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堅
荷蘭有些焦慮,十九世紀(jì)荷蘭最驕傲的兒子凡高的畫他們收藏得不多,偉大的杰作散佚在世界各地,凡高是屬于全世界的。但荷蘭要證明他是她的兒子,所以在1973年建立了凡高博物館。又用很多的錢到世界上收買凡高的畫,但許多杰作是難以買回來的。在阿姆斯特丹的凡高博物館,共有凡高的200多幅油畫,500多張素描。
我去的時候是秋天,阿姆斯特丹下著細(xì)雨,但不冷。從紅色的火車站出來,隨便問一位老太太,她仔細(xì)辨別了我的朋友用蹩腳的英語發(fā)出的VanGogh這個名字的發(fā)音后,忽然間做出恍然大悟狀,指點我們?nèi)コ?路電車。凡高在荷蘭是無所不在的,不僅書店,甚至在超級市場的貨架上都可以買到29盾一套的凡高全集。有一天我路過一個停車場,以為里面在辦展覽,進(jìn)去看,一個人也沒有,凡高的畫被一幅幅用顏料噴了個大感覺在墻壁上。到達(dá)博物館時,已經(jīng)是下午四點,門口還在排著長隊,天天如此。阿姆斯特丹最著名的,除了火車站左邊圣·尼科拉斯教堂后面的紅燈區(qū),恐怕就是這個博物館了。一個通向地獄,一個朝向天堂。這是人類的兩極,也是阿姆斯特丹的魅力。在這個上帝已死的年代,真正能夠讓人靈魂出竅的人物,恐怕就是詩人和藝術(shù)家了,他們是人群中的先知。像上帝一樣,總是上了十字架,人們才發(fā)現(xiàn),上帝就住在我們隔壁。當(dāng)年,集體寫請愿書把凡高,一個令人討厭的窮鬼兼瘋子送進(jìn)精神病院去的,正是他的鄰居們。
世界永遠(yuǎn)是從形而上的角度或浪漫主義的觀點來看待成功的天才。升華與遮蔽,如此而已。據(jù)說他是為代替人類受苦受難才來到這個世界上,但人們進(jìn)入凡高博物館的時候,有時卻帶著看這些葵瓜子怎么會值一百萬美元這種心情。我聽到同去的中國詩人在凡高畫的靴子面前,指點著,說,這就是海德格爾評論過的那一雙啊。指著《麥田里的鴉群》說,這是杰作啊,非常有名的呢。我趕緊關(guān)掉耳朵,走開了。
我怎么能在這些作品面前出聲。我距它們只有一肘的距離,我聽得見凡高在勞動時的呼吸。
在二樓有一個十米長的櫥窗,里面展覽的是凡高早期的作品。我看到,從未讀過美術(shù)學(xué)院的凡高,對繪畫的那些不代表什么主義的基本技法———素描、寫生、石膏雕塑等有很深的功夫。他做的三匹石膏的馬,相當(dāng)真實、老實。想起在昆明,美院的老師教一年級的學(xué)生搞什么表現(xiàn)主義,使許多學(xué)生以為創(chuàng)造一種主義比畫一張素描更容易,也更是“藝術(shù)的”。如果我告訴他們,凡高其實不過是老老實實的畫畫,發(fā)現(xiàn)了自己的方法而已,他們肯定以為我扯謊。凡高,一個苦難的靈魂,靈魂!他們大聲抗議道。
我后來在巴黎也看到凡高的杰作,舉世聞名的幾幅,掛在藝術(shù)史的某一頁上。它們僅僅是一些藝術(shù)史的抽樣標(biāo)本,為某個批評家的高論作做做注腳而已。印象深刻的還是阿姆斯特丹的凡高博物館,這才是凡高的家。
早期的色彩是陰暗的。越近生命的尾聲色彩越發(fā)燦爛、明朗。不是因為他瘋了,而是因為他把握住了,明白了。他要把握的是什么?“某種雖為現(xiàn)實,卻又是以激情畫出的平和、悅?cè)说臇|西。某種敏捷,綜合,簡練,集中,具有充分平靜和純粹和諧,像音節(jié)一般,給人以慰藉的東西?!边@難道不正是一個畫家活在世界上最現(xiàn)實的理由?難道他有把握的是有一天他的畫可以賣一百萬美元?勞動致富?這種希望是大街上大多數(shù)人的希望,不是詩人凡高的希望,如果畫畫的目的,僅僅是實現(xiàn)這種希望,那么為什么要畫畫呢?干許多事都會比畫畫更接近一百萬。事實上這個希望一分錢都沒有為凡高掙來。凡高也夢想著有一天他的畫會賣掉,掙一大筆錢,他并不討厭錢,事實上,在給提奧的信中,他不止一次提到把畫賣掉的強烈愿望。但有一個原則,這個原則恰恰是使畫家一輩子渴望把畫賣掉卻一輩子受窮的原因,是的,他需要錢,但世界要付錢給他的是由于此人對這個世界的審美力的蔑視,而不是他對它的審美力的迎合。我以為,凡高是幸福的人,因為他想做的他做到了,在他的畫布上。因此,以為他的一生是所謂悲劇,只不過是一種媚俗,這是從如果在他活著的時候,他的畫就賣了一百萬這一世俗假設(shè)出發(fā)的看法。然而,永遠(yuǎn)不會有如果,只有這一個在阿爾的天空下一意孤行的畫者凡高。還是海德格爾的那句老話,他生下來,他畫畫,他死了。
后來在盧浮宮看到一副原作,畫的是在阿爾的臥室。黃調(diào)子,輝煌無比。我在它面前坐了很久。這是凡高的家。如果從世俗的觀點來看,這個家真是簡陋無比,一張單人床、兩把木椅子,一張小桌子,上面兩個酒瓶,一個茶壺一個茶杯。我又一次聽見了凡高的呼吸。某些觀眾如果意識到這是一個家的話,他們可能會想,為什么不添些漂亮舒適的家具,或者內(nèi)部裝修一番。幸而他們永遠(yuǎn)不會意識到他們面對的是一個人的家,而堅信他們面對的是價值連城的藝術(shù)品。作為物質(zhì)的存在,這個家確實是相當(dāng)簡陋,但,它呈現(xiàn)的一切恰恰是對“簡陋”一詞的毀滅,這是一個多么豐富的家,只有一個有家的人才會有這樣的視覺和愛情。我相信這是世界上最具存在感的家之一,只有永恒可以在這里居住。凡高是幸福的人,他是一個有家的人啊。
我們在想什么?把這幅畫買回去,為寒舍增輝。悲劇在我們中間,無家可歸的是我們。有家的是凡高。
選自《我的故鄉(xiāng),我的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