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娟
沒有約束的幻覺,以回憶和眼前定格的事實為前提,讓我的思緒在沉悶中潛滋暗長,幾至瘋狂。
這個黃昏的夏日,這些成片的合歡在我眼前,開得瘋了。我想自己也是瘋了的。思緒竟然不受控制地脫韁。我一秒不停地回放了前些年的時光。在回放中,心生生地被什么揪痛。
那時候,西門大街仿佛整天都在下雨。我站在街口西邊的位置,望著她孤零零地坐在寬闊的房檐下,出神地注視著遠(yuǎn)方,合歡在身邊輕輕地擺動,水珠簌簌而落。我的目光似有方向,似又沒有方向。一如我回答她的語氣,模糊不定。
我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在那里,不清楚為什么被派駐到那里,開展所謂的市場業(yè)務(wù)。那些時間里,所有的時間都是用來上緊發(fā)條的,每天都睡不好。失眠、困頓、疲倦。我的數(shù)字概念太差,面對電腦上成堆的數(shù)據(jù),面對客戶一個個催促的電話,迷糊而焦慮。一個個夜晚過去,在窗外合歡淡淡的香味里,不眠不休。
但所有的努力似乎都沒有換來好的業(yè)績。
我每天拖著疲憊回來,總會看到她,我的房東,約七十的老婦,一個人默默地坐在復(fù)式樓前的房檐下,出神地看著遠(yuǎn)方。
我不知該如何面對她。她總讓我去郵局寄信,寄到一個地址不詳?shù)牡胤?。她說唯一的女兒在那里。從這離開十多年了,沒有消息。然后有一天,郵局把這些成堆的信退回。她還要我寄。
那些雨沒完沒了地下。她的信沒完沒了地寄。我在不工作的間隙,站在窗前,望向街面的樓房、咖啡廳、商店、夜店。有狂歡的嘈雜,有沉悶的音律,有重金屬的敲擊。甚至,我聽到了有人輕輕的碰杯。
但她的嘆息卻那么清晰地從所有的聲音穿過而來。她站在門外,嗓音沙啞蒼老,小鹿,別熬夜了,早點睡。
這個有點像祖母的老人,也一樣絮叨的。她反復(fù)地提高了嗓門說我。
你不要整天沒精打采,生活不是你那樣子的。
你不要整天熬夜。瞧你的黑眼圈。
你不要坐在咖啡廳里消磨時間,別指望那里有艷遇。
你抓緊你的工作吧,別發(fā)呆了。
……
我是如此懈怠,又是如此狼狽,在她眼里。
西門的夏天,雨格外多,但空氣卻依舊悶熱。我?guī)缀趺刻於即┧笤谟昀?。她隔三差五地給我一封信,給女兒恩玖的,要我代送到郵局。
然后,每天坐在門口等我回來。等我,是她每天的必修課。
她的身體好像不太好,似乎每況愈下,咳嗽加重。
每次看我回來,她都很費勁地扶著旁邊的合歡樹,慢慢地站起來,笑容可掬,讓臉上的褶皺更深地重疊。她跟著我一步一步上樓,給我倒杯水,捧著遞過來。累了吧,好好歇歇。她拍了拍我的背,便咳嗽了幾聲。
吃藥了么?我問。她輕描淡寫地說,吃過啦,小毛病。
然后找個凳子坐在那里,看著我打開電腦,打開筆記本,做記錄。
有時忙了很久,才發(fā)現(xiàn),她還在那里,定定地坐著,認(rèn)真地看著我。燈光下的她越發(fā)瘦削,顴骨高高的,眼睛深陷,白發(fā)隨意地攢著,帶著茫然若失的表情。
令我想起祖母,在我小時候做功課的時候,就這么坐在我旁邊,盯著我。
她們的眼神多么相似。
我在這個陌生的城市里尋求庇護(hù),尋求心靈的庇護(hù)。我在外出跟客戶約談的時候,腦海里會騰出她的身影,她盯著我的眼神,淡淡的憂郁里包含著濃烈的愛。我感受到她的愛。出門不愛打傘的我,會被她扯著嗓門叫回,小鹿,不聽話,總淋雨會生病的。我無奈而又甜蜜地甘愿被她呵斥。
在夜深的時候,合上電腦,發(fā)現(xiàn)她還坐在那里,我會走過去,默默地坐在她身邊,聞著她身上散發(fā)著的清香,陪她坐會兒。并且,漸漸地,離不開,許是她咳嗽加重,每晚在我隔壁不停地咳,每一聲都驚醒我,睡不著,干脆過去給她捶背,挨著她躺下。
她如祖母般抱我在懷里,沒有星星的夜晚,就這么踏實地入睡。
但我看得到她的憂傷,她幽深的眼睛里掩不住憂傷。連西門的天氣都配合她,連綿不斷的雨水,飄著,她一如既往地,坐著,在門前,就那樣。
重復(fù)的工作,重復(fù)的動作,業(yè)余沒有太多的消遣,我會坐下來,寫點文字。但我不知該給誰看,或者發(fā)到哪里。來到這個地方,可能就是為了磨練意志,也可能就是為了忘卻什么,但我還真的做不到忘卻。也寫了無數(shù)封信,給遠(yuǎn)在美國的嚕嚕,他的好我始終忘不掉。
我說,嚕嚕,我在西門,這里一直下雨。下雨,讓所有的都淋濕,包括心情。你,可好?
