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育善
丹江源頭的黑龍口豆腐被省城西安人看好。這里的大豆生長期長,水質(zhì)好。有人去商洛,準(zhǔn)會撂下一句:“捎二斤黑龍口豆腐,四斤豆腐干?!?/p>
56歲的余惠民,臉紅里透黑,黑龍口秦嶺鋪人。他就生在豆腐世家。祖上是明末清初從湖北的棗陽逃難到這里的。來后發(fā)現(xiàn)這兒的大豆很好吃,就用優(yōu)質(zhì)的大豆做豆腐,開起了豆腐坊,生產(chǎn)豆腐、豆腐干、豆腐皮,這個手藝就一代一代傳授下來。
1978年,他初中畢業(yè)就跟著父親學(xué)做豆腐。他人勤快,也肯動腦子,不久就成了遠(yuǎn)近聞名的豆腐能人。
他以商州獨(dú)特的漿水點(diǎn)豆腐,以花椒、小茴、大茴、醬油等為佐料,經(jīng)過數(shù)十道工序,制作精細(xì),風(fēng)格獨(dú)到,有“鹵三水,晾百日”之說,做法上比一般豆腐有獨(dú)到之處:一是點(diǎn)工獨(dú)特。必須點(diǎn)過三遍鹵水,這樣豆腐才不老不嫩,恰到好處,這才能倒入小屜成型;二是壓上小磨扇擠出水分,這樣制作的豆腐干口感勁道;三是晾功要到位。把豆腐干鋪在竹筲箕內(nèi),掛在屋檐下晾曬,陰干。晾過一次,用淡鹽水鹵點(diǎn)一次,之后再晾,晾過再鹵,反復(fù)三四次,才完成。他的豆腐干柔韌勁道,清香爽口。
他自己富裕了,也不忘帶動周圍的父老鄉(xiāng)親。2005年,在政府支持下,他組織當(dāng)?shù)?0多戶農(nóng)民成立了豆腐加工協(xié)會,生產(chǎn)10多種豆腐產(chǎn)品。協(xié)會還幫助鄰近幾個村子,130多農(nóng)戶從事豆制品加工,年產(chǎn)豆制品150多噸。
2006年,他的黑龍口豆腐干還參加了咸陽農(nóng)副產(chǎn)品展銷會。2011年11月,他的產(chǎn)品榮獲了第十八屆楊凌農(nóng)高會后稷獎。
四十多年來,他把這一傳統(tǒng)手藝廣泛傳授,先后成立協(xié)會、辦培訓(xùn)班、發(fā)放宣傳資料,帶動更多的人從事豆制品加工。這一產(chǎn)業(yè)已經(jīng)成為這個鎮(zhèn)子的支柱產(chǎn)業(yè)。他和協(xié)會會員年創(chuàng)造產(chǎn)值超過了500萬元。他成了鎮(zhèn)上有名的勤勞致富先進(jìn),是市里面的“科普示范帶頭人”,也是省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傳承項(xiàng)目——黑龍口豆腐干的傳承人。
韓峪川和黑龍口是同一方向的大川,中間隔了一條山脈,韓峪川河跟丹江平行向東流去。到了洪門河處拐了個彎,流入丹江。水流長在二三十公里。
早上,知了叫得正歡時,我們從牧護(hù)關(guān)的胡村沿胡韓路(胡村到韓峪川)去韓峪川。黑龍口和牧護(hù)關(guān)合并,因商於古道和韓愈路過留下“云橫秦嶺家何在,雪擁藍(lán)關(guān)馬不前”詩句的緣故,鎮(zhèn)名叫成了牧護(hù)關(guān)。到麥秸溝,見樓房門口有兩位老人在吃早飯。女的很熱情,趕忙放下飯碗,找凳子,男的瘦窄臉,端著比頭大的洋瓷碗,半碗稠糊湯,一邊是咸菜,他也站起來讓座。男的叫尋發(fā)亮,70歲,說這個溝垴有個麥秸寺,溝也就叫這名了。廟里原來有個和尚,后來走了。女的說樓房是這幾年蓋的,土房被下雨溜坡?lián)砹?。人把地看的貴重,蓋房多在山坡跟斬房基。兒女都打工去了,只有十一歲的孫子在家。祖上是從山西先遷到洛南的窨川,才由那里搬過來的。老先人在朝中做過大官,犯了事兒躲到商洛山中。老先人的墓地就在里程村,有個碑子都倒了。那碑一面一半是“山清水秀”,另一邊是“水秀山清”。
