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平,呼倫貝爾人,有作品發(fā)表于《人民文學》《收獲》《十月》《北京文學》《美文》等刊,多次被《新華文摘》《讀者》《散文海外版》等刊轉載,曾獲百花文學獎、徐遲報告文學獎、人民文學征文獎、三毛散文獎、汪曾祺散文獎等獎項。
在旅游盛行的當下,呼倫貝爾已經成為一個熱詞。再加上一首《呼倫貝爾大草原》的推波助瀾,我的家鄉(xiāng)已然路人皆知了。
出租車或者滴滴,猶如偌大中國一個民間視窗,我因好奇,經常地觸屏一下。在上海,在北京,上了車,和司機師傅近在咫尺,往往要相處一半個小時,不管現場是默片,還是泡沫劇,我總是積極地與司機聊天。每每聊起呼倫貝爾,現場的互動立馬升溫。司機要么告訴我他什么時候去過呼倫貝爾,要么告訴我他十分想去呼倫貝爾看草原,更多的是向我傾吐關于草原的種種贊美和種種好奇。我呢,到底掩不住文人的底色,一發(fā)而不可收地開講,直講到下車,仍然意猶未盡。我甚至鼓動起來一個說走就走的自駕游團隊。這幾個北京青年,走到大興安嶺山脈腳下的阿爾山,突然給我打電話,接下來一路讓我做電話導游。他們先穿越美不勝收的樟子松林地,飲飽一肚子甘泉般的空氣,然后繼續(xù)前行,進入草原腹地,染一身綠野長風。這時,他們向我提出了一個許多人都問過我的問題—草原遼闊無邊,一個平坦就是幾百平方公里,四野茫茫,不一樣的風景在哪里?
呼倫貝爾市位于中國版圖最北部,大興安嶺山脈從西南到東北縱貫這片土地,長達七百公里,嶺西北是茫茫十萬平方公里的呼倫貝爾大草原,嶺東南連接東北三江平原。大興安嶺山脈逶迤起伏,十二點六萬平方公里的森林、兩萬平方公里濕地、五百多個湖泊、三千多條河流,散布在山里山外,是北中國最大的生態(tài)系統(tǒng)。呼倫貝爾居住著蒙古、達斡爾、鄂溫克、鄂倫春等少數民族,每一個民族都保持著傳統(tǒng)的民俗民風,獨具文化特色。亙古以來,這里山林碧透,大地蔥蘢,素有“綠色凈土”“北國碧玉”美稱。歷史上,北方少數民族在這塊土地上生息繁衍,演兵練武,然后走出草原,登上人類歷史大舞臺,因此呼倫貝爾被翦伯贊稱之為中國歷史的后院。
匆匆到此一游的人們,只能看到草原博大的蒼穹,看不到風景的細節(jié)和深度,看不到天人合一的默契;只能看到地上的馬群和天上的白云,看不見大地的呼吸、歲月的足印。事實上,草原茫茫,卻不可以用千篇一律來注解。而我,那個在草原上奔走了一輩子的呼倫貝爾人,那個把生命的每一分鐘都用于熱愛草原的作家,很想告訴你一個隱于遼闊中的呼倫貝爾。當然,對于博大精深的呼倫貝爾,我所說的只能是一些個人經歷。
哈吉蘇木
蘇木為蒙語的音譯,是鄉(xiāng)鎮(zhèn)的意思。在呼倫貝爾地標性景觀—百折千回的莫日格勒河兩岸的哈吉蘇木草原上,居住著通古斯鄂溫克牧民?!岸鯗乜恕保嵌鯗乜俗宓拿褡遄苑Q,其意思是“住在大山林中的人們”。由于歷史的原因,不同地區(qū)的鄂溫克人被分別稱為“索倫”、“通古斯”和“雅庫特 ”。 “通古斯”,是指居住在哈吉蘇木和錫尼河附近的鄂溫克人。他們是來自貝加爾湖畔的古老游牧民族,遷徙到呼倫貝爾已經一百多年了。
夏末,我自駕獨行,從海拉爾出發(fā),沿著海拉爾—額爾古納高速一路向北,過哈達圖收費站,下高速向東走草原小公路,行駛不足十公里,到達鄂溫克民族鄉(xiāng)—哈吉蘇木。
遠遠地就看到了模仿鄂溫克族帽子造型建設的民族博物館,這是一定要像讀一本書那樣參觀的所在。你在此可以走進通古斯鄂溫克人的悠久歷史,也可以欣賞其鮮活的現實生活展示,你對一個古老民族的了解和敬重,將從這里開始。
