是他,聽音分析把“增三減三”完全弄反的也是他。最讓曹莉莉生氣的是,當(dāng)年她和王德吾結(jié)婚,他這個主婚人背的臺詞居然是《出埃及記》:“去吧,德吾。我必與你同在?!?/p>

王德吾心里也不是不知道牛超不靠譜,牛超畢業(yè)這四年,搗鼓這個搗鼓那個,從舟山漁場咨詢到內(nèi)衣模特經(jīng)紀(jì),啥都摻和過,唯獨沒碰過錄音。叫他相信牛超能把這事兒做成?“所以我才來找你??!我的生意頭腦,配合你的專業(yè)造詣,你別看現(xiàn)在影視后期苦,我把話擱這兒了,《建國大業(yè)》你看了沒,票房四個億!再過兩年,中國電影的票房得超十個億。再說了,德吾,你不相信我,你還不相信你自己嗎?”

王德吾倒不是信了牛超,也不是信了自己,他是覺得在廠里干下去實在沒什么意思。在廠里,沒有一個人像他那樣明白聲音的重要性。他渴望一個更大的世界,真正的,自由的。曹莉莉回來的時候,牛超是第一次跟他提這個想法,他也就是三分心動,結(jié)果曹莉莉的態(tài)度反倒讓他十分心動了。

“你把腳抬起來一下?!蓖醯挛崧犃瞬芾蚶虻囊庖姾?,拿起了角落的拖把。

“怎么?”

“我要拖地。”

兩人就是因為這個事吵了一個月。曹莉莉其實早就看好了一套樓盤,滿心想著用自己剛拿到的獎金,再加上兩人這些年的積蓄,買一套兩居室。沒想到王德吾要用這錢去創(chuàng)業(yè),她說什么也不同意。吵到最后一天,結(jié)婚證撕了,離婚流程查好了,協(xié)議書簽了。雙方父母都勸過了,牛超甚至提出“就當(dāng)他說的話是放屁”,兩人還是帶著材料去了婚姻登記處。

臨到門前,王德吾心軟了:“積蓄你都拿去吧,房子不是都看好了嗎?”

曹莉莉眼淚唰地掉下來。兩人抱著在婚姻登記處門前哭成淚人,不知道的還以為這是剛登記完結(jié)婚的?;丶液?,曹莉莉大筆一揮:“錢給你,實現(xiàn)你的理想去吧?!?/p>

一年后,王德吾和牛超宣布公司倒閉。倒閉的原因不是公司開不下去,而是王德吾對聲音的執(zhí)拗,牛超縱是舌燦蓮花也縫合不了他和甲方之間的矛盾,兩人于是散伙,牛超另找合伙人重新起灶。王德吾回到廠里,順從了廠里的調(diào)劑,做錄音編輯,偶爾去擬音室?guī)蛶兔?,也兼做些混音之類的工作。他倒是沒受太大打擊,開公司和在廠里,干的活兒其實也差不多。這次試水讓他認(rèn)清了,只要愿意花錢,你能在一個素材庫里找到所有地區(qū)風(fēng)的聲音,而那些電影的真正操縱者,同樣不會明白不同的腳步聲可以怎樣傳達(dá)出不同的情感。他隱約意識到,從來就沒有一個更大的世界。

這次失敗讓王德吾安下心來。曹莉莉也沒有說他,兩人只當(dāng)什么都沒發(fā)生。但這份不滿演變成了對生活中其他細(xì)節(jié)的怒意,加劇了兩人的爭吵頻率和幅度。曹莉莉回家的次數(shù)比以前更少了。她更忙了,一個項目接著一個項目,只是運氣不好,八成項目都黃了。王德吾一個人兩點一線。上學(xué)的時候他總愛往外跑,背著一臺納格拉模擬錄音機(jī)和一支森海塞爾話筒,包里裝滿了磁帶,錄各種各樣的聲音。坐長途慢車去湘西尋找獨特的聲音,在火車上錄不銹鋼飯盒的擦碰聲、旅客嗑瓜子的聲音、火車車輪和鐵軌碰撞的咣哧聲——他和曹莉莉就是在那趟旅途上確立戀愛關(guān)系的,他在火車上給曹莉莉描繪即將到達(dá)的湘西將會擁有什么樣的山聲、雨聲、風(fēng)聲,兩人都沒想到還會出現(xiàn)另一種聲音——兩人在吊腳樓的竹床上吱吱呀呀的做愛聲。

結(jié)婚后,王德吾很少出門了,錄音也都是工作。有一天傍晚,他一個人躺在客廳的沙發(fā)上犯困,突然一記嘹亮的聲音把他驚醒,他一睜眼,窗外是大片大片的火燒云,紅得發(fā)紫,他這才分辨出來那是隔壁屋子新生兒的啼叫。他產(chǎn)生一股長眠已久的沖動,想把這綿長有力的啼哭聲錄下來,這才意識到那臺納格拉早已不知道塞到哪里去了。這股沒有得到施展的沖動于是轉(zhuǎn)而變?yōu)榱硪环N欲望——他想有個孩子了。

那是三年前了。他向曹莉莉提出這個想法的時候,如意料中再次遭到了對方強(qiáng)烈的反對:“我們現(xiàn)在哪有條件要孩子?”

隨后他們第二次鬧離婚。同樣的流程:結(jié)婚證撕了,協(xié)議書簽了,親朋好友勸了。這回沒有走到登記處門前——前一晚曹莉莉讓了一步,答應(yīng)他試試,當(dāng)晚他們做愛。三個月之后沒有動靜,兩人一起去醫(yī)院做了檢查,檢查結(jié)果是王德吾的精子質(zhì)量只有不到3%的可能性讓他們擁有一顆受精卵。王德吾確認(rèn)了,從來就沒有一個更大的世界。

王德吾投降了。那之后他們的婚姻前所未有地平靜了三年。因為每一次吵架,王德吾都會投降。

這一次呢?他不知道。

下午五點,王德吾離開廠里。一小時后他推開家門,看見桌上那些熟悉的材料一樣一樣被攤開來:被透明膠粘得歪歪扭扭的結(jié)婚證,戶口本,身份證,照片,兩份協(xié)議書。

“離了得了。這一次我一定把這個婚離了!”

曹莉莉掛了電話,轉(zhuǎn)身看到王德吾回來了,一言不發(fā)坐在桌前,右手握起一支筆。

王德吾也坐了下來。

曹莉莉把協(xié)議書推一份過來:“條件和以前一樣?!?/p>

王德吾拿起筆,還是看了一遍協(xié)議書,然后準(zhǔn)備落筆。曹莉莉突然開口道:“這是最后一次了。”

“我知道。”

“我沒有別的意思,就是希望這一次咱們都堅定點兒,別再在半路上反悔了,笑話已經(jīng)讓人看夠了?!?/p>

王德吾放下筆:“哦,離不了,這你也怪我?”

“我沒那個意思?!?/p>

“你等一下?!蓖醯挛岚巡芾蚶驕?zhǔn)備簽字的手摁下去。

“干嗎?。磕悻F(xiàn)在就要反悔了?”

“不,我是覺得為了把這個婚離成,光重復(fù)這些流程還不夠。”

“那你還要怎樣?”

“這沒有儀式感?!?/p>

“離個婚你要什么儀式感?難不成還要給你辦個離婚典禮?”

王德吾一巴掌拍上大腿:“你說得不錯。這次離婚咱們就辦個離婚典禮!把當(dāng)年參加我們婚禮的那些人再全部請回來?!?/p>

“你這是什么意思?”

“這你還不明白?”王德吾盯著曹莉莉,悠悠道,“讓當(dāng)初那些見證過我們愛情的人,再來見證一下我們愛情的破裂。讓所有人都知道,咱倆徹底玩完了!”

3.穎超動力影視制作公司

公司地處某片聚集了影視前后期公司的藝術(shù)園區(qū),雖然不大,但相當(dāng)專業(yè),最頂尖的設(shè)備、最一流的人才,不光做聲音,燈光、道具、化妝,從前期到后期無所不包。門廳走廊的櫥窗內(nèi)放著各式證書、獎杯、他們的老板與業(yè)界各個大佬的合影。此時正值公司最忙的時候,腳步聲、低聲交談聲、打印機(jī)打印文件的聲音、咖啡機(jī)磨碎豆子的聲音混雜在一起。最安靜的地方不是忙碌得一刻也空不下來的錄音棚,而是老板的辦公室,走廊最里面一間,門緊緊關(guān)著,透過大片磨砂玻璃墻面能看到老板正和一位來客面對面坐著,嘴唇翕動不停,但是一點兒都聽不見他們在說什么。

“離婚典禮?”牛超差點兒沒把一口茶噴出來,“你瘋啦!”

“沒瘋。日子都敲定了,九月二十號,我們的結(jié)婚紀(jì)念日?!?/p>

“哦,你沒瘋,是莉莉瘋了?!?/p>

王德吾沒理會牛超的嘲諷,從包里掏出了一份文件:“這是當(dāng)年參加婚禮的來賓名單?!?/p>

牛超接過來看,名單不長,上面的人他基本上也都認(rèn)識,只是大多失去了聯(lián)系。王德吾和曹莉莉結(jié)婚就在他們剛畢業(yè)那會兒,請來的基本都是同學(xué),雙方父母都在外地,滿以為之后會再去各自老家辦一場婚禮,也就都沒來。他是主婚人,證婚人是他們學(xué)校教馬哲的老師呂哲夫。由于剛畢業(yè),兩人都沒什么錢,那場婚禮也就因陋就簡,來的人說是賓客,其實和幫工也差不多,張燈結(jié)彩,親力親為。

“你倆現(xiàn)在是要把這些人都再請來?”

“對。”

“幸好你倆當(dāng)年沒有大操大辦,只請了二十七個?!迸3衙麊芜€給王德吾,“老王,雖然這事兒是有些荒唐,不過你放心,別說離婚典禮了,上刀山下火海,你一句話,我肯定到場?!?/p>

當(dāng)年雖然合伙創(chuàng)業(yè)失敗,但一點兒沒有影響兩人的友情。雖然王德吾沒提,牛超心里明白攛掇老同學(xué)創(chuàng)業(yè)給倆人的婚姻造成了不小的創(chuàng)傷,因此心中一直有愧。他倆這婚姻他一路看來,拉過不少架,聽王德吾訴過不少苦,只是勸分也不是,勸合也不是,只能小心翼翼揣摩王德吾的心思,隨時調(diào)整意見。

“還有一件事?!?/p>

“什么?”

“當(dāng)年結(jié)婚的時候,我給了你們每人一盒磁帶,你還記得吧?”

牛超先是一愣,然后笑了:“記得,當(dāng)然記得!你小子夠浪漫的……不過你放心,你給我的那盒磁帶,我完全沒聽過,拆都沒拆。我就怕聽到什么不該聽的……”

“它還在你那兒嗎?”

“在啊。”

“那你九月二十號那天記著把它帶來?!?/p>

“啥?你要干嗎?”

“我不是說了嗎?要讓見證過我們愛情的人,再來見證一下我們愛情的破裂。這二十七份聲音樣本,我和莉莉會當(dāng)眾銷毀?!?/p>

那二十七份聲音樣本是王德吾在婚禮前費心費力準(zhǔn)備的一個驚喜。他將和曹莉莉戀愛時錄下的聲音剪成了二十七盒磁帶,在婚禮上分贈給了每一位到場的來賓,請他們“幫忙保管他倆的愛情”。這個王德吾曾經(jīng)引以為豪的設(shè)計,在他們婚后的無數(shù)次爭吵中,卻變成了曹莉莉嘲笑他的一個痛點:“還不是因為你買不起鉆戒?”兩人決心要辦這場離婚典禮時,曹莉莉不免又一次想起當(dāng)年婚禮的簡陋,對王德吾自是冷嘲熱諷一番?!昂?,那這個離婚典禮就給你辦個轟轟烈烈的!”王德吾甩下這句話奪門而出。

他先是跑了三天,去遍了各大婚慶公司,咨詢“能不能辦離婚典禮”,對方的反應(yīng)都是先瞠目結(jié)舌,再三確認(rèn)是“離婚典禮”而不是“結(jié)婚典禮”,然后出于服務(wù)業(yè)的素養(yǎng)禮貌地拒絕了他。少數(shù)幾家公司勉為其難“可以考慮”,但開出的都是一個超過了王德吾心理底線和存款承受范圍的價格。

“都是典禮,憑啥離婚就要這么貴?”

“先生,不好意思,我們公司的流程都是標(biāo)準(zhǔn)化的,您這個屬于特殊定制,從司儀的臺詞到選用的鮮花,從背景音樂的選擇到情緒氛圍的營造,都得重新為您量身打造,等于咱們公司為您一個人專門設(shè)計了一個新產(chǎn)品,光是前期調(diào)研就得好幾萬元?!?/p>

還有一家公司甚至覺得:“不過您這點子倒是挺新鮮,要不這樣吧,咱們公司以您這個典禮為起點,重新開發(fā)一條產(chǎn)品服務(wù)線,您以投資入股的形式加入,這費用就當(dāng)咱們的共同投資……”

“我要是有錢投資入股還至于鬧到離婚?”王德吾沒好意思說出來,禮貌告辭。

跑了三天,一無所獲。曹莉莉那邊已經(jīng)開始逐個兒排查名單上的嘉賓,尋找聯(lián)系方式,打電話,忙得不亦樂乎。王德吾知道牛超她是懶得通知的,這才自己來了牛超公司。

“我問句不該問的。”牛超試探道。

“你說吧?!?/p>

“你和莉莉,就真的沒有可能了?”

“沒有了,她……”王德吾欲言又止,想了想還是說了出來,“她要去給李猛當(dāng)制片人?!?/p>

牛超一聽這話跳了起來:“李猛?!這小子不是賺大錢去了嗎?!他怎么跑回來了?”

王德吾簡單描述了一下事情的來龍去脈。李猛當(dāng)年是他們系里最能言善辯、懂審時度勢的人,雖然沒有太大的才華,但性格油滑狡黠,再加上家中的官商背景,畢業(yè)后眼光精準(zhǔn)地趕上了幾波影視浪潮,飛快地成為一名成功的影視投資人。他曾是曹莉莉的前男友,后來被王德吾挖了墻腳。他也不留戀,很快找了新女友,做事滴水不漏,堪稱君子。只有牛超背地里一直瞧不上他,譏諷他是岳不群,用牛超的話講,“一個入學(xué)第一天就知道系主任愛抽什么煙的人,一定也知道你哪場考試帶了小抄”。十年未見,李猛和曹莉莉恰好在一個飯局上相遇,李猛提到自己手里有個億萬級的項目準(zhǔn)備運作,正愁找不到“經(jīng)驗豐富、聰明伶俐又值得信任的制片人”,遇到曹莉莉簡直是天作之合。

“這圈子說大不大,說小也沒那么小。巧遇,哪有那么巧的事兒?”牛超喝了一口濃茶,把茶葉又吐回去,茶杯往桌上重重一放,“絕對是別有用心?!?/p>

王德吾心里本也是這么想的,但那天曹莉莉說起這事兒,他主要是被對方那股歡天喜地的諂媚氣著了,再加上客觀來說,他確實樣樣不如如今的李猛,著實在事業(yè)上幫不了曹莉莉什么,原本他身上曹莉莉看重的東西,也早已被現(xiàn)實驗證為兩人生活的絆腳石。因此曹莉莉話剛說出口,他就表示強(qiáng)烈反對。后來冷靜下來想,他又覺得自己是不是真的想多了,也許事情就像李猛說的那樣,是天作之合呢?僅僅是在工作上。這會兒聽了牛超的話,他不禁又開始思索,是啊,就算李猛不是別有居心,但曹莉莉一去他那里,兩人朝夕相處,對方現(xiàn)在想必又比他有魅力得多……他看著牛超辦公室后墻的玻璃書架反射出的自己的影子:肚子腫脹,發(fā)際線后退,眼袋下垂,一件因漿洗多次而領(lǐng)口變形的T恤,大褲衩,涼拖鞋……

“你知道,我不是懷疑莉莉?!蓖醯挛崆辶饲迳ぷ?。

“我知道!我也不懷疑莉莉。君子報仇,十年不晚,當(dāng)年李猛被你挖了墻腳,一句話沒說,你倆婚禮他還托人送了禮金?,F(xiàn)在,他這把君子劍是終于要出鞘了?。 迸3秸f越來勁。

“既然她鐵了心要去,我就放她去吧。要不是我,她可能早就得到她想要的東西了?!蓖醯挛嵊终f。

牛超覺得這回王德吾和曹莉莉是鐵了心要離了。他決定在這件事上,無論如何要幫兩人一個忙,彌補(bǔ)他多年來的愧疚。

“我懂。兄弟,你是好人,莉莉也不壞。就是你倆,實在不適合搭伙過日子。就像咱倆也不適合一起開公司,你看,咱倆分手后,你安穩(wěn)了,我也……做得不賴?!迸3瑳]好意思在老同學(xué)面前炫耀自己事業(yè)成功,草草謙虛一番。

“現(xiàn)在有個問題,我還沒找到合適的婚慶公司。”王德吾覺得牛超這比方打得實在不怎么樣,便岔開話題。

牛超站了起來,在辦公室轉(zhuǎn)了兩圈,突然回過頭來一拍大腿,“這算什么問題!這個事兒我給你辦。”

“啥?”

“辦離婚典禮,不就和拍電影差不多嗎?道具、服裝、化妝、攝像,我們都有。導(dǎo)演,就是我;演員呢,就是你倆。齊活兒?!?/p>

王德吾仔細(xì)一想,的確如此。只是不好意思勞煩牛超,剛想推托一番,牛超看出了他的心思。

“這事兒就這么定了。典禮就包在我身上了,就當(dāng)我送給你倆的離婚禮金。這個婚,我一定幫你們離成了!”

他這么說,王德吾也就不再反對。王德吾起身準(zhǔn)備告辭,想著一出門就去給自己買身新衣裳,理個發(fā),好好備戰(zhàn)。臨轉(zhuǎn)身,牛超又問:“對了,莉莉沒意見的話,這個主婚人也還是交給我吧?”

王德吾想了想,頷首道:“去吧,摩西?!?/p>

4.咖啡館

極為普通的咖啡館,位于四環(huán)附近一處小型商業(yè)地帶。這個點兒正是上班時分,咖啡館仍然坐滿了一大半,多數(shù)是在談工作。受限于公共場合的規(guī)則,每個人都盡力壓低聲音,但仍能不時聽見亢奮的詞匯從空中爆破,“過億”“一線”“C輪”“大數(shù)據(jù)”“對賭”是其中的高頻詞匯,它們從各個角落蒸騰而上,在天花板組成了一朵朵高頻音云,向四處移動游走。其中一個角落里,一對男女面對面坐著,和其他人相比,他們顯得平和安寧。

“還剩五個。”曹莉莉把文件掉了個頭,朝向王德吾那邊。

決定離婚后,曹莉莉就從家里搬了出去。兩人分頭行動,曹莉莉負(fù)責(zé)聯(lián)系通知離婚典禮要來的那二十七個賓客,王德吾負(fù)責(zé)去找婚慶公司,前所未有的配合默契、行動高效。在這件事上兩人都藏著一股兒較勁的心思,誰都不想顯得不夠積極。

王德吾簡要將典禮的事兒說了,曹莉莉出乎意料沒有對讓牛超來辦這個事兒提出任何不滿,連一句冷嘲熱諷都沒有。她表情嚴(yán)肅,甚至有幾分憂慮。王德吾一時沒讀明白曹莉莉這表情的深意,直到他看到那份邀請名單。

二十七個人,其中二十二個人的名字后面都打上了一個鉤,還剩下五個人的名字后頭什么也沒有。

兩人在沖動之下決定要把當(dāng)初參加婚禮的賓客再邀請來參加離婚典禮時,并未仔細(xì)去想這件事實施起來的難度。十年過去,物是人非。十年既然可以讓一對夫婦決意離婚,也就可以讓草原消失、犀牛滅絕、山海裂變、大陸架遷徙,更何況是人呢?