他家門口的小河對面改河修地,有近百畝,是二十世紀(jì)六十年代發(fā)動全公社社員大會戰(zhàn)時修的。他家院子一棵棗樹,也有二十多年,女的用手比劃結(jié)的棗有火柴把長,棗樹是從房后面崖上挖回來栽下的。女的笑著說:“到七八月里了,來吃棗哦。”
離開老尋家,沿小河邊的水泥路進(jìn)溝,見一戶人家房山豁(房山墻)有一片地里種著寬葉開紫花的植物,小賈說是白芨。正好從屋里出來一位老人,個子不高,長臉,厚嘴唇。他是閔家溝二組的人,叫尋智印,69歲,他說:“這都是從山上挖的白芨栽的。種苗子,得長三年,今年是一苗,明年就分成兩三苗了,逐年增加一半苗子哩。一畝地下來濕濕能收成千斤。去年連苗子帶根,一斤就100多塊。網(wǎng)上說一畝最高要賣20多萬哩,少也在十幾萬哩?!蔽殷@奇這深山溝老人也知道網(wǎng)呀。老人厚厚的下嘴唇沾著煙,吸了一口,說:“山陽人來,這一塊地里的給6萬,沒賣,咱還要發(fā)展哩么,這是野生的,價貴,人工的一斤才五六十塊。”老人說一畝來地,頭三年都掙了10多萬。他還組織鄰居一塊去挖白芨,現(xiàn)在已有十來戶靠栽白芨都脫貧了。他漠然一笑,指著說:“坡里的地全退耕了,栽了核桃、板栗。山上連一顆莊稼都沒有。咱得把土保住,把水養(yǎng)好么?!?/p>
我們上到山頂平臺上,一眼望去成片成片的小白花,像野菊花,蜜蜂蝴蝶孩子般做游戲似的,上下翻飛;遠(yuǎn)處山上的樹綠得像要流油一樣。老喻激動地說:“神仙福地呀,在這兒不想走了,這里的人咋恁幸福么,把人都眼饞死了?!?/p>
下山是一個村子,走了一段,見一家門開著,門口兩個女人在吃飯,門里放著一堆金銀花蔓,淡黃色的花已摘的放到簸箕了,指頭長,跟娃身上戴的小棒槌般的花骨朵,是最好的。那老人說她都八十多了,那個是她侄女,人看著不靈性。這里是喻家院,正好跟老喻同姓。有十幾戶人家,都出去打工了。老人家見小賈瞅她的腳,笑著說:“舊社會纏過腳,解放了放開了,就成了解放腳啦么。”仔細(xì)看,真比我奶奶的腳大,比正常人的可小點(diǎn)。
車子開到溝垴里,到阮緒斌門口,老人66歲,院子曬了一堆車前草。這里地少,坡地平地人均不到一畝,地里苞谷才過了人膝蓋,套種的洋芋也很旺勢。他有三個兒子,兩個在山外上門,一個在城里打工,女子也嫁到西安灞橋。他還有88歲的老母親,他得伺候,也走不出去。過去這地方燒荒開荒,一到下雨就成了泥石流?,F(xiàn)在山上樹都長滿了,連河里都是樹都是草,再沒發(fā)過洪水。
沿韓峪川河下行,見路邊一個高臺臺子上,一家屋里幾個男人在下象棋,一個中等個兒,圓臉有點(diǎn)謝頂?shù)哪腥伺c一個瘦長臉穿著灰色夾克的男人下棋,其他人在邊上圍著看。這里是韓峪川村六組。那個瘦長臉一手捏著“吃”了的棋子,邊敲邊說。原來的劉村、牛山村、青興村都合成一個村,歸牧護(hù)關(guān)鎮(zhèn)。這兒離紅門河有15公里,川的出口是磨溝廟村。這家主人的房子土木結(jié)構(gòu),有十來年了,椽還新新的。這房是七檁四椽。我們老家多是五檁四椽。另一個男人說:“這房倒新新的,是貧慫吊桿住的,富人都住樓房了?!边@家主人叫林金貴,67歲,他祖上是從城里林澗子搬來的。瘦長臉姓李,說:“要看景了,雙嶺子有個倒掛松樹,幾千年了,還有個蛇焦洞,說是當(dāng)年劉秀在樹下歇過。