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冬生
這是20世紀70年代的一個故事。那時,有個村子里建了一所學(xué)校,暑假的時候,常有孩子來到教室外的空地上玩乒乓球。
教室是舊房子改造的,鋪了木地板。地板下有七八寸高的空間,四周都用木板擋著,本應(yīng)密不透風,可是擋板不起眼的角落,有一個小洞。有一回,偶然間,乒乓球滾進這個小洞,掉到了地板下面。大家找來一根竹竿,掏了好久也掏不出來。有個叫元伢子的學(xué)生,跑到家里,拿來他爸爸做木工用的撬杠把地板撬開,球找到了,可同時也發(fā)現(xiàn)了一件事:地板下藏著很多稻谷。
那年代,缺衣少食,無論大人、小孩,對糧食都很敏感,何況元伢子讀六年級,在這幾個孩子中是年齡最大的,又是大隊民兵連連長龍大偉的弟弟,所以他馬上把這件事告訴了哥哥。
龍大偉聽了弟弟報告的情況,一方面反復(fù)囑咐同學(xué)們保守秘密,他準備來個守株待兔,抓住藏稻谷的人;另一方面,為了萬無一失,他找來一大捧蠶豆撒在稻谷里,表面再用稻谷蓋住。
為什么要在稻谷里藏蠶豆呢?
因為村子里只有一臺打米機,每家每戶,只要有稻谷,必須經(jīng)過打米機才能變成米。稻谷里摻入蠶豆,放進打米機,機子就會發(fā)出明顯異樣的聲音。這樣的話,即使藏稻谷的人把谷子轉(zhuǎn)出去,只要他稍不留意,就會在打米時暴露問題。
龍大偉在部隊當過偵察兵,別看他只有二十三四歲,做起事來有板有眼,不得不讓人佩服。
做好了這些準備,龍大偉把地板重新釘牢,還每夜派了雙人雙崗看守糧食倉庫。倉庫就在教室對面,教室里有風吹草動,都可以看得清清楚楚。
連續(xù)五夜都沒有異常,放哨的人開始埋怨,白天要勞動,晚上放哨,還要盯著教室,太累了,大家要求撤掉一個哨位。
龍大偉想想,為了一百多斤稻谷,搞得大家太疲憊,的確得不償失,而且不是還有“稻谷藏蠶豆”那一計嘛。這么想著,他就把加派的崗哨撤了,剩下的一班崗哨,實際上就是常年在倉庫樓上睡覺守夜的,由民兵輪流執(zhí)行。
就這樣,當夜,放哨的人剛剛睡著,教室那邊傳來“咚咚咚”的聲音,把他們驚醒了。他們爬起床,奔到樓梯口,看到一個黑影一閃而過。放哨的兩人想左右包抄,結(jié)果撲了空。
出了這么大的事,放哨的人急忙敲響專用的銅鑼,用廣播筒大聲叫喊:“抓賊,抓賊!”鑼聲、喊聲驚動了社員,等社員們拿著柴刀、木棒趕到倉庫,黑影早就無影無蹤。
龍大偉第一反應(yīng)就是撬開教室的地板,一看,沒想到那些撒了蠶豆的稻谷竟顆粒無存。這些谷子至少也有一百多斤,地板并無撬動的痕跡,稻谷怎么就不翼而飛了呢?
教室外,在學(xué)校和糧倉間的空地上,有人發(fā)現(xiàn)零零星星地撒了稻谷粒,像是從挑谷的籮筐里漏下來的。龍大偉帶著人循著地上的稻谷粒走,這些稻谷粒時斷時續(xù),通向小路,小路繞過田壟,通到社員猴子家。
猴子家的屋檐下擺了一副棺材,稻谷粒撒到棺材前就不見了。棺材是猴子奶奶的,按鄉(xiāng)俗,棺材是不能隨便動的,更何況猴子奶奶九十多歲,深受晚輩尊敬,不管誰動了她的棺材,恐怕都會背上不孝的罪名。但是,稻谷粒撒到棺材前不見了,不動棺材,又怎么追查線索呢?大家都看著龍大偉。
這副棺材打了幾十年了,還沒有上漆,棺材擋板處有一個杉枝孔。這孔圓圓的,拇指般大小,孔中已經(jīng)腐爛,估計只要鉆一鉆,就可直通棺內(nèi)。
龍大偉圍著棺材轉(zhuǎn)了幾圈,叫人快速跑到抽水機房,把抽水機的油管取了過來,再將油管插進棺材擋板的杉枝孔中,一擺一搖,油管里真的流出了稻谷。
棺材里有稻谷,說明已經(jīng)有人動過棺材。這下大家沒了顧忌,幾個年輕人三下五除二,就把棺蓋打開了,一看,棺內(nèi)有不少稻谷!既然棺內(nèi)裝著稻谷,家里可能還有稻谷。有人主張立即搜屋,也有人主張先把猴子控制審問后再說。
猴子的全家六口人:夫妻倆、猴子的母親和奶奶,外加兩個不到十歲的孩子。猴子是家里唯一的男勞力。照道理,屋檐下這么吵吵鬧鬧,他早就應(yīng)該出來,可是他偏偏不露面,究竟去了哪里?
