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象征主義自由詩理論起源新考

2020-02-25 07:33李國輝
法國研究 2020年1期
關鍵詞:詩體卡恩象征主義

李國輝

法國最早的自由詩,是1886年蘭波在《風行》(La Vogue)雜志上先后發(fā)表的《海岸》和《運動》,這幾乎是學界共識,不算是問題。法國自由詩真正的問題,是它理論的起源問題。雖然過了一個世紀,但這個問題現(xiàn)在不但在中國和英美,而且在法國也都敷衍過去,未能得到認真探究。目前一個似乎占據主流的看法,是把法國自由詩理論開創(chuàng)者的名份獻給卡恩(Gustave Kahn)。這種見解淵源有自。早在1909年,象征主義理論家吉爾(René Ghil)就曾指出,自由詩這種詩體是“卡恩先生的作品”①René Ghil, De la poésie scientifique.North Charleston : Createspace, 2015, p.21.。隨后東多(M.M.Dondo)在他1922年出版的博士論文中也將卡恩視為象征主義自由詩理念的源頭。在1951年出版的訪談中,自由詩詩人維爾德拉克(C.Vildrac)將自由詩理論創(chuàng)始人的桂冠戴在了卡恩的頭上①P.Mansell Jones, The Background of Modern French Poetry.Cambridge: Cambridge UP, 1951, p.175.。最近三十年,持這種說法的主將是斯科特(Clive Scott)。斯科特不但明確主張卡恩是第一位自由詩理論家,而且還指出卡恩1888年12月發(fā)表在《獨立評論》上的一篇文章《致布呂內蒂?!罚欠▏笳髦髁x最早的自由詩理論②Clive Scott, Vers Libre: The Emergence of Free Verse in France 1886-1914.Oxford: Clarendon P, 1990,p.121.。在 2012年最新版的《普林斯頓詩歌與詩學百科全書》中,雖然斯科特強調1886年7月拉弗格(Jules Laforgue)在一封信里提出了自由詩的理念,但是卡恩作為自由詩理論確立者的地位仍然沒有動搖。法國學者比耶特里(Roland Biétry)的《象征主義時期的詩學理論》一書,是目前權威的研究,由于有比較厚實的文獻功底,他糾正了英美學界的許多認識。比耶特里發(fā)現(xiàn)在1888年卡恩的文章之前,象征主義雜志上自由詩理念的文章并不少見。但是令人感到遺憾的是,比耶特里只是將自由詩理論的創(chuàng)始人從卡恩換到拉弗格那里③Roland Biétry, Les Théories poétiques à l’époque symboliste.Genève: Slatkine Reprints, 2001, p.39.。國內學者在此問題上,也多囿于舊說④拙著《自由詩的形式與理念》也曾認為卡恩1888年的自由詩理論是法國最早的自由詩理論。參見《自由詩的形式與理念》。北京:知識產權出版社,2016,第96頁。。

上面這些認識給呈現(xiàn)自由詩的圖景做出過很大的貢獻,但仍然有片面性。第一,它們排它性地尋找某一位理論家,將自由詩的起源問題簡化為誰是理論第一人的問題。第二,它們將自由詩的理論起源問題狹窄地理解為反詩律的理念問題,沒有將自由詩理論看作是一個系統(tǒng)的、綜合的思想體系。本文試圖在破除上面兩個片面認識的基礎上,對法國象征主義自由詩理論起源問題做新的思考。

一、自由詩理念的出現(xiàn)

就第一個片面認識而言,象征主義自由詩理論并不是哪位詩人一蹴而就完成的,它是群體合力的結果??的螤栐鲝埾笳髦髁x并沒有“一個單一的導向力量”,而是不穩(wěn)定的、發(fā)展中的⑤Kenneth Cornell, The Symbolist Movement.Hamden, Connecticut: Archon Books, 1970, p.v.。同樣,自由詩理論也是多個理論家共同探索的結果,它有它的時代必然性。19世紀中后期,法國的無政府主義和社會主義思潮迅速傳播,雖然巴黎公社在1871年被鎮(zhèn)壓下去,但是這兩股思潮不但沒有被撲滅,反而愈演愈烈。法蘭西第三共和國盡管努力推進工業(yè)革命,改善民生,以縫補被撕裂的社會,但是它并沒有擋住革命思潮的蔓延。無政府主義要求消滅所有的國家機關和制度,尋求絕對的個人自由。這種思潮與當時勢頭不減的后期文學浪漫主義結合起來,互為表里,因而締造了象征主義文學運動。有批評家指出象征主義者就是文學中的無政府主義者,⑥Eugenia W.Herbert, The Artist and Social Reform.Freeport: Books for Libraries P, 1971, p.59.這個判斷有點言過其實了,但是若說自由詩主義者都是文學中的無政府主義者,這倒符合自由詩草創(chuàng)期的時代背景。即使是遠離革命的馬拉美(Stéphane Mallarmé)也曾這樣談詩律與政治革命的聯(lián)系:“政府變了,韻律一直原封不動。要么是韻律也在革命,卻未被人注意,要么革命運動并沒有讓人承認極度的教條是可以改變的”①Stéphane Mallarmé, ?uvres complètes.Paris: Gallimard, 1945, pp.643-644.。在19世紀80年代前后,無政府主義者創(chuàng)辦了許多宣傳刊物,比如《反叛》《白色評論》和《新時代》,這些刊物與象征主義詩人有不少聯(lián)系。自由詩反叛傳統(tǒng)詩律秩序的行為,實際上與政治革命遙相呼應,它是美學無政府主義(也含有少量社會主義文學的成份)的構成部分。