只是,通常人們很難去注意到他們自己小世界之外的其他人的變化。就像你無數(shù)次路過同一片叢林,如果不是因為什么意外讓你成了叢林生態(tài)鏈的一部分,你不會明白每天在這片復(fù)雜的生態(tài)系統(tǒng)里,都在上演怎樣驚心動魄的劇變。

王德吾安排離婚典禮不容易,曹莉莉聯(lián)系那二十七個賓客更難。雖說多是同學(xué),但畢業(yè)后大家?guī)缀醵甲呱狭瞬煌纳钴壍?,其中一半人失去了?lián)絡(luò),另一半人則淪為對各自生活熟視無睹的陌生人,社交軟件上展露的吉光片羽提供了維系同窗情誼的點贊通道。曹莉莉先是想方設(shè)法、輾轉(zhuǎn)多方找到了他們的聯(lián)系方式,然后逐一電話通知或上門拜訪,驚詫有之,不解有之,更多的是將信將疑:有些人十分順利地便答應(yīng)來參加;有些人冷淡地推托,聲稱那一天說不定在外地出差,實在無法保證;還有人表示為難,他早已移民國外,親戚的葬禮都沒有趕回參加,更何況你們這出鬧???

饒是曹莉莉做制片人在世情里摸爬滾打多年,這一路電話打下來也是幾欲嘔血,中途不得不三番兩次給自己做心理建設(shè),才得以盡數(shù)周知完畢。幾日下來已是精疲力竭,聲線嘶啞,最終好歹說服了大多數(shù)人,得到了基本的應(yīng)允。

唯獨剩下五個人。

王德吾仔細(xì)瞧著那五個人的名字:郝琦,遲爽,周雨萌,夏天,呂哲夫。

“這五個人都怎么了?”

“郝琦和遲爽都是死活不愿意來,夏天肯定來不了,呂老師我聯(lián)系不上,周雨萌嘛……你覺得她可能來嗎?”

王德吾聽了這話,明白了一半。

郝琦和遲爽是當(dāng)年班上的另一對情侶,也是他們婚禮上的伴娘伴郎。不過后來聽說兩人畢業(yè)后就分了手,要讓一對曾經(jīng)的戀人來參加典禮,再次相見,那恐怕確是有些尷尬。

“郝琦和遲爽這兩人現(xiàn)在怎么樣了?要是各自都成家了,那是有些問題?!?/p>

“遲爽我不知道,郝琦好像一直也沒結(jié)婚,但她說是打死都不想再見到遲爽,我怎么說都不行。遲爽那邊一樣,一聽說會見到郝琦,直接甩下一個‘不可能’就掛了我的電話?!?/p>

“那么呂老師呢?他是一走就沒再回來?”

呂哲夫老師當(dāng)年三十歲出頭,為人風(fēng)趣,雖說教的是通識課,但課講得極有意思。王德吾和曹莉莉都打心眼兒里喜歡這個老師,和他關(guān)系親近,因此才請他做了證婚人。兩人結(jié)婚后,隔三岔五還會經(jīng)?;貙W(xué)??纯?,找呂老師出來吃飯喝酒。直到五年前,呂哲夫突然從學(xué)校辭職,沒人知道他去了哪兒。這事兒一直成為王德吾惦記的一樁心事,不過隨著生活的日趨平淡,也就慢慢從心口上卸下了。

“我找遍了同學(xué)、老師,都聯(lián)系不上。”曹莉莉搖頭道。

“那么周雨萌呢?”

“周雨萌!”王德吾說完的同時,就聽到隔壁桌飄來一句,“周雨萌我都已經(jīng)談下來了,你還怕這個項目不成?票房起碼十億元保底。”

兩人對咖啡館里這場景見怪不怪。

“呵?!辈芾蚶蜉p笑一聲,“我倒是按她網(wǎng)上的信息,給她經(jīng)紀(jì)人發(fā)了郵件,到現(xiàn)在還沒回呢?!?/p>

周雨萌當(dāng)年比他們低一屆,是表演系的同學(xué),現(xiàn)在,則是他們上下三屆唯一一個混出頭的大明星——片酬千萬級別的一線女演員。誰都沒有想到這個當(dāng)年只會傻笑、講話怯生生的小女生,如今會變成他們只能在電視上見到的人物。

王德吾猜想多半是如此,盯著最后一個名字,“夏天呢?”

曹莉莉嘆了口氣:“其他人或許都還有辦法,夏天是一定沒法來了?!?/p>

“他……死了?”

“他沒死,他把別人弄死了。過失殺人,現(xiàn)在蹲大牢呢?!?/p>

王德吾反復(fù)確認(rèn),才相信曹莉莉說的話不假。夏天不是他們學(xué)校的學(xué)生,是個徹頭徹尾的混混,四十好幾了,沒有一個正業(yè),坑蒙拐騙,什么都干。當(dāng)年在他們學(xué)校以販賣盜版碟為業(yè),時?;燠E在學(xué)校周邊,和學(xué)生都熟,因為賣碟,對電影倒是如數(shù)家珍,最新的碟訊、影視圈的八卦,無一不精,興奮起來了還會扯起視聽語言,那架勢和影評人沒什么兩樣,和哪個系的學(xué)生都能嘮兩句。王德吾和曹莉莉的婚禮倒是沒邀請他,是他聽說了此事,主動要來湊這個熱鬧。本著一個都不能少的精神,再加上他那兒也有一份錄音,曹莉莉還是聯(lián)系上了他,哪里想到他幾年前因為和人發(fā)生口角,下手太重,進(jìn)了監(jiān)獄呢。

王德吾看著這名單上的五個名字:一對反目成仇的戀人,一位下落不明的老師,一個高不可攀的大明星,一個深陷大牢的流氓。

他和曹莉莉這婚還離得成嗎?

王德吾深深嘆了一口氣,他總算明白了曹莉莉之前臉上的憂慮。

兩人相顧無言。

“接下來應(yīng)該怎么辦?”想的都是一樣的話,卻沒有一個人開口說出來。

“我先走了,你想一想這典禮還辦不辦?!辈芾蚶蛘酒饋?,看透他心思似的又補(bǔ)充了一句,“不辦典禮,這婚也是可以離的?!?/p>

5.婚慶公司

一家以業(yè)內(nèi)標(biāo)準(zhǔn)為名的著名婚慶公司,服務(wù)宗旨是“Don't make me think(別讓我思考)”,想顧客之所想,憂顧客之所憂,以自己結(jié)婚的標(biāo)準(zhǔn)替顧客籌備婚禮。從前臺小姐到策劃經(jīng)理,無一不掛著精致的微笑。待客大廳分為若干小隔間,喜氣洋洋,風(fēng)格各異,體現(xiàn)出公司豐富的婚禮文化創(chuàng)意。隔間里滿滿當(dāng)當(dāng),均是前來咨詢的情侶或祖孫三代,不時傳出涌動的笑聲。每個人都很快樂,偶有爭吵,也是為幸福的細(xì)節(jié)所困擾的憂愁。

坐在王德吾和牛超面前的這位業(yè)務(wù)經(jīng)理,已經(jīng)第三次在兩人低頭查看案例簿的時候偷偷朝他們投去懷疑的目光了。

“這風(fēng)格好!我看就這個吧,樸素低調(diào),內(nèi)斂大方?!迸3钢渲幸惶渍掌f。

王德吾只是淡淡地“嗯”了一聲,便不再作聲。

“兩位……”業(yè)務(wù)經(jīng)理清了清嗓子,猶豫再三還是決定試探一下,“關(guān)于風(fēng)格問題,兩位其實不用擔(dān)心。如果是嫌那種過于喜慶的感覺不適合……我是說,兩位如果是想要中性一點兒的風(fēng)格,我們公司是國際背景,什么樣的婚禮都辦過?!?/p>

牛超和王德吾聽了這話相視一眼,同時道:“什么?”

業(yè)務(wù)經(jīng)理從身后的架子上取下另一本案例簿,在桌上攤開。

兩人一看,案例簿里的風(fēng)格的確是換了個花樣,只不過“喜結(jié)良緣”的卡通人物示意圖上是兩位男性。兩人立刻明白了。

“我們不是來結(jié)婚的!”王德吾脫口而出,起身要走。

牛超想要拉他,他已經(jīng)推門走出隔間,牛超只好也站起來,對一臉迷茫的業(yè)務(wù)經(jīng)理賠笑:“不是,他的意思是,不是我倆結(jié)婚來著?!?/p>

牛超在婚慶公司外總算跟上了王德吾。

“哎,你發(fā)什么火啊?不是說好了來參考一下的嘛,不然我這個導(dǎo)演怎么給你們策劃啊?!?/p>

“牛超,這個典禮,我看很難辦成了?!蓖醯挛岬?。

“啊?什么意思?你倆不離啦?”

王德吾一大早就被牛超一個電話叫到婚慶公司來,還沒來得及跟他講出現(xiàn)的新情況。事實上,他冥思苦想了一晚上,也確實是沒想出辦法來。看著牛超起勁地跟婚慶公司取經(jīng),他又實在不好意思打斷,這會兒才找到機(jī)會跟他如實道來。

兩人找了附近一個還沒收攤的早點店,牛超要了一籠包子、一碗雜糧粥、一碟小菜,王德吾卻毫無胃口。牛超一邊吃一邊聽王德吾講,除了在聽到夏天那事的時候唏噓了一番,別的人他倒是一點兒不驚訝,早預(yù)料到了似的,吃完擦了擦嘴:“這就不離了?”

“離還是要離的,只是這典禮……”

“那其他那二十二個人呢?”

王德吾沒作聲。

“哎,我說老王,你身上有一個缺點,以前咱倆是合伙人,我不好說,現(xiàn)在我不妨直說了吧。你太完美主義了!寧為玉碎不為瓦全。以前合作方請你做聲音是這樣,現(xiàn)在離婚,你也是這樣。不能達(dá)到你那個標(biāo)準(zhǔn),你就不做了。我問你,這二十二個人都通知過了,就缺五個人,你就不辦了?那你讓這二十二個人怎么辦呢?讓人再看一次你倆的笑話?”

“唉,我也不想。”

“你不是不想,你是壓根就沒想過!你知道嗎?這個事情,你前腳跟我說,我后腳就開始幫你想,公司里上上下下我都知會過了,攝影、化妝、燈光,挑的都是最好的,檔期都給你留好了,其他項目我都推了,怕莉莉?qū)ξ疫@主婚人不滿意,我還特意找了一編劇,給我寫臺本?,F(xiàn)在你一句不辦了,你這不是浪費我感情嗎?!”

“牛超,我知道你上心,我也很抱歉……現(xiàn)在事情還沒定,我再想想辦法。”

“哼,你別給我道歉?!迸3D了頓,意味深長道,“你倆都這么束手束腳、思前想后的……該不會還是不想離吧?要是因為這個,那什么都好說?!?/p>

“怎么會呢?這回肯定離,誰也攔不住!”王德吾果然激動了。

牛超一拍桌子:“有這個決心你還怕什么?!你開始跟我說這點子我還當(dāng)你異想天開,后來一看你那表情我就明白了,你是想給你們這段感情畫一個完美的句號。我懂!所以我才這么想幫你。這事情沒那么簡單,我還能想不到嗎?兄弟,你現(xiàn)在要的就是愚公移山的精神,知道嗎?”

王德吾被牛超這股雞血一激,覺得他說得不無道理,又想,牛超的公司辦得有聲有色,確實有兩把刷子。

牛超繼續(xù)道:“這五個人,周雨萌我是第一個想到的,那又怎樣?又不是死了!你試都沒試一下怎么知道請不動人家?”

王德吾被牛超說得啞口無言,但是現(xiàn)在距離他們定的日子也就不到一個月時間了。夏天先不說,這點兒時間足夠他把剩下那四個人找齊?

牛超心中其實早有主意,鋪墊了半天,這才神秘一笑:“周雨萌這種大咖先往后放,郝琦和遲爽這一對兒還不好解決?”

“怎么解決?”王德吾終于開口問道。

“虧你還是電影學(xué)院畢業(yè)的,那么多愛情片都白看了?冤家宜解不宜結(jié),又不是生死仇敵,男男女女,說到底不就一個‘情’字嗎?想讓這倆人解開心結(jié),就得以情動人?!?/p>

6.電影學(xué)院禮堂

禮堂是電影學(xué)院最古老的建筑。為了顯示這座百年建筑的歷史地位,經(jīng)過幾次整修,校方仍特意保留了禮堂最原始的骨架和磚塊,原先的牌匾收進(jìn)了校史博物館,取而代之的是一塊做舊風(fēng)格的新匾。內(nèi)里整齊肅穆,二十年來一直沒變,舞臺上那幾大塊酒紅色的簾幕散發(fā)著腐敗的塵土氣息。立體聲感極佳,適合舉辦各類文藝會演和領(lǐng)導(dǎo)做報告。

對牛超出的這個主意,曹莉莉起先是反對,“他還真是電影看多了?!蓖醯挛崛套〔粷M再三說服,曹莉莉才答應(yīng)試試。王德吾倒也不想勞煩曹莉莉大駕,只不過當(dāng)年郝琦和遲爽兩個人怎么談的戀愛,曹莉莉比他知道得更清楚,再加上兩人走到一塊兒的關(guān)鍵事件,發(fā)生在文藝匯演曹莉莉彈奏鋼琴的時候,要想場景再現(xiàn),就不得不請曹莉莉再次扮演這一角色。

按牛超的意見,要兩人和解,最好是找出兩人當(dāng)年甜蜜的回憶,設(shè)計還原這一場景,讓兩人憶及過往,觸景生情。

“你怎么保證這兩人還有情在?要是兩人回首往事一陣惡心呢?”王德吾問。

“我不敢保證啊。這就是一賭博,看你敢不敢賭?!迸3f。

王德吾先是跑了一趟學(xué)校,提出想借禮堂用一用,被果斷拒絕了。牛超預(yù)料到了這點:“明修棧道不行,咱們就來個暗度陳倉?!?/p>

“啥叫暗度陳倉?”

“你忘了現(xiàn)在是什么時候?暑假??!”

王德吾懂了,此時正值暑假,學(xué)校禮堂基本閑置,他們完全可以神不知鬼不覺地“借用”一下禮堂。事不宜遲,王德吾和牛超很快選好了日子,又委托曹莉莉分別給兩人發(fā)短信,請他們在同一時間來學(xué)校禮堂,說有重要的事要商量。鋼琴是現(xiàn)成的,就在后臺倉庫。牛超熟門熟路地撬開了倉庫大門,還感嘆“十年了,鎖都沒換一把”。只有一個問題,曹莉莉人雖然是來了,但怎么都不愿意再上臺彈鋼琴了。

王德吾起先是不明白,還以為曹莉莉是故意鬧別扭。等到了禮堂開始準(zhǔn)備,才猛然想起那會兒也是他和曹莉莉的戀愛甜蜜期,在臺下來給曹莉莉加油打氣的不止郝琦、遲爽,他王德吾才是擠破腦門兒沖到第一排的那個高光人物。

想到這里,王德吾百感交集,他偷偷朝坐在臺下前排座椅上的曹莉莉的背影望去,心中一軟,又無法確認(rèn)她心里是否也是一般的心思。只是時間緊張,不容他多想,在牛超的催促下這才一點兒一點兒朝臺上挪去。

既然曹莉莉不愿意彈鋼琴,他和牛超又完全不會彈,最終只好臨時想了個辦法,讓王德吾坐在鋼琴前,利用燈光制造剪影,牛超在幕后放原聲碟,來個以假亂真。

兩人在臺上緊張地忙碌著,曹莉莉只是安靜地坐在臺下,事不關(guān)己似的。牛超也不介意,一邊調(diào)試舞臺效果一邊同王德吾道:“我去打聽過了,這兩個人都還沒結(jié)婚,而且哪,還都是單身。咱們這出戲要是演得成功,說不定還能讓他倆再續(xù)前緣呢。”王德吾聽了這話,心中嘆了口氣,一對夫妻費這么大勁要幫助另一對已經(jīng)分手的人破鏡重圓,卻是為了自己能夠離婚,實在諷刺。

一切準(zhǔn)備妥當(dāng),三個人安靜等待郝琦和遲爽的出現(xiàn)。

王德吾突然想起來什么,沖藏身幕后的牛超問:“對了,你咋對禮堂這么熟悉呢?”

牛超嘿嘿一笑:“還不是因為當(dāng)年開不起房……”

話音剛落,吱呀一聲,禮堂大門被推開了。

“有人嗎?”

進(jìn)來的是一個穿一字裙的女性,踩著一雙坡跟鞋,提著手提包,一邊朝舞臺前走,一邊向四周打量,像是在找曹莉莉的身影。

“莉莉?”

王德吾偷偷看了一眼牛超,牛超示意他少安毋躁。曹莉莉則隱在禮堂靠近舞臺的出口處。

光線和灰塵的緣故,舞臺上影影綽綽,加上被鋼琴擋住的大半個身子,郝琦愣是沒看見舞臺上還有一個人。她見沒找著曹莉莉,便低頭從包里摸出手機(jī),似乎是要給曹莉莉打電話,正好走到了曹莉莉的視線盲區(qū)。王德吾一看這情況著急了,萬一曹莉莉電話響了,這出戲還沒演就被戳穿了。他又看了一眼牛超,牛超搖了搖頭,示意他沉住氣。

就在郝琦拿著手機(jī)按的時候,禮堂門又被推開了。

“莉莉,是你嗎?”

郝琦回頭沖門口看去,逆光,只看見一個影子從門口走進(jìn)來。

那人越走越近,突然停住了,等了好一會兒,才發(fā)出一聲:“郝琦?”

禮堂大門緩慢地合上,光線消散,郝琦終于看清了來人的樣子:“是你?”

兩人同時道:“你怎么來了?”

貝多芬的《月光奏鳴曲》適時響起。

兩人顧不上驚詫對方的出現(xiàn),齊刷刷朝舞臺的方向看去,這才發(fā)現(xiàn)舞臺上有個人在彈琴。

“莉莉?”

“曹莉莉,什么情況啊這是?”

那人不理會倆人,自顧自地繼續(xù)彈琴。郝琦、遲爽愣在原地,相互看了一眼,都是一樣的莫名其妙。

“你怎么在這里?”遲爽終于又問。

“曹莉莉叫我來的啊,說什么有重要的事……”

“她也這么跟我說的?!?/p>

倆人總算明白了。

“曹莉莉,別彈了,下來解釋清楚!”遲爽氣急敗壞。

王德吾見不奏效,回頭沖牛超比口型:“大點聲!”

“什么?”

“大,點,聲?!?/p>

牛超總算看懂了,從簾幕后頭縮回去,走回控制臺旁邊。他看了半晌,愣是沒看明白哪個按鈕是調(diào)音量的?!拔姨锰靡粋€錄音系科班生……”一邊嘀咕,一邊瞅準(zhǔn)了一個按鈕按下去。

一陣齒輪轉(zhuǎn)動的聲音。

舞臺開始緩緩下沉,王德吾沉浸在琴聲中,完全沒注意到他連著鋼琴一起向下降去。曹莉莉在臺下雙手捂臉,簡直不知道該大聲提醒他,還是直接從后門溜掉。

牛超重新從簾幕后頭探出,剛想問聲音響了沒,就發(fā)現(xiàn)眼前的舞臺已經(jīng)沉下去一半。他顧不上王德吾,重新跑回控制臺,看著形色各異的按鈕和一排排英文字母,閉著眼睛又按了之前那個按鈕旁邊的一個。結(jié)果,整個簾幕開始從中間向兩邊分開。還沒反應(yīng)過來,自己已經(jīng)完全暴露在了舞臺前方。

“曹莉莉!”郝琦、遲爽同時怒道,“你他媽到底搞什么鬼?”

“我……我在這里!”

兩人目瞪口呆地看著曹莉莉從旁邊走出來,滿臉窘迫。

“那臺上的是誰?”