眾人問猴子家里的人,家里人都說,吃過晚飯,猴子就下河捕魚去了,還沒有回來。
如果猴子家人說的是實話,那么猴子晚上偷稻谷的事就不成立了。另外,教室地板下的稻谷和現(xiàn)在棺材里的稻谷,數(shù)量上倒是吻合的,可教室地板下的稻谷撒有蠶豆,棺材里的稻谷卻沒有一粒蠶豆,這又該怎么解釋?還有,黑影為什么要故意發(fā)出“咚咚咚”的聲音來驚醒在糧倉放哨的人呢?
那個時代,法制不夠健全,遇到大事小事,一般先由大隊民兵連連長和治保主任追查。萬一解決不了,才報告公社和派出所。所以這案子能不能破,龍大偉責任很大。
村子里,晚上下河捕魚的人等天蒙蒙亮時,一般都會回家,否則趕不上第二天上工,是要挨批的??傻鹊降诙焯柹美细吡?,猴子也沒回家。根據(jù)這種情況,大隊開會決定,讓龍大偉搜查猴子的家。這一搜查,還真的搜出了五百多斤糧食,分別藏在猴子奶奶的床板下和一個櫥柜里。
猴子全勞力,妻子半勞力,其余都是張口吃飯的老老小小,怎么可能存這么多糧食?
眼看太陽就要偏西,猴子還是沒有回家。龍大偉耐不住了,準備帶人全力搜捕,而就在剛剛要下命令的一刻,猴子拖著一條瘸腿出現(xiàn)在村口。
猴子解釋說,他晚上捕魚,不小心被激流一沖,從護河大壩上滾了下去,結(jié)果把腿摔傷了。后來,他好不容易爬上岸,找了赤腳醫(yī)生包扎后趕回來,就到了這個時候。
從護河大壩滾下去,一米多高呢,傷勢怎么會這么單一?龍大偉臉一沉,十分嚴肅地說:“坦白從寬,抗拒從嚴。如果不老實,看我怎么治你!”
猴子也不是被嚇大的。小時候,村子里有一頭水牛牯,眼睛布滿血絲,十分兇悍。小伙伴們看見它就忙著躲。猴子卻上前,摸摸水牛頭,水牛便乖乖地聽他的話了。猴子看著龍大偉,對視了一番,反而不害怕了。龍大偉審問了一下午,猴子就那么一句話:“不相信我,你們可以去調(diào)查?!?/p>
晚飯時,龍大偉的老爹提醒道:“你提提‘斑鳩這個名字,也許猴子那小子就會坦白!”