自由詩的產生,真正的推動者是美學無政府主義,而非某個獨具慧眼的詩學家。自由詩的流行,背后的推手也是這種美學無政府主義,而不是某個天賦異稟的詩人。已往的研究,過多地在拉弗格和卡恩之間做選擇,低估了其他理論家的貢獻,因而忽視了更為宏大的美學背景。如果將美學思潮考慮進來,仔細地翻檢象征主義的文獻,就會發(fā)現(xiàn)拉弗格和卡恩并不是自由詩理念的唯一探尋者,甚至不是該理念的最早提出者。

拉弗格1886年7月在給卡恩的信中表示自己當時在做詩上處于一種“絕對的無拘無束狀態(tài)”,還表示“我忘記押韻了,我忘記音節(jié)數了,我忘記詩節(jié)的劃分了”②Jules Laforgue, Lettres à un ami.Paris: Mercvre de france, 1941, pp.193-194.。這比卡恩1888年的文章早了二年還多幾個月,因而被比耶特里看作是自由詩理論的起源。比耶特里沒有注意到在一個月前,即在1888年6月,象征主義理論家威澤瓦(T.de Wyzewa)就提出了與拉弗格相同的詩律解放的思想。威澤瓦指出一些象征主義詩人并不在乎舊形式,因為“這種舊形式已經是個束縛,他們試圖打破它”。威澤瓦還對形式自由的原則做了思考:詩人應該根據情感來尋找形式,而非采用“預先強加給詩人們”的規(guī)則③Teodor de Wyzewa, “Notes sur la littérature wagnérienne.” Revue wagnérienne, 2.5 (Juin 1886), pp.163-164.。如果將拉弗格看作是自由詩理論家,那么威澤瓦的觀點自然也是標準的自由詩理念,這樣的話,他就是更早的理論家了。

無獨有偶,詩人維爾哈倫(émile Verhaeren)在一個刊物《現(xiàn)代藝術》中同時提出了他的自由詩理念。維爾哈倫是比利時人,是象征主義的重要詩人和理論家,同時是一位熱衷革命的激進分子,他將自由詩看作是對權威的形式的反抗,這種形式是年輕人自己樹立的“年輕的神”④émile Verhaeren, Impressions.Paris: Mercure de france, 1928, p.102.。他的文章發(fā)表在該年6月27日,比威澤瓦的文章只晚了19天。維爾哈倫指出亞歷山大體“讓人厭倦、虛弱不堪、令人反感”,他要求“更多的自由”;這種自由表現(xiàn)在押韻上,是押韻形式的多變;表現(xiàn)在亞歷山大體的語頓上,是既可以有一個語頓,也可以沒有⑤émile Verhaeren, “Les Cantilènes.” L’Art moderne, 26(27 Juin 1886), p.205.。維爾哈倫對舊詩律的厭惡,和對新的自由形式的呼喚,都與威澤瓦和拉弗格如出一轍。另外,他對新形式的原則——內在的音樂——的認識,超越了拉弗格那封信的深度。

1886年注定是一個詩學史上不平凡的一年,許多研究沒有注意到的是,本年9月卡恩在一個雜志《事件》(L’événement)上發(fā)表了《象征主義》一文,也提出了他的自由詩理論。卡恩同情無政府主義,他看到法國政府機關維護所有的規(guī)則,作為詩人,卡恩認為所有的藝術家要聯(lián)合起來,向舊勢力作戰(zhàn)。這篇文章比批評家們認可的1888年的《致布呂內蒂?!纷阕阍缌?年,即使這樣,它也無法享有第一篇自由詩理論的榮譽??ǘ髟谠撐闹赋?,象征主義有一種傾向,這是“對古老、單調的詩體的否定”;與否定的一面相對應的,就是對新詩體的尋找了,卡恩指出,象征主義的形式實驗,目的在于“擴大自由,遠超過哥特式的手法本身”①Paul Adam, “Le Symbolisme.” La Vogue, 2.12 (4 Octobre 1886), p.400.該文首先由《事件》發(fā)表,隨后亞當在《風行》雜志上對卡恩的觀點進行了節(jié)錄。這里的引文引自《風行》雜志。。

