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煜涵

(四川大學藝術學院,四川 成都 610000)

1 錢學森的山水城市觀

20世紀90年代，錢學森先生首次提出了“山水城市”這一概念，它是對中國未來城市概念的創(chuàng)新性設想。1990年7月31日，在寫給北京清華大學吳良鏞教授的信中，他提到：“我近年來一直在想一個問題：能不能把中國的山水詩詞、中國古典園林建筑和中國的山水畫融合在一起，創(chuàng)立‘山水城市’的概念”[1]。此后，在錢學森先生的來往信件中，對這一概念又有多次闡述。1992年8月14日給王仲同志的一封信中，錢學森先生提出，要進行“有中國特色的城市建設——頤和園的人民化!”[2]。對于“頤和園的人民化”，在1992年給顧孟潮的一封信中，錢學森先生有更為明確的闡述“要發(fā)揚中國園林建筑，特別是皇帝的大規(guī)模園林，如頤和園、承德避暑山莊等，把整個城市建成一座超大型園林。我稱之為‘山水城市’”[3]。

錢學森的“山水城市”城市規(guī)劃觀念具有深刻的人本精神和民族特色。他擔憂的是 “積木塊狀的高樓”、“黯淡無光的城市環(huán)境”[3]，出于這種深切的人文關懷，錢學森提倡以整體化、系統(tǒng)化的思想進行城市建設，將中國的園林藝術應用于大區(qū)域的城市規(guī)劃中?！吧剿鞘小奔瓤紤]了普通大眾的生活環(huán)境質量，在21世紀的社會主義中國，“大規(guī)模園林”將不再是封建貴族所專享的。同時，以融合了詩詞、園林、山水畫這些中國傳統(tǒng)文化精華的“山水城市”為指導建設起來的城市將形成獨具中國特色的文化景觀。而中國人對于自然山水、天人合一的追求與向往一直都在營造中有所體現(xiàn)，“把整個城市建成一座超大型園林”[3]正體現(xiàn)了中國人親近自然、與自然和諧相處的美好愿景。

對于21世紀的山水城市建筑，錢學森也有自己的獨特想法，他希望借鑒中國古典園林建筑的手法，將它用于現(xiàn)代高樓大廈中，“讓高樓也有合院，中間布置些高層露天樹木花卉”“樓群也應參差有致，其中有樓上綠地園林”[4]。馬巖松的建筑可看做是這一設想的實現(xiàn)形式之一。

2 馬巖松的山水城市建筑

2002年，建筑設計師馬巖松以重建紐約世貿中心方案“浮游之島”開始出現(xiàn)在建筑界的舞臺上；2006年，密西沙加市的標志性建筑——夢露大廈的奪標，使馬巖松開始在公眾視野中活躍起來。他的建筑極富戲劇性，以流線型為主要建筑語匯，從自然界中尋找靈感，在黃山太平湖公寓、朝陽公園廣場、假山等項目里,或巧妙地借助周圍環(huán)境，或利用建筑本身打造山丘河流等自然意向，通過將中國山水畫的意境融入其中,使整片建筑成為一個大型景觀。

以MAD 設計事務所在重慶市中心設計的“城市森林”城市文化綜合體為例，雖然這可能只是建筑師所提出的一個具體設計概念，但它為如何處理城市與建筑、建筑與人、建筑與自然之間的關系提供了新的啟發(fā)和思考方向。

“城市森林”以中國畫中多山的景觀為靈感來源，每一層都是自由的曲面形態(tài)，其中錯落著叢植的樹木；開闊的平臺；迎接光線、風流，交流空間的洞口。建筑的體形變化生動而自然，如山脈一般，山巒重疊的意向就在其中表現(xiàn)出來，成為自然的延續(xù)。這也寄托了東方人徜徉于自然、暢游于山水的美好生活希冀。

馬巖松的山水城市建筑理念是基于當前高密度城市的現(xiàn)狀建立起來的，他認為“中國以史無前例的發(fā)展速度快速膨脹，難以計量的大規(guī)模建造在各級城市中蔓延開來，但是這樣的城市化卻是在大面積復制‘居住機器’”[5]，這與錢老提出“山水城市”的起因是相契合的，“方盒子”取代了原本富有情趣的人居環(huán)境，“我們的城市丟失了人性，丟失了原有的哲學精神”[5]。中國人嗜山水，相較于西方人主張反自然、與自然為敵的二元論觀點，中國人自古便崇尚自然、尊重自然、融入自然、追求“天人合一”，但如今卻只能居住在遠離山水的“混凝土森林”中。

老子在《道德經》第二十五章中講到：“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北彼萎嫾夜酰卯嬌剿?，照他的話來說，山水要“可行、可望、可居、可游?！薄＿@就是中國人對于自然、山水的態(tài)度——親近自然的同時尊重自然。這種自然觀反映到建筑上，就是要倡導建筑與環(huán)境相和諧統(tǒng)一?！俺鞘猩帧痹谛螒B(tài)上區(qū)別于其他“混凝土盒子”建筑，表現(xiàn)出其流動的韻味與美感。但筆者認為，要融入自然并不是單純的以形式來模仿自然，而是追求人造環(huán)境與自然環(huán)境的同一化。