我走出博物館,在蘇木政府門前的水泥路上遇到了一個牧馬人。他的馬群大約有三十多匹,由一匹鬃毛飛揚的兒馬子帶領著,正在水泥公路上旁若無人地海逛。馬蹄原本與有彈性的草地相配,即使上了鐵馬掌,也不適合在堅硬的水泥路奔跑。隨著牧區(qū)的城鎮(zhèn)化,如今的馬兒似乎有了些進化,那紛紜的馬蹄聲在水泥路上噠噠響著,像是給周邊的汽車輪子伴奏。牧馬人似乎和他的馬群沒啥關系,離得挺遠。馬群任性地徜徉,年輕的母馬們不時尥個蹶子。不知道是什么意思,是寂寞?或者興奮?小馬駒都快一歲了,還緊緊跟著母親吃奶。路旁正營業(yè)的面食店門前有陰影,為了避開針一樣尖利的陽光,馬很快在那兒扎了堆兒,把面食店的門窗堵住。牧馬人一身西裝,只有腳上的馬靴提醒著他的身份。他朝我一笑,咖啡色的臉上牙齒顯得很白,眼仁以外的部分也很白,讓我想起巴維爾或者肖洛霍夫的小說。在我上汽車系安全帶的工夫,牧馬人上了馬背,驏騎,沒有鞴鞍子。逆光中,我看著他和馬群的剪影飛起來了,背景是遠天和無垠的大地,腳下是柔軟潮濕的草原,那濃黃色的蒲公英花兒,在馬蹄下倒了又立起來,竟如一片繁星閃耀。汽車不準下道碾壓草場,我停車,目送馬群。
出了蘇木小村,每一個游客都會去的地方,是著名的阿達蓋冰泉。一泓泉水事先不露聲色,突然在綠色的花草腳下溢出,直到那翡翠一樣的涓流,顯現在幾十米外的馬路邊緣,你才會發(fā)現它的存在。真真是潤物細無聲。我摸一下泉流浸潤過的泥土,很涼,原來那些花草一直在冰冷的水里長著。我想生就這泉水的大地深處,應該有一個恒久的凍土層,只因為大地縫隙導入的一絲陽光,她便如醉如癡地融化了自己。即使到了冬天,阿達蓋冰泉依然汩汩涌流,用冰冷的熱度推開滿地的冰雪,給這片草原母親般的恩賜。驕陽如火的此時,人們遠道尋覓而來,一杯阿達蓋的泉水下肚,自會得到冰冷的慰藉,水中豐富的礦物質簌簌地在血管里流動,人們滿身的燥熱隨汗溢出,冰涼感也一并消失,不會在體內淤積。
阿達蓋冰泉,是哈吉人的珍愛,也是哈吉人接待客人的一種禮儀。我身旁,一個皮膚白嫩的鄂溫克姑娘,拿著一個玻璃瓶,正彎腰給她的客人接水,她玫紅色的袍子鋪在綠草上,長發(fā)垂在水面上抖動,時而收回被泉水冰麻的手,不停往自己臉上拍著水珠,手上的水珠散落,在陽光中染上金色,仿佛一幅“冰泉冷澀洗凝脂”的畫兒……
我接了一桶阿達蓋冰泉水上車,選擇從東南小路離開哈吉蘇木小鎮(zhèn),過阿爾山嘎查,返回海拉爾。嘎查是蒙語音譯,意為牧村。呼倫貝爾草原的牧村,說是一個村,由于草場分割,一家家離得很遠,往往是幾公里、一二十公里 。
放眼望去,草原就像綠色的絲絨地毯,覆蓋在平緩起伏的大地上,唯有那間簇新的紅磚房,那座潔白的蒙古包,那排天藍色的鋁合金瓦蓋青儲飼料庫房,那給晚霞鍍上金色的羊群、馬群,是奪目的景點,仿佛一個童話即將在此開始。
我駛入草場的大門,走進蒙古包,達力瑪奶奶正在床上擺撲克牌玩。她見到突如其來的我,只是輕輕一笑。見多識廣的鄂溫克人,不習慣喜形于色。奶奶今年七十五歲了,身子很硬朗,年輕時騎馬放牧,現在每天忙著給放牧的兒子做后勤。她褐紅的臉上皺紋密集,一雙手卻柔軟細嫩,是個擠了一輩子牛奶,打理了一輩子肉食,手不閑地忙了一輩子的草原母親。她樂觀開朗,說起草原以外的事情頭頭是道。她告訴我,蒙古包外是太陽能發(fā)電機,還有有線電視的接收器,雖然眼下冰箱里的東西,有時因為電力不足凍不透,但是有了這兩樣設備,過起日子就不怕什么了。她的大孫子在呼和浩特上學,她經常在視頻里和他對話。她說大孫子學的是美術,畫的畫很好看,拿出手機給我看,滿臉都是光彩。我看到蒙古包里鍋碗瓢盆擦得錚亮,地上的桶里裝滿油潤潤的牛奶,看來正預備做奶食。達力瑪奶奶的蒙古包里還有一臺舊式手動縫紉機,我看最低也用了小五十年了,給人以古樸滄桑的感覺。鄂溫克人在重要的場合,是必須穿民族服裝的,現在民俗活動多,文化活動多,人們往往必備幾套不同季節(jié)的民族服裝。其中那些傳統(tǒng)的棉袍子、皮袍子,城里新興的設計室、工作坊做不出來;即使做出來了,也把原本的敦厚做沒了,到頭來就像舞臺上的演出服,好看不好穿。牧民還是喜歡靠奶奶這樣的老人指點著,使用這老古董配以手針做的袍子。在蒙古包的西墻前,供奉著一個老壽星,案前香火繚繞,水果飄香。古老的鄂溫克原是狩獵民族,走出森林后在草原上游牧,他們信薩滿,也信喇嘛教。我問達力瑪奶奶為何供著老壽星,她說不是—不是—這是土地爺。她帶我走出蒙古包,指著四周的草原告訴我,這是為了求其保佑草原好。我覺得老壽星也好,土地爺也罷,終究是草原人的一種精神寄托。在這個多民族文化融會貫通,又難免浮躁的時代,達力瑪奶奶心中時刻想著草原風調雨順,水草豐美,蒼生永續(xù),恰恰體現了人類最樸實最神圣的精神。