樹一條根在崖上倒掛著,路不好走的?!崩狭趾孟駥υu貧困戶有看法,他埋怨說:“發(fā)展來發(fā)展去還不都一樣,過去是貧下中農(nóng)、階級斗爭哩么,現(xiàn)在又成了兩個階層,低保戶、貧困戶和非貧困戶,低保戶、貧困戶是政府的親兒子,我們都是帶犢子(不親的)么。”老李說:“國家把這些錢辦個廠子,叫這些人去打工,有收入了多好?,F(xiàn)在有的人把國家給的錢胡花,花完了說國家還給哩,把一些懶人慣瞎了。”說到移民搬遷,一個男人說:“倒是好事,不現(xiàn)實(shí),農(nóng)民以種地為本,打工上了五十歲就沒人要了。像趙灣的房叫你住,還要回來種莊稼,吃飯沒地方,那里還要交這錢那錢的。”老李說:“國家把心操咋了?!闭f到門前一大塊地,老林說:“都是學(xué)大寨時修的,當(dāng)時河在中間,后來改到西邊,毛主席說讓高山低頭,叫河水讓路么。那時只要一聲令下,干部社員都心往一處想,勁往一處使,誰也不想落后,才有了這一川平地?!崩侠钫f:“現(xiàn)在出去打工的人,地不種了,還叫人給種,誰種誰收么?!?/p>
從原來的韓峪川鄉(xiāng)政府駐地景家溝村,北行三里,到茅溝口就是牛山村,現(xiàn)在合到韓峪川村。這里的小河改到西邊山根,修出一臺臺平地,地里種著苞谷套洋芋,栽有大顆櫻桃樹,到各家各戶的路都水泥硬化了。車停到水泥路盡頭,走土路。山間的水聲轟轟和鳥叫聲交織,聽著能靜心。到一戶門上,狗撲到路邊,頭朝天叫著,靠南邊的舊房倒了,門口房階子上擺了十幾箱蜜蜂。小賈猛然記得,他幾年前曾經(jīng)來采訪過,這是個道德模范,伺候癱瘓的母親達(dá)八年之久。小賈喊叫,那小伙子應(yīng)聲,他在河里洗衣服,慢騰騰地從河邊上來,上身一件鐵銹紅T恤,下穿藍(lán)褲子,腳蹬黃膠鞋,他就是鄭小堂。為了照顧老母親,沒外出打工,在家養(yǎng)蜂養(yǎng)牛,在門跟前打個小工。天天要給老人喂吃喂喝,接屎接尿,人都五十了,也沒有成家。他哥到山外上門了,去年他媽去世。他木木地說:“老人走了,我一下子還不慣,老人在時,苦呀累呀心里瓷實(shí)。那邊的老房給拆了。養(yǎng)了二十箱蜂,搬到這邊門口,一斤蜜50塊,去年割了上百斤。這棵核桃樹,去年打了100多斤核桃,也賣了2000多塊?!?/p>
他家房后面就是牛頭山,像個牛頭。從志書上得知,這山叫牛頭巖,海拔1600米。山那邊就是藍(lán)田的灞源,這溝里還有一座水庫,河的源頭叫紅架山。他門口還有幾顆柿子樹,柿子也沒人要,他把四棵老柿樹都鋸了。最后他呆呆一笑,說:“母親走了,模范證還在哩?!甭犓脑挘覀冋右残Σ黄饋?。
走到全院村,見兩口子在路邊地里割麥,這一片平地少說也有三四百畝。這里現(xiàn)在是韓峪川七組,改河后,河比地高,地中間低處成澇池。男的看著有五十七八,女的個子矮。是沙地,麥也長的不好。女人抱怨說:“老人手里娃多,只給分了個茅庵子。兒子說叫他從小做苦力活,人都沒長開??剂藗€三本,沒錢,上個大專,回來找不到工作。打工又下不了苦,小兩口隔三差五打架。我生女子時落下風(fēng)濕關(guān)節(jié)炎,走不動路。我老漢叫華忠暢。那一年在西安打工,從樓上摔下來,也沒問人家要錢,腰壞了,做不了重活?!迸苏f地不停,像有一肚子苦水倒不完。男人也沒咋說話,聽得人心沉沉的。