牛超見事情完全敗露,只好訕訕地走到舞臺前頭,沖臺下三人擠出一個微笑:“好久不見,我是牛超?!?/p>

“喂,拉我一把?!蓖醯挛岬哪X袋從下沉了一半的舞臺上伸出來,正努力試圖爬上來。牛超好不容易把他拽上來,王德吾拍了拍身上的灰,“好久不見,我是王德吾……”

曹莉莉右手扶額,心里已經(jīng)不知道把兩人罵了多少遍。

“牛超?王德吾?曹莉莉?”郝琦看著這仨人的組合,更困惑了。

“你倆不是要離婚了嗎?”遲爽問。

“就是因為我倆要離婚了,我們才……”曹莉莉支支吾吾地說。

“才想讓你們來參加離婚典禮。你倆聽我們解釋……”王德吾在臺上補(bǔ)充道。

遲爽打斷他:“哦,我電話里已經(jīng)說得很清楚了,我不去。不好意思,我先走了?!闭f完就朝門口走去。

“我也不會去?!焙络o接著說,想要跟著走,又覺得跟在遲爽后頭實在尷尬,一時不知該往哪兒走。

“你等一下——”曹莉莉往前追了兩步,又回頭對郝琦道,“你也等一下?!?/p>

“你去追他,我來管這個?!蓖醯挛岱硐铝宋枧_。

曹莉莉便向遲爽追去,這時候,禮堂大門再次被推開。

“你們在這里干什么?!”三個人站在門口,站在最前面的是個老頭,后頭跟著兩個穿著保安服的男人。

在場五個人看著那三個人,都停下了動作。他們看著那個老頭,那老頭眉毛翹起,滿臉兇相。這副模樣他們五個人都很熟悉。

遲爽是第一個反應(yīng)過來的:“跑!”

“往哪兒跑?”郝琦問。

曹莉莉指著后門的位置:“那兒!”

牛超跑回控制臺,雙手在控制臺上亂按一氣,然后跳下舞臺。

五個人一起向后門狂奔。

門口三個人立刻追了進(jìn)來。

一聲巨響,舞臺上突然噴出五顏六色的亮片,灑下一片散粉,地面上開始突突噴出干冰,一片混亂,禮堂內(nèi)很快霧氣彌漫。

五個人從后門跑出來,在牛超的帶領(lǐng)下沿著小路穿過禮堂后面的花畔,橫穿整個操場,穿過學(xué)校后墻鐵絲網(wǎng)當(dāng)中一個僅容一人通過的小門——他們之前就是從這里偷偷鉆進(jìn)來的,總算把那三個人甩脫。

“媽的!十年了,老吳怎么還在??!”牛超氣喘吁吁,彎下腰,扶著大腿罵道。

老吳就是剛剛那個兇神惡煞的老頭,是他們學(xué)校保衛(wèi)處的處長,當(dāng)年誰見到他都得矮半個身子。十年過去了,這五個人見到他的第一反應(yīng)還是腎上腺素陡增,腦中只想著一個“跑”字。

“哎喲——”郝琦捂著肚子,雙手扶墻,臉色蒼白,呻吟起來。

遲爽剛想上去扶她,又猶豫了一下,王德吾已經(jīng)扶住她了:“你怎么了?”

“岔氣了,她以前就這樣?!边t爽道,又補(bǔ)充道,“沒事兒,一會兒就好了。”

郝琦白了他一眼,推開王德吾,“是,我沒事?!?/p>

王德吾正尷尬著,不知道怎么應(yīng)對這兩人暗藏機(jī)鋒的對答,就聽見牛超突然叫道:“莉莉?莉莉你沒事吧?哎,你怎么了?”

三人一起回頭,這才發(fā)現(xiàn)曹莉莉倒在地上,暈了過去。

7.市第一人民醫(yī)院

從來和井然有序無關(guān),這里發(fā)生的一切都是個人敘事史詩。上午醫(yī)院內(nèi)出現(xiàn)的多是患慢性病、常見病和各地跑來求醫(yī)問診的疑難雜癥病人,他們起早貪黑趕到醫(yī)院,爭搶專家號門診。比他們更早的是黃牛,天還未亮就在醫(yī)院周圍兜售門診號。此時是下午,門診一般不再有多余的號牌。出現(xiàn)的病人多半是來掛急診的,他們擁入醫(yī)院,同那些已經(jīng)進(jìn)入某種秩序、得到某個解答的病人相匯聚,就像兩股振幅不盡相同的聲波交涉在了一起,然后彼此獨立地穿越對方。

填表,開卡,排隊,付錢,蓋章。王德吾想不起來上一次來醫(yī)院是什么時候,醫(yī)院是他避免涉足的地方,這里的聲音太多、復(fù)雜、混亂,高密度的聲場令人難以區(qū)分出任何一種與恐懼無關(guān)的聲響。環(huán)境音的波動也過強(qiáng),不時會冒出各種高分貝的噪聲,令白噪聲瞬間消散。

取回各種蓋完章的單據(jù)后,他在長椅上坐著休息,竟睡了過去。這一覺他睡得極安穩(wěn),似乎還做了個夢。夢里他又回到了學(xué)校,不是剛剛那個時候,是他和曹莉莉還在學(xué)校念書,一起逃課,她彈鋼琴,他在旁邊調(diào)整錄音話筒的時候。他第一次注意到曹莉莉的時候,不是被她的琴聲打動,是被她的聲音打動了,他從沒聽過那么動聽、清脆、純凈的聲音。那會兒也是夏天,他一個人在學(xué)校的樹林晃蕩,打算錄下蟬鳴的不同階段,曹莉莉和幾個同學(xué)從他身邊走過,嬉笑著說著什么,他立刻被她那獨特的嗓音吸引住了,將那一種聲音從一片白噪聲的海洋里過濾了出來。這個夢他做了很久,等到牛超下樓在付費窗口附近找到他把他推醒,才想起來自己是在醫(yī)院。

“莉莉怎么樣了?”

“不知道,進(jìn)去了好久還沒出來,我見你也沒回來就來找你了?!?/p>

兩人上樓,回到門診室門口,卻看到郝琦和遲爽神色輕松地正在交談。

“他倆……這是和好了?”王德吾問。

“不知道啊,剛剛還不說話呢?!?/p>

郝琦和遲爽見兩人回來,均是一臉不好意思。郝琦走上前說:“莉莉檢查完了,沒什么大事,醫(yī)生說就是太累了,加上……”

“加上什么?”王德吾問。

郝琦一臉神秘,笑呵呵道:“你等她自己說吧?!?/p>

“對了,我和郝琦剛剛商量了一下,你們的離婚典禮,我們決定參加。”遲爽說。

“???”

“你倆決定還是要離的話?!焙络a(bǔ)充道。

王德吾一頭霧水,不知道他倆怎么會急轉(zhuǎn)彎似的改變態(tài)度。

“曹莉莉的家屬是哪位?”門診室的門突然開了,一個白大褂站在門口問。

“他?!迸3屏送醯挛嵋话?,“快進(jìn)去吧,我在門口等著?!?/p>

王德吾急忙走進(jìn)去。

曹莉莉坐在一邊的診床上,臉色已經(jīng)恢復(fù)了不少,只是神色古怪,既恐懼又吃驚似的。

“莉莉,你怎么樣了?”王德吾問。

曹莉莉不答,醫(yī)生問:“你是曹莉莉的……”

“愛人?!蓖醯挛嵴f。

“哦,那你也太不小心了。大熱天的讓你老婆在外面劇烈運動,不知道懷孕的早期階段……”

“意外,是意外?!蓖醯挛岽驍?,猛然又反應(yīng)過來,“啥?懷孕?”

“一個多月了?!?/p>

王德吾總算明白了剛剛郝琦和遲爽臉上那個神秘的微笑是什么意思,他們又是為何突然改變態(tài)度。

“等下,醫(yī)生,你確認(rèn)是懷孕?”他朝曹莉莉看了一眼,曹莉莉看著診室的別處。

醫(yī)生不耐煩地低頭寫診斷結(jié)論,懶得回答他這個問題。他一天要接待幾十上百個病人,實在沒工夫回應(yīng)每一個病人家屬的驚詫。

“這不可能啊?!?/p>

“你們上一次性生活是什么時候?”

“上個月一號。”王德吾想也不想便答。每月一號做愛,這是他和曹莉莉維系婚姻生活最后的默契。也許要沒有默契,他倆的婚姻還會好過一點兒。雖然這么想,兩人還是帶著無奈、審慎和疲乏,盡力在每個月頭一天完成這個動作。

“那有什么不可能?”醫(yī)生沒好氣地說,不愿再多廢話,開了處方,撕下來遞給王德吾,“這是一些常備藥,拿了藥就可以走了,下次再來就別掛普通門診了,去婦科那邊吧?!?/p>

曹莉莉從床上下來,沉默著往外走。王德吾跟上去:“你怎么會懷孕?”

“我怎么知道?!”

王德吾想到了一種可能,只有這一種可能,他慢慢地問道:“你是不是已經(jīng)和他……”

“都要離婚了,你管這么多干嗎?”曹莉莉脫口而出,打開診室的門徑直朝走廊遠(yuǎn)處走去。

王德吾站在原地,心中如敲大錘,拿著處方的手垂了下來,看著曹莉莉的背影,不知是追還是不追。

診室門口只剩下牛超一人。他見兩人終于出來,剛想上去說話,就見兩人均是神色有異,曹莉莉一言不發(fā)匆匆走遠(yuǎn)。

“莉莉?”牛超喊了一聲,未見回復(fù),又問王德吾,“莉莉沒事啦?”

王德吾也不作答。

牛超又問:“你倆又怎么了?”

“她懷孕了。”王德吾慢慢道。

“?。?!”牛超先是驚訝,又笑了起來,“哎呀,那是好事?。 币娡醯挛崮樕先珶o喜色,誤以為是這個消息對這對正打算離婚的夫婦來說太過復(fù)雜,拍了拍王德吾的肩膀,“不管怎么樣,你們先商量商量,這婚到底還離不離。你別著急,就算不離了,這典禮也可以繼續(xù)弄著,就當(dāng)再吃一次喜酒……”

“這孩子不是我的?!蓖醯挛岽驍嗨?/p>

牛超拍在王德吾肩膀上的手僵硬了,慢慢縮了回來,小心翼翼道:“不是你的還能是誰的?”

“李猛的。她和李猛早就……”

牛超這下更安靜了,愣了半晌,才說:“兄弟,這不是小事啊,你確定?”

王德吾抬頭看他:“我早就確診過了,我沒有生育能力?!?/p>

牛超安靜了半天,從牙齒縫里吐出來一句:“?菖!”

8.燒烤攤

晚上九點鐘的燒烤攤,空氣中彌漫著酒精和欲望的騷動。左邊那一桌是開出租車的司機(jī),收了車下了班,終于能沾上酒,面前一堆空瓶子,牢騷、郁悶、不滿在這張嘴和那張嘴之間發(fā)生共振,嗡嗡嗡嗡。右手那桌坐著三男三女,女的俗氣艷麗,清一色白花花的大腿,男的要么精瘦要么肥弱,臉色通紅,嬉笑聲有節(jié)奏地傳來,像是在演樣板戲。服務(wù)員沉默,冷眼旁觀,神經(jīng)不敢松懈,敏銳地捕捉每一桌客人的舉動,生怕有任何一個不和諧的音符會在酒精的加劇下讓他們忙活一晚上。其中只有一桌叫他們放心,那一桌只有兩位客人,身懷痛苦,看著像是明白人。

牛超好幾次要點酒,都被王德吾阻止了。

“喝點兒吧,放松放松。喝完這一頓,兄弟就幫你去找李猛那大尾巴狼算賬!人我有的是?!迸3粗韧醯挛徇€激動。

“你還是別管了?!蓖醯挛嵴f。

“怎么能不管?就這么算了?”

那還能怎樣呢?

王德吾在家挺尸般躺了三天,這三天他睡不著吃不下,翻來覆去地想曹莉莉到底是什么時候和李猛好上的,具體是哪一天發(fā)生的關(guān)系。他翻著日歷一天一天去數(shù)過去這些日子,一遍又一遍查看他和曹莉莉手機(jī)上的聊天記錄,試著推算出每一天曹莉莉的行蹤日程。一個月大概有三分之一時間曹莉莉沒回家過夜,說是在劇組或是公司通宵;三分之一的時間曹莉莉是在夜里十二點之后回的家,不是開會就是陪客戶;還有三分之一時間……他最后放棄了,這倆人要是真有心上床,什么時候不能上?就算是周末在家,曹莉莉獨個兒出去看場電影,這時間也夠倆人偷個情了。他知道這么想純粹是給自己找不痛快,可又控制不住地去想。他也想大醉一場,可就怕自己一瓶酒下肚就哭出來了。虧他在學(xué)校禮堂還一時心軟,在醫(yī)院做完那個夢甚至想再投降一次,等曹莉莉醒來就抱她回家,說不離了??伤尤徊宦暡豁懙鼐捅撑蚜怂?,背叛了他們這十年的婚姻。

“要是我的話,這婚就不離了,哪能讓別人輕輕松松撿了這個便宜?!”牛超還在自顧自地說話。

“別說了?!?/p>

牛超看著面容憔悴的王德吾,嘆了口氣:“我是真沒想到莉莉會這么對你。雖然當(dāng)年是你追的她,可你當(dāng)時也是咱系的大才子??!多少姑娘給你寫情書哪……老王,你也別太傷心。散了就散了,甭愁找不到下一個?!?/p>

王德吾的心思完全沒放到離婚后自己的出路上,牛超這么一提,他才反觀自照一番,想起來上回記著要去買身衣服,結(jié)果到現(xiàn)在也沒去:“當(dāng)年的事就別提了。”

牛超說,“對了,我聽說當(dāng)年周雨萌都給你寫過情書……”

王德吾一愣,牛超雖是在插科打諢,但被他這么一提醒,突然想起好像是有這么一回事。當(dāng)年周雨萌確實給他寫過一封簡短的信表達(dá)好感,但當(dāng)時他已經(jīng)和曹莉莉在一起了,便草草拒絕了。周雨萌那時除了長得好看點兒,實在沒什么特別之處,他很快便把這事兒忘了。婚禮上她也成為來賓之一,還頗讓他有些意外,只道是不知情的曹莉莉請來的。

“多少年前的事兒了,還提這干嗎?”王德吾說。

牛超一聽來勁了:“不是吧?她真給你寫過?”

“嗯?!?/p>

“我?菖!你不早說!”牛超激動了。

“怎么了?”

“既然她給你寫過情書,你還怕她不來參加典禮?”

“你不看看人家現(xiàn)在是什么人了,還會記得這種事?”

“嗐,哪有女人會忘得了自己的初戀?大明星就不是人啦?你不找她,說不定哪天她還要在電視節(jié)目上找你?!?/p>

“嗐,什么初戀啊……寫過一封情書也算?”

“至少她肯定愿意見你一面。見了面,典禮的事兒還不好說?”

“我怎么見她?”

“你就拿著她給你的情書去!我不信她一點兒舊情也不念?!?/p>

“這不好吧……”

“有什么不好的?你不會還顧慮曹莉莉吧?她都給你戴綠帽子了,你還不給她點兒顏色看看?”

王德吾的確是還在顧慮曹莉莉。準(zhǔn)確地說,曹莉莉懷孕這事兒之后,他基本上把典禮這茬兒給徹底拋到腦后了,只顧沉浸在痛苦中,一點兒繼續(xù)下去的動力也沒了。不是被牛超拽出來散心,他哪里還會想起剩余那幾個人的事?

王德吾一言不發(fā),手機(jī)發(fā)出一聲振動,他拿起來一看,是曹莉莉發(fā)來的短信。

“對不起,關(guān)于離婚的事,我們再商量一下好不好?”

他把那行字看了三遍,然后放下手機(jī),把心一橫,沖不遠(yuǎn)處的服務(wù)員招呼道:“再來一箱啤酒!”

牛超張大嘴巴,不知道自己哪句話刺激到了他。

“問題是,那封情書我早扔了?!蓖醯挛峄剡^頭來,認(rèn)真道。

“這還不簡單,你再偽造一封啊!”

9.華星經(jīng)紀(jì)公司

經(jīng)紀(jì)公司藏身于核心商業(yè)中心,周圍是各種銀行、地產(chǎn)、咨詢公司的摩天大樓,霧霾遮蔽了樓群玻璃反射出的部分光芒,顯得有些撲朔迷離。大廳于是更加光澤锃亮,鞋跟踩在大理石地面上發(fā)出尖亮的噔噔聲,僅有的兩位保安和一位前臺站在需要刷卡才能入內(nèi)的電梯群控門口,體現(xiàn)出大樓的等級森嚴(yán)。此處處于城市核心地帶,聽不見一點兒自然的聲音。

王德吾在大廳的休憩區(qū)等了足足有四十分鐘,才看到一位打扮入時、踩著高跟鞋、拿著胸牌、模樣華貴的中年女性從電梯口走出來。此時他早已酒醒,開始后悔昨晚被牛超一激做出的決定。他半站起來,沖對方揮了揮手。對方見到他,不緊不慢地走過來。

“不好意思,久等了,你就是那個……雨萌的大學(xué)同學(xué)?”對方?jīng)]有一點兒不好意思的樣子。

“對?!?/p>

“你好,我是雨萌的經(jīng)紀(jì)人,這是我的名片?!睂Ψ竭f過來一張名片,王德吾接過來,見對方看著自己,似乎是在等自己也遞過去一張名片:“不好意思,我沒有名片?!?/p>

“哦,沒事?!睂Ψ剿坪躅A(yù)料到了。

“我和雨萌同校不同系,我是錄音系的?!?/p>

“嗯。”對方顯然不是太有興趣聽他介紹這些細(xì)節(jié),“你來是有什么項目要談嗎?”

“不……我就是想見周雨萌一面,有些事想跟她說?!?/p>

經(jīng)紀(jì)人表情冷淡:“哦,不好意思,雨萌她比較忙,最近可能都沒有時間安排這種私人會面。你有什么事就跟我說吧,我會轉(zhuǎn)告給她的?!?/p>

“我還是想親自和她談一下,或者你給我一個她的私人電話,我打電話跟她說也行?!?/p>

“抱歉,作為經(jīng)紀(jì)人,我不便透露她的私人號碼?!?/p>

“她今天不在公司嗎?我只需要十分鐘?!?/p>

“不在,她最近都在國外。”

“好吧?!蓖醯挛犷A(yù)料到情況多半會是這樣,便從包里拿出那封“情書”——那是他和牛超花了一晚上時間對比周雨萌在網(wǎng)上留下的字跡精心制作出來的。

“我這里有一封雨萌她當(dāng)年給我的東西,我想托你轉(zhuǎn)交給她。她看了這個,或許會愿意見我一面?!?/p>

經(jīng)紀(jì)人接過來,那是一封發(fā)黃的信封,上面用娟秀的小字寫著“王德吾(敬啟)”。她遲疑了一下:“這是……”

“是雨萌之前給我寫的信?!?/p>

經(jīng)紀(jì)人抬起頭,終于認(rèn)真打量了一番王德吾。

“你到底想干嗎?”

“什么?”

經(jīng)紀(jì)人笑了:“你知道雨萌一個月會收到多少自稱是她前男友的人寄給她的東西嗎?如果你是雨萌的粉絲,想要送她禮物,我可以轉(zhuǎn)交;如果你是合作方,有意來談合作,我們也歡迎。大學(xué)同學(xué)?凡是上過電影學(xué)院的都能自稱是雨萌的大學(xué)同學(xué)了。再說你真是電影學(xué)院的?”

王德吾一聽這話怒了:“你什么意思?我難道還是冒充的?”

“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想說,雨萌真的很忙,沒時間接待她的每一個……”

“王姐!”

