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 云 剛

(常州工學(xué)院 人文學(xué)院，江蘇 常州 213022)

關(guān)于莊子與儒家思想的關(guān)系，司馬遷早有評論：“故其著書十余萬言，大抵率寓言也。作《漁父》《盜跖》《胠篋》，以詆訿孔子之徒，以明老子之術(shù)……用剽剝?nèi)濉⒛?，雖當(dāng)世宿學(xué)不能自解免也?！盵1]2594-2595然而，在《莊子》中，他是怎樣“詆訿孔子之徒”“剽剝?nèi)濉⒛钡哪?？這就涉及《莊子》對儒家思想的批判與繼承問題。

其實，《莊子》接受了孔子以及儒家的一些哲學(xué)范疇，但是，對于這些范疇的觀點卻并不是全盤接受的。對于《莊子》“仁”的哲學(xué)觀念，晁福林認為，除了《讓王》篇外，《莊子》主要“從天道的角度進一步批判儒家的仁義理論”[2]。莊子以冷眼面對戰(zhàn)國社會時局，在繼承前人思想的基礎(chǔ)上，提出自己對于儒家哲學(xué)范疇的看法。“仁”是孔子的核心思想之一，也是《莊子》批判儒家最集中的地方。這里主要從《莊子》對“仁”的批判與繼承，分析《莊子》的“仁學(xué)”思想。

一、對儒家“仁學(xué)”思想的批判

在批判儒家“仁”的思想時，《莊子》很多時候是把“仁義”放在一起加以批判的。具體批判的論點如下。

(一)“仁義”本非自然之人情

首先，《莊子》認為，對于自然人情來說，仁義是多余而無用的?！恶壞础吩唬骸岸喾胶跞柿x而用之者，列于五藏哉！而非道德之正也……多方駢枝于五藏之情者，淫僻于仁義之行，而多方于聰明之用也?！盵3]317(1)郭慶藩《莊子集釋》，中華書局2016年版，以下凡引《莊子》皆出自此版本，不一一標(biāo)注?！肚f子》以駢拇、枝指為喻，從人們生活中的實例出發(fā)，進而推演出其批判之中心命題：“仁義非人情之自然本性?！遍_宗明義，提出自己的見解。對于被批判的仁義，《莊子》認為，自三代以下，無不受其侵害?！恶壞础吩疲骸耙馊柿x其非人情乎！彼仁人何其多憂也？……故意仁義其非人情乎！自三代以下者，天下何其囂囂也？”在《莊子》看來，仁義本非人的自然本性，因此不必為之奔波競走。儒家以仁義為政治理想，汲汲奔走于諸侯之間，三代以后更是互相諂奸詆毀，就顯得非常不合時宜。

其次，“仁義”妨害道德，使天下困惑。《駢拇》曰：“屈折禮樂，呴俞仁義，以慰天下之心者，此失其常然也……則仁義又奚連連如膠漆索而游乎道德之間為哉，使天下惑也！”鉤、繩、規(guī)、矩、約、膠、漆都是損害道德本性的，有損天下之常態(tài)，這是眾所周知的。而作為無形的繩索、規(guī)矩，仁義也有損人的本性道德，這一點卻很少被指出來。因此，《莊子》認為，自從有了仁義，天下人都不知道順應(yīng)本性去生活，反而亦步亦趨，邯鄲學(xué)步，擾亂自然之道。

最后，仁義之說只是自說自話的一腔美好愿望，而不是本真之道德人情?！恶壞础吩唬骸扒曳?qū)倨湫院跞柿x者，雖通如曾史，非吾所謂臧也……吾所謂臧者，非所謂仁義之謂也，臧于其德而已矣；吾所謂臧者，非所謂仁義之謂也，任其性命之情而已矣……余愧乎道德，是以上不敢為仁義之操，而下不敢為淫僻之行也。”在儒家看來，盜跖乃天下之大盜，不尊諸侯父兄，獨立為王；而曾子、史鰍則是仁義的化身，是倫理道德規(guī)范的代表。從《莊子》立論的基礎(chǔ)看，盜跖與伯夷都是殘生傷性的代表，都沒有遵從本性之人情道德。至少從這一點來看，他們是一樣的。儒家所謂的道德理想不攻自破，因為仁義之學(xué)只是一個理想，并不是與生俱來的本真人情。

綜上可知，從自然之人情來看，仁義并不是生來就有的，而是后天不斷強化訓(xùn)練而形成的，故《駢拇》一篇重在批判這一點。崔大華說：“莊子理想人格的精神境界是自然性質(zhì)的，莊子的人生追求是個人精神的對超越世俗的本然的自覺的返歸?！盵4]207正是由于自然主義的人格理想，故而他對后天加諸身上的規(guī)范和約束都是反對的。