格里凡(Francis Vielé-Griffin)是《文學與政治談話》雜志的編輯,而這個雜志支持無政府主義。格里凡曾在1892年公開表示他為之奮斗的文學無政府主義“現(xiàn)在已迎來它的曙光”②Francis Vielé-Griffin, “Réflexions sur l’art des vers.” Entretiens politiques & littéraires, 4.26 (1892), p.217.。他1886年11月出版了詩集《天鵝》。詩集的序言再次證明自由詩理念并不是哪一位理論家的靈光乍現(xiàn)。格里凡的序言提出一種概念:“詩體的外在性”(l’extériorité du vers)。這里的“外在性”一語因為原文并無解釋,所以不容易把握。其實它指的是舊的詩律漸漸成為外在的、無用的束縛。詩人如果向內開拓,那么就要探尋一種真正的節(jié)奏。格里凡看到浪漫主義詩人的亞歷山大體,“仍舊是單調的”,而雨果則“打碎了束縛詩體的所有鎖鏈,給我們帶來絕對的自由”③Francis Vielé-Griffin, Les Cygnes.Paris: Alcan-lévy, 1886, pp.i-ii.。雨果只是格里凡的幻想,他并沒有給象征主義詩人帶來絕對自由的詩體。但雨果在節(jié)拍上的解放,給年青詩人們帶來鼓舞,也讓他們超越前人到達的領域,實踐更自由的形式。

除了拉弗格英年早逝,上面幾位年青的理論家之后基本上沒有停下探索的腳步,尤其是威澤瓦、卡恩和格里凡三人,他們在隨后幾年中一直站在象征主義自由詩理論的前沿。許多年青的詩人也先后受到吸引,加入到隊伍中來。這些人開始了對自由詩更進一步的思考。

二、自由詩創(chuàng)格的開始

就第二個片面認識而言,批評家們將自由詩理論理解得簡單了。自由詩理論并不僅僅是單純的形式解放,它是一種系統(tǒng)的思想,想重新解釋詩體以及形式的觀念。它包含三個必不可少的條件:第一,解放詩律的態(tài)度,第二,詩體的建設,第三,自由詩的命名。如果滿足第一個條件就視為自由詩理論,這實際上是抹殺了后面兩種條件的存在,就無法獲得真正的認識。1886年雖然有不少詩人提出了詩律解放的主張,甚至也開始了實踐,但是這只是自由詩理論的第一步。邁出這一步并不十分困難,甚至以詩律嚴謹著稱的巴納斯派詩人都可以接近這個目標。比如邦維爾(T.de Banville),他往往有一幅詩律衛(wèi)道士的面孔,但是他其實也反對嚴格的詩律,要求變化的形式:“要永遠地、不停地有變化;在詩中就像在自然中一樣,首要的、不可或缺的生命條件是變化①T.de Banville, Petit Traité de poésie fran?aise.Paris: Bibliothèque-Charpentier, 1903, p.263.邦維爾的這本書首版時間是1872年。當時邦維爾和魏爾倫都是巴納斯派詩人。。”解放詩律的目的,其實正是為了節(jié)奏的變化。但是沒有人會將邦維爾視作自由詩理論者,因為他并不具備自由詩理論的后面兩個條件。

就第二個條件——詩體的建設——來說,自由詩理論必須要尋找自由詩的本體特征。在自由詩理念最初開拓的時候,美學無政府主義發(fā)揮了巨大作用,但是形式的絕對自由并不能給自由詩真正的保障,因為這樣將會取消自由詩作為詩體的地位。換句話說,真正的自由詩將會有意識地節(jié)制美學無政府主義,既保留它,又限制它。其實自由詩的命名也暗示了這一點。自由詩(vers libre)一方面要求自由,“l(fā)ibre”這個形容詞含有從舊詩律中解放出來的意思;它另一方面還要具有詩體的地位,之所以用“vers”這個詞,而非“poème”,這是因為自由詩的本質不是在詩意上,而是在形式上。雖然打破了亞歷山大體,但是自由詩并不是散文,它還要尋找自身的詩體特征。詩體的建設,一方面要靠先鋒的自由詩理論家,比如威澤瓦和維爾哈倫1886年的理念有不少觸及到了這個問題,但另一方面,保守詩律家或者自由詩的反對者也是重要的塑造力量。這兩種理論家們擁有各自不同的武器,自由詩理論家往往利用音樂性,尤其是瓦格納的音樂理論,來建設自由詩的形式,而自由詩反對者們,大多依靠詩律的價值來批評自由詩。

威澤瓦一開始就沒有完全受美學無政府主義的影響,他是象征主義詩人中最早的瓦格納主義者。他主張的自由形式有新的規(guī)則:“根據在交響樂中它們暗示的情感復雜性的需要而使用”。(1886:163-164)引文中的“它們”指的是節(jié)奏和押韻等韻律要素,“交響樂”指的是瓦格納式的音樂旋律。威澤瓦想用瓦格納的交響樂的結構來代替舊的詩律結構。這也正是威澤瓦和迪雅爾丹創(chuàng)辦《瓦格納評論》雜志的一個初衷。威澤瓦這里并不是將詩比作交響樂,而是在詩中營造一個真正的交響樂,讓詩變成所謂的“語言音樂”。這種“語言音樂”在威澤瓦那里,成為詩的新的定義:“詩是一種語言音樂,旨在傳達情感。目前,我們大多數詩人因為忽略或者不關心這種高度的美學目的,熱衷于詩律這一貧乏的工作:他們用節(jié)奏和押韻圍繞著有時微妙但時常愚蠢的思想②Téodor de Wyzewa, “Les Livres.” La Revue indépendante, 3.8 (Juin.1887), pp.333-334.?!痹谠u價卡恩這種具有“語言音樂”的詩作時,威澤瓦明確指出,這種詩傳達的情感狀態(tài),是散文注意不到的。這是象征主義理論家中最早分析自由詩與散文不同的文獻。

