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 利 芳,曾 嵐,徐 培 亮
(1.3.陸軍工程大學 基礎部,江蘇 南京 211101;2.國防科技大學 國際關系學院基礎教學系,江蘇 南京 210039)
鹿在中華文化中歷史悠久。仰韶文化時期,鹿紋便與鳥紋、魚紋和蛙紋合稱為四大圖騰形象?!奥埂痹诩坠俏闹?,是一種長著一對大眼睛和枝狀角的短尾四腳動物?!墩f文解字》中“鹿,獸也。象頭角四足之形。鳥鹿足相似,從匕”。在中國古人眼中,鹿的體型俊俏挺拔,脖頸柔韌細長,四肢修長健壯,鹿皮光潔柔潤,雄鹿還有兩只威武的枝角。鹿以食草為主,善于奔跑,謹慎細致;性情溫順,結伴而居。
圖1 “鹿”的字形演變
早在我國第一部詩歌總集《詩經(jīng)》中就已出現(xiàn)不少含有“鹿”意象的詩歌,比如十五國風中的《召南·野有死麕》,以及《小雅·鹿鳴》和《大雅·靈臺》等。
“鹿”文化源于舊石器時代原始狩獵經(jīng)濟的動物崇拜。原始人類的宗教文化內(nèi)涵核心是“求生”和“增殖”。人類學家研究發(fā)現(xiàn),遠古先民往往從原始交感巫術觀念出發(fā),以自身的生育繁殖促進萬物繁殖,常常將祭祀與性愛相結合。加之鹿天生具有善良、柔美、內(nèi)斂的審美氣質和一胎一仔的生育特點,因而與中國傳統(tǒng)女性形成類比關系,極易成為婚嫁和愛情的象征。母系社會時期的“新疆呼圖壁”巨幅巖畫,畫面由二三百人組成,有男有女,或站或臥,或衣或裸。其中不少男像,生殖器官夸大凸顯,明顯地表示男女交媾的動作,是生殖祭祀的生動再現(xiàn)。巖畫中出現(xiàn)大量男子手執(zhí)長矛、弓箭追獵麋鹿的場景,“均表現(xiàn)了以長矛、弓箭為象征的男性對以麋鹿為象征的女性的強烈占有,既張揚了陰陽之美,又表達了陽剛與陰柔的完美契合?!盵1]
《詩經(jīng)》中有很多關于鹿的記載。其中的《大雅·靈臺》一詩記述了周文王建造靈臺和在靈臺游賞奏樂。其中“麀鹿攸伏,麀鹿濯濯”一句,《鄭注》認為:“牝也,文王親至靈囿視牝鹿游伏之處,言愛物也”。這里主要祭的是母鹿,母鹿因其性情溫柔,配偶穩(wěn)定,兆示多產(chǎn)多育、人丁興旺。這里“鹿”的意象主要是象征生殖崇拜。《小雅·小弁》中說:“鹿斯之奔,維足伎伎雉之朝句隹,尚求其雌……無逝我梁,無發(fā)我笱,我躬不閱,遑恤我后”,這是婦人責備丈夫之詞。意思是說,“鹿奔跑離開時,非常靈活迅捷;但它會停下來等待伴侶和它一起離開,絕不丟棄伙伴。現(xiàn)在太子放棄自己的伴侶獨自離開,連野雞、麋鹿都不如啊”。所以,這里的“鹿”是棄婦自比,詩文也與配偶有關。《詩經(jīng)》中還有一首愛情詩叫《召南·野有死麕》,描寫的是狩獵時,青年男女之間的愛情,詩中寫道“野有死麇,白茅純束,有女如玉”“有女懷春,吉士誘之”。在這首愛情詩里描寫了拿鹿肉求婚。《鄭箋》“亂世之民,貧而強暴之男,多行無禮。故貞女之情,欲令人以白茅裹束,野中田者所分麇肉為禮而來。白茅取其潔清”。聞一多先生曾在《詩經(jīng)新義》中寫道“古人婚禮納徵,以鹿皮為贄”。在這首詩中,少女動了春心,到了適婚的年紀,有愛慕自己的男子送來鹿表白,姑娘又用白茅草捆扎著它,表明接受了男子的愛意。[2]這里鹿與婚姻有極大的關系。
再看“鳳”圖騰中的“鹿”成分。鳳鳥圖騰源于古代東夷部族,河姆渡遺址出土的鳳鳥盞是最重要的佐證。鳳鳥圖騰是生命精神的象征,與生殖崇拜關系密切。長沙馬王堆曾侯乙墓出土了“非衣”,上面的飛廉(即鳳凰)是一只長著鹿角的巨鳥。因為“鳳”圖騰的觀念基礎仍是原始生殖崇拜和母性崇拜,這對鹿的女性生殖崇拜是一種印證和加強。