你還熱衷于打球么?你那扣籃的動作太優(yōu)美了。
和鄰居那女孩關(guān)系怎樣了?
我始終發(fā)不出,因為也地址不詳。我說著無關(guān)痛癢的話,他始終看不到。
憂傷是可以潛移默化的。雖然,我和同住的她每天都裝作若無其事,各司其事,我們顧左右而言他,討論上映的熱門電影,她滔滔不絕,能一口氣說出幾位大腕的喜好來。到了激動處,咳嗽劇烈,我趕緊拿藥給她喂下,再輕輕捶幾下背。她會突然靜下來,怔怔地看著我的臉,有些出神。我閉了口,回望著她。窗外的雨聲沙沙,合歡花及修長的葉子淌著水的流線,在夜幕里轉(zhuǎn)暗,被夜色湮滅。
看著她蜷縮著身子睡著。瘦弱無骨地在那張柔軟的大床上。推開窗子,望著那無盡的雨簾,各種聲響依舊綿延不絕。我聽到她沉穩(wěn)的心跳,若這不疾不徐的雨,落了千年萬年般的執(zhí)著,似有目標(biāo),又沒有既定的目標(biāo),我已習(xí)慣了面對挫折和巨大難過時,鎮(zhèn)定自若。
我被上級苛責(zé)上百次,計劃書修改了無數(shù)次,熬夜無數(shù)個,直到自己熟練,他滿意。
就因為她喋喋不休地說我,你這個年紀(jì)就是用來吃苦頭的,不是享受的。然后,握住我的手,盯著我問,記住了沒?
我為這份由陌生到熟稔、沒有血緣關(guān)系的管教所感動。這座城市,還很陌生,陌生到,我記不住這里的許多條街道的名字。標(biāo)志性建筑也記不住。但我記得每天外出回來的路,褐紅色的樓房,樓房周圍的合歡樹。粉色的合歡展開如小傘的形狀,連成一片,便成了粉色霧的歡顏。
她坐屋檐下,在合歡的旁邊眺望,等我,或者等我給她回信,恩玖的回信,但是沒有結(jié)果。
我真的不知該如何回答她。怕她失望,她已經(jīng)天天失望。我曾在一個個漫長的夜里,顫抖著在電腦里查詢她要發(fā)往的地址,以及自己所寫的文字要發(fā)出的地址,但都沒有,不明所以。
我已經(jīng)積累了厚厚一疊的信。寫給我要寫的人,但,無處可發(fā)。
直到我再次遇到他。也許是上帝的旨意吧。
同樣是個平淡無奇的日子,一樣瑣碎而忙碌,在回去的途中,我看到了他的身影。
再熟悉不過。他依然挺拔修長,著一身米黃色亞麻布料的衣褲,在我前面不遠(yuǎn)的地方,邊走邊打電話。
我緊張,激動,血液凝固,呼吸緊迫,心要跳出來。掏出眼鏡戴上,清晰明亮,是嚕嚕。
我想叫住他,可是又發(fā)不出聲。喉嚨像被什么阻隔,一句話都說不出。他撐著傘,在前面走著,我在后面跟著,沒有帶傘,走了幾條大街。每條街道都是車輛,都是行人,雖然下著雨,但外面依然車水馬龍,歌舞升平。
我望著他的背影,記起他認(rèn)真看我的表情,小鹿,你那么美好……
然而,他跳上一輛車走了,離開我的視線。
我站在那里,淋著雨,看著他離開。街頭旁邊的酒吧飄出后街男孩的地獄之歌,心在剎那間停止了跳動。
不知怎么回到了住處。合歡在傍晚的雨水里安靜,不見她的身影。
我突然有了惶恐與不安,快速沖到房間。她臉色蒼白地躺在床上??吹轿遥龗暝饋?,小鹿,又不帶傘,衣服全淋濕了,趕緊換衣服。