就在這時,一個戴著墨鏡、挎著手提包的年輕女子走進(jìn)公司,看到經(jīng)紀(jì)人在這兒,自然地走過來和她打招呼。

經(jīng)紀(jì)人看到她,有些不自然,但還是應(yīng)道:“哎,你怎么來公司了?我談個事情,你先上去吧。”

王德吾一眼就認(rèn)出來這人正是周雨萌,情急之下,他大喊:“周雨萌!”

那女子愣了愣,朝他看了一眼。

“我是王德吾……你大學(xué)同學(xué)!”

她停下腳步,微微遲疑了一下,但看見經(jīng)紀(jì)人朝她使了個眼色,便又繼續(xù)朝電梯口走去,再也沒有回頭。

“錄音系的!”

王德吾又叫了一聲,然而她已經(jīng)消失在電梯里了。他失望地轉(zhuǎn)過頭,心想周雨萌果然是不記得自己了。就算記得,她又怎么會理睬他呢?

經(jīng)紀(jì)人得意地看著他,那意思仿佛剛剛她對王德吾的質(zhì)疑已經(jīng)不言自證了。

“我還有些事情,今天就到這兒吧?!彼f。

“這信……”

經(jīng)紀(jì)人把信遞還給王德吾:“你還是拿走吧。”

王德吾臉上青紅不定,內(nèi)心痛罵自己愚蠢,只想趕緊回家。他接過信,正準(zhǔn)備放回包里,見經(jīng)紀(jì)人拿起手機(jī)查看了一條消息,臉上神情微變,突然又叫住他:“等下?!?/p>

“怎么?”

“你在這兒坐一會兒,我上去一下,等下回來。對了,你這信先給我?!苯?jīng)紀(jì)人從他手里把那封信又拿回去,轉(zhuǎn)身匆匆離去。王德吾心念一動,莫非剛剛是周雨萌跟她發(fā)的消息?

他重新坐回沙發(fā)上,開始等。其間牛超打了個電話來,問他事情進(jìn)行得怎么樣,他把情況簡短地說了,牛超在電話那頭興奮道:“你看,我就說會是這樣,人家怎么會一點兒舊情都不念呢!”掛上電話,王德吾又想起一件事來。他和周雨萌還約過一次會!那是情書之后的事了,當(dāng)時他和曹莉莉吵架,冷戰(zhàn)了一個禮拜,中間周雨萌來找他看電影,他便去了。當(dāng)然,也就是看了場電影,什么也沒發(fā)生。事后他頗有些心虛,總覺得這在某種程度上也算“背叛”,這事自然是沒同曹莉莉說。這時他再想起這事,不禁覺得又有了幾分把握,先前的屈辱感稍緩。

很快,經(jīng)紀(jì)人再次出現(xiàn)在大廳,王德吾忐忑不安地站起來。

“這封信你帶走吧,別再來找雨萌了!真無恥?!彼龘Q了副威脅的語氣撂下這句話,沒等王德吾反應(yīng)過來就匆匆離去。

王德吾蒙了,這到底是什么意思?

10.穎超動力影視制作公司

公司里的人空了一大半,似乎是提前接到了老板的什么通知,放假一天。少數(shù)出入其間的,也是本就不在公司坐班,需要外出跟組,前來扛器材的。這是公司極少數(shù)的寂靜時刻,因此,最里面那間老板的辦公室就顯得熱鬧了起來,雖然里頭不過坐著三個人。從外頭依然聽不見里面的人在興致盎然地討論什么,但從他們的表情來看,應(yīng)當(dāng)是一件十分重大而熱鬧的事情。

“還能是什么意思?”牛超在電話那頭說,“這說明周雨萌不僅記得你,還把這件事當(dāng)成了她的人生污點!這就有意思了?!?/p>

“你又是什么意思?”王德吾不明所以,但他預(yù)感到牛超接下來要說的話絕不會是什么好話。

“既然她不仁,咱們也不用顧及什么同學(xué)情面。我這兒正和一個大佬吃飯,明天你來我公司,把情書帶著。對了,你記得穿好一點兒?!?/p>

王德吾掛了電話,雖然不知道牛超又出了什么餿主意,但牛超最后這句話提醒了他。他灰頭土臉地走出周雨萌的經(jīng)紀(jì)公司,直奔毗鄰的商場,走進(jìn)去逛了兩圈,才發(fā)現(xiàn)世界確實變了,商場里幾乎什么東西的價格都成倍增長,讓他恍惚感到自己像是從桃花源中走出的古人,不知有漢,無論魏晉。而要遮掩住他走形的身材,使他看上去像五年前那樣年輕,就需要付出更高的價格。他咬牙聽從了導(dǎo)購小姐的建議。

第二天,王德吾如約趕到牛超的公司。

牛超辦公室已經(jīng)坐了個陌生人。

“我來介紹一下,這是卓老板手下的得力干將,小徐。這是我哥們兒,王德吾。你倆好好聊聊哈?!迸3θ轁M面。

王德吾一邊和小徐握手,一邊看著他:“聊什么?”

“嘖,就是你和周雨萌那個事啊。當(dāng)年她是怎么苦苦追求你,你又是怎么狠心把她拒絕了,她又是怎么因愛生恨……細(xì)節(jié)我就不說了,留給你說?!?/p>

王德吾這才明白,牛超是找了個狗仔隊,要他給對方爆料呢。

“王先生,您別緊張,我們就是隨意聊聊?!毙⌒煊H切地招呼他道。

“對對,就當(dāng)交個朋友。”牛超說。

王德吾應(yīng)付一番,把牛超拽出辦公室:“你這是要干嗎?”

“你真是不知道有多少人等著周雨萌的料啊?她經(jīng)紀(jì)公司賊得跟什么似的,把她洗得干干凈凈。昨天我和卓老板吃飯,隨口聊起了你這事,他立刻派了記者過來,還說要重金酬謝……”

“不是,你這手段也太卑劣了一點兒吧?!”

“卑劣什么?我讓你添油加醋了嗎?說的都是事實。再說了咱又不是真的要爆周雨萌的料,只要她愿意見你一面跟你聊聊……這訪談咱隨時可以撤啊?!?/p>

牛超見小徐在里頭不住向外看,怕對方等得不耐煩,多生疑心,便不顧王德吾猶豫,把他推了進(jìn)去:“你就有一說一。”

王德吾只好坐下來,牛超也跟進(jìn)來,坐在旁邊。

小徐掏出一支錄音筆,打開放在兩人面前的茶幾上。

“還要錄音啊?”王德吾問。

“就是留個記錄,您放心,沒有您的允許,我們不會隨意使用。”

“都是自己人,有什么不放心的!”牛超在一旁打圓場。

“那王先生,您就開始吧。”

王德吾盯著那支錄音筆陷入沉思。房間里的秒針嘀嗒嘀嗒向前走,所有人都在等著王德吾開口。

“你這支錄音筆,是PCM-D50?”

小徐和牛超等了半天都沒想到王德吾說出的是這么一句。

“是……您真是有眼力啊。”

“這是很老的型號了,你居然還在用?”

“啊,是啊,覺得挺好,也就沒換,可能是我比較長情吧……”小徐尷尬道。

“忘了跟你說了,老王他是錄音系的,就喜歡玩這些。他當(dāng)年可是我們學(xué)校的風(fēng)云人物……要不周雨萌怎么會愛他愛得死去活來的呢,是吧?”牛超趕緊救場,試著把話題引回主題上。

“哈哈,原來如此。”小徐打量著王德吾那身一坐下就被他的肚子撐得有些變形的襯衫,附議道,“王先生才貌雙全,看得出來?!?/p>

牛超惡狠狠地瞪了王德吾一眼,暗示他別再說什么狗屁錄音筆了。

“王先生,那就先從你們上大學(xué)的時候開始說吧。你們是怎么認(rèn)識的?”小徐問。

王德吾想了半天,愣是沒想起來他和周雨萌是怎么認(rèn)識的,只好說:“同學(xué)嘛,自然而然就認(rèn)識了?!?/p>

“那她當(dāng)年為什么喜歡您?”

“這……我也不知道。”

“那她是怎么追的您呢?”

“具體我也想不起來了?!?/p>

這一問三不知,小徐又聊不下去了,朝牛超那邊看了一眼。

牛超站起來:“嘖,你直接把那封情書拿出來?!?/p>

小徐一聽這話亢奮了:“還有情書?”

“那當(dāng)然了。哦,也不是老王他故意留著,他就是這習(xí)慣,錄下來的磁帶都整箱整箱存得好好的,他這個人啊,跟你一樣,長情?!?/p>

王德吾只好從包里又掏出那封情書。多虧了牛超公司的道具師傅幫忙,經(jīng)過妥帖的加工之后,看著還真像那么回事。

就在這時,辦公室的門被敲響了,牛超問:“誰?”

門被推開了一條小縫,是牛超公司的前臺:“???,有人找您?!?/p>

“誰啊?沒見我這忙著嗎?讓他等等?!?/p>

“對方說要立刻見您,不是……是要見這位先生?!鼻芭_的目光落在王德吾身上。

“找我?”王德吾問道。

“對,就是找您,好像是有什么急事。”

牛超和王德吾相視一眼,牛超說:“那你先去吧,我陪小徐聊一會兒。”

王德吾走出來,一眼便看到一個女人站在門口,一副來者不善的樣子,赫然是周雨萌的經(jīng)紀(jì)人,心想這經(jīng)紀(jì)公司果然好大的能耐,什么風(fēng)吹草動立馬便曉得了。

正想著怎么應(yīng)付,經(jīng)紀(jì)人開口道:“不是我來找你,是雨萌?!?/p>

王德吾驚訝道:“啊?”這才看見經(jīng)紀(jì)人后頭還站著個人,打扮和昨天不太一樣,是周雨萌無疑。

周雨萌也不摘墨鏡,冷冷道:“這里說話不方便,我們出去說吧?!?/p>

王德吾和她便走到公司外的樓梯間,周雨萌終于摘下墨鏡。王德吾一瞧,妝容精致,打扮得體,比電視上還要漂亮幾倍,臉雖然還是那張臉,卻怎么也和十年前那個羸弱的女生聯(lián)系不上了。

“好久不見?!彼蜌獾馈?/p>

“好久不見?!睂Ψ饺允抢浔貞?yīng)道,也不說多余的客套話,直接便說,“我不知道你做這些究竟是想干嗎?!?/p>

“啊,這事兒真是個誤會,都是牛超出的餿點子。我就是想找你,跟你說個事……”

周雨萌不等他把話說完,便打斷道:“那封信我看過了,是假的?!?/p>

王德吾心里“咯噔”一聲,沒想到這封假信一眼就被周雨萌識破了,心中又想,確實,畢竟是她自己寫的信,什么內(nèi)容當(dāng)然是她記得更清楚了。他說是按著回憶努力拼湊出那封情書的內(nèi)容,可哪當(dāng)真記得半分???信中內(nèi)容十成倒有九成是按牛超的意思“原創(chuàng)”出來的,不被識破才怪呢。

他見既然被戳穿,反倒坦然了三分,不好意思地笑道:“這個事情我得和你解釋一下……”

“不用解釋了,這種事我遇得多了。我們雖然是同學(xué),但我低你一級,上學(xué)的時候話都沒說過幾句,我怎么可能給你寫情書?”

王德吾的笑容緩緩凍結(jié)了。

“你是說,你沒給我寫過情書?”

“從來都沒有,請你不要再無事生非了。你究竟是什么目的?”

王德吾沉默了半晌:“那你總該記得,我和曹莉莉結(jié)婚的時候,你參加過我們的婚禮這件事吧?”

周雨萌微微一愣,隨即答道:“我是參加過好幾個同學(xué)的婚禮,有沒有你的,我不記得了?!?/p>

王德吾的心沉了下去。

“既然這樣……那我沒什么事了。”

周雨萌顯然更關(guān)心里面的那個記者,繼續(xù)道:“卓老板的人還在里面?”

“你放心吧,我不會和他說什么的。”

周雨萌不太相信似的,又強(qiáng)調(diào)道:“就算你說了什么,也不會對我造成什么影響,誹謗我的人多了去了。我來找你,是不相信我的同學(xué)也會對我做這些,我就想親眼瞧瞧你是不是真這么無恥?!?/p>

王德吾聽到這話不禁怒從心頭起:“周雨萌,你裝個?菖!你現(xiàn)在是成大明星了,我們這些同學(xué)你都不放在眼里了!你說我誹謗你?這話你想清楚再說。”

周雨萌臉上泛出一片血色,但還是顧及自己的身份,只低聲喊了一句:“不要臉?!?/p>

“我不要臉?哎喲,你當(dāng)年約我看電影的時候可沒覺得我不要臉?!?/p>

周雨萌盯著他看了兩秒,不欲再與他糾纏,側(cè)身準(zhǔn)備走去找經(jīng)紀(jì)人。沒走兩步,眼前出現(xiàn)了一個人,她抬頭一看,好一會兒才認(rèn)出對方是誰,頗為驚訝,愣在原地,不知道是走還是不走。

王德吾轉(zhuǎn)身一看,站在眼前的竟然是曹莉莉,“你怎么來了?!”

“我回家了一趟,沒找到你,估摸著你是來找牛超了?!辈芾蚶蛏裆匀坏馈?/p>

自曹莉莉懷孕那事之后,兩人都沒有再見過面,除了曹莉莉發(fā)來的那條短信,也沒有其他聯(lián)系。那條短信王德吾想了很久回不回,應(yīng)該怎么回。“對不起”三個字不言自明,等于是承認(rèn)她和李猛的關(guān)系了。這婚自然是要離。下了這個決心后,王德吾雖是痛苦,也橫下一條心,打算一個人把這個離婚典禮熱熱鬧鬧地辦起來,就當(dāng)是給自己的祭奠,他不想再給自己任何退路。那條短信終究是沒回。

周雨萌見他們夫妻一起到了,不清楚王德吾的所作所為和曹莉莉有沒有關(guān)系,她不想再多生是非,一個招呼也不打,準(zhǔn)備繞過曹莉莉繼續(xù)往前走。

“雨萌,好久不見啊?!辈芾蚶騾s開口道。

“呃,好久不見?!敝苡昝戎缓糜滞O履_步。

“我之前給你經(jīng)紀(jì)人發(fā)過郵件,想約你見見,不過到現(xiàn)在也沒收到回復(fù)。”

“不好意思,可能是她太忙了?!?/p>

“我沒想到你也在,正巧了?!?/p>

“怎么?”周雨萌警覺起來。

曹莉莉打開包,從包里掏出一捆信件,卻是對著王德吾說話:“我回家是想找出這些東西給你,跟你說周雨萌有不得不見你的理由,你去找她肯定行。沒想到你跟我想到一塊兒去了?!?/p>

王德吾看著那捆信件不明所以。

曹莉莉自顧自地拆開那捆信件,隨意取出其中一封,打開來,掏出里面的信紙,打開,抑揚頓挫地念道:“王德吾同學(xué)你好,你不回我的信,我不知道你是什么意思,我真的很喜歡你,前天晚上在飯?zhí)瞄T口碰到你,我跟你打了招呼,你卻好像我們不熟似的……”

王德吾更困惑了,打斷曹莉莉:“這是什么?寫給我的?”

曹莉莉冷笑一聲:“可不就是寫給你的。”

“這是誰寫的?”

“還能有誰?”

曹莉莉看向周雨萌,王德吾跟著看過去,周雨萌臉色通紅,又氣惱又羞憤,雙手簡直不知道該往哪兒放。

“你……胡說八道!”

“哦,這兒還有不少,我是不是胡說八道,你心里清楚。實在抱歉,你當(dāng)年給王德吾寫的這些信,都被我收著了,他是真的一封也沒看到?!?/p>

王德吾這才明白,原來那封情書之后,周雨萌還接連給他寫了許多封情書,他完全沒想到這些信都被曹莉莉不動聲色地截獲了。他還天真地以為周雨萌跟他的事情曹莉莉一點兒也不知情,如此看來,他倆的婚禮曹莉莉也是故意邀請她來參加的了。

“你……你……”周雨萌想起往事,至此才真相大白,終于忍不下去了,高聲怒罵,“你們夫妻倆,一個比一個無恥,一個比一個有心機(jī)!你現(xiàn)在拿這些東西過來干嗎?想敲詐我?”

經(jīng)紀(jì)人聽到這里的動靜,匆匆忙忙跑過來:“怎么了?”

“到底是誰無恥?誰當(dāng)年明知道別人有女朋友,還費盡心思挖墻腳,一封接一封地寫信?”

周雨萌氣得眼淚都出來了:“你以為你老公是什么好人?他還不是背著你和我去看電影了!”

王德吾此刻尷尬得只想找個地縫鉆進(jìn)去,實在想不到年過三十,頭皮半禿,還能有幸讓兩個女人為他爭風(fēng)吃醋。他偷偷望著曹莉莉,不知道她知道這事會有什么反應(yīng)。她卻面不改色,只有胸脯起伏不定,似是在調(diào)整呼吸。他恍然大悟,既然這些信都被曹莉莉收繳了,那么他和周雨萌看電影的事她肯定也一清二楚。他一方面感到愧疚,另一方面又覺得可怕,曹莉莉還有多少事沒有告訴他?他又有多少自以為瞞天過海的腌臜其實早就被曹莉莉看在眼里?

一旁的經(jīng)紀(jì)人更加目瞪口呆,好不容易找到機(jī)會躥上去,拉住周雨萌:“雨萌,別說了,一會兒你還有個通告要上。”

周雨萌這才微微鎮(zhèn)定下來,右手?jǐn)n了攏頭發(fā),咬牙切齒道:“我祝你們夫妻百年好合!”

曹莉莉冷冷道:“我們已經(jīng)準(zhǔn)備離婚了?!?/p>

周雨萌又是一愣,“哼”了一聲:“你們離婚也好,分家也好,都不關(guān)我的事?!?/p>

“我和王德吾準(zhǔn)備辦一場離婚典禮,想把婚禮上邀請來的人再請來,參加這個離婚典禮。我們千方百計想要見你一面,就是為了說這個事。拿這些信來,也是為了這個?!辈芾蚶蚶^續(xù)道。

周雨萌看著她,又看了一眼王德吾,似乎是在分辨她說的話到底是真是假。

經(jīng)紀(jì)人在一旁催促:“再不走就來不及了。”

周雨萌一言不發(fā),終于抬起手戴上墨鏡,整理了一下頭發(fā),和經(jīng)紀(jì)人一起離開了。

樓道里只剩下王德吾和曹莉莉面對面站著,王德吾一時不知道該說些什么,好半天才問:“你身體怎么樣?”