龍大偉的老爹,木工技術(shù)好、心細,干的又是曬谷的活兒。他說提斑鳩這個名字,一定有道理。
斑鳩,是生產(chǎn)隊的糧油保管員,又是耕田能手,和猴子兩人都是耕田員。耕田員上工比一般社員早,收工也早。所以,兩人聯(lián)手偷糧,是很容易的事情。
吃完晚飯,龍大偉再提審猴子時,直接把“斑鳩”的名字說了出來。這一招真有效,猴子聽到“斑鳩”,顫動了一下,很快低下頭,沉默了兩袋煙工夫,便開始交代。
春季那會兒,有一天歇息時,猴子和斑鳩無意間聊到糧食,他們覺得耕田是技術(shù)活、累活,體力消耗多,人的飯量就大,可是他們分配到的口糧跟別人一樣,覺得這不公平。于是他倆就合謀,在每月出糧的那一天,兩人盡量早來,猴子可以見機先挑一擔糧食走。傍晚出糧的人都走后,他又能瞅空子再挑一擔走。另外,人多時,他也可以正兒八經(jīng)過秤,挑一擔糧食走。
猴子把糧食挑回家,斑鳩就叫老娘經(jīng)常去猴子家串門。他讓老娘每次串門,或者用衣兜兜幾斤,或者用茶盤蓋上破布鞋底之類的針線活搬幾斤,像螞蟻搬家一樣,一部分一部分地,把自己的那一份全搬回了家。
兩人這樣聯(lián)手盜糧,已經(jīng)干了五次。
猴子捕魚,從護河大壩上滾下去受傷,這也是編造的謊言,他腿上包扎的傷也是假的。鬧賊的這天晚上,猴子的確下河捕魚去了,一直到五更天,在回家的路上才碰上保管員斑鳩。斑鳩說,家里出了事,要他暫避一下,看看情況后再想對策。猴子就在外躲著,到了中午,斑鳩給他送來一個飯團,兩人商量了猴子回家后該怎么應(yīng)對的辦法。
當時,兩人都確信,只要一口咬定糧食是省下來的,就不會有閃失。理由是,猴子奶奶九十多歲,隨時有走的可能,所以家里每年要養(yǎng)幾頭豬,每頭豬都送去食品站。豬送到食品站會有糧食獎勵,這是大家知道的。這幾年,猴子家的確也送了好幾次豬,所以家里放了這幾百斤糧食,怕什么?
說辭編得天衣無縫,他們唯一失算的是沒有考慮到龍大偉的老爹會提醒兒子。
龍大偉聽了猴子的交代,又審問了保管員斑鳩,供詞大同小異。由此基本可以斷定,猴子家藏的稻谷并非教室地板下被撒了蠶豆的稻谷,這些稻谷也不是這天晚上臨時偷進家里來的。
龍大偉想:把稻谷粒從學(xué)校旁撒到猴子家屋檐下的人,一定了解猴子和斑鳩私吞稻谷的真相;而且撒谷粒的人也一定就是轉(zhuǎn)走教室地板下那些稻谷的人??墒牵@個人又會是誰呢?
龍大偉反反復(fù)復(fù)地追問猴子,猴子終于想起了一件事。
那是前幾個月的一天晚上,猴子吃過晚飯,下河捕魚去了。捕了個把小時,他見收成不大,就想打道回府。回家時,猴子經(jīng)過一棵大樹,這棵樹下有一口古井,井旁架著幾塊大青石板,專門供行人坐下來乘涼歇息。快到大樹下,猴子聽到“窸窣”的聲音,便躡手躡腳地向前走。
猴子想,這里涼爽,如果有野兔、穿山甲、豬獾之類的小動物,逮到一只,那就太好了。
走著走著,當猴子借助微光仔細看清楚時,真的感覺大煞風景,一腔怒火頃刻間就升了起來。
樹下,那塊供人歇息閑坐的青石板上,一個男人正壓在一個女人身上……男人叫巖坨,平時為人熱情,大方勤快,泥工活也干得好,打灶、砌房樣樣在行。美中不足的是,巖坨父母都去世了,他自己快三十歲了,還沒成家。
女人叫張倩,是貧農(nóng)協(xié)會主席的老婆。二十七八歲,平時搞家務(wù)、孝敬公婆都沒得說。張倩不是水性楊花之人,跟貧協(xié)主席除了有一次“社會主義和資本主義的路線斗爭”外,沒有鬧過其他矛盾。
他倆怎么會攪和在一起了呢?
猴子大喝一聲:“不要臉的狗男女,我打斷你們的狗腿!”看到他們偷情,猴子氣得聲音都發(fā)顫了。因為根據(jù)當?shù)亓曀祝f意外看到蛇交配或人媾合,是最不吉利的事情,一般“不死也要脫層皮”。
巖坨和張倩呢,突然被大聲怒斥,也嚇得不輕。他倆趕緊爬起來,立馬雙雙跪下,不停求饒,并且說愿意出錢為猴子贖運。
猴子心軟了,便問:“你們?yōu)槭裁匆登???/p>
話到這時,張倩早已泣不成聲,巖坨便慢慢地說出了全過程。
去年春天,張倩在村口開了一塊荒地。種菜時,她叫丈夫挑一擔大糞去,丈夫說,這是“資本主義”,不能支持,兩人為此吵了一架。夫妻吵架,本該床頭吵嘴床尾和,可是丈夫卻鐵面無私似的,認為這是兩條路線的斗爭,絕不能調(diào)和,就利用大隊開社員大會,逼著張倩接受群眾批判。
批判會結(jié)束后,張倩情緒崩潰,在家里悶了一天。到晚上,她跑到河邊想投河自盡,幸好被巖坨看見,才救下她一命。單單救下性命還不行,還得開導(dǎo),幾個月下來,兩人來來往往,才有了私情。
男女之間,有時恍如隔座山;有時薄如一張紙。一旦紙被戳穿,就一發(fā)不可收拾。巖坨說,他已經(jīng)不能離開張倩了。
猴子怪罪道:“你倆就算有真感情,也不該在大路邊胡搞嘛!誰碰上這種事,都會背運,你們必須公開放炮給我沖晦氣。”
“公開放炮,貧協(xié)主席會放過我們?”巖坨再次求饒,還把身上所有的錢都拿了出來,說,“你自己去買點香紙沖沖晦氣好不好?”