告別了達力瑪奶奶,我沿百折千回的莫日格勒河向西。呼倫貝爾草原地勢開闊,在平坦中緩慢起伏。草原上的河流,大都發(fā)源于大興安嶺,在山間時往往靜水深流,走入草原,就變得緩慢迂回,九曲十八彎。遠看莫日格勒河,就像纏繞在綠色戲袍上的白水袖,只是比那舞臺上的水袖更纏綿柔軟,更悠長不息。
記得很多文人名家,曾經不辭辛苦地爬上路邊的山坡,全畫幅俯瞰莫日格勒河,久久不肯離去。老舍先生稱莫日格勒河為“天下第一曲水”,端木蕻良先生把所有的贊美之辭給了莫日格勒—“我走過多少河,沒有趟過這樣的河;我看過多少水,沒有見過這樣的水。”
“在碧綠的草茵上面,莫日格勒河宛轉縈回地流著……有人說,莫爾格勒就是流水的意思。因為它簡直是九轉回腸,百結相思,水路糾曲,輾轉翻折,這段兒向東流,那段兒向西流,這段兒向南流,那段兒又向北流。
“有人說,莫日格勒就是聰明河的意思,因為這條水,含情脈脈,顧盼生輝,流動著一副伶俐巧慧的眼波的緣故。
“也有人說,莫日格勒是交結的意思,因為它曲曲彎彎,纏綿不斷互相糾結的緣故。
“莫日格勒河沒有多寬,窄窄的像一幅絳帶,盡是任情折轉,成為全國第一條曲水。歷來人們都艷稱蘭亭曲水,但是蘭亭的曲水怎么能比得上莫日格勒河的百轉千回!”
二〇一四年,我陪蔣子龍先生來到這里看莫日格勒河,他站在河畔的山上激動不已,情不自禁地歡呼雀躍,此后說起來這條河,總是贊嘆不已。
前面是莫日格勒河的淺灘,河中的鵝卵石清晰可見。草原上的河流全靠大自然的掌控,有時豐沛,有時干涸,有深流,也有散漫。今年雨水好,淺處河水齊馬蹄子。我想過河摘些野韭菜花,回去制作吃羊肉的配料。把車停在河邊,等著在河中納涼的馬哥們兒讓路,誰知它們一匹匹沒事兒人似的,尾巴甩來甩去,揚起水花給身體驅熱,也轟趕蚊蟲,悠然自得得很。我只好輕輕一按喇叭。它們聽懂了,讓開幾步,回頭看看我,又停下了腳步。我前行幾米,再按喇叭,它們又溫和地讓開幾步。我就這樣一點點地趟過了河。
只有草原人知道,其實馬很少躁動,就像草原一樣原本是安詳不慌的,人們樂于欣賞的是它們生命中最痛苦的壯烈。
莫日格勒河綿延三百余公里,只有向上回溯,越過喧嘩的旅游景點,直至靜謐的阿爾山嘎查附近,河流的真顏才會漸漸為你打開,草原的非凡才會紛紛涌來。這是隱于遼闊中的風景,也是曠世猶存的地理記憶。
莫日格勒河兩岸美到讓人落淚—此刻,那水墨線一般抒情的遠山,那母體一般溫柔的原野,那嫁女一般不愿離去的回環(huán)碧水,那絕塵透明的藍天,全然靜默,構成巨大的絕塵之境。我開車不便拍照,又想到,即使拍了,恐怕也拍不出這里隱秘般的氣韻,反而將這美的一切扁平化……
如果你相信我的話,到呼倫貝爾首府海拉爾,選一位好司機,按我提供的道路行走,就能看到我筆下的哈吉蘇木和莫日格勒河。如果你懷有熱愛,草原將永遠在你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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汗馬一夜
