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文章驚海內(nèi)。人們這樣評價你。
對于你,我曾試圖讀懂,但卻難以讀懂。你的生命,被賦予了太多靈慧——你詩詞了得,繪畫了得,篆刻了得,音樂了得,戲劇了得。你懷著一顆恭肅的心,侍弄自己摯愛的文學(xué)藝術(shù)。讀書、作畫、彈琴之前,都要凈手。你說,音樂是所有人的靈魂圣水;你第一個把光與影請到中國的畫紙上;你束起腰,就能反串瑪格麗特;你寫的歌,我的母親、我和我的孩子都喜歡唱……似乎隨便哪碗飯你都能吃得很硬氣——在任何一個領(lǐng)域里你都不屑淺嘗輒止。但是,39歲那年夏天,你親手打翻了所有飯碗——你剃度了。
我一直為你遺憾呢!
這一天,我來到你的家鄉(xiāng)平湖。聽著當(dāng)?shù)厝穗y懂的話,忍不住要學(xué)兩句——你是這鄉(xiāng)音哺育的赤子啊。來不及去飯店放下行李,就央求司機(jī)將我載到了你的紀(jì)念館——“東湖”粼粼波光之上的一朵碩大蓮花。七片蓮瓣里盛放的,就是你至豐至儉的一生了。
那在涼涼的石中“悲欣交集”著的,可是你?擎著一枝焰火般盛開的“彼岸花”,耳畔回響著《送別》那哀婉凄美的旋律,我向你致意。繞著那獨特的蓮花形的建筑,我一瓣一瓣地尋覓你的心蹤,我一瓣一瓣地熏染你的馨香。半世的瀟灑,都被框在泛黃的照片中了。我看到那個為你剃度“助緣”的居士了,他的一句戲言,卻被你認(rèn)了真。進(jìn)入一個全新的境地之后,你覺得自己脫胎換骨了,遂想到老子的那句“能如嬰兒乎”,竟毅然為自己取了新名——李嬰。
就這樣,你刪繁就簡的愿望,仿佛塘中一支荷箭,不可遏抑地挺出來,挺出來。
“代苦”,這兩個字是你用朱砂寫的。血一樣的顏色,那么觸目驚心。你說,你寧愿獨自擔(dān)當(dāng)世間的苦;又說,為了讓世人少受苦,你寧愿受盡世間所有的苦。
我難以挪步。
兩萬多個日子前,你說了這樣一句話;兩萬多個日子后,我才聽到你的聲音。可我決意在這一幀字前當(dāng)真放下心中的苦,交由你“代”了去。我相信你不會厭煩,反會頷首。你知道嗎?當(dāng)這個念頭一浮上來的時候,我心中的苦,就已減了大半。
你的撫慰,即便隔了數(shù)萬個日子,竟也這樣奏效。
我曾在課堂上講你的故事——為了讓椅子上那肉眼看不見的小蟲(或許竟是憑空想出的蟲吧)免于被壓得斃命,你堅持在落座前搖一搖椅子,以期讓它們有機(jī)會逃走。孩子們聽罷大笑起來,我眼中卻蓄滿了淚水……
有“代苦”之心的人,活得多么苦?!袄蠈嵞罘稹保^午不食,你以清瘦之軀供奉著一顆豐潤禪心。如果我在這一幀血紅的“代苦”面前還為你親手打爛了一個個世俗的“飯碗”而嘆惋,我就太愚鈍了。
棄甜,原是你向“代苦”邁出的必然一步。
——這個叫李叔同的人,足以讓所有“貪甜”的人汗顏。
揮別之后,回望粼粼波光之上那別致的蓮瓣建筑,我竟然相信,蓮花之下,有藕茁長……
(選自《品讀》)
【賞析】
本文是作者參觀李叔同紀(jì)念館時的感想,運用第二人稱訴說的形式,展示了弘一法師的悲憫情懷,表達(dá)了對弘一法師的敬仰之情。張麗鈞的文章向來以文筆清麗飄逸著稱,透過她的文字,讓我們對李叔同(弘一法師)的敬意更加深了一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