鹿作為一種動物,其性格的恬靜和和善特別符合儒家文化“仁義禮智信”的道德標準,因此成為儒家人格的完美形象代言?!对娊?jīng)·小雅·鹿鳴》是《詩經(jīng)》的“四始”詩之一,“四始”詩是一年中春秋兩季重要祭祀典禮的樂歌。從《鹿鳴》詩中流露的氣氛看,應該是周王朝蓬勃時期的宴饗樂歌。王逸的《章句》中認為“呦呦鹿鳴,食野之蘋”一句是指“鹿得美草,口甘其味,則求其友而號其侶也”,贊美的是鹿友愛的人格。《詩序》曰:“鹿鳴,宴君臣嘉賓也,既飲食,又以實幣帛筐篚,以將其厚意,然后忠臣嘉賓得盡其心矣”。這是一首周王為鼓勵三公九卿上下同心、團結協(xié)作、盡忠職守、辛勤勞動以助其成就事業(yè)而設宴獎勵群臣的詩作。[2]從此,《鹿鳴》一詩常常響徹在古代宴賓的場合,從漢唐到明清,成為宴會中的保留節(jié)目。此后,鹿逐漸成為帝王仁德的象征。在儒家文化中,白鹿的隱現(xiàn)常常被附會為檢驗帝王德政的好壞和上天意志的表征。
《詩經(jīng)·周南·麟之趾》有“麟之趾,振振公子”一句。關于“麟”,陸機在《草木疏》中說,“麟,鹿身,牛尾,馬足……一角,角端有肉,音中鐘呂,行中規(guī)矩”,認為麟是至高至美的瑞獸。清代姚際恒《詩經(jīng)通論》說:“此詩只以麟比王之子孫、族人。蓋麟為神獸,世不常出,王之子孫亦各非常人,所以興比而美嘆之耳”。用“麟”的言行合宜、品行不凡來比喻王侯公子。這里“麟”為“鹿”身,與“鹿”作為美德的載體,并行不悖,相互加強。
在氏族社會時期,各部落都信仰圖騰。這些圖騰大多數(shù)為動物,也有植物和其他物種。圖騰是原始人類親屬、祖先、保護神的標志和象征。遠古先民認為,本氏族人都源于某種特定的動物或自然物,被認為與某種圖騰物具有一種特殊的親緣關系,于是,圖騰信仰便與祖先崇拜緊密聯(lián)系在一起。
隨著歷史的發(fā)展,眾多部落合并融合,部落聯(lián)盟開始出現(xiàn)。組合動物神成為部落聯(lián)盟的共同標志和保護神,也成為最高統(tǒng)治者的權力象征。原始人類對動植物的崇拜與母系氏族對女性的崇拜幾乎同時。在母系氏族社會中,由于女性的特殊權力,而“鹿”在某種意義上作為陰性類比物,即成為權力的象征。而且由于它地位重要,在后來異類組合動物神的圖騰中一直存在,比如“龍”圖騰中的“鹿”成分。
龍是中華民族的象征。關于“龍”圖騰,考古發(fā)現(xiàn)的史前文物,特別是對紅山文化的考古發(fā)掘取得了寶貴的研究成果。紅山文化中有兩件龍的玉器,一個是玉龍,一個是玉豬龍。而到了漢代,龍已經(jīng)從黃帝部落崇拜的圖騰形象演化為一種集龜、蛇、牛、馬、鹿于一身的神異的組合動物。羅愿在《爾雅翼·釋龍》篇中說:“角似鹿,頭似蛇,鱗似魚……”,龍的異類組合,是各部落兼并后圖騰組合的結果。[2]這里的龍,充滿了威嚴和大氣,是至高無上的權威。秦漢以后,統(tǒng)治階級利用人們普遍崇拜龍的心理,把帝王說成龍的化身,龍越來越成為儒家“君權神授”的象征,在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意味著“權勢、高貴和尊榮”。而“鹿”與“祿”諧音,因而在語言文化學的層面,就以詞的同音或音近條件,雙關了“祿”的“求取俸祿”之意。由此可見,既然龍在人們心目中是帝位的象征,那么,鹿作為官祿的象征,自然與龍相輔并置,鹿角寄生于龍頭也就符合祿文化對仕途的追求。今天我們說爭奪天下時,還用“鹿死誰手”“逐鹿中原”。隨著時代的發(fā)展,“祿”文化的內(nèi)涵越來越廣博,人們對“祿”的追求更多表現(xiàn)在對自身價值的實現(xiàn),并非只是最原始的官祿之意。
雄鹿角在冬至時脫落,開春后又能迅速重生,因此被人們視為生命力的象征。明代醫(yī)學家李時珍在《本草綱目》中說:“鹿之一身皆益人,或煮或蒸或脯,同酒食之良。大抵鹿乃仙獸,純陽多壽之物,能通督脈,又食良草,故其肉、角有益無損”。
從道家文化的角度來看,鹿角的春生秋落,與四季的變化恰好吻合,表達出了一種冬去春來、生死往復、循環(huán)不止的意念。“鹿鶴同春”又名“六合同春”。因為“鹿”與“陸”同音,“鶴”與“合”同音?!瓣懞稀奔础傲稀保傅谋闶翘斓睾蜄|西南北,泛指天下。而“六合同春”則指天下同春、天下皆春,生機盎然、生機勃勃。表達了對人與自然同生共長的健康精神追求。