“挺好的?!?/p>

“那就好?!?/p>

曹莉莉望著他,似乎還想說點兒什么,到底是沒有說出口。

“我們就是看了場電影……”王德吾覺得有必要為自己辯白一下,但曹莉莉只是輕輕點了點頭,便走了。

王德吾看著她的背影,心中愁腸百結(jié),走回牛超辦公室,小徐和牛超還在熱火朝天地聊著。

王德吾從兩人面前的茶幾上把那封情書拿起來,三下兩下撕了。

“哎,您這是?”小徐驚訝道。

“這封情書是假的。”

11.居民樓

屋子里看上去沒有太大的變化,雖然里面的東西其實已經(jīng)減少了一半,但那減少的東西并未使這個地方更加整潔,也未讓它看上去更加混亂。物品的減少并不損害這個空間基本的功能性和視覺完整性,譬如,一眼向陽臺上晾曬的衣物望去,并不能發(fā)現(xiàn)其中女性的那些已經(jīng)被抽空,人的大腦所具備的完形能力彌補(bǔ)了無足輕重的認(rèn)知部分。即便是長時間與這個空間產(chǎn)生密切聯(lián)系的人,也只有在慣性的驅(qū)使下使用那些已經(jīng)消失的物體時,才想起它們曾經(jīng)存在過。就像人們在看電影時不會對其中的聲音有什么特別關(guān)注,只有在它們變得不和諧或完全消失后,才注意到它的存在。

王德吾花了兩天時間,把過去收起來的那些錄音帶從儲藏室的架子上一盒一盒拿下來,錄音帶上的標(biāo)簽已經(jīng)發(fā)黃了,有些標(biāo)簽的膠已經(jīng)徹底干掉,一碰就要掉下來。他將這些磁帶用抹布擦拭干凈,重新貼上標(biāo)簽,整整齊齊分門別類碼進(jìn)防濕防潮的小箱子里,放入干燥劑,小心存好,堆在玄關(guān),等待物流公司上門收走。前天晚上他接到一條陌生號碼發(fā)來的短信,就六個字:“典禮我會去的?!彼兀骸爸x謝?!?/p>

另一條消息是電影廠的老領(lǐng)導(dǎo)發(fā)來的,催促他趕緊回去上班。他請假的時候沒有和領(lǐng)導(dǎo)說具體是為了什么,只說遇到些家庭變故,要請一個月的假。領(lǐng)導(dǎo)頗不情愿,討價還價一番最后準(zhǔn)了半個月。現(xiàn)在半月已過,短信就催命般殺來了。王德吾假裝沒看到。

牛超也發(fā)來消息,只提及卓老板那邊他會處理,不用擔(dān)心。他語氣穩(wěn)妥,讓王德吾忽地想到,周雨萌公司能如此迅速得知那場采訪的消息,極有可能也是牛超提前布置好的。他壓根就沒打算真的爆料,只是聲東擊西罷了。

屋子里的東西已經(jīng)少了一半,曹莉莉在外面找好了房子,請搬家公司來搬走了她的那部分東西。王德吾有意回避了這個過程,回到家里時,仿佛看到一個卸了妝的女人,哪里都對,又哪里都不對,到底有哪里不對,也說不上來。只有儲藏間滿滿當(dāng)當(dāng),東西一樣不少,全是王德吾的錄音帶。那些錄音帶都是十年前的了,工作沒多久,錄音介質(zhì)改為光盤,然后又很快發(fā)展為數(shù)字,再不需要磁帶了。曹莉莉勸過很多回讓他把這些垃圾扔了:“都那么多年了,搞不好早就消磁了。”他都當(dāng)耳邊風(fēng)?,F(xiàn)在她走了,他倒是把這些磁帶收了起來,準(zhǔn)備寄回老家。

名單上還剩兩個人。一個在監(jiān)獄,一個下落不明。時間還剩半個月,王德吾幾乎沒有精力和情緒再去思考如何完成這項不可能的任務(wù)。

門響了。

王德吾起身去開門,是曹莉莉。

“敲什么門啊,你不是有鑰匙?”他試圖讓自己的語氣輕松一些。

曹莉莉拎著一個造型夸張的果籃,站在門口,也不進(jìn)來。

“東西我基本上都搬完了,還剩了一些犄角旮旯的,可能還得再來幾次。”她客氣道。

王德吾既恨她又想她,她冷言冷語破口大罵,他心里都舒坦,就是受不了她這副客客氣氣的樣子。他把自己的情緒壓下去。

“來就來,還帶什么禮物?”他開玩笑道。

“哦,這個啊,不是給你的?!?/p>

“嗐,我還自作多情了?!?/p>

“咱們……”曹莉莉望著他,“去找夏天吧。”

“?。俊蓖醯挛釠]想到曹莉莉會說這個。

曹莉莉掏出一張紙條:“地址我都查好了,也找了人打了招呼。現(xiàn)在出發(fā),估計下午兩點多能到?!?/p>

“你還是想試試讓他來?”

“管他能不能來,就當(dāng)看看老朋友吧?!?/p>

12.監(jiān)獄

X市監(jiān)獄在城市北邊,靠近郊區(qū)的地方。這是省內(nèi)規(guī)模最大的監(jiān)獄,早先是因為該處地下勘探出豐富的礦產(chǎn)資源,需要大量的勞改犯下去做礦工,于是將監(jiān)區(qū)設(shè)立在了此處。后來礦被挖光了,監(jiān)區(qū)保留了下來。監(jiān)區(qū)周圍是一片二十世紀(jì)八十年代建立的紡織、鑄造、水泥工業(yè)區(qū),現(xiàn)在已幾乎不再生產(chǎn),只留下工廠和龐大的機(jī)器。監(jiān)獄門口有一些流動攤販,售賣香煙、方便面、火腿腸等可以托人帶進(jìn)監(jiān)獄的副食產(chǎn)品;還有模樣可疑的人,盯住每一個前來探監(jiān)的人,上前兜售灰色地帶的買賣——販賣訊息或是帶紙條之類;亦有在門口擺著大字報,為自己的親人申冤的。監(jiān)獄被高墻電網(wǎng)環(huán)繞,墻頭有武警駐守,幾十米一崗,真槍實彈。

“你別老拉著個臉,高興一點兒好嗎?”曹莉莉下車前叮囑道。

王德吾在車上和曹莉莉并排坐著,兩人都不說話,各自看著窗外,中間留出好大一塊空地。其間他就提了一下周雨萌答應(yīng)來參加典禮的事兒,曹莉莉淡淡地表示知道了。原本吵架說要辦典禮時,兩人均是在氣頭上,待開始操辦各項事宜,心中都是猶猶豫豫,一步一個腳印地往前挪,中間有好幾次,王德吾都想過要不算了吧,心中隱隱期待著一種可能,什么時候出現(xiàn)一道轉(zhuǎn)機(jī),讓這事就此擱淺,沒想到越往前走,路越狹窄,再無轉(zhuǎn)頭的余地。他坐在車上,不知道曹莉莉在想些什么,這半月以來,他覺得對方似乎已經(jīng)成了一個陌生人。

雖然曹莉莉這么說,從車上下來,站在圍墻高聳的監(jiān)獄門口,王德吾實在難以高興起來,他心想,他又何嘗不是活在一座監(jiān)獄里面?

兩人走進(jìn)去,監(jiān)獄極大,他們?nèi)サ氖堑谄弑O(jiān)區(qū),先去找獄政管理科登記,辦理會見證。

“你們是犯人的……”獄警問。

“朋友?!辈芾蚶虻?。

“只有直系親屬和夫妻伴侶才可以探監(jiān)?!?/p>

曹莉莉小聲道:“我是曹莉莉,制片人,之前和你們的分管獄長打過招呼……”

“哦,我知道了?!?/p>

那獄警拿出一張表,讓兩人填寫,然后給了他們一張會見證。

“對了,你這果籃不能帶進(jìn)去?!彼f。

“哦,這樣啊,那就留在這里吧?!辈芾蚶驘o奈道。

王德吾勤儉節(jié)約的心思又上來了,問道:“那咱們不拿果籃,就拿幾個水果進(jìn)去可以嗎?”

曹莉莉沒等獄警回答就搶先道:“拿什么呀,說不讓帶咱就別帶了唄,也不值幾個錢?!币贿厸_王德吾使眼色。王德吾覺得有些不對,只好暫時閉上了嘴。

那獄警叫來另一個年輕些的獄警,為兩人檢查,包、手機(jī)、鑰匙、尖銳物品等全部留在這里,等出去后再交還給他們,檢查完了后,便帶兩人去了監(jiān)舍。

路上,王德吾說:“那個果籃……”

“那個果籃本來就不是給夏天的?!辈芾蚶蚋纱嗟?。

“那是給……”王德吾沒說完自己反應(yīng)過來了,那是給獄警的,不由得對曹莉莉刮目相看,想再說兩句,她已經(jīng)走到自己前面去了。

監(jiān)舍是一棟大樓,樓下是一個院子,院子里有魚塘、石桌、籃球場、若干健身器材,看上去和一個小區(qū)差不多。曹莉莉腳步輕快地和年輕警員走在前頭,同對方寒暄,哪里人、多大歲數(shù)、做這個工作做不做得慣之類的。監(jiān)舍有十多層,他們從樓梯一層一層往上,每層看起來都差不多。

直到這時,王德吾才開始想,待會兒見到夏天該說點兒啥呢。對于一個殺人犯來說,似乎說什么都不合適。而且上學(xué)那會兒,他和夏天也真談不上熟絡(luò),雖說他也三五不時地在夏天那里買碟,但實在是應(yīng)付不來夏天那咋咋呼呼的性格,都是買了碟,寒暄兩句就走。夏天是哪里人?多大歲數(shù)?都做過些什么?有沒有成家?他一點兒也不清楚。他對電影也沒有那樣大的熱情,不像導(dǎo)演系、戲文系的學(xué)生,一聽夏天罵起中國電影就來勁兒。這樣的人學(xué)校周圍有很多。他們平時上大課的時候,總有校外跑來聽課的,什么樣的人都有,共同特點都是熱愛電影。王德吾對待這些人都是一個態(tài)度,能不打交道就不打交道。偶然遇見了聽他們說起天南海北,指點藝術(shù)江山,他通常都笑笑,既不肯定,也不反對。

只有一次,他在學(xué)校錄音房剪輯素材,臨近放假,學(xué)生們基本都離校了。他看到一個人在外面探頭探腦,以為是同學(xué)要進(jìn)來用錄音房,走過去開門,一見是夏天,頗有些驚訝。

“夏老板啊,有什么事?”他問。

“我最近進(jìn)了點兒尖貨,想著來找你們呢?!?/p>

“學(xué)校都放假了啊?!彼悬c兒奇怪,夏天在這兒擺攤賣碟也不是一天兩天了,怎么會連這兒都不知道。

“嗐,這不是快過年了嘛,我就想再多賣點兒,放假了不也還有老師,你看你不是也在?”夏天神情頗不自在,像是隨便找了個借口。也不等王德吾開口,自己便走了進(jìn)來,一邊打量錄音房一邊感慨:“這是你們搞錄音的地方吧?!?/p>

“嗯?!蓖醯挛崾稚险谮s一個學(xué)期作業(yè),實在不想跟他嘮嗑。

夏天有意忽略了王德吾的冷淡,東瞅瞅西摸摸,看什么都新鮮,邊看邊問:“這是干嗎的?”

王德吾只好一一解釋,這是控制臺,那里面是錄音室,這是話筒架,那是話筒毛衣,用來降噪。最后他見夏天還不出去,索性坐回椅子上,繼續(xù)編輯他的錄音作業(yè)。

“咦,這是什么聲音?”夏天聽著他放出來的一段錄音問。

“牛叫,你沒在農(nóng)村待過吧?”

“嘻嘻,”夏天也不回答,繼續(xù)問,“你錄這個干嗎?”

“給一個電影做音效?!?/p>

“那電影是講什么的?”

王德吾雖然已經(jīng)很不耐煩,還是回答道:“講一個男人,五十多歲了,退休了,忽然想去云南,圓自己年輕時的一個夢……”

“那你這聲音錄得不對?!毕奶齑驍嗟?。

“不對?哪兒不對?”

“云南的牛,叫聲可不是這樣的。南方的牛都是改良黃牛、西門塔爾牛、利木贊牛,叫聲都不太一樣,公牛和母牛叫聲也不一樣,但是和北方的牛比,聲音更短、更低。你這聲音那么響、那么長,一聽就不是云南的牛?!?/p>

王德吾給他說得一愣一愣的,完全沒想到他能說上這么一堆,聽著似乎還很有道理。他錄這聲音,的確不是真的跑去云南錄的,就是在X市找了個養(yǎng)殖場。

“沒看出來,你對牛叫這么有研究。”

“研究什么?。啃⊥跬瑢W(xué),你得去生活,知道不?”夏天笑嘻嘻道。說完,也就走了。

自那之后,王德吾再見到夏天,倒也存了三分敬畏之心,只是仍不曉得跟他聊些什么。

“這邊關(guān)的都是重刑犯?!蹦贻p警員邊走邊介紹,“沒個十來年的出不來?!?/p>

他們走在一條走廊上,兩邊各是一排犯人居住的監(jiān)舍,鐵門緊鎖,門上開著一個小口,透過小口,能看見里面一邊是床,另一邊是一個長條木板,底下擺著些塑料板凳。能聽見犯人們在里頭小聲閑聊的聲音。走廊上有長排魚缸、一些盆栽,墻壁上有壁畫。

年輕警員帶領(lǐng)他們穿過了一排又一排的牢所,仍未在某一間停下。他們最終走到了一間寬敞的房間門口,門還沒打開,就聽見里面爆發(fā)出一陣笑聲,氣氛迥然一變。年輕警員讓兩人在隔壁的探視房等候,自己進(jìn)去了。

過了一會兒,警員和一個男人在探視房玻璃墻的另一邊出現(xiàn)。

“誰啊,沒見我這正忙著呢?!蹦悄腥肃洁熘?,等抬頭見到王德吾和曹莉莉,先是一呆,瞅了半天才浮現(xiàn)出一股既驚又喜的表情,“你們?等一下我好好想想……你們是……”

“王德吾,曹莉莉?!辈芾蚶蛘f。

夏天一拍巴掌:“對對對。哎喲,你倆怎么來了!”要不是中間隔著一面強(qiáng)化玻璃,看他那樣子恨不得要上前給兩人一個擁抱。

警員在一角坐下:“三十分鐘啊?!?/p>

王德吾和曹莉莉相視一眼,兩人還未開口,夏天就情緒亢奮地嘰里呱啦說了一通:“真是沒想到啊!這得多少年了?十年了吧?我這都進(jìn)來六七年了,你倆是第一個來看我的。我還以為這輩子不會見到熟人了呢。哎,說說,什么風(fēng)把你倆吹來了?”

王德吾想張口,卻被曹莉莉一個眼神制止了,她笑道:“我們也是最近才知道你的事,就來看看你。你怎么樣?”

“挺好,不愁吃不愁穿的,還交了不少知心朋友。是吧,小李?”夏天沖坐在角落的年輕警員一笑,警員嗔道:“誰跟你交心了?”

夏天穿著灰色的囚犯服,頂著個光頭,臉上皺紋增加了不少,牙齒因為監(jiān)獄里沒有煙抽反而锃亮了一些,渾身精瘦,和十年前比,老了,瘦了,但那嬉皮笑臉的性格居然一點兒沒改。和他一比,王德吾和曹莉莉倒才像是坐牢的那個。

“在里頭吃得咋樣?”王德吾仍是用寒暄的語氣問。

“挺好,健康。我聽說你們外頭現(xiàn)在時興吃什么……有機(jī)產(chǎn)品是吧?我們這兒全是有機(jī)產(chǎn)品!土豆、西紅柿、綠葉兒菜,都是咱自己種的,饅頭、芋頭,吃的都是粗糧。哎,要不是進(jìn)來一趟有些門檻,我都想勸你們也來待一段時間了?!?/p>

“門檻確實不低。”王德吾也開玩笑道。

“那是!咱這里個個都是人才,玩曲藝的、寫書法的、打籃球的……”

一旁的小李聽不下去了,適時地咳嗽了兩聲,示意夏天注意傳遞正確思想。

“我看你們那兒剛剛挺熱鬧,是在干嗎?辦聯(lián)歡晚會?”曹莉莉掉轉(zhuǎn)話頭問。

夏天咧嘴一笑:“放電影呢,《天堂電影院》。我是放映員兼主持人,沒想到吧!”

曹莉莉瞪大眼睛:“還真沒想到。”

“哎,我說,這個托納多雷真是牛?菖啊,意大利人,沒的說。費里尼我也喜歡,可是他們看不來,總嫌太悶,沒有我這個欣賞水平。托納多雷就不得了了,老少咸宜,《天堂電影院》我看了也有十好幾遍了,每次看還是感動,這才是藝術(shù)?。〈髱?,有生活。我進(jìn)來之后,也不知道他有沒有拍新片,我們這里吧,信息還是閉塞了些。哎,小李啊,我跟領(lǐng)導(dǎo)反映過很多遍了,咱們放映庫的片子一定得抓緊跟上……”

王德吾和曹莉莉都給夏天說樂了,仿佛又回到了十年前學(xué)校門口聽夏天胡侃的時候。

“您就放心吧,片子夠您放一輩子的?!毙±钫f。

“你這話說的!你別看我現(xiàn)在是無期,等我再多立幾個功、評幾個獎,說不定再過幾年我就出去了。我說小李你這人生大事可得抓緊啊,別搞得我出去了你都沒討成老婆?!?/p>

夏天和小李一來一去連說帶笑的,王德吾和曹莉莉卻心中“咯噔”一聲。

王德吾開口道:“夏老板,你是無期?”

夏天一愣,隨后又笑了,“對,一開始是死緩,待了兩年,看我表現(xiàn)好,給我改無期了。哎呀,說起來都是因為電影……要不是我有這愛好,也不會成為積極表現(xiàn)分子?!彼Υ蛳麅扇说牟话玻叭淌яR,焉知非福,我年輕時候就想做放映員,老去你們學(xué)校轉(zhuǎn),就想有個機(jī)會能夠和電影走近一點兒,哪知道到這里來了,實現(xiàn)了我這個夢想呢?!?/p>

王德吾和曹莉莉都不知道說什么好,他這話讓兩人更加生出一股莫名其妙的負(fù)疚感。

“光顧著說我了,你倆到這里來什么事?肯定不光是為了看我?!毕奶靻?。

“我們……”王德吾看了曹莉莉一眼,“我倆準(zhǔn)備離婚了?!?/p>

“離婚?”夏天吃驚道,“我看你倆好好的,怎么會想離婚呢?”

夏天上一次見到他倆還是參加婚禮的時候,離婚對他倆來說不奇怪,對十年后再度見到兩人的夏天來說,這十年完全是個空白,跳接起來確實顯得突兀。

王德吾潦草道:“我們已經(jīng)決定好了……”

夏天見他們有言難說,便不再追問:“那你們來找我是?”

“是這樣的,我們想辦個離婚典禮,把之前結(jié)婚時來的人再請來一次。還有那盒結(jié)婚時給你們的錄音帶,想讓你們一起帶來,所以才來找你?!?/p>

夏天一聽這話更吃驚了,好半天才說:“行啊,真有你們的。我進(jìn)來沒幾年,現(xiàn)在外頭都流行這個了?”

兩人尷尬地笑了笑。

“你們這典禮啥時候辦?”

“九月二十號?!?/p>

夏天遲疑了一會兒,笑道:“那這個忙我恐怕幫不上了?!?/p>

氣氛一時陷入沉默。

“我們也沒抱這個希望,其實,就是想來看看你。”曹莉莉說得誠懇。

“我知道?!毕奶煺f。

“《最佳出價》?!蓖醯挛嵬蝗徽f。

“什么?”夏天問。

“托納多雷的新片,《最佳出價》,二〇一三年上映的。他還在拍呢?!?/p>

夏天一拍桌子:“我就說這老家伙不會停下來的!”

三人一起哈哈大笑。

“我雖然沒法參加你們的典禮了,但是……”夏天想起什么似的,說,“我可以叫我兒子代我參加。你們看這樣行嗎?”

“你還有兒子?”

夏天得意地一笑:“沒想到吧?我還有老婆呢?!?/p>

夏天找警員小李要了紙和筆,把地址寫給兩人:“那盒錄音帶我保管得好好的,本來指望你倆以后成名了,我可以拿出來賣?,F(xiàn)在應(yīng)該也還在家里?!?/p>

小李站起來,提醒兩人時間差不多了。

王德吾走之前突然又問:“對了夏老板,認(rèn)識這么久了,都不知道你是哪里人?”

“我啊,正經(jīng)的X市人啊,這輩子除了X市哪兒都沒去過。”

“那你怎么知道南邊和北邊的牛,叫聲不一樣呢?”

夏天呆了一呆,想了好久才明白王德吾問的是什么,他哈哈大笑:“那個啊,我是隨口說說的,沒想到你信了??!”