維爾哈倫和威澤瓦一樣,也是從音樂性上來約束自由詩,但他的音樂性并不是來自交響樂的模式,而是來自一種“內在的音樂”。這種音樂只需要心靈向內探尋,表現(xiàn)在具體的形式上,則“必須要有節(jié)奏的語言”。(Verhaeren,1886:205)維爾哈倫在他的文章中強調“節(jié)奏”,這種節(jié)奏足以將自由詩與散文區(qū)別開來,但這種節(jié)奏是什么,文中卻沒有明確的答案。卡恩在這一點補充了維爾哈倫的空白??ǘ骶哂袃?yōu)秀的理論自覺意識,他曾在1912年對自由詩的問題回顧過。當他自問自由詩要不要有一種韻律時,他的回答是:“這毋庸置疑,因為這符合習慣,也緊守著傳統(tǒng)”①Gustave Kahn, Le Vers libre.Paris: Euguière, 1912, p.31.。雖然不同的詩人可能有不同的韻律,無法在短時間內統(tǒng)一這些韻律,但是詩人需要有一種新韻律的自覺。在1888年的《致布呂內蒂埃》那篇文章里,卡恩放棄了以往根據音節(jié)來劃分節(jié)奏單元的做法,提出一種新的節(jié)奏單元的定義:聲音和意義結合而成的綜合單元。這種單元具體表現(xiàn)在詩行中的元音和輔音上,它要求有語義的停頓,但也要求語音作為它的物質基礎??ǘ鬟@樣做,其實是想把意義原則引入到詩行的節(jié)奏中去。因為傳統(tǒng)詩律的原則是音節(jié)數量的原則,它是固定的,不容易打破。但一旦引入意義的原則,讓詩行根據意義的變化而變化,這樣詩行就有了伸縮度。卡恩對這種節(jié)奏寄寓了希望:“(它)將會允許所有的詩人構思他自己的詩歌,或者說,去構思他原創(chuàng)性的詩節(jié),去創(chuàng)造他自己的、個人的節(jié)奏,而非令他們披上早經剪裁的制服,迫使其僅僅成為輝煌前輩的學徒②Gustave Kahn, “A M.Brunetière?Théatre libre et autres.” La Revue indépendante, 9.26 (1888), p.485.?!?/p>

客觀來看,卡恩這篇文章提出的觀點有策略,但他對自由詩節(jié)奏的組織原則講得不夠清楚,比如自由詩的節(jié)奏運動持續(xù)性體現(xiàn)在哪里,變化體現(xiàn)在哪里,都未作回答。他的這種新的節(jié)奏單元,也能為格律詩所用,如果講不明白,那么這個理論是格律詩理論,還是自由詩理論呢?恐怕也會有爭執(zhí)。從卡恩在《風行》雜志上發(fā)表的自由詩《插曲》(“Intermède”)來看,這種詩節(jié)拍比較穩(wěn)定,但是節(jié)拍的構成多變,另外,詩行中的音節(jié)其實比較固定,往往是6音節(jié)、8音節(jié)和12音節(jié)。雖然與亞歷山大體相比,已經有了新的氣象,但是自由詩的節(jié)奏運動除了雙聲、半韻的音樂效果外,基本上仍舊停留在視覺上,并不成熟。無論如何,卡恩的理論還是給新生的自由詩帶來了依靠,自由詩也有了同格律詩一樣可供分析的節(jié)奏單元。

1888年的8月,卡恩再次對自由詩的本質特征進行了思考。這一次,他著重強調自由詩并不是格律詩和散文的雜糅,即是說,一會兒采用散文的形式,一會兒采用格律的樣式③Gustave Kahn, “Chronique.” La Vogue: Nouvelle série, 1.2 (Ao?t 1889), p.145.??ǘ鏖_出的是同樣的藥方,他堅持在節(jié)奏單元上建構自由詩,但仍然沒有給節(jié)奏單元的原則做出說明。除了有節(jié)奏單元以區(qū)別散文,卡恩還重復了早一年的做法:利用雙聲來聯(lián)結詩行。但是卡恩此時表現(xiàn)出了更好的詩體自覺。這種對自由詩的尚不成熟的認識,被羅尼(J.-H.Rosny)概括為“過渡期”,這個術語馬上讓人想到美國自由詩詩人威廉斯(W.C.Williams)提出的另一個術語“無形式的過渡期”④W.C.Williams, The Selected Letters of William Carlos Williams.Ed.John C.Thirlwall.New York: New Directions, 1957, p.129.。自由詩詩人有著“無形式”的焦慮,這種焦慮并不是要求一定有任何定型的樣式,而是要求在不定型的形式中存在著穩(wěn)定的原則。