車子出了韓峪川,沿洛洪公路(洛南縣到洪門河)到小韓峪村。這個村二十世紀(jì)八九十年代在全國都有名。老支書周百堂是全國勞模,從五十年代到九十年代修地不停,每天起早貪黑,上門做群眾思想工作,不坐等國家救濟(jì),靠一雙手改變貧困??喔蓪?shí)干加巧干,修出平地近300畝,解決了群眾吃飯問題。村委會里一個胖胖的小伙在簽扶貧表,他就是村支書王鵑紅,他說:“老支書80多了,腦子也不清了。當(dāng)年江澤民主席來村里時,接見過他,他還在念叨那些事兒哩。坡上的地全部退耕了,移民搬遷了32戶。像獅子溝的王永強(qiáng)、王忠鰲都是四口人的家,住的偏遠(yuǎn),搬到移民點(diǎn)上,坡地、宅基地都退了。”說到脫貧攻堅,他滿臉高興地說,村上由省委黨校幫扶,種植了不少白芨、丹參、蒼術(shù),搞了天麻有性繁殖,多數(shù)人已經(jīng)走出貧困了。像六組的史占運(yùn),種了2畝白芨,三年下來收入20多萬,成了村上藥材大戶。
老支書周百堂,我曾經(jīng)見過,人黑瘦,能干,也有思想,真想去拜訪他。王支書說,他現(xiàn)在都認(rèn)不得人了,去也沒用。我只有心里默默為老支書祝福,帶著些許遺憾離開了小韓峪村。
丹江過洪門河奔流十來里,從西南方向泥峪川流出的三岔河跟它相遇。它的水量也不小。
這條川也叫泥峪川,三四十里長。原來這里是三個鄉(xiāng),引龍寺、三岔河、火神廟,現(xiàn)在并成了三岔河鎮(zhèn)。川里有不少溝溝岔岔,每個溝岔都有小河小溪,河溪小鳥依人般躺在山的懷抱里。較大的河有康家河、油磨河、泥峪河,三河交叉處便是三岔河。
也是六月的一天,太陽已經(jīng)落到半山腰時分,我們到了油磨河溝垴。路是茅草路,河水流聲很大,跟山間的鳥鳴相呼應(yīng)著。在路上見到84歲的朱深強(qiáng)老人,在閑轉(zhuǎn)悠,老人個子不高,耳朵很靈,說話也有底氣。他告訴我們,那最高的山叫游龍山,腳下的河叫油磨河。老人風(fēng)趣地笑著說:“實(shí)質(zhì)上叫油饃河的,這里面還有古經(jīng)哩?!币宦犝f古經(jīng),我們也來勁了,圍到老人身邊,他卻劃根火柴點(diǎn)著旱煙袋,不緊不慢地說:“還是聽老年人說來,當(dāng)年有個貨郎擔(dān)擔(dān)著擔(dān)子翻山。一頭擔(dān)著一桶米湯,一頭擔(dān)著油饃,到山頂上了,不小心腳下滑了,那頭米湯倒到山那邊了,油饃滾到山這邊了。這樣,那邊有了個米湯河,這邊有個油饃河。米湯河在米湯鄉(xiāng),是藍(lán)田的地方。這貨郎擔(dān)也真會栽跤,咱這兒缺面,吃不上饃,那邊沒米,吃不上米湯,這一跤栽的兩邊都照看上了?!彼诌屏艘豢诤禑?,說:“后來人叫成油磨河了,那名也算是這河的小名了。村子原先是秦臺村,現(xiàn)在是引龍寺村11組了。8組里有20多戶都走了,到西安,到縣城去了。”
從地名志里也查到,山那邊就是藍(lán)田縣的米湯河鄉(xiāng)。油磨河的另一個說法是乾隆年間這里有一座榨菜子油的油磨坊。不論哪種說法,故事卻依然很美妙??粗炖先思夷怯崎e自得樣兒,他儼然就是那個貨郎擔(dān)。
從312國道朝三岔河進(jìn)時,已經(jīng)是下午,太陽火紅著,知了也沙啞著嗓子叫。沿路有大片大顆櫻桃采摘園,不少的農(nóng)家樂掩映在綠樹紅花間。河離路只有幾米,從路上下臺階走幾步,就能跟水玩。到了周末,城里人拖家?guī)Э诘貋?,不是在河里游泳、洗車,就是在河邊打麻將,或支起架子自做燒烤,他們還自己帶著垃圾袋。這里是城里孩子的樂園,玩水仗,捉魚蝦。