13.老城區(qū)某棚戶區(qū)

棚戶區(qū)地處城中黃金區(qū)域,被一片商業(yè)大樓遠(yuǎn)遠(yuǎn)包圍,若不是置身其間,很難想象城市中還保留有這樣的一片地帶:四邊多為平房,中間有不寬的小路,僅容一輛汽車進(jìn)入,所以出租車往往開到附近便停下讓客人下來,一旦進(jìn)入了就如同華容道般再難出去。生活在這里的居民并沒有太強(qiáng)的公共空間的意識,路上停著自行車、三輪車、小推車,老人們就坐在家門口納涼,小孩們在迷宮般更為窄小的道路間游戲,許多人以為早已消失了的食物在這里依然存在。同遠(yuǎn)處的高樓對比,顯得有些魔幻,到了夜晚,在高樓永不止息的燈光映照下,這片生活區(qū)就消失了似的。

兩人按照地址艱難地找到夏天家門口,天色已近暗黑,敲了半天,也沒人開門。

“會不會已經(jīng)搬走了?”曹莉莉問。

兩人是離開探視房之后,才從警員小李那里了解到了夏天入獄的案件情況。他兒子那會兒剛上初中,被幾個校外的小混混勒索零用錢,他兒子起先沒有告訴他,等情況越來越嚴(yán)重,夏天才從兒子身上的傷痕看出不對,一聽說事情真相,就出門去找那幾個小混混。雙方動上了手,對方有刀,夏天到底是力氣大,紅了眼,最后失手把對方帶頭的一個給捅死了。

“家里出了這樣的事,搬走也正常?!辈芾蚶蚶^續(xù)說。

王德吾說:“不,他們應(yīng)該還住這兒?!?/p>

“為啥?”

“我聽到鼓風(fēng)機(jī)的聲音,應(yīng)該是空調(diào)散熱器發(fā)出來的,屋里空調(diào)還開著呢。我們在這兒等一等,人估計一會兒就回來了?!?/p>

曹莉莉笑道:“喲,沒想到你還有這本事,福爾摩斯啊?!?/p>

王德吾也一笑:“夏天跟我說過一句話我忘不了。”

“他怎么說?”

“去生活,他說?!?/p>

經(jīng)歷了夏天這一出,兩人均有種旁觀他人痛苦而產(chǎn)生的劫后余生感,不知不覺化解了些許兩人之前相處的尷尬。

“你們找誰?”一個聲音突然問道。

兩人抬頭,一個十七八歲的小伙子正站在兩人眼前,頭發(fā)染得五顏六色,面色白凈,卻穿了一身花里胡哨的T恤和牛仔褲,長得和夏天幾乎一模一樣。

“夏天是住這兒嗎?”王德吾問。

小伙子眉頭一挑,干脆道:“不是,你們找錯地兒了?!?/p>

“那你是夏弢嗎?”曹莉莉又問。

“不是?!毙』镒硬荒蜔┑?,說著從兩人中間穿過去,掏出鑰匙來開門。

“夏弢,我們是你父親的朋友,找你來想請你幫個忙。”曹莉莉直接挑明了。

“我說了你們找錯人了!”

“那……你媽呢?”

“我媽回老家了。”夏弢說完,才發(fā)現(xiàn)上了曹莉莉的當(dāng),這么一說等于承認(rèn)了他和夏天有關(guān)系,索性轉(zhuǎn)過身來道,“你們到底想干嗎?又是來要錢的?我告訴你們,想要錢去找監(jiān)獄里那個人要,別來找我!”

“你誤會了。我們是你爸的朋友,不是債主?!?/p>

“別說那個詞,我和那老家伙已經(jīng)沒關(guān)系了?!?/p>

“你怎么說話呢?”王德吾說。

曹莉莉拉住王德吾胳膊,示意他別動怒:“我們剛?cè)ケO(jiān)獄看了你爸,你爸很想你。”

“呵呵,真會演戲啊,虧他看了那么多電影?!?/p>

“這么多年,你都沒去看看他?”

“誰要去看一個殺人犯啊?!還怕人不知道我是殺人犯的兒子?你們饒了我吧?!?/p>

王德吾終于忍不住了,上前一把揪住夏弢的衣服:“殺人犯?要不是為了你,他會變成現(xiàn)在這樣嗎?”

“是我叫他去殺人的嗎?他一天到晚在外面鬼混,什么都不管?,F(xiàn)在好了,他殺了人進(jìn)了監(jiān)獄,他下半輩子是安全了,那些混混一天到晚來找我和我媽,搞得我們東躲西藏,有家也不敢回?!?/p>

王德吾怒極,舉手一個耳光就要打過去,被曹莉莉拉住了。夏弢一看這陣勢,使勁從王德吾手下掙脫出來。

“你爸是英雄,卻生了你這么個貨!”王德吾吼道。

夏弢一從王德吾手里逃出來,拔腿就向遠(yuǎn)處跑去,一轉(zhuǎn)眼就沒影兒了。

“算了?!辈芾蚶騽竦?,“讓他去吧,這孩子也不容易?!?/p>

王德吾出了一身汗,往旁邊走了兩步,在花壇邊上坐下,雙手撐著上身,低頭休息。天完全黑了下來。曹莉莉也坐了下來,她從包里掏出一張紙巾,遞給王德吾?!爸x謝?!蓖醯挛峤舆^去。“客氣什么。”她說。

“真沒想到?!辈芾蚶蛘f。

“是啊,真沒想到?!蓖醯挛嵋舱f。

“十年居然能改變這么多事?!辈芾蚶蛘f。

“有的人從無到有,有的人從有到無。”王德吾說。

曹莉莉“撲哧”笑了:“你說話跟詩人似的。”

“過獎了。”王德吾說。

其實他想說的是,咱們倆是從無到有,還是從有到無呢?

“估計那小子是不會來替他爸參加這典禮的?!蓖醯挛嵴f,“這典禮,還辦嗎?”

曹莉莉想了想:“辦?!彼恢皇稚煜蛄送醯挛?,王德吾抬頭看她,“必須要辦。二十七個人,一個都不能少?!?/p>

王德吾握住她的手,點了點頭:“好!二十七個人,一個都不能少?!?/p>

這時,曹莉莉的電話響了,不知道是誰打來的,她起身到一邊接電話。

王德吾的手機(jī)也響了,牛超打來的,說自己在醫(yī)院,得麻煩他過去幫忙簽個字。

放下電話,王德吾說:“我得去趟醫(yī)院?!闭l想到曹莉莉也說:“我也得去趟醫(yī)院?!眱扇讼嗷ネ艘谎?,不知道這是什么情況。

14.醫(yī)院病房

病房的走廊里開著明晃晃的白熾燈,照在淺色的墻壁和地磚上令人心懼,住在這里的人就像是實驗室里顯微鏡下面的細(xì)菌,等待被清洗或是交割。在這里若是住得久了,也就忘記了自己的病人身份,將自己視為大家庭的一部分,只有那些前來陪床或是探視的人,才會依然保持著畏懼,比患者更害怕聽到命運的消息。普通病房內(nèi)通常有六張床,病人們相互熟知彼此的疾病,像分享禮物一樣交流自身的問題,仿佛他們并不是身患疾病,而是身懷武功。病人們的家屬卻彼此保持禮貌的距離,在病人相互說話時,就像幼兒園照顧孩童的家長,默認(rèn)他們的親密并不需要被認(rèn)真對待。

王德吾和曹莉莉一起走進(jìn)了同一家醫(yī)院,又走進(jìn)了同一間病房。

王德吾一眼就看到牛超正躺在其中一張床上,頭上綁了繃帶,閉著眼睛似乎是在休息。他走過去:“牛超,我來了?!?/p>

牛超睜開眼睛:“太好了,你總算來了?!?/p>

“你怎么進(jìn)了醫(yī)院?”

牛超剛想回答,一眼看到曹莉莉跟在他身后,含混道:“沒什么,就是和人打了一架?!?/p>

“你?和誰打架?”王德吾吃驚道。

“哎呀,就是一個路人,小傷。你就幫我簽個字得了,不然他們不讓我出院。”牛超說。

正說著,另一個病人在護(hù)士的攙扶下走了進(jìn)來。“莉莉!”他高聲叫道。

曹莉莉和王德吾都回過頭去,曹莉莉一見那人的樣子,吃了一驚:“你怎么搞成這樣了?”

那人右腿打了石膏,單腿站立,胳膊上也是青一塊紫一塊,鼻梁上貼著一塊紗布,看樣子比牛超還要慘幾分。

他憤怒地朝牛超看了一眼:“還不都是因為他!”

王德吾這才認(rèn)出來:“李猛?”

李猛循聲望去,見是王德吾,微微一驚:“王德吾……你也在這兒啊。”

牛超忍不住了:“傻?菖了是不?”

“你嘴巴放干凈一點兒!”李猛說。

王德吾終于反應(yīng)過來了,對牛超道:“你剛剛是和他打的架啊?”

牛超見事已至此,索性說開了:“這下三爛的玩意兒,你不治他,他還以為自己牛?菖了?!?/p>

“你他媽再說一句試試!狗?菖的。”李猛作勢又要上前。

曹莉莉和王德吾各自拉住一人,曹莉莉問李猛:“這到底怎么回事啊?你倆怎么就打起來了?”

“我哪知道???我剛從公司出來,就被這小子攔住了,嘴里不干不凈的,一見到我就開始罵,我根本沒辦法?!?/p>

王德吾問牛超:“你干啥要打他?”

“我為啥打他他心里沒點兒?菖數(shù)嗎?”牛超說。

“你!”李猛氣得說不出話來,“你今天就給我說明白了,我到底做了什么?欠你錢了還是?菖你媽了?”

“是我?菖你媽!”牛超說。

“我?菖你媽!”李猛說。

曹莉莉見兩人這樣罵下去沒完沒了,不可能把事情講明白,便要把李猛拉走。無奈李猛行動有礙,曹莉莉只好攙扶住他,試圖把他弄走。王德吾一看她這動作,不禁醋意四起,他大概猜想得到牛超為什么去找李猛打架,勸道:“別說了,先好好休息吧?!?/p>

牛超不聽勸,還在兀自罵個不停。王德吾突起一股無名之火:“別說了!這是我自己的事,你就別插手了行嗎!”

牛超愣住了,沒想到自己去幫兄弟出頭,反被他一頓罵。牛超頓時歇火了,但眼睛仍然盯著李猛:“你知道莉莉這幾天都跟誰在一起嗎?我也是湊巧看到,實在氣不過。你倆婚還沒離呢,他倆倒同居上了?!?/p>

王德吾渾身散了架似的:“隨他們?nèi)グ??!?/p>

“你哪只眼睛看到我們同居了?”誰知曹莉莉問。

牛超被她突然這么一問,結(jié)結(jié)巴巴道:“我……我那天看到你和李猛一起走進(jìn)一個公寓……”

曹莉莉冷冷道:“那天李猛確實送我回了家?!彼D了頓,“因為那天我去醫(yī)院做手術(shù)了,他陪我一起去的。”

“手術(shù)?”王德吾涌起一股不好的預(yù)感,“什么手術(shù)?”

“人流。”

這下,王德吾和牛超均是吃了一驚。王德吾感覺腎上腺素突增,雙手控制不住地微微發(fā)抖:“為什么?”

曹莉莉平靜道:“項目馬上開始了,我哪有時間生孩子?這本來就是個意外?!?/p>

王德吾看了看她,又看了看李猛。李猛聽到這話似乎也不吃驚,只是微微流露出一絲惋惜。王德吾上前兩步,問李猛道:“你也同意這么做?你都沒有勸勸她?”

李猛有些莫名其妙:“我是讓她仔細(xì)考慮考慮,畢竟項目以后還會再有,也不一定就非得這時候……”他看了一眼曹莉莉,又說,“不過這是她自己的選擇,我也干涉不了太多。”

王德吾被李猛的事不關(guān)己激怒了,他還未開口,牛超搶先罵道:“人渣!你當(dāng)然不想干涉了,把人肚子弄大后就想甩手了之!還說得這樣冠冕堂皇!”

李猛和曹莉莉同時道:“什么?”

兩人似乎終于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

曹莉莉臉色通紅,不知道是憤怒還是激動導(dǎo)致的,對王德吾道:“這不是他的孩子,是……是你的?!?/p>

這下輪到王德吾和牛超傻眼了。

王德吾顫聲道:“你說什么?這是我的?不對,不可能啊,我沒有……你確定?”

曹莉莉說:“對不起,我騙了你?!?/p>

“你騙我什么了?你沒有和李猛……”

“不是這件事,這件事我從來就沒有騙過你。我騙你的是……當(dāng)時醫(yī)院的那張診斷書……是我拜托在醫(yī)院工作的朋友偽造的。對不起?!辈芾蚶蛘f著說著兩行眼淚流了下來。

王德吾如遭五雷轟頂。他一下子明白了,三年前兩人因為要不要孩子吵得不可開交,走到了離婚那一步,曹莉莉左思右想,決定用一張偽造的診斷書打消他要孩子的念頭,讓兩人的婚姻得以繼續(xù)朝前走。這期間曹莉莉大概一直在偷偷服用避孕藥,直到一個多月前,她一不小心懷了孕。她自己也同樣不知所措,不知道該怎么和王德吾解釋。如果說出三年前的真相,只怕王德吾會更加受到傷害。那條短信的“對不起”,是她為三年前欺騙王德吾的事而道歉,不是她和李猛已經(jīng)出軌。而他沒有回復(fù),她也就無從開口。她哪里想到這一出誤會,竟讓王德吾對她已經(jīng)出軌深信不疑。

王德吾感到自己陷入了深淵,無窮無盡的懊惱向他襲來,可他應(yīng)該怨誰?

他怪白堊紀(jì)小行星撞擊地球?qū)е驴铸垳缃^,他怪美國杜魯門主義出臺標(biāo)志冷戰(zhàn)開始,他怪秦始皇焚書坑儒、隋煬帝弒父殺兄,他怪蒸汽機(jī)的發(fā)明、一九九八年全球金融危機(jī),他怪人類從不知曉歷史的輪回聽從命運的召喚,他怪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他怪整個世界,可他就是不怪自己。

此刻全世界都成了一片白噪聲的海洋,他聽到耳中嗡嗡鳴響,感覺自己突然失了聰。

過了差不多有一個宇宙寂滅那么久,他才開口道:“那你又為什么要打掉它?”

曹莉莉已經(jīng)擦去了眼淚,努力讓自己鎮(zhèn)靜下來。

“因為我真的很需要這份工作?!?/p>

“成功對你來說就那么重要嗎?”

“是。”

王德吾明白了,她做這個決定,和李猛沒有關(guān)系,和這個項目沒有關(guān)系,甚至和他都沒有關(guān)系。他只不過是在旁觀另一個人的命運。這是她自己一個人的戰(zhàn)爭,是她對于自己人生的選擇。

李猛和牛超望著這一對夫妻,均說不出話來。

15.居民樓

屋子里已經(jīng)全部空了。地上放著許多紙箱,大大小小,各種平時擺放在明處暗處的物件,此時被一一收繳,重新經(jīng)過評估,被按照“有用”和“無用”規(guī)整。無用的是絕大多數(shù),在此之前它們的用處是構(gòu)成一個家,但等到要被主人帶走的那一刻,它們將接受最為嚴(yán)格的審判,更改它們的命運:是和主人繼續(xù)走下去,去往另一個城市;還是被其他人帶走,賦予不同的使用價值;或是進(jìn)入垃圾場,成為焚化爐的一部分。此時,它們都很沉默。

王德吾抽空去了一趟電影廠,向領(lǐng)導(dǎo)平靜地遞交了自己的辭呈。領(lǐng)導(dǎo)大約已經(jīng)從別處聽到他離婚的事情,勸慰他:“不過是離婚而已,何必要辭職呢?”王德吾只是笑笑,沒有多說。

牛超聽說他準(zhǔn)備離開X市回老家定居的消息,給他打了好幾次電話勸他再考慮考慮?!安恢劣?。”牛超說,然后又說,“你回老家能干啥呢?你這個專業(yè)在你們那兒能找到公司待著嗎?”最后說,“兄弟,你知道,我公司其實一直給你留著一個位置,聲音總監(jiān)。以前沒跟你提,是怕我這兒地方小,容不下你,現(xiàn)在公司做得還不錯,你過來就做你愛做的,咱有底氣?!?/p>

王德吾再三表示感謝,仍是拒絕了。他也不知道回老家能干啥,只是猛然頓悟,自己不做聲音這行,也可以。正好廠里要換設(shè)備,他出錢把廠里之前他用慣了的二手設(shè)備買了下來,準(zhǔn)備一起帶回老家去。再往后,他錄音,就不是為別人錄,只是為他一個人錄的了。

“聲音是宇宙的振動?!?/p>

這是他們大學(xué)時的馬哲老師呂哲夫在課上說的話。這或許是唯一一門表面看上去和聲音一點兒關(guān)系都沒有的課,呂哲夫在課上也幾乎從不談?wù)撀曇艋蚴瞧渌囆g(shù),他也不講馬哲,而是先從生命的起源講起。多數(shù)學(xué)生來,都聽得暈暈乎乎的,沒幾節(jié)課就不再出現(xiàn)了,一個宿舍派一個代表負(fù)責(zé)簽到,后來大家發(fā)現(xiàn)這位老師壓根兒就不點名,代表也就不來了。常常一個空闊的大課階梯教室里,只有寥寥幾個學(xué)生。王德吾一開始也沒有被呂哲夫的課吸引,他是發(fā)現(xiàn)作曲專業(yè)的曹莉莉幾乎一節(jié)不落地去上這門課,才不動聲色地出現(xiàn)在同一間教室,挨著坐在第一排的曹莉莉后頭。曹莉莉常認(rèn)真嚴(yán)肅地在課上插嘴,請教呂哲夫剛提到的內(nèi)容,時不時還要辯論兩句。王德吾非常享受兩人的對話,沉醉于曹莉莉那一口清脆動聽、充滿著生命力的嗓音,他偷偷把錄音筆帶進(jìn)教室,期盼每一次她的開口。

“你在做什么?”終于有一次下課,曹莉莉回頭質(zhì)問他。

“我在……我在錄呂老師的課堂筆記。”王德吾嚇了一跳,趕緊編了個理由。

“我不信?!辈芾蚶蚨⒅?,“你放給我聽聽?!?/p>

王德吾只好當(dāng)著她的面,按下回放鍵。

“……自盤古開天辟地以來,整個宇宙都在低聲吼叫。從宇宙的宏大到量子的細(xì)小,我們意識到能量在不斷振動。這種振動正是一切聲音的根源?!眳握芊虻穆曇魪匿浺艄P中傳來,“聲音是宇宙的振動?!?/p>

曹莉莉重復(fù)道:“聲音是宇宙的振動?!比缓簏c點頭轉(zhuǎn)回身體,過了一會兒又回頭問,“你是王德吾?”

王德吾吃驚道:“是,你怎么知道?”

“有誰不知道你?咱們系有名的瘋子?!辈芾蚶颉翱┛毙Φ?,說著伸出手,“我叫曹莉莉,很高興認(rèn)識你。”

王德吾遲疑半晌才伸手出來,也笑道:“一見如故?!?/p>

物流公司上上下下好幾趟,終于把箱子都搬走了,剩下那些不用寄走的,他打算在房東來之前請清潔公司來搞定。桌上放著一份已經(jīng)簽好字的離婚協(xié)議,他和曹莉莉約好第二天在登記處門口見。電話又響了,仍是牛超打來的,他想了想還是接了。

“事情都準(zhǔn)備得差不多了,就等你這個演員來跟我對對詞了?!迸3f。

“你說的是……”

“你們那典禮??!”

王德吾沒想到牛超竟一直沒落下這典禮的籌辦,他嘆了口氣:“我和莉莉明天就去登記處了。典禮,還辦?”

“還有三天,你問我這個?”

“名單上的人都找不全了,還辦什么?”