(二)“仁義”攖人心性

第一，《莊子》認為，仁義既然并非天然之人情，一旦鍛煉形成，必然損害人心，擾亂本性?！洱R物論》曰：“自我觀之，仁義之端，是非之涂，樊然淆亂，吾惡能知其辯！”仁義如同是非一般，擾亂世人的心性，故《莊子》從自身體會出發(fā)，對它們加以批判?！洞笞趲煛分幸舛右娫S由，許由曰：“夫堯既已黥汝以仁義，而劓汝以是非矣，汝將何以游夫遙蕩恣睢轉(zhuǎn)徙之涂乎？”透過“黥”與“劓”兩字，感受到的是滿滿的血腥氣與疼痛感，仿佛真有一把刀來雕刻皮肉骨髓一般。而仁義與是非就是這樣的兩把刀，它們削平人性中充滿個性自由的特征，使他們無法自由地跟隨本性生存，更不能逍遙游世。

第二，仁義使人疲于奔命，殘生傷性?！恶壞础罚骸胺蛐』笠追剑蠡笠仔?。何以知其然邪？自虞氏招仁義以撓天下也，天下莫不奔命于仁義，是非以仁義易其性與？”自三代以下，圣人首倡“仁義”治天下，而天下人無不疲于奔命，忙于仁義，反而損害了自然之本性。《漁父》中，客認為孔子：“仁則仁矣，恐不免其身；苦心勞形以危其真。嗚呼，遠哉其分于道也！”雖然承認孔子的仁，但這種仁是以苦心勞形為代價的，且仁的結(jié)果是損害了自然的真性。因此，客對“仁義”不以為然。

第三，《莊子》從社會發(fā)展的歷史中，總結(jié)了仁義對于社會的傷害?！对阱丁吩唬骸拔粽唿S帝始以仁義攖人之心，堯舜于是乎股無胈，脛無毛，以養(yǎng)天下之形。愁其五藏以為仁義，矜其血氣以規(guī)法度……于是乎喜怒相疑，愚知相欺，善否相非，誕信相譏，而天下衰矣?！睆狞S帝到堯、舜、禹、孔子、曾、史，一代代的人為了追求仁義而耗盡生命，但造就的天下卻是戰(zhàn)國紛爭。莊子生于亂世，從社會現(xiàn)狀出發(fā)，看到普天之下的百姓生存之艱難，也目睹圣人追求仁義所帶來的悲慘結(jié)局，故而從歷史發(fā)展的角度批判仁義。當(dāng)然，莊子的“社會退化論”是從道德、民風(fēng)的角度總結(jié)的，他并沒有看到社會發(fā)展過程中的歷史進化。

第四，《莊子》借老聃來批判孔子的“仁義”觀點?！短斓馈菲?，孔子往見老聃，申說“十二經(jīng)”以闡發(fā)自己的觀點，老子認為其說“大謾”，只想知道其“大要”，孔子說自己的主要觀點是仁義。老聃接著問仁義是人之性邪？孔子回答說仁義是人之本性，君子無不以仁義為追求。于是老聃提出自己的觀點：“夫子亦放德而行，循道而趨，已至矣；又何偈偈乎揭仁義，若擊鼓而求亡子焉？意，夫子亂人之性也！”老聃的批判是從三個方面展開的：一，無私之兼愛也是一種自私的觀點。二，老聃認為，天地有常，但這個常并不是仁義。三，人生世上，最好遵循道德而行。不必苦心孤詣地倡導(dǎo)仁義，像敲鑼打鼓地尋找逃亡的人一樣。這些所謂的仁義，都是亂人之本性而已。這里“重言”藝術(shù)手法的使用，目的當(dāng)然是為了凸顯自己的觀點，增強說服力。

總之，在《莊子》看來，仁義違反了人的本性，攖亂人心，苦心勞形。不管從歷史發(fā)展的角度，還是從圣人分析的角度來說，都是如此。

(三)“仁”易偽

在孔子的思想中，“禮”與“仁”處于相同的地位?！肚f子》認為，禮容易偽裝，同樣地，仁也是可以偽裝的。《徐無鬼》曰：“君雖為仁義，幾且偽哉！”武侯的行事作為，雖有意向仁義的標(biāo)準靠攏，但在徐無鬼看來，這都不過是偽裝而已，一語道破仁義在后世的弊端。

戰(zhàn)國之士人為追求自己的理想，紛紛選擇諸子百家之學(xué)術(shù)，而紛紛然擾亂天下。其中仁義之士人則夙興夜寐以繼之，“馳其形性，潛之萬物”?！缎鞜o鬼》曰：“仁義之士貴際?！弊鳛橐环N學(xué)說，儒家的仁義思想在于有為之政，為了禮樂文化、仁政等拋頭顱灑熱血，有些人為了仁義而仁義，甚至大義滅親、以理殺人等事情層出不窮。但這樣的標(biāo)準一旦擺出來，人們就可以人為地制造假象，“偽孝”“偽忠”于是便在歷史上上演了。仁義虛偽的一面在歷史書上層出不窮，而《莊子》正是站在這個立場反駁仁義的。