在七星村路邊,75歲的劉吉德老人蹲在那里賣土雞蛋。老人說,這地是武彥家在火神廟當(dāng)書記時修的。河水原先在那邊,一九七一年改河后修了一彎地。原來的鄉(xiāng)政府改成幼兒園了。那廟被火燒過兩次,才叫火燒廟,慢慢,人叫轉(zhuǎn)音了成火神廟了。扶貧給了30多只雞,用草、麩皮喂,叫雞亂跑著養(yǎng)。去年雞蛋一斤8塊,今年成6塊。地里沒活,來人了在這里還能賣倆個錢。我大學(xué)一位同學(xué)也姓劉,是吉字輩,一問,是他的堂弟。
車子走完水泥路,到土路上。前面一處改河工程,河水從峽口流成美麗的瀑布,我們孩子般興奮地玩水,我蹴下在瀑布里逮浪花,掬一捧喝著,甜到心里面。路邊地里種著洋姜。一位老人正在用鐵犁拉著犁地。小賈跑過去問話,水聲太大了,也聽不見他們說啥。我和老喻沿慢坡朝上走。一戶人家門鎖著,門框上右邊一塊小藍(lán)牌子,上面還是引龍寺鄉(xiāng)秦臺村某某家。門口長了草,豬圈里草也過人高。小賈上來給我們說了剛才問的情況。這里是秦臺村的回龍谷的河谷,那位老人叫王志軍,76歲了,中等個子,清瘦有精神?;佚埮_像個龍頭從東折到西,把河水硬逼出個大灣,沖出一片河灘。1960年縣上專家設(shè)計,打通了回龍臺,破山鑿出一條河,新修一片地。當(dāng)時老人18歲,是生產(chǎn)隊(duì)長,修地沒有機(jī)械,全憑人力,抬大石頭都有八抬的。修了20多畝地,當(dāng)年打下的糧食,每戶就多分了100多斤苞谷。老人的老伴已過世,兒女外出打工,他一個人在家,地里種了洋姜,老人抽著自己卷的旱煙葉,深情地說:“只要還能動彈,地就不能叫荒了。這地是大伙用血汗換來的,丟了太可惜。”
走過一座橋,又是一段新打的水泥路,有十幾個人在修補(bǔ)橋邊一個大豁口。路上橫放一根椽,說是前面車走不成,還有一座橋沒修好。聽說話的口音非常耳熟,一問才知道是棣花的鄉(xiāng)黨,他們是跟著一位沙河子的老板來干活的。見到鄉(xiāng)黨格外親切。他們承包了五公里路。這里偏僻,吃的菜啦肉啦的是從棣花街買的。說了一會話,繼續(xù)朝前走。到一處荒廢的一排房前,見一老太太坐在水泥路沿上,她說:“這里是秦臺村的學(xué)校,都搬了二十來年了?!?/p>
在油磨河源頭,見到王善杰,高個子,正在鋤苞谷。他介紹,油磨河原來從他家房澗塄下流過。為了修地,把河改了,村里人都支持。一個組100多號人齊上陣,三年修了百十畝地,一家子凈增8分地,解決了吃飯問題。大家高興得過年都請人唱大戲。當(dāng)時還在《商洛報》上報道表揚(yáng)過。
返回到原引龍寺鄉(xiāng)政府,門旁一大堆石頭,房子也空著,破破爛爛。邊上就是引龍寺村服務(wù)室,新蓋的樓房,染成黃色。見一老人擔(dān)尿水去地里,他說河對面的地是一九六九年修的,改了河道的。村部門口用大紅紙寫著貧困戶名單公布。
又見到路邊一處廢棄的房子,門上寫著“中共油龍村黨校”。村子撤了,黨校也成空房子了,門窗大圓開。
在三岔河村,見一戶仍是石板房,門窗都是新的,墻是紅磚,屋脊處理的也漂亮,只是沒用瓦,全是一指厚大小不等石板,有序相參。這家門上鎖,問路邊一中年婦女,她笑笑說,石板房住著冬暖夏涼。她正給苞谷上肥料,路上兩個小女孩在玩跳瓦片,是農(nóng)村孩子最樸實(shí)的游戲。她說娃上學(xué),早上送去,十二點(diǎn)在學(xué)校吃一頓飯,下午接回來,不住宿。
又走了一段路,見一老男人拉了一架子車剛割回的小麥在門口。這里原來是閆坪村,75歲的陳華祥老人講,改河造田是1960年,修了三年,上百畝地,到現(xiàn)在都是口糧田,要是沒這一彎河灘地,村里人怕早都跑光了。