“誰說找不全?我給你打電話就是說這個。呂老師的下落,我?guī)湍阏业搅?。你等一下,我發(fā)你地址。”

牛超掛了電話,過了一會兒,發(fā)來一條短信,上面是個外省的地址。又發(fā)一條短信來:“三天后,我在典禮現(xiàn)場等你?!?/p>

王德吾又想起了曹莉莉前幾天和他說的話:“一個都不能少?!?/p>

這場典禮到如今,已不再僅是為他們倆辦的。

他把收拾好的筆記本電腦又打開來,開始查機(jī)票信息。

16.XX縣縣郊

移動的中巴。窗戶緊閉,然而這輛柯斯達(dá)上的空調(diào)制冷系統(tǒng)因年久失修而基本失效,內(nèi)循環(huán)出來的熱風(fēng)將中巴煲成了一鍋密不透氣的砂鍋粥,車上的乘客們則成了粥中一塊一塊的進(jìn)補(bǔ)食材,等待同粥一起原湯化原食。中巴前方的十五英寸電視上循環(huán)播放著同一部香港電影,考慮到絕大多數(shù)乘客昏昏欲睡的狀態(tài),聲音被貼心地調(diào)低了。

“大哥,你再往里面擠擠唄。”

身邊那個抱著一只母雞的婦女第三次跟王德吾說話,叫他再往里面挪挪,好讓她旁邊的兒子坐得寬敞點兒。王德吾只好把手邊的旅行包拿起來抱在懷里,往靠窗的方向努力挪動方寸。他從包里掏出一張紙巾擦了擦臉上的汗,擰開礦泉水瓶把最后一口水喝完,再把水瓶和用過的紙巾塞進(jìn)旅行包側(cè)面的口袋。

這輛中巴是唯一到達(dá)那個地址的公共交通工具,王德吾先是坐飛機(jī)到了省會,再轉(zhuǎn)高鐵到達(dá)H市。在火車站,票務(wù)人員給他提供了交通訊息,要趕上當(dāng)天的往返汽車已經(jīng)來不及了:“要么你就到汽車站看看,搞不好有過路的貨運卡車或者拖拉機(jī)?!蓖醯挛嶙詈笾缓眠x擇在H市車站旁的小旅館過了一夜,趕第二天早上的汽車。

在旅館過的這一夜他睡得很不安穩(wěn)。小旅館隔音差,大半夜了,還能聽見車站廣場上叫賣夜宵的、播放震天響的迪斯科音樂的、抱在婦女手上哭鬧的小孩的、巡邏警車鳴響的聲音。旅館隔壁還有不安分的男女在床上赤裸交戰(zhàn)的響動,墻壁都要震起來了。王德吾心情煩躁,躺在床上翻來覆去,他從沒像現(xiàn)在這樣惱怒于世界上各式各樣的聲音,“聲音是宇宙的振動”。他覺得宇宙實在太鬧騰了,像永不知饜足的斯芬克斯。

第二天一早他迷蒙著雙眼上了汽車,在車上睡過去好幾次,每次都被中途新上來的乘客吵醒。懷抱母雞的婦女是第四次把他吵醒的人,他干脆不再睡覺,老老實實端坐在最后一排的座位上,看著窗外的景色發(fā)呆。汽車從城市駛?cè)豚l(xiāng)野,路過大片大片的農(nóng)田,式樣新穎、結(jié)合了西洋古典和現(xiàn)代鄉(xiāng)土風(fēng)格的獨棟樓房一座一座地插在農(nóng)田之間。這讓王德吾瞬間感到恍惚,仿佛被從時間的線性流動中拉了出來,在時間線上倒退了那么一點點。

時間在不同物理空間的流動速度是不同的。他腦子里冒出一個結(jié)論。這個結(jié)論讓他感到熟悉,好像并不是他自己想出來的,而是在哪兒聽過似的。

“……在經(jīng)典物理學(xué)體系里,時空是絕對的。但是,愛因斯坦提出,時空是相對的,廣義相對論認(rèn)為,任何在物理規(guī)律中出現(xiàn)的時空量都應(yīng)當(dāng)為該時空的度規(guī)或者由其導(dǎo)出的物理量……”

是了,這也是呂哲夫在課堂上說過的。

他把手機(jī)又掏出來,確認(rèn)了一眼地址,五年沒有消息了,呂老師究竟在這么個前不挨村后不著店的地方干嗎呢?他知道呂哲夫是北方人,這個西南省區(qū)的地址不會是他的老家。五年前和他吃飯的時候,他還沒成家,那時已經(jīng)快四十歲了,他也不著急似的。所以不太可能是組建家庭之類的原因突然離開X市。王德吾前思后想了許多種可能性,還是摸不透呂哲夫突然消失的原因。

汽車從高速公路上駛下來,進(jìn)入一片村莊,道路開始不平整,汽車于是顛簸起來。車上的人陸續(xù)開始向司機(jī)匯報自己的目的地,汽車便頻繁停下,讓人下車。最后只剩下王德吾和身旁那個帶著孩子的婦女,汽車穿過了整片村莊,繼續(xù)往前開了一會兒,然后在一處偏僻荒涼的地方停下了。司機(jī)回頭沖他倆喊:“到了?!?/p>

那個婦女站起來,叫醒了旁邊睡著的小孩,抱著母雞,慢騰騰地往前走。王德吾也站起來,拎上包,跟在她后頭。下車之后,王德吾才覺得不對,放眼望去,一個房子也沒有,這哪里像是人住的地方?

那婦女牽上小孩的手,沿著一條小路往前走,汽車已經(jīng)開走,王德吾只好叫住她,打算和她打聽一下那個地址。

那婦女看了地址,問:“你找的人在這兒?”

“對。”

她古怪地瞧了他一眼,說:“那你跟我一起吧,我也去這兒?!?/p>

王德吾便道謝,跟著她一起走。

兩個大人加一個小孩,沿著小路走了二十分鐘,婦女說:“到了?!?/p>

王德吾一瞧,眼前是一塊荒地,相隔幾米豎著一塊石碑,各個石碑前都多少擺放著放了許久的水果、變質(zhì)的肉、熄滅的香灰,周圍種著菊花和迎春。

這分明是一片墓地??!

王德吾目瞪口呆:“你確定是這兒?”

“是啊,你不是來掃墓的?”

王德吾搖了搖頭:“我是來找人的?!?/p>

“找活人還是死人?”

王德吾想了想:“我也不知道?!?/p>

“你要找的人叫啥子?”

“呂哲夫。”

那婦女聽了這名字,朝著中間一塊墓碑指道:“喏,那里就是咯。”

王德吾往前走了兩步,繞到墓碑前,那上面寫著:

呂哲夫之墓

1974.6.8—2010.12.30

王德吾猜想了種種可能,就是沒有猜到這一種——呂哲夫已經(jīng)死了。

或者說,他其實隱隱想過那樣一個方向,但他不敢朝那個方向繼續(xù)想下去。

“你是呂老師的……”他問那婦女。

“我不認(rèn)識他,我是來給我丈夫掃墓的,掃得多了,就記住咯?!彼驹陔x呂哲夫那塊墓碑不遠(yuǎn)處的另一個墳頭前,放下手中的東西,準(zhǔn)備開始清掃墓地。

王德吾在呂哲夫的墓碑前呆呆地站了一會兒,不知道應(yīng)該怎樣面對這樣的結(jié)果。他拿出手機(jī),撥通了牛超的電話。

“喂?”牛超接了。

“我找到呂老師了?!蓖醯挛嵴f。

“嗯?!蹦沁叺馈?/p>

“他……已經(jīng)去世了?!?/p>

“嗯?!迸3尤灰稽c兒不意外似的。

“你……你早就知道他去世了?”

“不,我也是最近才知道的,就在叫你去找他之前?!?/p>

“那你為什么……”王德吾想問,那你為什么還要我去。

他沒說完,牛超就打斷他道:“對不起,這是莉莉拜托我的。”

“莉莉?”

“是她給了我呂老師的地址,讓我叫你去找的?!?/p>

“為什么?”

“我不知道,我只是按照她說的去做了,她沒說別的?!?/p>

牛超說得誠懇,不像有什么隱瞞之處。王德吾掛了電話,盯著呂哲夫的墓,更加困惑了。曹莉莉既然知道呂哲夫已經(jīng)死了,為什么還要讓他白跑這一趟?呂老師又是因為什么死的?他看到墓碑上“呂哲夫之墓”旁邊還有一行小字,寫著:

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yīng)作如是觀。

隔壁那婦女掃完了墓,看著王德吾在這邊發(fā)呆,便說:“這個人,我聽說是自殺的?!?/p>

“自殺?”王德吾問。

“是咯。我原先就是前頭那個村子里的,后來丈夫死了,才改嫁到別處。這人死的時候我還在村里,聽說他一個人從很遠(yuǎn)的地方跑到我們村子來,一個人到附近的山上住了一段時間,死的時候都沒人知道,后來是村子里的人上山才發(fā)現(xiàn)的。在自己屋里吊死的,被發(fā)現(xiàn)的時候尸體都爛了,聽說怪嚇人的。誰都不知道他從哪兒來,警察也沒查出來,也沒人給他收尸,大家伙兒就湊了點兒錢,葬在我們村的墓地里了,已經(jīng)死了好幾年啦?!?/p>

王德吾看墓碑上的生卒年月,看來呂老師是辭職消失后,很快就自殺了。這么看來,他辭職的時候,大約就做了這個決定。

“他為什么自殺?”王德吾問。

“這我就不曉得咯?!眿D女頓了頓,又說,“你是這幾年來,我碰到的第二個來找他的人。”

“還有別人來找過他?”

“是啊。一個女的,和你差不多大。她來的時候放了一封信在那個墓前頭,喏,你瞧,就在那兒。”

王德吾順著她的目光看去,呂哲夫的墓碑下方,確實有一封信,只不過被枯萎的花枝擋住,不仔細(xì)看不會發(fā)現(xiàn)。他走過去,扒拉掉上面的枝葉,拿起那封信一看,信封上只寫著“呂哲夫老師(敬啟)”。

那筆跡他很熟悉。

他拆開信封,里面是幾頁信紙,信并不長,果然是曹莉莉?qū)懙摹?/p>

王德吾的心臟撲通撲通地跳起來,他飛快地讀完信。信中曹莉莉只是介紹了她最近的生活狀況,并提到她最近可能要接一個大項目,是一部有關(guān)音樂的電影,她很開心能夠接到這樣一個項目,因為這可以實現(xiàn)她一直以來的夢想。從語氣看,和一封寫給老朋友的日常通信沒什么不同。落款時間是三個月前。

這么說來,曹莉莉不是最近,而是三個月前甚至更早以前就知道呂哲夫的死訊了。

除了確認(rèn)這點信息,王德吾從這封信里看不出別的東西。那她為什么不告訴他呢?

不對,一定還有什么遺漏的。王德吾又把信從頭看了一遍,他留意到其中一句話:“……這部電影能夠完成的話,你也不會再為我感到遺憾了吧?!?/p>

這是什么意思?什么“遺憾”?

王德吾突然反應(yīng)過來,如果曹莉莉得知了呂哲夫的死訊,才給他寫這樣一封信的話,信中內(nèi)容怎會這樣日?,嵥?、沒頭沒尾?

她一定寫了不止一封信!

王德吾立刻開始繞著墓地搜尋,他很快便在墓地后面凸起的石階之間發(fā)現(xiàn),那里的縫隙當(dāng)中還塞著幾封信。他把那些信費力地取出,一封一封拆開看。

原來曹莉莉五年前就知道了呂哲夫的死訊,這五年來,她每年都會來祭拜呂老師一次,留下一封信。在第一封信中,王德吾知道了呂哲夫自殺的真相。

他死于抑郁癥。

呂哲夫被抑郁癥折磨了十幾年,最終決定選擇一個沒有人知道的地方結(jié)束自己的生命。他死前將王德吾和曹莉莉結(jié)婚時的錄音帶寄回給曹莉莉,并留下遺言說,自己是個失敗的人,所以不希望有任何人知道他的選擇,也不希望有人因為他的死而難過,而曹莉莉是他認(rèn)為最能保守秘密的學(xué)生,所以只告訴了她一個人。等到曹莉莉收到錄音帶和遺書,趕到這里時,只看到了這樣一塊墓。

王德吾心里默默對呂哲夫說,你沒有看錯,莉莉她的確是最能保守秘密的人。

他繼續(xù)看其他信。

每一封信的內(nèi)容都差不多,就是簡單地敘述曹莉莉自己這一年的生活狀況。在其中一封里,他看到了一句“自從右手受傷不能彈琴以后,我也一直很遺憾,最近卻覺得也不遺憾了,那天聽了朱曉玫彈的巴赫,我覺得我就算能彈下去,也不可能彈得像她那樣好……”

王德吾驚訝萬分,曹莉莉右手受傷不能彈琴?這事兒他怎么不知道?難道就是因為這個她畢業(yè)后才突兀地放棄了鋼琴,改去做制片人?

他開始努力回想,曹莉莉究竟是什么時候開始不彈琴的。

他想起來了,大學(xué)時候,她的確因為出了一場小車禍,右手受傷,包扎了一段時間。但是那期間和之后,她都沒有提到自己再也無法彈琴。哦,是了,他低估了一個音樂家對手的要求的精細(xì)程度。她還是能彈,只是沒有過去彈得那樣好,她成了一個會彈琴的普通人,卻無法成為一個以此為業(yè)的人了。

那么,她為什么沒有告訴他呢?

他仔細(xì)推算、仔細(xì)分析,忽然,一道靈光閃過。她受傷期間脾氣暴躁,因擔(dān)心傷情嚴(yán)重而異常焦慮,他一開始還以各種方式安慰,后來終于有一次失去耐心,兩人吵了起來。那之后他們冷戰(zhàn)了一個禮拜。就是在那時,他和周雨萌去看了電影。

曹莉莉發(fā)現(xiàn)了這件事,既受傷又怨恨,所以才賭氣一直沒有告訴他,只告訴了自己敬愛的呂老師。

兩個相愛的人若是想要較勁,流星也要改變自己的行道。

如果不是為了較勁,又何至于驚動了全天下的人,要讓他們見證自己愛情的破裂呢?

王德吾終于承認(rèn),他哪里想要辦什么離婚典禮,這一切不過是在和曹莉莉較勁啊。

他把那五封信翻來覆去讀了好幾遍,每封信中自然也提到了他,提到了兩人的生活。一開始讀,他沒看出有什么不對;再讀幾遍,他忽然覺察出什么了。從第一封到最后一封,她描述的兩人生活,都一如既往的尋常、幸福、平淡。可是,他倆的生活當(dāng)真是信中那樣嗎?

第一封信是五年前,那時正是他倆鬧過第一次離婚,他創(chuàng)業(yè)失敗,那一年兩人吵得雞飛狗跳。第三封信是三年前,他倆第二次鬧離婚,三天一大吵兩天一小吵。再往后,雖然兩人沒再鬧到走到登記處門前的那一步,可生活中的齟齬、冷戰(zhàn)、自私將他倆的感情消磨殆盡,他們早已放棄爭吵,取而代之的是對彼此的嘲弄、打壓和漠不關(guān)心。大部分時間,兩人只是同宿一個屋檐下,你過你的,我過我的。

這些,在曹莉莉的信中卻只字不見。她在信中描述的,是一對普通平凡的夫婦,卻不是他倆的婚姻。

她為什么要這樣寫?

因為信是寫給呂老師的,她不想讓他擔(dān)心?

可呂老師到底已經(jīng)死了。她這些信,與其說是寫給呂老師的,不如說是寫給她自己的。

或者,她是希望有什么人能真的看見這些信,從而明白她真正的想法。譬如,她想象中的那個丈夫。

王德吾明白了,他再也忍耐不住,眼淚從眼底奔涌而來。

她為什么要這樣寫?

她為什么早就知道呂哲夫已死,還答應(yīng)要辦這樣一場離婚典禮,堅持一個都不能少?

為什么第二天就要去簽離婚協(xié)議、去登記處了,她還要拜托牛超請他到這里來一趟?

因為她愛他,她根本就不想離。

這是一個多么簡單而明顯的事實啊。他卻因為自己的怒氣、自己的較勁、自己的軟弱、自己的怨恨忽略了,他看不到真相一直就擺在他面前。他是看不到嗎?他是不愿意看到,因為愛是那樣的沉重,你選擇接受,就必須報之以全部的付出,獻(xiàn)上最卑微的膝蓋。又有多少人,愿意這樣做呢?有多少人,愿意在被時間和生活曠日持久的考驗和折磨之時,仍然懷抱永恒的希望和勇氣繼續(xù)走下去?有多少人,能夠在日常和重復(fù)消滅掉愛人身上初時吸引他的最后一縷光芒時,仍然堅定地握住對方的手,賦予她信心,賜她以力量?有多少人,能夠以言行事,不被生命是一場幻覺所擊敗,篤信“生命是一場奇跡”?

王德吾跪在墓碑前失聲痛哭。

那位婦人盯著王德吾看了一會兒,便扭回頭去,開始宰殺那只因許久沒有進(jìn)食而奄奄一息的母雞。她的孩子站在樹下,哭泣的男人和被割喉的母雞都讓他覺得新鮮,一時不知該看哪邊。他決定閉上眼睛好好想想。

17.X市監(jiān)獄活動中心

活動中心并不大,但是足夠用來辦一場只有二十七位來賓的典禮。同一般的慶典相比,這個樸素的空間限制了它所容忍的豪華程度。能看出是在極短暫的時間內(nèi)臨時布置成的:五張圓桌擠占了絕大部分的空間,潔白的桌布齊整地平鋪在桌上,上面放置著簡單的菜肴,用不銹鋼飯盒盛著,中間擺著一個小小的瓷花瓶,豎著一枝藍(lán)紫色的鳶尾。桌子邊緣每個座位前放著鵝暖黃的名卡,手寫著二十七位來賓的名字。四周墻壁上掛著的是囚犯們并不成熟的書畫作品,靠南窗戶的窗簾被掀起,日光穿過鑲嵌著鋼筋的窗柵欄透進(jìn)來?;顒又行牡那胺绞切⌒〉闹v臺,原本的長桌被移走,簡單改造成了一個舞臺,后方的黑板上用粉筆畫著藝術(shù)花邊,中間寫著四個字:“好聚好散”。左側(cè)有一張高桌,放著一些音響器材,用于控制音樂。兩側(cè)是幾盞燈光器材,對角有已經(jīng)調(diào)整好機(jī)位的攝影機(jī)。時間已接近正午,窗外偶有蟬鳴和犬吠,打籃球的人聲卻不見了。二十四位衣冠整潔的賓客端坐在他們各自的座位上,人們自然很奇怪他們面前的這樣一幅場景,但沒有一個人發(fā)出聲響。其中一個空著的位置上擺著一塊牌匾,另一個空著的位置的主人此時正站在后方,扛著一架手提攝影機(jī),等候開機(jī)的命令。還有一個位置是留給站在舞臺上身著白色禮服的男人的,他正不時看表,等待分針指向十二點的那一刻。唯一一位身著警服的年輕人,站在音響控制臺的后方,并不輕松地監(jiān)視著每一處細(xì)節(jié)。不過,如果他注意留神聆聽,便會聽見擺在房間四處的鵝掌木、龍須樹、滴水觀音、吊蘭和非洲茉莉發(fā)出的議論聲,它們正蓄勢待發(fā),迎接這一場小型而浩大的慶典。

時鐘敲響了典禮開始的訊號。

牛超朝站在后方的夏天點了點頭,夏天按下攝影機(jī)的開始鍵,他摸到這臺機(jī)器是數(shù)小時之前,還不大確定是否掌握了最基本的拍攝技法,心里忐忑不安,還有幾分擔(dān)當(dāng)攝影師的激動。

“當(dāng)鳶尾的花香和佳釀的氣息蕩漾在這個特殊的日子,當(dāng)音樂輕輕地奏響,我們共同迎來了這樣一段值得銘記的時光,一段曾經(jīng)真摯的愛情故事,一段經(jīng)過沉淀的歲月洗禮。二〇一五年九月二十日,我們一同見證王德吾和曹莉莉的分離。”

說話的同時,輕柔的鋼琴聲開始鳴奏。聽出那是古爾德演奏的《古德堡變奏曲》的人攫取到彼此的目光,微微點了點頭。

“今天,能夠作為二位舊人離婚典禮的主持人,我感到萬分榮幸。這對夫妻一路走來,有陽光,有歡笑,也有風(fēng)雨。對于這一切,我們知曉得并不比他們多,也不會比他們少。十年前,我們曾一起送上對他們的祝福;今天,當(dāng)他們決定放手,我們亦將尊重他們的選擇。今天是一個值得我們記住的日子,我代表二位舊人對現(xiàn)場所有來賓表示最誠摯的感謝和最熱烈的歡迎。接下來,典禮正式開始,讓我們請出今天的兩位主角登場?!?/p>

活動中心的門洞開,穿黑色禮服和黑色連身裙的王德吾和曹莉莉一起走入,在所有來賓的注目下走上牛超站著的那方舞臺。

牛超站在二人中間,繼續(xù)道:“兩位,我知道在這十年里,你們對彼此已經(jīng)說了足夠多的話?,F(xiàn)在,你們還有什么想要說的嗎?”