大興安嶺山脈北段的七百公里,從西南向東北縱貫呼倫貝爾,是國家巨大的泰加林寶庫。一九五一年春天,為了新中國的經濟建設,國家邀請?zhí)K聯工程學院專家和中國林業(yè)工作者一起,對大興安嶺林區(qū)進行了一次秘密考察,在掌握了第一手資料以后,開始了對大興安嶺森林長達五十年的采伐。值得慶幸的是,當時相關部門接受了蘇聯專家蘇曉夫的建議,將位于大興安嶺山脊汗馬段的十萬余公頃原始森林原樣保留了下來。如此,等于為全球亞寒帶留下了一份亙古的標本,也讓我們在塵囂滾滾的工業(yè)時代,有機會走進一片絕塵的生態(tài)秘境。歷史上,除了鄂溫克獵人和他們飼養(yǎng)的馴鹿群,沒有誰曾經在這片原生態(tài)林地腐殖層上走過;除了野生飛禽走獸鳴叫,沒有別的聲音劃破過這里的寧靜。如果我們看衛(wèi)星視頻,就會發(fā)現,汗馬自然保護區(qū)的形狀就像一片樹葉,搭在大興安嶺高高的脊背上,而無數的小溪河流湖泊,就像是細若柔絲的葉脈和點點滴滴的露珠,在葉片上輕輕抖動。
一件來自汗馬的雄性黑嘴松雞標本讓我眼前一亮。
這大自然的造物實在漂亮。它通身的顏色近似于斑斕的山野,頸羽、脊羽由黑漸藍再變成綢緞般的綠,翅膀突兀地呈現出兩片濃重的琥珀色,在身體的最后端,是黑色帶白斑點的尾羽。森林峰固定的食物,滋養(yǎng)了它通身豐厚的羽毛,使之油光錚亮。雄性黑嘴松雞眼眶上那兩抹極鮮亮的大紅,將它的雙眸襯托得十分明亮,使這大鳥顯得精神抖擻,器宇軒昂。這個標本保持著引頸高歌的姿勢,嗉囊凸起,置喙大張,尾羽展開到極致;仿佛仍然置身林間的求偶場,好像頭頂的松枝上還有目光,那些非王子不嫁的雌松雞還在注視著它,于是它不惜殫精竭慮,為了贏得愛情一刻不停地叫著……
朋友告訴我,在大興安嶺深處的汗馬自然保護區(qū)還可以見到這種黑嘴松雞。我立馬萌生了去看看的念頭。
二〇一六年四月三十日上午,我?guī)ьI《駿馬》編輯部編輯王冬海、烏瓊和根河市文聯主席張紅梅、攝影家雙柱沿著塔利亞河艱難前行。一路上,寒冷正在和春天的陽光較勁,白天酥軟融化,被車輛壓成各種凹凸不平,晚上凹凸不平結成冰,上午的道路就成了坎坷起伏的冰場。老司機包虎只能不停扭動方向盤,半踩著剎車前行。山路險峻,塔利亞河一會兒在山崖下奔流,一會兒又出現我們汽車輪子旁邊;一會像瀑布一樣出現在正前方,一會兒又消失在密林的深處。走得慢,我們得以欣賞了這條多姿多變的河流。塔利亞河是汗馬水系的主脈,一路吸納了十五條小河,奔向山下。藍天碧透,白樺在天際搖曳,河床里堆滿了倒木,給落葉和倒木染成紅茶色的河水波浪跌宕,推動白玉般晶瑩的大冰塊互相沖撞,把個安靜的世界弄得有聲有色,讓人感覺在列維坦的畫境里漫游。
走進汗馬,地上的腐殖層柔軟豐厚,散發(fā)著芳香和潮濕,千年的松樹、纖細的白樺、矮小的老頭樹、枯死的站桿、倒下的朽木、絲絨般的苔蘚、奇異的云芝山菌、繚亂的灌木、無數草本植物,交織成一個庇護萬物的博大母體。汗馬有兩百九十三種動物,沒有誰是主人,只有生物鏈。比如一只松雞,它吃蟲卵,吃小昆蟲,吃樺樹芽,吃松樹芽,最后可能被大金雕吃掉,化為泥土,去養(yǎng)育蟲卵和樹種籽,周而復始地永生。然而對于每一個動物來說,活下去是唯一的信念,保留基因是其本能的行動。
黑嘴松雞是國家一類保護動物,是汗馬的明星物種。平日里它們棲息在密林中,每年的四月末五月初,到固定的林間空地相聚,開始求偶交配,其場面轟轟烈烈,像一場壯麗的歌舞劇。主角當然是漂亮的雄松雞,它們凌晨就開始了幾乎不間歇的鳴叫,還打開尾羽和雙翅,低飛曼舞,旋轉奔跑,極盡作秀示威曬翅膀之能事,只為招徠期待已久的愛情。一只只雌松雞,千呼萬喚始出來,來了也不露聲色,蹲在松樹枝上不動,像一個員外家的千金小姐,在樓臺上久久觀望著,存心要把手中的繡球攥出水來。直到雄松雞們的演出達到淋漓盡致,鮮衣怒馬的王子脫穎而出,雌松雞才梨花帶雨般湊到這只雄松雞跟前,開始嬌羞親熱。而那些稍遜風騷的雄松雞,并不懂什么叫抽身退步早,它們試圖橫刀奪愛,氣昂昂走到母松雞的旁邊作勾引狀,顯得曖昧又魯莽。是可忍,孰不可忍?王子沖冠一怒為紅顏,不惜與同類大打出手。由于荷爾蒙的驅動,雄性松雞之間的搏斗慘烈無情,最卓越者,往往在羽毛散亂、眼瞼撕裂之后妻妾成群;失敗者們落得個灰頭土臉,站在一旁傻看勝利者的魚水之歡,并不知道自己失去了綿延子孫的權力。