事已至此,還有什么辦法呢?于是猴子當下便收下了巖坨給的二十多塊錢,之后就一直幫他們保守著秘密。
猴子一百個肯定地說:“除了他,我再也沒得罪過什么人?,F(xiàn)在看來,撒谷粒引導(dǎo)大家到我家的,一定就是巖坨了,他是想借刀殺人報復(fù)我!”
雖然猴子的判斷還有許多疑點,可這畢竟是一條線索,有了線索就得查。
巖坨撒谷粒的事實一旦成立,那么巖坨就不僅僅是犯了亂搞男女關(guān)系的錯,還成為了私藏稻谷案的最大嫌疑人。為了迅速破案,龍大偉決定把巖坨抓來審問清楚。
龍大偉帶著兩個民兵,迅速來到巖坨家。巖坨不在,龍大偉便留下兩人蹲守,另外派了兩個女民兵觀察張倩的動向。晚上十點多鐘,巖坨還沒回家,女民兵卻一路跟蹤張倩,最后在小溪廟把這一對野鴛鴦逮了個正著。
龍大偉分別審問了他倆,兩人的口供跟猴子揭發(fā)的內(nèi)容差不多。龍大偉話題一轉(zhuǎn),問了撒谷粒的事,他們卻矢口否認。特別是巖坨,語氣十分肯定,還要求龍大偉派人到隔壁生產(chǎn)隊去調(diào)查。因為出事那天晚上,他在那里為別人修房,就是跟那個生產(chǎn)隊的隊長在一起。后來幾個人都多喝了幾杯,他也就沒有回家來。
審了一個多小時,案子始終沒有審出理想的結(jié)果,龍大偉想,貧協(xié)主席老婆偷人的消息一旦傳開,很可能會鬧出人命,因為貧協(xié)主席也不是一個好惹的人。
擔任民兵連連長以來,龍大偉從來沒有這么沮喪過?,F(xiàn)在,要處理偷人的事情,作為一個才二十幾歲的復(fù)員軍人,真有點不知所措。龍大偉想了又想,覺得還是去跟大隊書記和治保主任匯報比較穩(wěn)妥。
龍大偉正要走出大門,偶然碰上了老爹。老爹問了問情況,就叫他馬上放了張倩和巖坨。老爹勸他說:“貧協(xié)主席那人不好惹你又不是不知道,趁他還不知道這事,趕緊放了那兩個人吧,諒他們以后也不敢了。再拖下去,只怕事態(tài)會無法控制??!”
龍大偉想了想,就先把人放了,隨后他就向大隊書記和治保主任去匯報了情況。匯報完畢,已經(jīng)是大半夜,龍大偉匆匆洗完澡就睡下了。等到第二天醒來,生產(chǎn)隊里吵吵鬧鬧,像出了大事一樣。龍大偉趕忙走出家門,迎面就碰上了貧協(xié)主席。
貧協(xié)主席說,他妻子張倩自殺了,是投河自盡的。死之前,張倩留了一封絕筆書信,在河邊灘頭,還找到了她的一雙繡花鞋。絕筆信字跡很真實,內(nèi)容大致說她與老公吵架后一直想不通,早想自殺,卻沒有機會,直到這天晚上,她趁老公外出開會的機會,尋了短見……
貧協(xié)主席手里捧著老婆的那一雙繡花鞋,神情絕望。龍大偉也震驚了,一時竟不知說什么才好。
話說張倩投河后不久,巖坨也不知道去了哪里。
查案查成這樣子,大家心里都不是滋味。更傷腦筋的是,查來查去,查得連一點線索都沒有了。猴子和斑鳩聯(lián)手盜糧,數(shù)量不多,被定性為“人民內(nèi)部矛盾”,被批斗幾場后,仍然放回原生產(chǎn)隊當社員,斑鳩保管員的職務(wù)被拿掉了。
轉(zhuǎn)眼又到了月底“出糧”,站在糧倉門口過秤的是新保管員。新保管員業(yè)務(wù)不熟悉,“出糧”速度慢。看秤時,很計較,不會給任何人多一兩或少一兩。過了不久,他就跟一個社員吵起來了。社員說:“我這一擔谷子,里面摻有很多蠶豆,蠶豆屬于雜糧,不能充當主糧?!边@位社員要求新保管員多稱一斤稻谷給他。保管員卻“新官上任三把火”,堅持原則,一兩也不肯多稱,于是兩人爭得面紅脖子粗。
聽說有人反映稻谷里有蠶豆,龍大偉便急急忙忙地跑了過去。試想,他在教室地板下的稻谷里特意撒了蠶豆,幾經(jīng)波折,案子一直還沒有破?,F(xiàn)在,糧倉里的稻谷如果也摻有蠶豆,那么一直沒有破的那個案子,幾乎就沒有希望破了。這能不叫人著急嗎?