王德吾和曹莉莉均表情嚴(yán)肅,遲疑半晌,曹莉莉先開口道:“我只有一句話想說?!?/p>

“嗯?”牛超問。

曹莉莉向王德吾看去:“我恨你?!?/p>

這句簡單直接的話打破了牛超營造的好聚好散的氛圍,來賓們輕微發(fā)出一些動桌子、調(diào)整坐姿、咳嗽的聲響。

其中一位賓客鼓起了掌,但發(fā)現(xiàn)沒有人跟隨,很快也就停止了。

王德吾平靜道:“我知道,這場典禮沒能如愿辦成你想象的那樣盛大,甚至比結(jié)婚那場還要簡陋,我很抱歉。”

曹莉莉說:“我恨你的不是這個。我恨你的是,你從來都沒記住過我們的結(jié)婚紀(jì)念日,結(jié)婚后你沒有一次再送過我什么禮物?!?/p>

王德吾低頭道:“對不起,還有嗎?”

“你知道我不吃香蔥,可每次做飯時還是習(xí)慣四個菜有三個菜放上香蔥?!?/p>

“對不起,還有嗎?”

“你的衣服褲襪從來丟得到處都是,但不允許我把鞋穿進(jìn)客廳三十厘米。我恨你,你沒有朋友,但凡我和朋友一起同你吃飯,你從來不買單,菜卻都是你點。每晚回到家看你躺在沙發(fā)上,不是看電視就是玩手機(jī),我都覺得反胃。你連《消消樂》都玩不好,卻成天對國家大事指手畫腳?!?/p>

“還有嗎?”

“我恨你每個月一號要跟我做愛,你的裸體讓我覺得惡心!你射精的樣子就像一顆突然癟了氣的氣球,你知道那一刻我在想什么嗎?我在想,我是誰,為什么在這里,為什么我身邊躺著的是這樣一具尸體?仿佛早就沒了靈魂。每一次爭吵都讓我疲憊,有幾次我甚至想殺了你……”

“還有嗎?”

“我收回一開始說的那句話,是的,典禮被你辦成這樣我的確恨你。我希望我們再不要見面,永遠(yuǎn)?!?/p>

王德吾等了一會兒,直到他確定曹莉莉已經(jīng)說完,點頭說:“這場典禮之后,我們就是陌生人?!?/p>

牛超問:“你有什么話要對你的妻子說嗎?”

王德吾盯著曹莉莉,對方眼珠微光閃動,睫毛撲簌不停,他微微一笑,說:“你今天很漂亮。”

曹莉莉把目光錯過去,胸口起伏不定。

牛超問:“沒有了?”

王德吾轉(zhuǎn)向臺下:“我還有一些話想對今天到場的朋友們說。謝謝你們。我知道你們都有自己的生活,今天占用了諸位的時間,我很不好意思。讓你們目睹這樣一場奇怪的鬧劇,我也很不安。希望這不會影響到你們的生活……”

“不會?!钡紫掠腥苏f。

王德吾點點頭:“謝謝,我要說的就是這些?!?/p>

牛超于是道:“那么,如果在場沒有人反對的話,我們就進(jìn)行典禮的最終儀式吧。”

臺下鴉雀無聲。

音樂聲停止了。牛超走下臺,抱起了一個小箱子,里面是二十六盒磁帶,在典禮開始前從賓客手上收集的,夏天的那盒是他兒子寄來的。曹莉莉從禮裙的口袋里也掏出一盒磁帶,放進(jìn)箱子里。王德吾知道那是呂哲夫的。

二十七盒磁帶,一盒不少。

牛超將箱子交給王德吾,王德吾抱著箱子走到一旁放著錄音機(jī)的桌前,把箱子放下,從里面拿出那二十七盒磁帶。只要將磁帶放進(jìn)錄音機(jī)再重新按下錄音鍵就可以將內(nèi)容完全抹消。

他拿起一盒磁帶,磁帶上貼著標(biāo)簽,標(biāo)簽上只有數(shù)字,這些數(shù)字的意義只有他清楚。他不知道有多少賓客拿到這盒磁帶后,回去聽過里面的內(nèi)容。也許一個人都沒有聽過。

但是他清楚地記得每一盒磁帶的內(nèi)容。

2003年3月1日? 02:10:30

漫長的寂靜的河道邊的流水和柏樹葉與微風(fēng)作用構(gòu)成的場景音。

偶有機(jī)動車漸響和減弱驗證的多普勒效應(yīng)。

衣服被枝丫鉤劃的摩擦,有時枝丫被掰斷。

輕微及不可見的腳步聲,時而在水泥地面,時而被泥土吞噬。

不可預(yù)見無可歸納的兩個人的交談聲和嬉笑聲。

2003年4月5日? 00:50:12

空白的場景音。

“好安靜啊?!?/p>

“噓——閉上眼睛。”

“哎?哦……”

一個男人沉重堅定的腳步聲,由遠(yuǎn)及近。

“……老師來了?哎,沒人啊?好嘛,原來是你。”

“不是叫你閉上眼睛了嘛?!?/p>

一個女人踩著高跟鞋在地板上發(fā)出的咯噔咯噔。

“……還是你啊!你連女人都能模仿?”

“還有呢?!?/p>

一個瘸子一瘸一拐拖著一只腳走在路上的聲音。

“太神奇了!還有什么?”

“多著呢,你不去上課了?”

“不去了!你還有啥絕活?”

2003年4月20日? 00:03:05

“阿嚏……阿嚏……阿嚏……哎,這有什么好錄的?”

“啊哈哈哈,我覺得很可愛啊?!?/p>

“你別錄了。阿嚏!”

“哈哈哈哈?!?/p>

“阿嚏……阿嚏……阿嚏阿嚏阿嚏……”

2003年5月1日? 01:01:53

一開始是稀稀疏疏的鼓點聲。

鼓點聲由暗至明,節(jié)奏變快,開始變得密不透風(fēng)。

馬頭琴的聲音加入進(jìn)來,悠遠(yuǎn)遼闊。

長號的聲音加入。

三角鐵的聲音加入。

雄渾的男聲開始用歌聲訴說傳說和故事。

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一個黃昏,久到已經(jīng)沒有多少人記得那個黃昏。

2003年7月15日? 01:10:57

急促的喘息聲,唇齒間碰撞纏繞以及口水被彼此吮吸的聲音。

衣服被扯開、棉質(zhì)被褥掀起、身體在無限的柔軟中交織的聲音。

床頭板有節(jié)奏的撞擊墻壁的聲音。

窒息的喉嚨渴求氧氣發(fā)出的咕嘟咕嘟,伴隨著每一口空氣的吞吐發(fā)出的啊啊啊喔喔喔。

巨大的海浪從遠(yuǎn)處卷來,又被消波塊四分五裂為五彩繽紛的呼喊。

2003年9月11日? 00:20:01

2003年10月27日? 00:53:38

“你能不能不要這么小心眼兒,我都說了我和他已經(jīng)沒有聯(lián)系了。這個作業(yè)是老師分配的,我有什么辦法?”

“那你就不能跟老師說一下嗎?換個組不行嗎?”

“……我不想。這不是讓老師看笑話嗎?”

“那我去跟老師說?!?/p>

“你!別這么幼稚好不好。”

“我……我就是不想你們……”

“…………”

“算了……我們別吵了。你想吃什么?”

“我不想吃?!?/p>

“別生氣啦。我們?nèi)コ贼~好不好?你最愛吃的那個館子?!?/p>

“那我能點兩條嗎?”

“沒問題?!?/p>

“好,走吧?!?/p>

“??!我忘了關(guān)錄音機(jī)?!?/p>

“天,我們剛剛吵架的也給錄下來了?”

“好像是?!?/p>

“……那你之后記得刪了?!?/p>

“好。”

2003年11月10日? 00:32:43

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

“祝你生日快樂!”

2004年2月18日? 00:10:22

小汽車、客車、貨運車間或從高速公路上開過去的聲音。

“好了沒有?”

“再等一下……好了……退后!”

倉促的腳步聲。

煙花“咻”的一聲從地面駛向天空,然后發(fā)出巨大的爆炸聲,然后是噼里啪啦的綻放聲。

“哈哈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p>

2004年4月17日? 00:05:30

“你能不能再重復(fù)一遍?”

“不能?!?/p>

“再說一遍嘛?!?/p>

“不要?!?/p>

“算我求你了,就一遍?!?/p>

“我才不想被你錄下來當(dāng)證據(jù)。”

“不會。我發(fā)誓只是錄下來,我不會回頭去聽?!?/p>

“……那也不行?!?/p>

“真的不行?”

“不行?!?/p>

“好吧?!?/p>

“……我愛你?!?/p>

“……等一下,你剛說什么?”

“說完了。”

“再說一遍?”

“不行。”

2004年5月2日? 00:48:14

咣咣咣咣咣。

乒乒乒,啪啪啪啪。

淅淅淅淅嚦嚦哩哩嘰嘰嘰嘰。

咣哧咣哧咣哧咣哧噼里啪啦噼里啪啦。

嗦啦咪發(fā)嗦哆來咪發(fā)嗦啦發(fā)。

嘰里咕嚕發(fā)嗦哆來。

2004年6月1日? 02:30:11

湍急巨大的水流聲,伴隨著嗡嗡的發(fā)電站的聲音。

兩個人交談的聲音,但是被水流聲遮掩,什么都聽不清。

其中一個人突然提高音量:“我有件很重要的事要跟你說?!?/p>

“你說什么?”

水流聲緊接著又覆蓋了兩個人的說話聲。

2004年6月15日? 00:24:00

“喵嗚。”

“咩?!?/p>

“汪汪汪汪。”

“呱——呱——”

“吱吱,吱吱?!?/p>

“咯嗒、咯咯嗒?!?/p>

“啾唧。啾唧。啾唧?!?/p>

“嗷嗚——”

“嗒嗒嗒嗒嗒嗒嗒嗒嗒嗒嗒嗒。”

2004年7月30日? 00:55:40

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

“祝你生日快樂!”

2004年9月7日? 00:08:11

And one day we will die

And our ashes will fly from the aeroplane over the sea

But for now we are young

Let us lay in the sun

And count every beautiful thing we can see

Love to be

In the arms of all I'm keeping here with me

2004年11月18日? 01:19:00

長達(dá)一個小時的空白,偶爾有輕微的室外傳入的喇叭聲。

一個人走過來的聲音,似乎在查看錄音機(jī)的進(jìn)度。

咔嗒點著打火機(jī)的聲音,煙頭被點燃的咝咝聲。

幾秒后猝不及防的咳嗽聲。

咳嗽聲漸緩,有人開始說話:

“一個禮拜沒見到你了,你還好嗎?”

2004年12月31日? 00:00:20

“開始了嗎?”

“開始了,快!”

“10,9,8,7,6,5,4,3,2,1!”

“2005年我們來了!新年好!”

“新年好!”

2005年2月14日? 00:10:30

“都老夫老妻了還說這個干嗎?”

“哎呀來嘛?!?/p>

“哼,好吧。王德吾,我愛你?!?/p>

“我也愛你!曹莉莉!”

2005年4月23日? 00:30:21

目的地并不遙遠(yuǎn)

我們決定步行去參加牙醫(yī)的婚禮

天色剛開始暗下來

這意味著與推銷者的搏斗也剛開始

他們領(lǐng)教到的誘惑的無效

和前一天并無不同

而那并排穿越過的藥房、理發(fā)店、暗娼的家

從來就不構(gòu)成問題

畢竟,我們中沒有一個在此生活

也就仿佛通過街道的氣味

只能拼出那兩個人的未來

只能得出一種生活的真相

只有那唯獨的兩個人會面臨的想象

除了一些時間的問題

南方的禮節(jié)和北方?jīng)]有太多差別

相愛的場面在哪里都完美無缺

就像我們,他們曾經(jīng)也知道

隔著一整張桌子

就是隔著一整片海

簡訊在舉杯時面不改色地交換

一整套儀式也在有條不紊地進(jìn)行

那驚心動魄的情話以像素的方式跳出時

新人的誓言就顯得殘酷無比

每一位賓客都開始著急

他們從來就沒有耐心參觀完一部電影

也就不可能有記錄下整場敘事的野心

我們沿著來時的路倒退步行

第二次路過了牙醫(yī)的學(xué)校

從最后一個孩子手上交接了球場

男人們脫掉了上衣

在月光下開始一場無聲的比賽

女人們只得在一旁巡演

現(xiàn)在是十月的開頭

魚仍然新鮮

很快,所有的東西都將結(jié)冰

我會又一次開始學(xué)習(xí)煮狼

也會最后一次記起:

在宏大的音樂響起之前

新娘的嘴唇緊閉

睫毛跳動著細(xì)碎的光

仿佛再也沒有什么陰影能將她籠罩

“這首詩真好,你寫的?”

“不是,我看來的?!?/p>

“哦?!?/p>

“對了,曹莉莉,你愿意嫁給我嗎?”

“什么?”

2005年5月6日? 00:17:51

“爸、媽,這是曹莉莉?!?/p>

“叔叔好,阿姨好。”

2005年6月3日? 00:15:22

“爸、媽,這是我男朋友,王德吾?!?/p>

“伯父好,伯母好?!?/p>

2005年7月2日? 00:54:35

蝦在臉盆里偶發(fā)的尾巴拍打水花的聲音。

刀密集小力氣剁在砧板上的細(xì)碎聲,帶著刀鋒與肉泥產(chǎn)生的濕漉漉的遲滯。

剝開豆莢的脆聲,拇指將豆子從豆莢上抹下的幾乎聽不見的澀聲。

吸油煙機(jī)發(fā)出的中度聒噪聲。

油鍋有間隔發(fā)出的嗞啦聲,先是突然的高頻,漸漸變?yōu)槠骄彽牡皖l。

電飯鍋的出氣口發(fā)出的蒸汽撲哧撲哧冒出來的聲音。

碗筷擺上桌子的聲音,瓷碗和銀筷碰撞出的叮當(dāng)聲。

2005年8月15日? 01:11:39

“我和曹莉莉要結(jié)婚了,你有什么想對我們說的?”

“……什么?你在錄音嗎?哦,恭喜你們??!”

“我和曹莉莉要結(jié)婚了,你有什么想對我們說的?”

“請我喝喜酒!”

“我和曹莉莉要結(jié)婚了,你有什么想對我們說的?”

“快還我錢,不然我沒錢交份子錢。”

“我和曹莉莉打算結(jié)婚了,你有什么想對我們說的?”

“呃……恭喜發(fā)財,早生貴子?”

“我和曹莉莉要結(jié)婚了,你有什么想對我們說的?”

“……別煩我,我剛又被一公司拒了。”

2005年9月19日? 00:22:10

一個人的說話聲。

“我愿意。”

“我——愿意。”

“我愿意——”

“我——”

“再來一遍,王德吾,你行的?!?/p>

“我,愿,意。”

“我……愿意!”

“咳咳咳咳咳咳?!?/p>

“我!愿!意!”

“?菖,還是不對……算了,就這樣吧?!?/p>

“我愿意?!?/p>

2005年9月20日? 01:49:18

鞭炮聲。

熱烈的掌聲。

眾人喧嘩起哄的聲音。

人們拿起桌上的碗筷,用筷子敲碗和桌子的邊緣發(fā)出的聲音。

大喇叭發(fā)出的《婚禮進(jìn)行曲》的音樂聲。

主持人的話筒與音箱靠得太近而發(fā)出的刺耳的頻響聲。

主持人用話筒說話的聲音。

新郎新娘啃一個蘋果的聲音。

“我宣布,王德吾、曹莉莉,正式結(jié)為夫妻。”

所有這些聲音和一部跳接的電影一樣,在王德吾的腦海中飛奔而來,又呼嘯而去,“聲音是宇宙的振動”。

這電光火石的一瞬,宇宙奏響了宏大的交響曲,火山爆發(fā),新芽破土,鯊魚的牙齒刺穿海豚,男人的利劍砍斫內(nèi)心。

而監(jiān)獄里,秒針不過嘀嗒了三聲而已。

王德吾閉上眼睛,又重新睜開。

他將磁帶放入錄音機(jī),同時按下錄音和播放按鈕。錄音機(jī)開始轉(zhuǎn)動,磁帶向前卷走,新的聲音被錄制進(jìn)來,覆蓋掉原本的內(nèi)容。

王德吾走回舞臺上,錄音機(jī)要抹掉全部的磁帶還得挺久,他朝牛超點點頭。

“地上百花開放,百鳥鳴叫的時候已經(jīng)來到,斑鳩的聲音在我們境內(nèi)也聽見了。無花果樹的果子漸漸成熟,葡萄樹開花放香。分開吧,放手吧,前往你們各自的道路去吧?!迸3f,“我宣布,王德吾和曹莉莉,從此不再是夫妻?!?/p>

底下響起了莊重的掌聲。

“那么,大家就開始動筷吧。”牛超朝大家說。

第一個人拿起了筷子,很快,人們陸續(xù)加入進(jìn)來,他們饑腸轆轆,對食物的渴望敵過了對臺上那對男女的好奇,交談聲開始漸次出現(xiàn),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儀式逐漸趨向一場普通的聚會。

觥籌交錯,環(huán)佩叮當(dāng)。笑聲慢慢重新回到了空氣之中,然后又漸漸退隱。

起身的聲音,告辭的聲音,杯碗被撤走的聲音,桌子椅子被重新歸位的聲音,生命的振動減弱,從空間中逐一離場。

“再見?!薄霸僖?。”

“再見。”“謝謝,再見?!?/p>

“再見,回頭見?!薄盎仡^見?!?/p>

“再見?!薄霸僖??!?/p>

光線轉(zhuǎn)弱,窗戶映照晚霞。王德吾仍然站在錄音機(jī)前,像個戰(zhàn)士一樣,守護(hù)著那臺錄音機(jī),等待最后一盒磁帶走完全部的人生。

曹莉莉挎上包,沒有看他,不疾不徐地走出房間,又一次走在長長的沒有盡頭的走廊上,路過那些鐵門緊鎖的房間。

她的胳膊碰到了包的外側(cè),那個小口袋里裝著一盒磁帶,四角將包撐得輕微凸起。那是呂哲夫給她寄回的真正的那盒磁帶。這盒磁帶她聽過無數(shù)遍——

2003年1月7日? 00:23:10

叮叮叮叮叮叮叮。

“你在做什么?”

“我在……我在錄呂老師的課堂筆記?!?/p>

“我不信……你放給我聽聽?!?/p>

咔嗒。

“聲音是宇宙的振動……”

“你是王德吾?”

“是,你怎么知道?”

“有誰不知道你?咱們系有名的瘋子。哈哈……我叫曹莉莉,很高興認(rèn)識你?!?/p>

“一見如故?!?/p>

咔嗒——

原刊責(zé)編 ???許婉霓

【作者簡介】大頭馬,1989年生。著有中短篇小說集《謀殺電視機(jī)》《不暢銷小說寫作指南》,長篇小說《潛能者們》。曾獲豆瓣閱讀第二屆征文大賽首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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