我換好衣服,坐在她床邊。她咳嗽了一陣,說,有熱牛奶和粥,去吃。我搖頭。我看著虛弱的她,心里一點點疼痛起來。她看著我的眼神,仿佛在黯淡之后又燃起了火苗,灼熱無比。
誰定義我為冷靜的寫手,在不動聲色里,將蠻荒之原的夜,滂沱大雨里,沒有痕跡地按熄即將竄出的火苗。我在黑暗里顫栗,然后敲下這些文字,她是這些文字里的核心部分。
我和生長的一切,一起生長。我和悲喜的萬物一起悲喜。生命,從稚嫩到漸漸茁壯,經(jīng)歷往往帶著起伏不定的諸多挫折,帶著滾燙和火焰,帶著紛沓而至的芳香,最后擬定光芒,有多么不易。
公司要我回去了,我的派駐時間到期了。我說,明天就走。
我躺在她旁邊。她又劇烈咳嗽一陣,說爬山,失足跌落山崖,喪生了……
聽到這里,我打了個激靈,猛然清醒,然后坐起來。我望著她的瘦弱和委頓,聽著她的又一句話,小鹿,你和恩玖很像,像我的恩玖。
我咬緊了自己的嘴唇。抱住瘦弱的她。
那天夜里,她翻了很多遍身,不停地咳嗽,我一直沒有睡著。她安靜的時候,異常安靜,我又害怕,阿婆,我叫她,用手輕輕晃動她嶙峋的肩,她笑了,說,沒事,活著呢。然后又睡去。
我睜著眼睛,在黑暗的夜里,依偎在這個風(fēng)燭殘年的老人身邊。窗外透過微弱的光,灑在她安詳?shù)哪樕?。合歡的香味悄悄彌漫。然后,天亮了。
我安排好一切,做了早餐,聯(lián)系好醫(yī)院和陪護(hù)。收拾好行李。接我的車在樓前鳴喇叭。
她依然沉睡。
我下樓,關(guān)上門。雨,紛紛揚(yáng)揚(yáng)。對面的咖啡廳早早地開門營業(yè),已有三三兩兩的人在里面,品著咖啡的芳香。
車啟動了。我忍不住回頭。想看一眼我住了半年的地方。
我看到她。
她穿著空蕩蕩的衣服,頭發(fā)散開,站在合歡樹下,望我離去的方向,揮手。
……
我已離開她多年。我這里也有合歡,看到合歡就會想起羸弱而堅強(qiáng)的她。她告訴過我她的名字就叫合歡。
合歡,何處之歡?何處承歡顏?合愛之歡。
雖然,因她的存在,因自己的情緒,感覺整個西門都是憂傷的,包括整天的雨水。但文字所表達(dá)的無非是對過往的總結(jié)與紀(jì)念,是以理解或不理解,矛盾或不矛盾,攜帶著希望和那段時期的焦灼為前提,展示出個體真實的自我。
而寫出的文字,也不可能是為了表現(xiàn)而表現(xiàn),更不是歌頌、標(biāo)榜、矯飾或者攻擊。是為了時時處于幽暗邊緣的我、你、他們,有光亮來介入。沒有限制,不加評判和論斷。
所以,文字一如既往地云淡風(fēng)輕。可是情節(jié)會在云淡風(fēng)輕里,高潮迭起,我是否在這迭起的云端之上,撇開脆弱如弦斷時的微裂痛楚,敞開本來更為真實的一切。
呈現(xiàn)出審美原有的力量。還是真實。
真實,才能打動讀這些文字的你。
無論價值,但都曾是黒暗里的一些祈禱,充滿真誠和靜默的力量。
這力量帶著憂傷,和歡顏并存。
〔特約責(zé)任編輯 王雪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