3 建筑與人，建筑與自然

建筑誕生之初，洞穴作為原始人進行有意識的營建活動形式，一則是為了在低下的生產條件下躲避野獸的侵襲；二則是為了在惡劣的自然環(huán)境中保護自己。歷史的車輪滾滾向前，建筑的形式隨著技術、材料的不斷革新，社會生產力的發(fā)展也不斷變化。從洞穴到半穴居，到人們有能力建造地面之上的房屋；從單層建筑到多層建筑再到高層建筑。無論建筑形式在技術的推動下如何改變，作為人造物，其存在始終是為了滿足人的需求。

原始社會時期，部落以壕溝與外界為限，居住區(qū)、陶窯制作區(qū)和墓葬區(qū)在居住點內井然有序。居住區(qū)呈圈狀展開，中心為公共活動建筑或集會廣場，這樣的布置方式正是與當時氏族社會的集體生活方式相適應。至奴隸社會時期，宮殿與陵墓興起，分別代表了奴隸主的生前要求和死后愿望。而封建社會時期，統(tǒng)治者以“高臺榭，美宮室”來炫耀、顯示自己的統(tǒng)治地位與權利財富?？梢哉f，建筑以人為根本，以人為變化，以人為目的。正如馬巖松所說：“建筑根本上就是人的問題”[6]。

建筑與人是無法分割的，建筑為人服務，以人為本。而山水是人的追求，建筑與自然的關系取決于人的主觀認識。

中國的文化藝術自古重山水，按美學大師宗白華的觀點，“只有大自然的全幅生動的山川草木，云煙明晦，才足以表象中國人胸襟里蓬勃無盡的靈感氣韻”[7]。歷來中國的城市建設也注重對自然山水的引入，城市的建設常以山水為骨架，根據周圍山水環(huán)境的不同形成獨具一格的城市布局。唐長安依龍首原而建，四條溝渠引渭河水入城，更有曲江苑和各種水景園囿；宋東京雖沒有山，但有汴河、金水河等多條河流穿城而過。不少詩詞也說明了城市的山水格局，杭州是“水光瀲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保貞c是“片葉漂浮巴子國，兩江襟帶浮圖關。”，常熟是“七條琴川皆入海，十里青山半入城?！弊匀簧酱ù┎逶诔鞘兄械拿谰败S然紙上，而有自然山水，又何須以建筑來模擬山水的形態(tài)？只是在城市化的進程中，山水被建筑侵蝕，城市原有的山水格局被打破。一方面，為了滿足生活生產需求，推山填河運動屢見不鮮，自然景觀不斷減少；而另一方面，僅存的山水已被推離了人的生活區(qū)域，青山被高樓阻擋，綠水被規(guī)矩的河道圍困?！吧剿鞘小贝淼氖侨藗兊拿篮蒙钕蛲侨伺c自然的大和諧，是一個樸素卻在現(xiàn)代城市建筑中難以實現(xiàn)的愿望。

4 結 論

工業(yè)時代以前，人們的生存和活動無法離開自然而獨立存在，老話說“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就是這個道理。即便城市隨著人口聚集、社會生產力發(fā)展等等原因開始出現(xiàn)，建筑取材也多為木頭、石塊這種天然之物，再加上院落里幾株綠植、一灣水塘、錯落山石，山水之美近在眼前。但進入現(xiàn)代，高層建筑成為了人地沖突下的必然選擇，冰冷的現(xiàn)代材料取代木石，高聳取代了低矮。人們發(fā)展的需求使得自己與自然山水的距離越來越遠。建筑形式的多樣性得到了技術加持，建筑的高度、形狀不再受到過多的限制，模擬自然在充足的資金支持和后期養(yǎng)護下并非是一件難事。同時，人們對于審美和個性的追求也使得如今“千城一面”的現(xiàn)象、鋼筋混凝土森林頗受質疑。對自然的追求向往使得人們在看到馬巖松的山水建筑形態(tài)時不由得眼前一亮，以自然元素為靈感之源，不僅是對城市建筑的豐富，同時也在城市與自然之間的隔離中創(chuàng)造了一絲微弱的連接。

但值得注意的是，自然環(huán)境與人造環(huán)境本就是異質的，人們建造房屋，是為了在未知的大自然中創(chuàng)造已知的環(huán)境，形成一道安全的屏障。建筑的目的是人，自然山水卻并不因人存在，人與自然相和是一種美好的追求，但建筑自然化無法實現(xiàn)內在的和諧，冰冷的玻璃山水也無法替代真正的自然。人們渴望親近自然，但更要尊重自然，技術與發(fā)展使人離開了自然，就不要強求自然來到高層建筑里，來到人的身邊了。

山水可以進入城市，打造新的“山——水——城”格局，讓人們得以重新親近自然，但就不必以建筑打擾山水了。建筑是時代的產物，它不僅是對當時時代背景下，人們的獨特物質需求和精神需求的滿足，同時也是同一時期社會、技術、文化、經濟等因素共同作用的結果，相比起向自然界尋求靈感，根植于人們生活的文化印記或許才是更好的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