據說歐洲歷史上曾經有這樣的一幕—女人們生了孩子,必須經氏族長老們驗收,身體發(fā)育不佳者,隨手拋入大水池浸死。這殘酷的習俗,看起來慘不忍睹,卻也是對基因進化的一種貢獻。生命延續(xù)是百代千年的大道,物競天擇,優(yōu)勝劣汰,不可以簡單地使用惻隱之心。
到達當天的下午,汗馬自然保護區(qū)管委會主任李曄,陪我們步行參觀保護區(qū)境內的塔里亞河。李曄不僅通地理,通動植物,更善于將實踐經驗與先進理念融會貫通,堪稱汗馬達人。我信手從地上掠來點什么,他立即就能說出此物的學名和用途。諸如塔蘚的種類、杜香的藥用、木耳和石耳的不同等等,如數家珍,頭頭是道;路上看到幾堆動物糞便,他馬上就能告訴我,哪個是紫貂的,哪個是狍子的;遇到一堆散亂的羽毛,他一看就辨認出來了,那是被猞猁吃掉的花尾榛雞的殘骸。他一路向我們傳達他的生態(tài)保護觀念,即除了防火、防盜伐、防盜獵,不要干預大自然,任其保持原始狀態(tài)就是最好的管護。他非常高興的事情是,自己使用紅外線照相機,拍到了駝鹿群的活動,其中一個鏡頭里闖進六只駝鹿,顯然那是一個幸福的家族,個個營養(yǎng)充足,毛皮油亮…… 說起黑嘴松雞,李曄也是了如指掌,他說明天早上兩點出發(fā),讓我們去看松雞求偶。
夜里,我們一行五人集中住在一個大房間里。大家和衣而臥,等待凌晨。汗馬的地理位置接近北緯五十二度,雖然已近五月,到了夜晚,還是非常冷的。鐵爐子里燒著木柈子,散發(fā)著溫暖,也散發(fā)著松油的芳香。已經奔波了一天的三男兩女五個伙伴,倒頭便發(fā)出鼾聲。我激動得久久不能入夢,輾轉反側間,發(fā)現室內亮如白晝,身邊同伴們的睡容清晰可見。原來光亮來自窗外,我想應是管護站不熄的院燈。
我悄悄走出房間。哪有什么燈火,染我一身的原來是千古的星光!這真是—星光如水水如天,一朝都到眼前來!汗馬的星空,我該怎樣形容你?像巨大的王冠鑲嵌著數不清的寶石?像一襲天鵝絨長裙綴滿明潤的珍珠?像開闊的舞臺上閃爍著密密匝匝大大小小的燈光?不對,全都不對。汗馬的星空不僅璀璨,還是活生生的、有溫度的、熙熙攘攘的、撲朔迷離的。仰望之時,我感覺到那繁星密布的銀河,那些光彩奪目的巨星,那勺子一樣排列著的北斗七星,就像明亮的雨滴,在徐徐墜落,時刻撲面而來,一點點地逼近我,卻又永不相許。
我的眼睛慢慢濕潤了。我決定不再睡覺,就坐在外面看星星。
凌晨兩點,我們穿上最厚的衣服上車出發(fā)。我們的汽車遇到了兩只橫穿馬路的小駝鹿。據我們后來的描述,李曄認定這兩只小駝鹿大約在一歲半左右。見到車燈,一只小駝鹿立馬消遁于路基下的密林,另一只小駝鹿像靜物那樣立在雪亮的車燈光線里,支楞著耳朵,瞪著眼睛看我們,讓我們看了個清清楚楚。它頭頂上長出了小小的鹿茸,脊背的駝峰渾圓凸起,渾身的毛皮金黃油亮,正如一個朝氣蓬勃的英俊少年。片刻,它似乎聽到了某種召喚,滿血復活一般,轉身跳下路基,不見了。它的母親應該就在附近。
行駛了半個小時左右,我們的車??吭谡纳笆飞?。一位工作人員打開手電,引領我們走入漆黑的森林。氣溫在零度左右,腳下的路堅硬又泥濘,還橫七豎八地倒著朽木,無數灌木之手,從前后左右攔扯我們的衣服,人們接二連三地陷入泥水,不停地趔趄、摔跟頭。不過誰也顧不上滿身的泥濘了,因為那雄松雞“梆、梆、梆……”的求偶叫聲,像石頭雨一樣,很立體地籠罩著森林,沒有間歇,緊鑼密鼓,一聲比一聲急迫地催促著我們。我們的腳步不由自主地加快再加快。
由于在黑暗中走得艱難,我們在林地里走了不到一公里,感覺像走了很遠。當工作人員放低了嗓子:“別說話,快進去!”我們才發(fā)現自己眼前有頂迷你帳篷。帳篷很輕,工作人員輕輕一舉,便把我和王冬海、烏瓊扣在了里面。接著,他又把紅梅和雙柱扣在了對面的另一頂帳篷里,踩著落葉簌簌地遠去了。