(四)以“仁義”治天下之過

首先，在道家看來，萬事萬物的規(guī)則都是取法于道和自然的。所以在哲學(xué)層面上，道家講究道德至上，而儒家以仁義治天下則損害了道德。《馬蹄》曰：“及至圣人，蹩躠為仁，踶跂為義，而天下始疑矣……毀道德以為仁義，圣人之過也?！比柿x禮樂讓天下人疲于奔命，聲色情性都隨之繁亂不堪。《莊子》總結(jié)：出現(xiàn)這種現(xiàn)象，主要是因為圣人提倡仁義的過錯，因為道德樸素?zé)o知的自然狀態(tài)被打破。郭象注曰：“知則離性以善也?！奔词鞘ト酥^的理想。而成玄英的觀點則更進一步說出《莊子》的道德追求：“既無分別之心，故同乎無知之理?！薄对阱丁穭t重申《老子》的“絕圣棄智，而天下大治”思想以抵制仁義：“吾未知圣知之不為桁楊椄槢也，仁義之不為桎梏鑿枘也，焉知曾史之不為桀跖嚆矢也！故曰：絕圣棄知，而天下大治。”重建道德秩序，以消解仁義治理天下的過失，這就是《莊子》的政治追求。這在書中出現(xiàn)很多次，《馬蹄》曰：“及至圣人，屈折禮樂以匡天下之形，縣跂仁義以慰天下之心……此亦圣人之過也。”與上文可以相互印證。

其次，《莊子》沿著儒家的仁義理想，想象出一個驚恐萬分的未來，從而否定仁義?！缎鞜o鬼》曰：“夫堯，畜畜然仁，吾恐其為天下笑。后世其人與人相食與！……愛利出乎仁義，捐仁義者寡，利仁義者眾。夫仁義之行，唯且無誠，且假乎禽貪者器?！眹迸c許由的對話即以許由逃離堯的仁義之政開始，凡事皆有兩面，《莊子》借許由之口道出仁義的消極一面。提倡“仁”與“義”對于重建社會道德、民風(fēng)，確有其好的政治影響，但同時也會導(dǎo)致無窮的遺患，甚至造成“人與人相食”的慘劇，因為人們愛之、利之，但很難為此付出，更重要的是以個人的仁義與愛、利而行，以一個人的意志加在天下人的身上，以自己的情性揣度天下的情性，則必然會殘賊天下人。從更高的哲學(xué)層面上說，仁義只是一種統(tǒng)治之“器”，人人都可以模仿偽造的“器”，而非“道”。所以許由聽說堯以仁義治天下，立刻就逃走了。

最后，既然圣人可以用仁義治天下，盜賊也可以用仁義構(gòu)建“盜之道”。有時候《莊子》退一步承認仁義可以治天下，然后順著這條思路找到反面證據(jù)，得出與圣人理想背道而馳的結(jié)論，這樣《莊子》的觀點則不證自明了?！睹l篋》曰：“夫妄意室中之藏，圣也；入先，勇也；出后，義也；知可否，知也；分均，仁也。五者不備而能成大盜者，天下未之有也。由是觀之，善人不得圣人之道不立，跖不得圣人之道不行。”這無疑是一段絕妙的諷刺之文！在圣人看來是至高無上、備受尊崇的仁義，卻成為盜賊的盜竊手段，絕妙之轉(zhuǎn)折讓人們讀來不禁大笑?，F(xiàn)在仔細品讀這一段文字，卻發(fā)現(xiàn)《莊子》說的不無道理，儒家的圣、勇、義、知、仁恰巧成為大盜、巨盜的手段與方法，而且盜跖用親身體會與經(jīng)驗證明了這一命題的正確性。仁義的追求是相同的，一個想要天下大治，一個想要成為江洋大盜，結(jié)論與儒家的設(shè)想恰巧背道而馳。以子之矛，攻子之盾，《莊子》的批判思維與現(xiàn)代數(shù)學(xué)上的反證法有異曲同工之妙。在此基礎(chǔ)上，《莊子》進一步得出結(jié)論：以仁義治天下不過是給盜賊提供一種盜竊手段而已?！睹l篋》曰：“雖重圣人而治天下，則是重利盜跖也……為之仁義以矯之，則并與仁義而竊之。何以知其然邪？彼竊鉤者誅，竊國者為諸侯，諸侯之門而仁義存焉，則是非竊仁義圣知邪？”斗、斛、權(quán)、衡、符、璽本來都是為了建立一套行之有效的規(guī)章制度的，一旦這些規(guī)章制度都被盜賊竊用，那本來的作用也就會適得其反，以仁義之治天下也不過如此。《莊子》批判仁義，更從制度層面論證其作為統(tǒng)治工具并不是長行不變行之有效的，仁義僅僅是一種統(tǒng)治之“器”，仁人與盜賊都可以使用，因此，對比于“道”，仁義仍是幼稚不堪的。