1890年,格里凡在一篇答問形式的文章中也對自由詩的形式進行了反思,他認為自由詩利用語頓來建立詩行,這種語頓并不是傳統(tǒng)的音節(jié)數量決定的,而是靠“句子的邏輯分析”①F.Vielé-Griffin, “A Propos du vers libre.” Entretiens politiques & littéraires, 1(Mars 1890), p.9.。如果說卡恩在尋找自由詩的節(jié)奏單元,那么格里凡實際上是在思考自由詩的詩行和詩節(jié)。格里凡主張要根據語義關系來分出詩行,而詩節(jié)其實就是一個完整的句子。當然,分行并不是自由詩唯一的工具,格里凡還注意到自由詩的音樂要素,它們包括押韻、雙聲。格里凡在這一點上和卡恩站在了一起。

到了 1890年,卡恩和格里凡已經找到了結論性的答案,但是這種答案至少在自由詩反對者那里是不充分的。吉爾坎(Iwan Gilkin)指責卡恩的答案“毫無價值”,而格里凡的解釋正好表明“散文和偽自由詩是同一個東西”②Iwan Gilkin, “Le Vers libre.” Jeune belgique, 13.3(Mars 1894), p.138.。吉爾坎的批評表明自由詩面臨著現(xiàn)實的困境,它要想獲得更大的承認,就必須要與傳統(tǒng)詩律重新訂立某種盟約。馬拉美于是在這種背景下,適時地推出了他的自由詩理論。

雖然馬拉美一開始在自由詩運動中是置身事外的,但是隨著這一運動的不斷壯大,馬拉美也開始思考這種新的形式。他看到年輕的象征主義詩人們的詩律解放,并不是為了廢除亞歷山大體,而是“力求給詩篇帶來更多的自由空間,在澎湃的詩體中創(chuàng)造一種流動性、可變性”。(1945:868)這句話其實也是馬拉美自己的自由詩觀,他主張自由詩雖然可以打破亞歷山大體,但是又不離亞歷山大體。亞歷山大體給自由詩劃了一個更大的自由空間,足以不同于散文。雖然馬拉美給自由詩設立了一個形式原則,但是馬拉美其實也有破壞自由詩的一面。在他那里,自由詩成為亞歷山大體的新的運用方式。馬拉美并不是將自由詩從亞歷山大體中獨立出來,他用更靈活的詩律學吞并了自由詩。不過,如果拋開名相之爭,誰又能否認馬拉美的新亞歷山大體不是自由詩呢?1910年出現(xiàn)過一本《詩歌技巧評論》的書,該書找到了另一種節(jié)奏單元:節(jié)奏常量。節(jié)奏常量很像現(xiàn)代漢詩中的音組,穩(wěn)定的節(jié)奏常量和多變的其他音節(jié)組合成了詩行。這種節(jié)奏常量和馬拉美的亞歷山大體一起,給自由詩提供了一個穩(wěn)定的節(jié)奏原則。

三、自由詩的命名

雖然威澤瓦、卡恩很早就開始了建設性的工作,但是自由詩理論還要等第三個條件:自由詩的命名。一個事物擁有它的本質是從它有自己的名稱開始的。在此之前,它存在著,但未被理解。事物命名的過程,其實就是事物被理解的過程,它的特征、屬性通過名稱而得到抽象和固定。自由詩在未命名之前,它并不是一個獨立的詩體,它的特征還沒有固定下來。如果從詩律發(fā)展的視野來看,未命名的自由詩,其實只是格律詩的一種變體。它是寄生性的,要依賴格律詩才能存在,也通過格律詩才能理解。1886年的自由詩理念就是這樣。威澤瓦、卡恩、拉弗格雖然都開始解放詩律,但是他們對自己腦海中的詩體是什么樣子,并不完全清楚。這一點卡恩有很具體的體驗。他自19世紀70年代就開始了試驗,要尋求“一種個人的形式”,但是他并不知道方向在哪里,而是“滿腦子都是念想”,眼前“有一系列方案混亂地搖曳著”①Gustave Kahn, Symbolistes et Decadents.Genève : Slatkine, 1993, p.18.。雖然卡恩等人有反叛的勇氣,但是很難說他們當時真正有自由詩的概念。

在1886年之后的幾年中,出現(xiàn)過不少自由詩的名稱,這表明人們對這種詩體的認識,經歷了一個摸索的時期。威澤瓦在1887年10月刊發(fā)在《獨立評論》上的文章中,拈出“特別自由的詩歌形式”(la forme poétique très libre)的術語②Teodor de Wyzewa, “Les Livres.” La Revue indépendante, 5.12(Oct.1887), p.2.。這個術語一方面指出了它的形式的自由,另一方面也強調這是一種“詩歌”的形式,不是散文。威澤瓦承認這種形式與“有節(jié)奏的散文”沒有什么區(qū)別,但這樣說并不是真正認為自由詩就是散文,他注意到新的自由形式有音樂上的標準。其實,在這一年的5月,威澤瓦還用過另一個詞:“節(jié)奏自由的詩節(jié)”(strophes librement rythmées)。這個名稱也很好地概括出自由詩的特征,有不少理論家指出,自由詩的形式表現(xiàn)在整體的詩節(jié)上。威澤瓦表示這種詩節(jié)在節(jié)奏上“只合乎情感的規(guī)則”,它不同于散文的地方,在于其中有“特殊的音樂”③Téodor de Wyzewa, “Les Livres.” La Revue indépendante, 3.7 (Mai.1887), p.196.。威澤瓦所用的能指,雖然是描述性的,并不簡明,但是因為它的所指準確,因而是值得尊重的、有效的術語。