一周后的又一個周六下午,依然是夏日烈烈,我們再次來到三岔河,到櫻桃園溝。這里是黃魚村。老喻開玩笑說一定是黃魚不少,問當(dāng)?shù)厝艘舱f不清。在一棵大核桃樹下,一家門口有幾個婦女在說話。一個婦女說,房后面最高的山叫饅頭山。這兒也有農(nóng)家樂,平時沒人,周末才來人。溝里的地是農(nóng)業(yè)社時修的。2004年還重修過。家家戶戶都栽有大顆櫻桃樹。一位七十多歲的老太太在照看輪椅上的老男人,她說:“在輪椅后面打盹,把頭碰了流血哩,女子都來看來了。死老漢一個人挪不動,讓兩個娃子換著看。腦梗,半身不遂,死死不下,活受罪,整天給洗尿片片子,病在腦子里,藥也不好好吃,叫也不應(yīng)聲。不如管娃,娃還看著長哩。”
來到燈塔村,到王述柱老人門口。他家原先在火神廟邊上,發(fā)了幾次大水,沖了房子,十來歲老人搬到溝里的。廟是一九七幾年拆的,兩院子,一處底下空空,2米高,四個柱子,當(dāng)戲樓用。四周的柏樹也有幾百年了。河在溝道里七扭八歪的,一九七五年改直修了平地,地也有成百畝,用了兩年時間,全村人黑來白兒地干。過去也栽稻子,產(chǎn)量低?,F(xiàn)在坡地也不種了,糧食也種不住。核桃板栗家家都有,板栗一年也打幾百斤,有客上門收,一斤兩三塊。
出了泥峪川,離開三岔河,這條河跟路一樣長,足足有三十多里。想著已下架的大顆櫻桃,這熱的天吃上一口,香甜解渴呀。又想起油磨河的故事。這里的人們早都過上天天吃油饃的日子。
從黑龍口街道順丹江河下行二三里,是312國道和新改的312國道交匯處,這里就是小商塬,號稱山里的“小香港”。小商塬原來叫小桑園,相傳秦朝時這里有一片桑園。東去三四里有一片大的桑園,叫大桑園。后來把大桑園改成了大商塬,小桑園也叫成小商塬了。在二十世紀(jì)九十年代,這里南來北往車輛不少,客流量大,飯店、商店一個挨一個,商貿(mào)活躍。高速路通車后,國道上車少了,生意也淡了,一大半門店關(guān)門了。
從小商塬國道橋邊下到苞谷地旁一戶樓房門口,門鎖著,見三位婦女坐在臺階上歇腳。這家主人應(yīng)該是不在家,門上的草也長成一片。她們身邊放了一捆金銀花蔓,說是拿到黑龍口街上賣呀,一斤能賣五毛錢。矮個的女人說,這溝叫石灰岔,那邊的叫鹿角溝。另一位說:“過去鹿多的很,現(xiàn)在還有哩,翻過嶺就是,住了三四十戶人?!蹦莻€大臉的女的疑惑地問:“你這是弄啥的?”小賈說是調(diào)查生態(tài)的。大臉女人說:“生態(tài)有啥可調(diào)的。我這兒是單日集,街上也沒啥人,娃些個都到西安打工了。給孫娃子掙錢去了。你上嶺慢慢走噢?!?/p>
我們順手朝著西南的石灰岔走。山上樹木密密麻麻,地里苞谷洋芋也旺乎乎,小河水嘩嘩流著,空氣濕潤,散發(fā)出草木的清香。
見一老漢披著衣服轉(zhuǎn)悠,身邊還跟著一條小黃狗。小狗搖著尾巴,忽前忽后跑著。老人黑瘦長臉清亮,像農(nóng)村家里做的稀飯上結(jié)的一層皮。老人叫曹述來,70歲。他回憶說,在農(nóng)業(yè)社時是石灰岔大隊(duì),溝垴有石灰石,一九五八年試著燒石灰,沒成?,F(xiàn)在村子合到小商塬。原來溝里300多口人,現(xiàn)在不到百十口了。人少,坡地不種了,生態(tài)也好了,野豬野羊野兔野雞都多了。說話間,幾只野雞“咯咯”地從苞谷地飛到山腰上去了。野豬是個害人精,害得莊稼都沒法種,多數(shù)人都種了黃芩、柴胡、丹參,還栽了大顆櫻桃樹。說到社會治安,老人無奈地略帶結(jié)巴說:“政府也管哩,小偷沒辦法管。五年前我攢了6000塊,打算給我老兩口子拱墓,把錢埋在苞谷柜里,我們下地干活,叫賊給偷了。氣得老婆子在地上打滾哩,報了案,刑警也來過兩次,案子還沒破。”