龍大偉正要查看,打米員也跑了過來,汗流浹背地壓著聲音說:“蠶豆,蠶豆?!?/p>
剛剛出倉的幾擔谷子,或多或少也都有蠶豆,被挑去打米時,打米員一發(fā)現(xiàn),就跑來匯報了。
這是怎么一回事?糧倉里的主糧怎么就混進了蠶豆?龍大偉問新保管員,新保管員什么都不知道,他說,應(yīng)該問問曬谷員。
曬谷員有四位,三個年輕人和龍大偉的老爹。早晨,三個年輕人主要負責把糧倉里的稻谷挑到曬谷場。挑完后,就必須同社員們一起去打谷插秧,所以他們也不知道谷子里為什么會有了蠶豆。剩下的疑點,直接指向龍大偉的老爹……
老爹說,有一天,他看到倉庫里的一百多斤蠶豆種子有點發(fā)霉,就搬到曬谷場上曬。曬了一會兒,誰知來了一群孩子追追打打,結(jié)果把一些蠶豆踢進了稻谷中。等發(fā)現(xiàn)制止時,幾床曬墊曬的稻谷都摻進了蠶豆。老爹當時想,蠶豆又不是毒藥,摻了也就算了,沒有花時間把它們挑出來。
龍大偉找到那幾個踢蠶豆的孩子問了問,還真有這么一回事,所以他也就沒有再追究下去。只可惜,那么一次精心的設(shè)計,就這樣被幾個孩子給破壞了。龍大偉還是不甘心,他又想了一夜,認為能把稻谷藏到教室地板下的,只可能有三類人:一是保管員;二是曬谷員;三是農(nóng)科隊隊長。
龍大偉細細琢磨著:前任保管員和猴子公開偷糧食,不可能多此一舉,再到教室地板下藏糧食。同時,前段時間已經(jīng)反復(fù)審問過猴子,所以他就自然被排除在外;幾個曬谷員,相互監(jiān)督著,加上還有自己的老爹在場,也不可能聯(lián)手偷糧食;而農(nóng)科隊隊長,能自由進出倉庫,接觸稻谷。有時候,浸泡稻種或擺弄實驗品種,一搞就是半天,根本無人監(jiān)督,所以他的嫌疑最大。還有,根據(jù)孩子們的回憶,那天最先踢蠶豆的,就是農(nóng)科隊隊長的兒子。說不定,他兒子就是受了他的指使,才帶頭做這種游戲的。
有了這種猜測,龍大偉坐不住了,他把情況向大隊書記做了詳細匯報。大隊書記也很重視,馬上召開支部委員會議。會議決定,提審農(nóng)科隊隊長。
龍大偉向農(nóng)科隊隊長交代了政策,并遞上一疊紙,說:“在農(nóng)科隊里,做了什么事情,都寫到紙上。”龍大偉還強調(diào),這是大隊支委會的決定,一定要慎重對待。
龍大偉讓農(nóng)科隊隊長一個人待在房間里反省。農(nóng)科隊隊長不明所以,想了又想:是農(nóng)墾五八的產(chǎn)量低了,還是稻種浸泡不當?想了足足一天,也只想到了一些雞毛蒜皮的事情。于是,他就把這些事情寫成了幾千字的檢討書。
龍大偉看了檢討書,很不滿意,直截了當?shù)刭|(zhì)問:“你在教室地板下是不是藏過糧食?”