在這一年的 10月,比利時的《現(xiàn)代藝術》雜志發(fā)表一篇匿名的評論文章,很可能是維爾哈倫所作,因為這一時期他在該雜志上一直負責評論欄目。該文討論阿雅爾貝(Jean Ajalbert)的詩集時,發(fā)現(xiàn)其中有些詩并沒有遵守格律,于是維爾哈倫表明:“我們完全認可代替致命的亞歷山大體的自由節(jié)奏”④Anonymat, “Sur les tatus.” L’Art moderne, 43(23 Octobre 1887), p.342.。從后文舉出的卡恩、拉弗格的詩作來看,這里所說的“自由節(jié)奏(le rythme libre)”指的就是自由詩。維爾哈倫的這個術語,雖然說出自由詩的特征,但是沒有涉及詩體地位。

卡恩的探索也在繼續(xù)。他在1888年1月的《獨立評論》中討論邦維爾的喜劇《親吻》??ǘ髡J為該劇中的主人公皮埃羅是一個保守分子,“他鄙視自由詩和啞劇,以便服從嚴格的亞歷山大體⑤Gustave Kahn, “Chronique de la littérature et de l’art.” La Revue indépendante, 6.13(janvier 1888):137-138.?!边@里所用的就是后來通行的自由詩(vers libre)。比耶特里在討論自由詩時,認為這個名稱要到1889年才出現(xiàn),這是法國目前比較權威的判斷。(Biétry:20)但是這個判斷明顯比實際的情況晚了一年多。卡恩的自由詩指的是象征主義的解放形式,而非拉封丹使用的另一個術語“自由的詩行”(vers libres)。兩個術語雖然非常像,只是多一個“s”或者少一個“s”的問題,但意義差別很大。拉封丹的“自由的詩行”,是每個詩行都嚴格講究詩律規(guī)則,但是可以把不同詩體的詩行拿過來,因而組合成參差錯落的詩節(jié)。它不是一種新詩體,而是舊詩體的新用法,歸屬于格律詩。因而這個術語的“vers libres”不能譯作“自由詩”,只能稱作“自由的詩行”。但是象征主義的自由詩,詩行不是分離的,而是統(tǒng)一的,詩行和詩節(jié)構成了一個獨立的整體,所以它有詩體的地位,可以稱作“自由詩體”,簡稱“自由詩”。卡恩將拉封丹的那個詞的“s”去掉,并不是形式上的微調,而是意義上的大改。它承認了一個詩體的誕生。

卡恩的這個詞,并沒有引起象征主義詩人的注意。法國有一個刊物叫做《頹廢派》(Le Décadent),是頹廢派詩人的重要刊物。莫斯(Jules Maus)在該刊的12月號的一篇文章中注意到了卡恩新造的這個術語。莫斯指出一些批評家“指責卡恩使用自由詩(vers libre),無疑忽略了拉封丹重視這種詩體,也使用過它①Jules Maus, “Chronique des Lettres.” Le Décadent, 3.24(1 Décembre 1888), p.6.?!蹦惯@里將拉封丹的“自由的詩行”與卡恩的自由詩弄混淆了,但他使用的術語來自卡恩。不能怪罪莫斯不理解這個術語的意義,即使卡恩本人也還在猶豫。卡恩1888年的《致布呂內蒂?!芬晃膿Q了新的術語,卡恩說:

舊詩區(qū)別于散文的地方,在于一種安排方式;新詩希望憑借音樂來區(qū)別它,在自由的詩中我們尋找亞歷山大的詩行或詩節(jié),這可能很棒,但在這種情況下,它們在自己的位置上并不排斥更加復雜的節(jié)奏……(“A M.Brunetière”:485)

這里出現(xiàn)了新詩(la nouvelle poésie),它與舊詩(l’ancienne poésie)相對。新詩是一個意義很寬泛的詞,許多時候新寫的詩也稱為新詩。另外,這里的術語“詩”是偏于內容上的,與詩體的關系不大,因而新詩這個詞只是一種泛稱,并不是自由詩真正的名字。這句話中還有一個詞“自由的詩”(un po?me libre),如果不查原文,很容易將這個詞誤作“自由詩”。其實句中“自由的詩”指的是“形式自由的某首詩”的意思。這里的詩“po?me”指的是具體的詩作,與詩體沒有關系。卡恩似乎偏好這個“自由的詩”的術語。1889年7月,???年的《風行》雜志又復刊了??ǘ髟凇陡孀x者》中表示:“《風行》現(xiàn)在的合作者期望定義、維護他們的自由的詩(Poème libre)、戲劇、小說和個人批評的理想”②Anonymat, “Avertissement.” La Vogue: Nouvelle série, 1.1 (Juillet 1889), p.1.這個《告讀者》一文并沒有署名。因為卡恩是這個雜志的主編,是該刊的總批評家,因而這篇文章當出自卡恩。。比利時的《現(xiàn)代藝術》雜志注意到了這篇文章,于是這個詞和《告讀者》一文的其他內容被《現(xiàn)代藝術》轉載。2個月后,另一個比利時的雜志《少年比利時》也對該文作了轉載。由于《告讀者》一文流傳相對廣一些,這也就被批評家們當作自由詩術語的起點。比如《新普林斯頓詩歌與詩學百科全書》的自由詩辭條,就把法國自由詩術語的使用上溯到卡恩的這篇文獻③Donald Wesling and Eniko Bolloba?, “Free Verse.” The New Princeton Encyclopedia of Poetry and Poetics.Ed.Alex Preminger and T.V.F.Brogan.Princeton: Princeton UP, 1993, p.425.。這其實犯了一個錯誤,因為卡恩這篇發(fā)刊詞雖然所指可以算作自由詩,但能指并不是自由詩。