到石灰岔溝垴上,見一家房后面山坡上很大一棵樹,樹葉很大,還結(jié)滿了紫紅色的角角,像大豆角。主人姓馬,說,這樹叫饃葉樹,開花是粉的,結(jié)果是紅的。樹葉子大,沒毒,還有清香。蒸饃時用它鋪蒸籠,蒸出的饃又白又香又好吃。他兩個兒子在西安做生意,抽時間也開車回來看他們。老馬家門口有一片竹子,翠綠欲滴。真是東坡先生向往的去處。
又到小商塬的鹿角溝,溝長有十多里。過了人工開挖的山埡,下到地邊一家院子,一位老婦人在核桃樹下干活。老人叫崔彩蓮,72歲,院子里曬了一堆草,說是野棉花、灰麻桿,能賣錢。她說房有兩處,新房給大兒子,老房給小兒子,娃都在西安。這溝里水流到火神廟,到三岔河。剛翻的埡叫廟嶺子,上面有廟。說著她拿上鐮刀陪我們上山看那老路。她走路比我們還輕巧,還要快。廟嶺子不高,卻擋住了鹿角溝人。到黑龍口趕集,得走這羊腸小道翻嶺,下坡幾乎是坐著溜下坡的。她走在前面,不停地用鐮割著刺,給我們開道。她說:“這嶺把人就害苦了,村里人都摔過跤,有人把胳膊腿拌斷了。過去交豬時,要叫上八九個人,用葛條編成擔(dān)架抬。有一年,一家子的豬抬到嶺上,繩松了,把豬給滾坡了,還傷了人。到火神廟趕集還要翻這嶺哩。”
廟嶺子是一九八一年打通的,開始是人挖,干了半年,后來村上自己制炸藥放炮。老人自豪地說:“炮把我家房上的瓦都震碎了,我掌柜的都沒叫賠,給大家辦好事哩,沒啥說的。再把路一打(水泥硬化),我還能攆個巴巴子么(指年齡大啦)。”
鹿角溝已經(jīng)是山清水秀,連一度消失的鹿也回來了,老人說能聽到鹿鳴的聲音。
下到半山腰,又見到那三位趕集的婦女,她們賣了金銀花蔓,買了點(diǎn)東西朝回走。在一家門上掛著一長溜苞谷,小賈要去照相。二位老人很熱情,女的讓煙,男的叫喝水。男的說,這房也五六十年了,老大老二都出去打工,老三在商縣還沒成家。老人都80多了,腿腳不好,娃叫到西安,住不慣。
回到小商塬一組,86歲老人劉學(xué)文,坐在門口吃飯。他介紹,這里的丹江河灘地是1958年修的,那時他才18歲,任一隊(duì)隊(duì)長,他和二隊(duì)隊(duì)長胡普成一塊抬石頭。一天抬到黑,累得人一到家就倒頭睡了。全公社會戰(zhàn)一年多,修了50多畝地,那時河床高,水也大,村里人就在新修的地里栽稻子。頭一年,新修地產(chǎn)下的稻谷,一家也分上百斤。小商塬吃上自家種的水稻產(chǎn)的大米,黑龍口街道里人都眼饞。
和老劉說話間,一堆男女也圍過來,說村上修橋的事兒。七嘴八舌一窩蜂。一個胖胖的中年婦女氣憤地說:“國家把心費(fèi)了,政策好的太太,叫有的人給念歪了。修橋叫樹擋住了,人家獅子大張口要價,干部連個屁都不敢放,就拖著,成百人走路成問題了。”一個中年男子說:“中國夢,中國夢好,真真沒想到呀,咱一定要活到那時候?!毙≠Z耐心地說,我們一定把大家的難處反映給上級,想法解決。
中午時分到丹江邊上的大商塬村。公路邊院子坐著幾個人,在核桃樹下乘涼。一個中年男人說他叫蘇根穩(wěn),說這一彎子地是一九七三年改河道修的,有三四十畝地,土薄,過去一片子都是稻地。后來改了兩次國道,把地也占得不多了。
又到國道邊一條南北的小溝,叫窯坡溝。從312國道北側(cè)進(jìn)去五六十米,靠溝左邊就是當(dāng)年農(nóng)田基建修的平地。22年前江澤民總書記曾在這里參加勞動。在一座新樓房門口見到一位少婦,問她,她說那時修的地占了她家的莊基了。溝里頭還有市上的炸藥庫。她好奇地問:“你問這地干啥呀?”我說順便問問,她也只笑了笑,讓我們坐。我們只站了一會就走了。
