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孟軍
陳年的雪,像一支流浪
鯨魚吞下過量海水,失眠者吞下一盞失約的燈火
月光的指紋,識別不了一座叢林細微之處的全部幽暗
豹子在掌紋里奔跑,遙遠的地平線
落日總比朝陽更容易煮沸窗子里的積雪
春天落于紙上,仰望或緬懷落于一塊墓碑切下的陰影
于是我們看見了新雪
看見涌動的沙,重新穿過針孔
看見藍色的魚群,穿過早已湮滅的河道
這周而復始的撤退與占領
新年的鐘聲,讓每一寸被重新渲染的白
在覆蓋與崩塌里獲得了短暫的暈眩與撫慰
泉
枯萎的雪,化身為泉
萬千朵雪,又開始倒立著朝向天空生長
懷抱著雪,懷抱陶罐里搖蕩而出的清涼月色
我們在人間行走
從來不辨草木的顏色
暮晚的鐘聲響起
鴿子從遠方的山野歸來
它有夜的灰,和泉流一樣扇動或收攏的翅膀
而你比落雪更寂靜
我觸碰你的名字,泉水里便落下一顆星子
過于浩瀚的事物,譬如曠野,譬如星辰
譬如一只野蜂,用沾滿蜜汁的針刺穿的死生
在我們反復的張望中
都會隱身于一滴泉水
從潔凈透明里瀝出的一大片蒼茫
噴濺、喧騰、沉吟、跌宕
我迷戀有你淌過的夜晚
迷戀兩股泉流交匯時帶來的顫栗與歡愉
在隱秘的逼仄之處
我們嘗試著突破、打開然后相互填充
所有朝向月光裸露的傷口
都會重新涌動不息的泉聲
有時我會去園子里割草
有時我會去園子里割草
我俯下身子
草也俯下身子
集體把柔軟的腰肢交到我的左手
(我相信她們是想借助我的手把自己轉交給不斷蠕動與反芻著饑餓的胃)
許多年來,我熟悉而且著迷于這種簡單的勞作
我的左手似乎有著攫取的欲望與無法滿足的空曠
我樂意握住她們的蔥蘢
像握住干燥土地上一股蓬勃的潮水
我習慣風在此時帶動我的右臂
右手的彎刀迅速張開雪亮的刃口
聽不到任何呼喊與呻吟
在快意的沉默中,我嗅到了青草濃郁的體香
我從沒認為那綠色的汁液里
也有著我漸漸荒蕪與流逝的血
一茬一茬的草聚攏垛齊
一畦一畦的土地驀然顯露真相
割草的時候,我記得自己尚且年輕
不愿照見撲面而來的生死
也不愿和你說起平常物事里暗藏的刀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