看看手機,凌晨兩點半,距離松雞求偶結束還有四個半小時。在這四個半小時中,雄松雞隨時可能開始跳舞,我們必須有足夠的耐心守候觀察。我們蜷坐著,不敢說話,只是從四個小窗口向帳篷外看。林間的空場,依然有樹木,只是稍微稀疏一些。明亮的星空被一株株樹遮擋無余,到處一片漆黑,幾乎什么也看不見,只聽得“梆、梆、梆”的叫聲越來越響。我們三人把眼睛看到酸疼,突然從窗口發(fā)現三米距離處有個黑影,果然是一只高大健碩的雄松雞!我們擠在一個窗口,屏神靜氣,死盯著它,只盼著它開始舞蹈,讓我們留下幾張照片和一段珍貴記憶??墒沁@只松雞既沒有跳舞也沒有唱歌,也不展開翅膀,就那么直立著,偶爾踱幾步,真不知道它在想什么。
我們的動靜,似乎沒有驚動松雞,它離我們如此之近,一動不動地站立了起碼十分鐘,接著以散步的節(jié)奏從我們眼皮底下走過,慢慢隱入夜色。回來后我查了資料,證明我們還是在某種程度上引起了松雞的警覺。松雞平時對風和各種聲音很敏感,只是在發(fā)情期有些癡呆,求偶時它叫起來會失聰,不叫時也不如平常機敏。
黎明,當天亮到能看清周圍的環(huán)境時,我們已經快要凍僵了。帳篷矮,地面像冰面一樣拔涼,我們不能站直身體,只好不斷地在坐和跪兩種姿勢間轉換。這時我們搞清楚了,“梆、梆、梆……”的石頭雨,來自四只雄性松雞,包括剛才躲開我們的那一只。它們各自開辟一塊地盤,拼命呼喚著愛情。它們原地轉圈的身影,一會兒被樹干遮掩,一會兒又出現在樹的縫隙間。透過相機鏡頭可以看到,它們鳴叫時置喙一直不閉合,全靠喉結的振動發(fā)出聲音。它們足足叫了四個小時,一鼓作氣,沒有間歇,讓我們這些觀察者捱得又冷又餓又困又焦躁。
根據事先的功課,松雞在發(fā)情期,是每天都要交配的。雌松雞一直沒有露面,什么原因?
晨曦出現在東方,隨后天下大白。看看表,六點半了,就是說如果在七點之前沒有雌松雞出現,我們的汗馬之行,將抱憾而歸 。
我們把頭探出小窗戶,環(huán)視四只雄松雞,觀察它們頭上的樹枝以及跟前的林地,確認沒有雌松雞在場。對面帳篷里的紅梅用目光問我們,我一招手,大家舉起帳篷,走了出來。恰恰就在此刻,我一眼看到一只雄松雞頭頂的樹枝上,落下來一只嬌小的雌松雞。雌松雞看上去和雄松雞簡直不像一個物種,它羽毛如暗淡的秋色,身子小于雄松雞很多,頭顱像沒有雞冠的家雞,毫無姿色可言。樸素的雌松雞走向雄松雞,欲投懷入抱。我們趕緊重新鉆進帳篷,準備靜觀以下的情節(jié),可惜由于我們一時動作慌亂,引起了這對松雞的警覺。只見雄松雞遲疑了片刻,亮了一下美麗的翅膀低低地飛走了,隨后雌松雞向另一個方向飛去。其他三只雄松雞果然癡呆,還在“梆、梆、梆……”
我們分析,飛走的那一只松雞,應該就是這里的白馬王子,它贏得了異性,美夢卻未能成真,而我們正是棒打鴛鴦的罪魁。
我們在做什么?不過是對平等生命的驚擾而已。那春天里的愛情,被我們驚擾之后是否還可以重來? 往深里一想,忽然意識到,為了活下去,動物會在它的基因里悄然積攢經驗,而我們的驚擾,在松雞夢魘般的記憶里,將成為抹不去的陰影。如果人類最終成為它們生命本能中的敵人,當它的子子孫孫看見我們的時候,其心理狀態(tài)會像我們的孩子見到了毒蛇、豺狼一樣。
在歸途中,我們遇見了一只美麗的雪兔。藍灰色的脊背,雪白的肚皮,身子頎長,生就一對玲瓏的大耳朵。不知什么原因,它表現得很友好,老老實實地蹲坐在路邊給我們當模特,對閃光燈和快門毫不懼怕,讓我們拍了個夠,直到攝影家離它已經很近了,它才不慌不忙地一躍而去。
汗馬自然保護區(qū)距離根河市金河林業(yè)局九十公里,目前沒有開發(fā)商業(yè)旅游,科學考察之外的游人,必須在管護站止步。不過,你能在汗馬的外圍走走,既不打擾汗馬的靜謐,又可以感受深山腹地的森林氣象,偶遇來自于各種飛禽走獸 ,絕不枉無悔之旅。
伊赫烏拉