丹江奔流到商州麻街齊塬村的西頭,一座大嶺橫臥在河邊,這就是東嶺。讓丹江在這里繞了一個大月亮灣。這個大灣也是經(jīng)過千百年流水沖刷,形成了200多米寬的河灘,河床平緩,水流舒緩。河里魚蝦不少,丹江有名的五色魚算是最多。周圍群眾隨便下河就能撈一籠子。
也是夏日一天中午,我們從大商塬處沿著老312國道東行,路過安山驛農(nóng)家樂。安山驛是商於古道上一個重要的驛站。唐朝時武關(guān)道陜西境內(nèi)有驛站18個,安山驛就是其中之一。可想當(dāng)年這里的馬車聲、丹江水聲還有丹江升騰到空中多彩的云霧,都記憶在東嶺的一塊塊巨石上。從新312國道齊塬大橋下穿過,來到橋下老國道邊的一戶人家門口。這家門前跨過公路就是丹江河灘地,地里是用黑色網(wǎng)布遮蓋的香菇大棚,靠東邊是一片太陽能板,搞光伏發(fā)電。女主人忙著洗衣服,男的在修理小板凳。見到我們,熱情讓座,倒水。男的叫王萬升,77歲,是齊塬村六組的組長。老人是大病初愈,氣色不太好。說起村上的事情卻興致盎然。
大棚香菇是黑龍口人搞的,土地流轉(zhuǎn)簽了十年合同。一畝地一千塊,每年的十月一日把錢打到卡上,剛好是農(nóng)村收兩款(合療款、農(nóng)??睿r用上。光伏發(fā)電還叫貧困戶入股,政府組織給貸款入股分紅。老人說他原先在桐樹溝六組住,后來在這里買了舊房搬過來的。那條溝六里路,還是土路,一下雨滑得沒法走,溝里還有三十多戶人。想搬出來,下面又沒有地方。路得打成水泥的。
說到東嶺改河工程,老人熱情高漲。說那是1971年,當(dāng)時擔(dān)任麻街公社書記的石磊,看到村里人多地少,群眾吃飯成了大問題。跑到縣上爭取支持,準(zhǔn)備在東嶺大干一場,把河道改過來,能修一彎地。“斬斷東嶺,修地百畝”就是最響亮的口號??h水利部門派來專家,勘測設(shè)計,制定方案。全公社大會戰(zhàn),每天上勞二三百人。村里一女青年在搬石頭時不慎被砸斷了一根手指,訂好的婚事,男方因此不愿意,退婚了,姑娘卻無怨無悔。齊塬王河的喻安哲,參加大會戰(zhàn)。有一天,天擦黑,他就站在運(yùn)石渣的土火車上,不料后面的車速快,剎車失靈,撞上了。他的右腿被擠成粉粹性骨折,截肢后才保住命。老支書朱立善,73歲,當(dāng)時擔(dān)任基建隊(duì)副隊(duì)長,才28歲,基建隊(duì)的指導(dǎo)員是中流村的王剛林。那時把幾百號人分成兩個組,從嶺東嶺西分頭開挖,擔(dān)土方,挖山坡,掏炮眼,抬石頭,都是重體力活。吃飯是一隊(duì)一個灶,早上吃的是糊湯酸菜,下午是稀溜溜的燴面片,吃得再飽也耐不到晌,餓得人心發(fā)慌,可沒一個人叫苦喊累。受各方面條件的限制,東嶺打了三四年也沒有打通,地也沒修成。直到1995年省里把312國道進(jìn)行三改二(三級公路改二級)時,把改線定到這里,國家動用了大機(jī)械,才打通了東嶺,就這樣,東嶺的改河工程成了國道工程。
老王家的情況,也讓人唏噓。大兒子在黑龍口教書,二兒子當(dāng)兵回來,在西安打工時出事不在了。二兒媳又跑了,丟下孫女在家,孫女11歲。老太太邊洗衣服,邊哭著說:“沒大沒媽的娃,可憐呀,咋辦呀么!”聽著老人的嚶嚶的哭聲,我心里也不好受,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在生活中也不乏其事,可是太殘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