自由詩這個術語真正的固定,還要靠其他理論家的攜手。1889年7月,比利時的《瓦隆》(La Wallonie)雜志刊發(fā)了吉爾(René Ghil)的一封信,吉爾認為自由詩(vers libre)是亞歷山大體的簡化或者新變④René Ghil, “Une Réponse.” La Wallonie, 4.6 (Juillet 1889), p.243.。目前還不清楚吉爾這里的術語源自卡恩,還是自出機杼,但一個可能的假設是,吉爾參照了當時流行的另一個術語自由戲?。↙e Théatre libre)。自由戲劇是1887年在巴黎出現(xiàn)的一場戲劇形式,它旨在沖破傳統(tǒng)的戲劇規(guī)則。當時不少象征主義的期刊發(fā)表過有關自由戲劇的作品或者討論。象征主義詩人比照自由戲劇給自己的詩體試驗起一個自由詩的名字,是順理成章的。實際上,1888年卡恩的《致布呂內蒂?!芬晃模€有個副標題,副標題就是《自由戲劇及其他》,這表明自由戲劇對卡恩有心理上的示范作用。卡恩1888年1月使用的自由詩術語,有可能比照了自由戲劇。吉爾這封信中自由詩的命名,也有可能參考了自由戲劇。

格里凡在自由詩命名的固定上,發(fā)揮了更大的作用。1889年11月,一位叫托姆(Alaric Thome)的人在《藝術與批評》雜志上發(fā)表《象征主義詩人們》一文,文中說:“邦維爾先生,盡管不敢實踐自由詩(vers libre)的原則,但已經主張了‘詩體的解放’①Alaric Thome, “Les Poètes Symbolistes.” Art et Critique, 26 (23 Novembre 1889), p.403.?!边@是最早的法國自由詩發(fā)生史的文章。文中回顧了從邦維爾、魏爾倫,再到幾位自由詩詩人的發(fā)展歷程。就形式來看,拉弗格、卡恩、雷尼耶(Henri de Régnier)的自由詩技巧得到了比較細致的分析。這篇文章與格里凡有什么關系呢?托姆正是格里凡的化名??赡芤驗楦窭锓惨彩俏恼乱峒暗南笳髦髁x詩人之一,采用化名是為了避嫌,更便于從詩史的角度打量自由詩。法國學界對這篇文獻關注不多,所以并不清楚托姆身份的真相②拙著《英美自由詩初期理論的譜系》一文,因為疏于考證,也犯了錯誤。拙著不但將《象征主義詩人們》看作是“法國自由詩術語的第一次使用”,還認為格里凡后來“采用了托梅的術語”。參見《英美自由詩初期理論的譜系》,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8,第53頁。。實際上,格里凡本人在1890年3月的一篇文章中揭開過謎底。格里凡表示,他在寫作“稱作《象征主義詩人們》的一篇特別草率的文章期間”,收到了讀者的來信;他還說那篇文章“是我的觀點的很不充分的表達”。(1890:3)

確定了格里凡的作者的身份,也就可以再次審視格里凡在自由詩理論建設中發(fā)揮的作用了。他不僅是最早的自由詩理念的提出者之一,在自由詩的創(chuàng)格上,在自由詩的命名上,他都有重要的貢獻。還有一個問題需要思考,格里凡的自由詩術語來自何處?是參照卡恩幾年前的提法,還是借鑒了自由戲?。康涎艩柕ぴ泦栠^格里凡這個問題,格里凡在回信中說:

我承認我借助了羅馬典禮上所用贊美詩的重音音律,原因可能是我一直懷有主調音樂的興趣。簡言之,從我最初的抒情作品開始,我采用了“拉丁自由詩”(vers libre latin)的形式……③édouard Dujardin, Les Premièrs poètes du vers libre.Paris: Mercvre de France, 1922, pp.69-70.