伊赫烏拉是蒙語,意思是大山。伊赫烏拉是呼倫貝爾草原上一座非常著名的山,由丘陵和巨石組成。在一馬平川的綠色大地上,一組丘陵像凝固的波濤佇立,不知何因,不知何時,每一座丘陵的頭頂,都生出巨大的巖石。只見那些巖石,有的像一個伸向天空的拳頭,有的像一排小馬駒脖梗上的鬃毛,有的一面像跪臥的駱駝,另一面又像一只即將起飛的大鳥,有的像欲動的大龜,有的像一本打開的書。巨石矗立,座座頂天立地,一直將丘陵帶到了云端。如此,這片圓潤的草原,高出了地平線的格局,有了陽剛之氣。來過的人們說,草原的風景都是隱藏在平坦里的,方圓幾百里,能夠讓你眺望到的,只有伊赫烏拉的石頭馬駒脖子。伊赫烏拉是草原的圣潔之地,不是旅游景區(qū),沒有圍欄,到這里來看山看天,是很方便的。你驅車沿著G301海拉爾—滿洲里高速公路向西,走出一百公里左右,進入新巴爾虎左旗境內,當路邊出現一個蒙古驛站時,你向南看,就會看見那條直達伊赫烏拉腳下的便道。沿著這條便道驅車約二十分鐘,伊赫烏拉就到了。
你走著走著,眼前突然站起個又高又大的人,那就是伊赫烏拉。他的腳扎根在茫茫的草浪里,巖石像他結實的肩膀,上面輪換棲落艷陽和冷月;風中,他器宇軒昂,大氣凜然。巖石的最頂端有一座敖包,是虔誠的草原人用周邊的石片壘建的。橘紅的、寶藍的、棕黃的、潔白的綢子繚繞在敖包上,和早晨的霞光在一起,變成了五彩祥云;一簇柳枝,插在敖包的石隙中,生出了根,發(fā)出了芽,長成了一棵棵柳樹。
伊赫烏拉的天,幽藍剔透,金光燦爛,像藍蜻蜓翅膀組成的海洋,在太陽下面舞動。鷹飛過來,用翅膀劃開天上的云,落在巖石上,開始巡視四野。它的雙眸冷若冰霜,它鉤狀的長喙緊緊閉合著,呈現出青銅造物的氣質。它以君臨天下的心態(tài),準備獲取想要的一切。
婀娜婉轉的海拉爾河,在伊赫烏拉的視野里流過。河畔,零散著石板砌成的墓葬,那是一千多年前鮮卑人的遺跡。他們從大興安嶺的密林走出,沿著河水徘徊了一百多年,終于南下入主中原,建立了北魏;他們面對金戈鐵馬和烽火硝煙愈戰(zhàn)愈勇,到頭來卻被柔軟的農耕文化消融,變成了大海里無法追尋的一滴滴水。
在伊赫烏拉丘陵的陽坡上,可見一處四方形的斷壁殘垣,雖然歷經風雨剝蝕,已經看不出原有的模樣,但是輪廓還在,大門的位置還能看出來。它也是鮮卑人的遺跡嗎?是一座城堡,還是一座莊園?一切都不得而知,但足以證明,寂靜伊赫烏拉,曾經有過人馬喧鬧的歲月。
草原上的人們認為,登上了伊赫烏拉,你就在天上了,你的目光因此變得很遠大,你能從一百里看到二百里,能看到大地升騰,云朵飛落,天地吻合,整個兒蒼穹猶如銀盆一樣渾圓。敬拜了伊赫烏拉的敖包,你的雙手就能摸到遠來的春風,你的耳朵就可以聽到明天的福音。所以人們總是在接完羊羔的六月來,把酒香留在冰茅草的須子上,把長調掛在銀丹花的蓓蕾上,然后把喜悅揣在蒙古袍的胸襟里,帶到風調雨順的下一年。
記得十五年前七月的一天,我一個人坐在被太陽曬得發(fā)燙的巖石上,聆聽草原的風聲,和自己的心長談,萬沒有想到河邊的那個牧羊人會向我走來。我就這樣結識了孟和沙老哥哥,他的名字含有久遠的意思。
牧羊人孟和沙老哥哥說:我的腿不好了,下馬容易上馬難,只能坐在馬背上和您說話,我這是在遠方的客人面前失禮了。
孟和沙老哥哥說,一年里除了祭山的那三天,剩下的三百六十二天,這里只有他一個人在馬背上看天,看鷹,恍然之間就過去了一個人的六十年。
于是,我寫下了孟和沙老哥哥和鷹的故事。
“不知哪年哪月的那一天,鷹從巢穴里飛出來,在伊赫烏拉的天上盤旋了一圈又一圈兒,孟和沙感到套馬桿的尖頭開始動,像白枕鶴的羽毛那樣輕飄飄地晃起來,他知道那是鷹俯沖時的氣流。孟和沙將身子仰在鞍鞒上,看見了盤旋在自己頭頂的鷹,看見了鷹腹部黃褐色的絨毛,看見了鷹肩胛骨鐵色的光澤,還有那一雙粗壯的螺旋爪,甚至看見了鷹屁股上灰色的屎漬……眼看那鷹直往下落,孟和沙一個鯉魚打挺兒站起來,兩腿木樁一樣立在了馬鐙上,說話間他手里的套馬桿已經甩出一個來回。原來鷹是瞄準了孟和沙身邊的那只馬駒。小馬駒剛剛誕生,身上的羊水還沒有干,血腥味吸引了饑餓的鷹。鷹被套馬桿一擊,立刻像爆炸的煙花一樣彈起來,但是那雙爪子比閃電還快,瞬間抓走了孟和沙頭上的皮帽子。鷹很快發(fā)現那頂帽子沒有血肉,就把它拋在了云朵上。帽子滾下來,像一只狐貍跌倒在孟和沙的馬蹄前。