“什么,藏糧食?”農(nóng)科隊隊長是高中畢業(yè),比龍大偉大不了幾歲,也到過部隊。聽龍大偉說自己藏糧食,來火了,忍不住罵道:“你他媽的,無中生有,我哪里得罪過你?”
兩個人你一言,我一語,嗓門越吵越大,眼看就要動手,龍大偉的老爹上氣不接下氣,手撐著腰,跑了過來。他護住農(nóng)科隊隊長,指著龍大偉,斷斷續(xù)續(xù)地說:“你、你給我閉嘴。他,不可能藏糧食。你們不要再吵了,我這就去找大隊書記,要求馬上放了他?!?/p>
龍大偉和農(nóng)科隊隊長都看著老爹,再也沒有出聲。
老爹找到了大隊書記,特別為農(nóng)科隊隊長作了擔保。
大隊書記再次召開支委會,覺得無憑無據(jù)就審人,的確有所不妥。再說,教室地板下畢竟只藏了一百多斤糧食,數(shù)目不大,所以,這件案子只能暫時擱了下來。
案子擱置下來,一晃就到了分田單干的時候。分田了,糧倉沒有用處,學(xué)校也要合并。建這些房子的是龍大偉的前輩,拆這些房子就只能靠龍大偉了。因為龍大偉家是木匠世家,他雖然當過兵,回來又當了民兵連連長,可是干木工活溜得很。
龍大偉拆完糧倉,又拆學(xué)校,拆到藏稻谷的那間教室時,他發(fā)現(xiàn)了一個秘密:教室地板下,其實是一個地廂。這地廂,兩邊設(shè)計了兩個大栓子,不知道訣竅的人是打不開的。知道訣竅的人,地廂即使裝滿東西,推進拉出也十分靈活,就跟平常推拉抽屜差不多。聯(lián)想起來,設(shè)計這地廂的人,就一定是藏稻谷的人。
教室是老房子改造成的,改造這房子的木工是自己的老爹。想到這里,龍大偉干不下去了,他停下手中的活,就去找老爹。他要問個明白,藏稻谷案究竟跟自己家有沒有關(guān)系。
家里沒人,田頭也沒人,找了個把小時也沒找到人的蹤影,老爹到哪里去了呢?
后來聽人說,老爹在小溪邊。龍大偉馬不停蹄地趕到小溪邊,就看見老爹頂著太陽,在搬石頭。
龍大偉一看就明白了,老爹搬石頭是想砌起來,架一座獨木橋。
這里的人,修路架橋叫作“修陰功”?!靶揸幑Α钡娜艘话阌袃煞N情況:一是做了虧心事;還有就是碰到了“鬼纏身”。
龍大偉問:“爹,您沒做虧心事,也沒有鬼纏身,為什么架橋?”
老爹一句話也沒有說。
龍大偉又問老爹學(xué)校教室地廂的事,老爹還是只顧手里的活兒,沒有說話。僵持了一段時間,看著老爹年邁的身子還那么賣力,龍大偉也就沒有再追問下去。
就這樣,又過了一段時間,老爹咳嗽越來越厲害,加上年齡比較大,躺在床上起不來了。有一天,龍大偉忙完活兒走進屋子,老爹就叫其他人退了下去。老爹說:“兒子,我要把一切都告訴你,不然的話,到了那邊,閻王會折磨我的?!?/p>
地廂真是老爹設(shè)計的。他設(shè)計了這個地廂,藏了三年稻谷,每年大概藏一百多斤。家里多了這一百多斤糧食,兩男四女加自己七口人才活了下來。
那么,元伢子撬開教室地板發(fā)現(xiàn)了稻谷,龍大偉撒了蠶豆,老爹又是怎么把那些稻谷神不知鬼不覺地搬到了家里的呢?
老爹說,大偉是晚上派雙人雙崗,白天大家都上工沒有崗。所以,白天搬回家很安全。
龍大偉又問:“既然白天安全,為什么不把稻谷直接搬回家,而要放在地廂里藏一陣子呢?”
老爹的解釋是,教室、糧倉和自家形成三角位置。從曬谷坪挑著糧食進糧倉,一定要經(jīng)過教室屋檐下,在教室屋檐下,可以借歇息的機會看看周圍有沒有人,如果沒有人,就迅速把稻谷倒進地廂。到了不是曬谷季節(jié)的時候,再把地廂里的稻谷搬到家里,就不會引人注目。
看著老爹老實巴交的,想不到還有這么深的心思。這還不算,還有更加精彩的,那就是老爹又是怎么發(fā)現(xiàn)猴子和保管員斑鳩聯(lián)手盜竊糧食,然后誘導(dǎo)大家把猴子家里的糧食給全部搜出來的呢?