此外,鹿幽居山林,逐食良草,恬淡而安靜的習性與古代隱士閑云野鶴、隨緣適意的精神志趣正好契合,古人遂常以麋鹿之情比喻隱逸之情。[3]比如李白在《夢游天姥吟留別》中便有“且放白鹿青崖間,須行即騎訪名山”的句子。在服飾上,古代隱士常常有戴鹿巾、鹿皮冠、著鹿皮的習慣。成語“鹿衣牧世”比喻有才華的隱士,雖然隱居山林之間,但其高尚的情操仍能影響天下。
“鹿”在世界各民族文化中,也大多有著美好的寓意。敦煌壁畫《鹿王本生》記載了一個古代波斯國的神話傳說“九色神鹿”,這是絲路文化交流的結果。故事中,一頭九色神鹿為一隊在戈壁灘迷路的波斯商人指明方向,又回到林中救了一個落水的弄蛇人,并且求他不要將遇見自己的事告訴任何人。波斯商人到達古國皇宮,與國王談起沙漠中的奇遇,王后聽了執(zhí)意要取九色鹿皮做衣裳。國王無奈,只好下令重賞抓捕九色鹿。此時,弄蛇人見利忘義,向國王告密,并假裝再次落水,將九色鹿引入包圍圈。當神鹿趕來救他時,武士們?nèi)f箭齊發(fā)。神鹿發(fā)出神光,利箭頓時化為灰燼。九色鹿于是向國王揭露弄蛇人的忘恩負義,弄蛇人膽戰(zhàn)心驚,失態(tài)中后退跌進深潭淹死。由此可見,在中東阿拉伯文化中,鹿同樣具有神奇、美麗、善良、能力、吉祥的美好寓意。
無獨有偶,在英語文化中,鹿也具有祥瑞、權威、力量、優(yōu)雅與神秘的意思。很多蘇格蘭威士忌名字里都有“Glen”一詞,比如“Glenlivet”(格蘭威特)、“Glenfiddich”(格蘭菲迪)、“Glenmorangie”(格蘭杰)、“Glen Grant”(格蘭冠)等。這里Glen的意思就是“山谷”,也就是英文的“Valley”。蘇格蘭威士忌之所以把酒廠建在幽深的山谷里,與一個歷史事件有關。6世紀初,亨利八世進行宗教改革,解散修道院,許多擅長釀造威士忌的修士們被驅散到普羅大眾之中,農(nóng)民開始興起釀造威士忌之風。到了1644年,蘇格蘭政府開始對威士忌征收重稅,人們不得不將酒廠搬到山高皇帝遠的北部深山河谷,所以大部分酒廠起名字時,就以“Glen”作為前綴。蘇格蘭威士忌酒標中常出現(xiàn)的鹿,就是蘇格蘭北部地區(qū)山谷“Glen”中常見的動物。本杰明·韋斯特的著名油畫“雄鹿之死”(Death of the Stag),所描繪的就是麥肯齊家族的祖先科林·菲茨杰拉德,在蘇格蘭國王亞歷山大三世外出狩獵受到雄鹿攻擊時,奮勇拼殺救主的事。為了表示感謝,國王授予他“鹿頭臂章”的榮譽,上面寫著“拯救國王”??屏帧し拼慕芾碌挠⒂鹿适略谔K格蘭廣為傳頌。由此可見,在當?shù)?,鹿被賦予祥瑞、權威、力量、優(yōu)雅與神秘的象征,是很多部族的圖騰和王權的象征。[4]
古希臘神話里有個狩獵女神,叫阿爾忒彌思,她是一個手持弓和箭的絕美女子,也是所有野獸和山丘的主人。在所有動物中,阿爾忒彌思視“鹿”為最神圣的動物。當赫拉克勒斯用箭射傷一匹金角鹿并捕捉到它時,阿爾忒彌思嚴厲譴責他,并要求他答應歸還活的金角鹿。后來,在特洛伊戰(zhàn)爭出航前,阿伽門農(nóng)射殺了阿爾忒彌思的圣鹿,憤怒的阿爾忒彌思讓海面風平浪靜,讓船只無法起航。阿爾忒彌思是奧林匹斯山上的三大處女神之一,也是古希臘人祭祀最多的神祇之一。由她對鹿的鐘愛可見,在古希臘文明中,鹿也是權威、優(yōu)雅和祥瑞的象征。
美洲土著人認為,雄鹿象征“生殖能力強的男性”,鹿角象征“生命之樹”和“太陽的光芒”,鹿角的脫落和新生代表“長壽”和“再生”。[5]由此引申出“太陽”和“生命力”的意象。圣誕節(jié),馴鹿拉著圣誕老人在飛雪中自由飛翔,為千家萬戶送去新年的禮物。以上種種,無不是神秘的超自然力、吉祥的象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