“孟和沙怒了,他一夾馬肚子,就沖上了山頂,隨后他的馬群也跟著上了山頂。他掏出馬鞭子直抽在巖石上,發(fā)出哐哐的回聲。孟和沙相信鷹巢里的鷹聽了之后一定魂飛膽散,那褐紅色的眼皮一定會突突地跳。孟和沙是一個放牧過一千匹馬的牧馬人,那時候他多么年輕。
“當年輕的孟和沙變成了孟和沙大叔的時候,那只鷹也到了中年。一只中年的鷹不再孟浪,雖然它看見牧人的馬群已經變成了比棉花還聽話的羊群,但是沒有忽略牧人手里的套馬桿。曾經桀驁不馴的鷹,低下高貴的頭。它飛過伊赫烏拉敖包,到遠方尋覓銀鷗、沙燕和田鼠。鷹把這些美食,垂吊在鷹爪上,高高地從孟和沙老哥哥的頭頂飛過。孟和沙老哥哥久久端詳鷹在天上飛翔的樣子,細細琢磨鷹留在地上的影子。他知道每年都有兩三只雛鷹,走出巖縫中的那個家。它們探出小腦袋,像一顆顆松果那樣滾出來,或者落在巖石上摔得粉身碎骨,或者像一把傘似的撐開身子,兩翅飄搖蹁躚,片刻后猛然高揚而起,從此一去不回頭。孟和沙發(fā)現,留在伊赫烏拉的鷹是一對悲傷的父母,它們一遍遍地圍繞著空巢滑翔,不時發(fā)出凄凄的鳴叫。后來,它們忘記了心中的創(chuàng)傷,恢復了以往的堅強。那只雄鷹一如既往,像牧馬人般勤奮,每天遠飛覓食,它的身姿永遠那么碩壯,它的氣勢永遠那么凌厲?;蛟S磨難對于鷹來說,就像蒙古刀淬火那樣,讓自己更堅硬,更鋒利。在孟和沙的心里,滿是對鷹的敬意。
“鷹的疆域沒有百靈鳥,沒有旱獺子,即使霸氣十足的狼也不敢輕易露頭。馬站立在自己的影子上睡著了,伊赫烏拉靜極了。孟和沙從鷹巢里隱隱約約聽到雛鷹細嫩的叫聲,一聲聲愈發(fā)殷切,不由想起蒙古包里開飯時的情景,孩子們急吼吼地要吃肉,要喝茶…… 孟和沙的心變成了柔軟的河水。
“羊群里的一只母羊流產了,羊羔在草窠里慢慢風干著。孟和沙抱起漸漸僵冷的小羊羔,摩挲著那柔軟的羔皮,想著用這張羔皮做一雙馬蹄袖,放牧的時候戴在手上……到了牧歸的那一刻,他看看伊赫烏拉上面的巖石,看看落日輝煌的草原,便把那只羊羔子從馬鞍子上卸了下來,留在鷹的眼皮下……”
十五年間,我到過伊赫烏拉多次,再沒有見到孟和沙老哥哥。我久久地仰望天空,有的時候耳邊會出現若有若無的長調,那斷斷續(xù)續(xù)的歌聲,你若集中了心思刻意聆聽,反而就消失了。伊赫烏拉這座大山,讓我深感人生不過是它腳下那一朵朵轉瞬即逝的小花。
一年春天,我?guī)е鴰孜豢勺鹁吹呐笥褋砜疵虾蜕忱细绺绲囊梁諡趵T谧罡咛幊系膸r石縫中,我們看見一縷縷苔蘚樣的污漬,那是鷹的糞便。鷹在這里坐窩孵卵,是因為這里險峻又有陽光。巖石南北兩面的溫差很大,一塊面包,在南可以曬干,在北可以雪藏好久。我和朋友面南背靠巖石,果然感到一片溫熱。我撥開腳下的草叢,讓朋友看—一抹嫩嫩的綠,已經在泥土里洇出。
誰說季節(jié)還在沉睡?西來的風撒下一把冰冷的鋼針,為海拉爾河除了身上的積雪,掀開了蓋頭,看那河床吧—長長的藍冰在雪原上閃耀光澤,猶如藍寶石串起來的項鏈。向山下走去,我們遠遠就聞到了河水的氣味,聽到河底微微的水聲。
我在這里找到一朵小花兒。這朵學名叫細裂白頭翁的小花,已然凌寒開放!她從雪窠里長出來,體現出一種渺小的優(yōu)雅。她是那么低矮,幾乎是貼在地皮上長著;她是那么素淡,渾身是毛茸茸的灰,只有花蕾上一抹幽幽的藍。我告訴朋友,這小小的藍花,是草原春天的第一聲吶喊,也是季節(jié)賜予牛羊的頭道美食。
鷹在巖石上起飛,剛健的雙翼從云間滑過。那是孟和沙老哥哥年輕時見過的鷹嗎?
本文壓題圖片攝影/程朝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