這里面也有一點偶然。有一天,猴子“出糧”去得特別早,從糧倉灌滿一擔稻谷出來,根本沒有過秤,看著保管員斑鳩把手一揮,就急急忙忙地挑走了。這一舉動被站在自家樓上的老爹看得清清楚楚,于是,他就有了懷疑。一懷疑,他便開始留心猴子到糧倉挑糧的次數(shù)。
當天,老爹發(fā)現(xiàn),猴子一天挑了滿滿三擔稻谷回家,少說也有四百多斤。按全勞力算,猴子家六口人,該領(lǐng)的糧不會超過一百八十斤,何況他家只有一個全勞力。挑這么多糧食回家,而且是在保管員的眼皮子底下,問題便全部清楚了。
問題清楚了,可是老爹又不想直接得罪人。等到自家元伢子發(fā)現(xiàn)自己藏在教室地廂里的糧食、龍大偉派民兵放哨時,他才想起了要借放哨民兵來破案的連環(huán)計。
“我在那些稻谷中撒了蠶豆,打米時,為什么沒有被打米員發(fā)現(xiàn)呢?”龍大偉繼續(xù)問,“對打米員,我是反復(fù)叮囑過的?!?/p>
“你把問題想簡單了,”老爹說,“稻谷帶回家后,我根本沒有挑去糧倉打成米,而是吃多少,就用木杵在石臼里搗多少,再用自家石磨,磨成米漿,和著菜葉,煮成米糊糊。你難道記不起來,我們家經(jīng)常吃米糊糊嗎?”
是的,那年代,吃菜葉米糊糊還可以當作節(jié)約糧食的模范呢!
“蠶豆對你沒有威脅了,你為什么還要唆使孩子們用蠶豆玩游戲呢?”
老爹說,他沒有唆使孩子,那純粹是巧合??墒沁@次巧合,差一點讓龍大偉和農(nóng)科隊隊長打起來,老爹才真正著急了。
老爹邊說邊咳嗽,喝了一口水,接著長嘆一聲:“作孽呀!只希望到了那邊,張倩妹子和巖坨能夠多多原諒……”說完,老爹閉上眼睛,沒有多久就離開了人世。
送走老爹,貧協(xié)主席也出了事。張倩投河以后,貧協(xié)主席的老父老母也相繼去世,他便從此郁郁寡歡,四十多歲竟然就早逝了。他早逝,龍大偉總覺得自己有責任。假如不查私藏稻谷案,就不會發(fā)現(xiàn)張倩有私情;張倩私情不暴露,就不會投河自盡;張倩不自盡,貧協(xié)主席也許就不會早逝。
龍大偉覺得再也沒有臉面去見各位鄉(xiāng)親,便整理起木工工具,無聲無息地走出了家門,離開了村子。
龍大偉坐了一段路的拖拉機,又坐上班車,到了離省城不遠的地方,看到有建筑工地,就下了車。他挑著行李,走進工地,第一眼看到的竟然是巖坨。
巖坨當時在砌墻,龍大偉上前問:“師傅,你們這要木工嗎?”巖坨轉(zhuǎn)身,兩人一照面,大吃一驚。
龍大偉說:“我還以為你跟著張倩自殺了呢!”