這段話很清楚地說明,格里凡的術語,來自“拉丁自由詩”。在1890年3月的這篇叫做《關于自由詩》(“A Propos du vers libre”)的文章里,格里凡讓自由詩第一次以標題的形式出現(xiàn)在雜志上。它表明自由詩的術語已經具有一定的正式性。

馬拉美注意到了年輕的象征主義詩人們使用的新術語。他在 1892年的一篇文章中指出“就自由詩而言,所有的創(chuàng)新性都確立起來了”①Stéphane Mallarmé, “Vers et musique en france.” Entretiens politiques & littéraires, 4.27(Juin 1892), p.239.。但是有點保守的馬拉美不太喜歡“自由”這個詞,他給自由詩另起了一個名字:“多形態(tài)詩”(vers polymorphe)。這個命名是從詩行著眼的,如果揣摩馬拉美的本意,他是想將自由詩的詩行看作是亞歷山大體的增損,因而顯現(xiàn)不離亞歷山大體的多種形態(tài)。馬拉美的文章很快就在《少年比利時》雜志上得到回應。吉爾坎將馬拉美的“多形態(tài)詩”又改作“小調”(la mélopée)②Iwan Gilkin, “Petites etudes de poétique fran?aise.” Jeune belgique, 11.9(Sep.1892), p.335.。吉爾坎是一位巴納斯詩人,而自由詩詩人是巴納斯詩人的大敵。吉爾坎對自由詩及其理論感到失望,認為“多形態(tài)詩”并不存在,它只是低劣的散文。吉爾坎否定自由詩,其實是否定自由詩背后的形式無政府主義:“我們受到頹廢的無形式主義的侵犯”。(Gilkin,1894:140)吉爾坎忘了使用自己的術語“小調”,他對自由詩的批評,正宣傳了自由詩,因為他的這篇文章的標題就叫做《自由詩》。

1892年之后,威澤瓦、莫克爾、雷泰等人都開始使用自由詩這個術語。雷泰在 1893年也發(fā)表一篇題作《自由詩》(“Le Vers libre”)的文章,促進了這個術語的流行。1895年,馬拉美在《音樂與文學》中恢復了自由詩的舊稱。雖然魏爾倫像吉爾坎一樣反對自由詩,但是他也接受了這個術語。到了19世紀90年代中后期,自由詩在術語上就得到了普遍的認可。

四、結語

雖然象征主義的自由詩理念,早在 1886年就已出現(xiàn),但是象征主義理論并不是一蹴而就的。一開始作為美學無政府主義的構成部分,它從屬于更大的思潮。從發(fā)揮作用的詩人來看,自由詩首先在威澤瓦、維爾哈倫、拉弗格、卡恩等無政府主義者那里埋下了形式反叛的種子;隨后自由詩開始了創(chuàng)格運動,自由詩不再是格律詩的反面,而是漸漸被塑造成一種新的詩體。在自由詩創(chuàng)格的過程中,隨著新詩體的概念的漸趨成形,自由詩也開始了命名。自由詩出現(xiàn)穩(wěn)定的命名,標志著它詩體地位的確立,也標志著自由詩理論的真正誕生。

如果硬要給自由詩理論設立一個起點,這個起點不可能是 1886年。因為這一年自由詩理論還是一個萌芽,詩人們并不清楚什么是自由詩,也不確定形式解放的方向。這個起點應該是 1887年,這一年不但出現(xiàn)了對詩體建設的思考,而且自由詩也開始命名了。但1887年只是自由詩理論的初步顯現(xiàn),它還只是蓓蕾,而非盛開的花朵。隨后的二年是該理論的關鍵發(fā)展期,其中卡恩1888年給自由詩的命名,最終固定下來,成為通行的名稱。自由詩理論真正邁向成熟,應該是在19世紀90年代中后期。這種判斷有兩個依據。第一,象征主義詩人們基本上已經出版了自由詩的集子,比如莫雷亞斯1891年出版了《熱情的朝圣者》(LePèlerinpassionné),格里凡1892年出版了他的新版《天鵝》(LesCygnes),1897年卡恩出版了他的《最初的詩》(DerniersVers)。第二,成熟的理論和歷史著作也開始產生。1894年,莫克爾出版他的專著《象征主義的美學》,集中討論了雷尼耶和格里凡的自由詩技巧。卡恩1897年《最初的詩》的序言,是一篇專論自由詩的文章,對自由詩的起源和形式特征都作了總結。1899年,一位年輕的象征主義理論家古爾蒙(Rémy de Gourmont)推出了他的《法語的美學》,書中有專門的章節(jié)討論自由詩問題。隨著自由詩理論的確立,這種理論也漸漸由第一代理論家轉移到了第二代理論家手里,古爾蒙就是第二代理論家的代表。

至于誰是第一位自由詩理論家這個問題,它本身并不是個問題。自由詩理論并不是哪個人的獨創(chuàng),而是集體的合力。如果硬要給出一個答案,那么第一位自由詩理論家應該是威澤瓦。這樣說并不是抹殺卡恩、拉弗格的功勞??ǘ鞯热俗鳛榉▏杂稍姵跗诶碚摰闹饕岢?,為自由詩理論的真正確立,做了許多重要的基礎工作,應該得到尊敬,但威澤瓦明顯要比他們略早一點。雖然作為一個必然的詩學事件,即使沒有威澤瓦,沒有卡恩和格里凡,自由詩理論仍舊會發(fā)生,但是也要看到,正是這些富有進取心的詩人、理論家的自覺努力,自由詩理論才成為事實。就這個視角來看,自由詩理論也并非不是源自個人的主觀創(chuàng)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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