“你才自殺呢!”巖坨頓了一下,告訴龍大偉,“其實,張倩也還活著?!?/p>
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
巖坨說,當時他跟張倩早就想私奔,可始終下不了決心。那天晚上,被民兵一抓,本來覺得一生就這么完蛋了,想不到只被關(guān)了一個多小時,龍大偉的老爹過來求情,他和張倩就被放了出來。
雖然被放了出來,巖坨心里卻十分害怕。因為世上沒有不透風的墻呀,如果貧協(xié)主席知道了戴綠帽子的事,他不知道會干些什么。所以,兩人被逼得下定決心私奔。可是,雙雙私奔,也許逃不出幾里路就會被抓回來。兩人反復(fù)商量,才想出了趁著貧協(xié)主席當天晚上到公社開會的機會,馬上行動。
張倩寫好絕筆信,又在河灘頭留下自己的鞋子,在天還沒有亮時,藏到了隔壁大隊的后山洞里。巖坨把張倩送進山洞后,白天繼續(xù)在隔壁大隊干泥工活,傍晚到自家四周繞幾圈,故意露面給人看看,顯示他還在家里,夜黑了再去山洞里陪張倩。過了幾天,發(fā)現(xiàn)人們完全相信張倩的確投河自盡了,才連夜逃出了山村。
逃出家鄉(xiāng)以后,巖坨起初只敢在偏僻的農(nóng)村找泥工活干。干著干著,他就認識了一個下放青年。這青年一直認為巖坨泥工技術(shù)好,回城后,組織了一個知青建筑隊,當了隊長,就把巖坨也請到了建筑隊做臨時工。隊長人好,又大膽,敢攬活,收益還可以,從縣城一直干到了省城。
現(xiàn)在巖坨干的這個工程就是他們知青建筑隊承包的。隊里正好缺少技術(shù)過硬的木工,所以巖坨一口答應(yīng)跟隊長說情,一定能讓龍大偉留下來。就這樣,龍大偉真的留了下來。
這個工程做完以后,由于國家早前恢復(fù)了高考制度,隊長和部分知青工人都考大學(xué)走了,知青建筑隊漸漸名存實亡。
龍大偉和巖坨開始自己攬活,由攬零活到包活干,再到承包工程,成立建筑公司……幾十年下來,龍大偉已經(jīng)成為某建筑集團的董事長,巖坨成了副董。
有一天,元伢子跑來省城跟龍大偉說,上游修水電站,家鄉(xiāng)要移民,房子要搬遷。是群遷,還是散遷,父老鄉(xiāng)親們想法不一致:群遷,大家一起建高樓大廈,好是好,可是移民款不夠;散遷,山頭一戶,山腳一戶,鎮(zhèn)里一戶,城里一戶,七零八落的,心里都覺得很凄涼。
“群遷,”龍大偉很果斷,“建高樓大廈,票子缺口我來想辦法!”
得了這個承諾,元伢子高高興興地回家去了。元伢子走后,龍大偉著手制定了一個規(guī)劃,要把業(yè)務(wù)擴張到水電站淹沒區(qū)去。接著,他召開董事大會,董事們認為,規(guī)劃基本可行。這樣,便為家鄉(xiāng)“群遷”打下了基礎(chǔ)。
會議之后,巖坨把消息告訴張倩,本想讓妻子高興一下,誰知張倩一下子翻臉了,她告訴巖坨,除非河水倒流,否則絕不再回那傷心的地方。
是的,幾十年前,批判會讓她的心死了;私奔,讓她的名字也死了。她為什么還要回到那個地方去呢?張倩說急了,氣得甚至要求撤出她和巖坨在公司的全部股份。
在這節(jié)骨眼上,可不能讓她鬧這一出?。?/p>
龍大偉也著急了,幫家鄉(xiāng)“群遷”的計劃看來要流產(chǎn)。
僵持得最厲害的時候,龍大偉的妻子獻上了一計。
妻子說:“如果河水倒流,張倩嫂子就愿意幫助鄉(xiāng)親們建造樓房?這好辦!”說著,妻子便給龍大偉說起了自己的主意。
這天一大早,龍大偉組織公司董事們回家鄉(xiāng)旅游,巖坨也好說歹說,拉著張倩一起參加了?;剜l(xiāng)的路,全程高速。過去二十四小時才能到達的地方,現(xiàn)在兩個多小時就到了。下車后,大家舉目眺望:太陽剛剛升起,曉霧彌漫遠方。水天相接,碧波蕩漾??戳税胩?,張倩也不知道這就是自己的家鄉(xiāng)。她跟著大家來到水電站大壩上,看到河水被強行阻斷,倒流到一個新的河口時,有人輕聲告訴她,這就是家鄉(xiāng)——河水倒流的地方!
張倩也被家鄉(xiāng)的新變化震驚了,她感慨萬千。后來,對幫助家鄉(xiāng)“群遷”的事,她也就默認了。就這樣,大家意見統(tǒng)一以后,很快就把房子建了起來。
建起了房子,成了小區(qū),那么小區(qū)該用個什么名字呢?龍大偉想了想,說:“就叫‘蠶豆家園!”
為什么要取這樣一個名字?
龍大偉不說,也沒有人問。只是看著這個名字,龍大偉、巖坨、張倩、元伢子,還有原來的農(nóng)科隊隊長都流了眼淚……
(發(fā)稿編輯:丁嫻瑤)
(題圖、插圖:楊宏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