綜上所述，《莊子》根據(jù)戰(zhàn)國時代背景與社會生活，從血淋淋的歷史與經(jīng)驗中看到了“仁”以及“仁義”所帶來的種種矛盾與苦難。于是從仁非性情之本然、仁義攖亂人心、仁易偽以及以仁義治天下之過等幾個方面，批判了儒家的“仁”的思想。

二、《莊子》“仁”的觀念

儒家的“仁”在《莊子》中雖然處于被批判的地位，但這并不是說它一文不值，沒有任何價值。其實莊子對“仁”的看法，也就是他對“人”的認識[5]?！肚f子》重新定義了這個儒家的哲學(xué)范疇，使“仁”帶有道家的特質(zhì)、道的精神。

(一)虎狼亦仁，至人無親

儒家認為：“仁者人也，親親為大?！盵6]28仁者，“愛人”[7]511?！翱思簭?fù)禮為仁。”[7]483這都說明儒家所說的“仁”，主要是針對人來說的。但《莊子》中的“仁”則要更開放一些，它把“仁”的論證推到整個自然萬事萬物?！短爝\》商大宰蕩與莊子討論是什么仁，莊子提了三個觀點，依次闡發(fā)自己對于“仁”的看法?！盎⒗?，仁也。”“父子相親，何為不仁？”“至仁無親?！贝笤资巻柕氖恰叭省保f子劈頭就說“虎狼，仁也?！斌@駭了問者與讀者，虎狼都是人人所共知的兇猛野獸，而莊子竟然認為作為動物的野獸也是“仁”。其實這個解釋中“父子相親”的補注非常關(guān)鍵，這里面就牽涉到一個問題：仁是分對象的：虎狼吃人、吃家畜，是兇惡至極的；另一方面，虎狼對自己的子女也是慈愛、呵護的，從這個角度來說，虎狼也是仁的。最后，莊子總結(jié)說：“夫孝悌仁義，忠信貞廉，此皆自勉以役其德者也，不足多也。”但這個“無親”并不等于“不孝”，因為“至仁”是很難用“孝”來解釋的。孝悌仁義、忠信貞廉都不過是德的構(gòu)成之一，并不能代表德，而至仁之德卻是一個更高層次的范疇，更原始，也更有價值和意義?！爸寥省笔堑赖囊环N傳承，它所闡發(fā)的道理適用于整個自然界，具有更深層的關(guān)懷意識。陳鼓應(yīng)也說：“仁心流溢愛意普施，則無所偏頗，無親疏之別，人人浴于相親互愛的情境中，則孝悌仁義自然行于其中，而沒有標(biāo)舉的必要。”[8]294-295在一定程度上，《莊子》消解了“仁”的原始意義，重新定義了“仁”的意義和價值?！肚f子》借用儒家的“仁”這個哲學(xué)范疇，闡發(fā)出帶有道家哲學(xué)精神的意義。

《莊子》在多處論證“至仁無親”這個命題?！陡３吩唬骸爸寥薀o親，至信辟金?！倍?，《莊子》并非僅論證了有關(guān)“仁”的說法，它還重新定義了儒家的“禮”“義”“知”“仁”“信”等一套哲學(xué)范疇，從而改造儒家思想，使它們披上道家精神的外衣。

(二)道貴于仁

首先，《莊子》認為，我們所能尊為師的只有“道”，而“仁”不過是低一層次的范疇而已。《天道》曰：“吾師乎，吾師乎！齏萬物而不為戾，澤及萬世而不為仁，長于上古而不為壽，覆載天地刻雕眾形而不為巧，此之謂天樂。”《莊子》中所師之道是最高的哲學(xué)范疇，是人們生活在世界上的行為指導(dǎo)原則，是人們?nèi)》ǖ膶ο蟆６蕝s不足以評價道的境界，它與戾、壽、巧等不可以相提并論，并不是一種放之四海而皆準的原則與規(guī)范。從這個角度說，道貴于仁。

其次，《莊子》還對天、道、仁、義、是、非等哲學(xué)范疇進行排序?！短斓馈吩唬骸笆枪使胖鞔蟮勒?，先明天而道德次之，道德已明而仁義次之，仁義已明而分守次之，分守已明而形名次之，形名已明而因任次之，因任已明而原省次之，原省已明而是非次之，是非已明而賞罰次之。賞罰已明而愚知處宜，貴賤履位，仁賢不肖襲情?！币簿褪钦f，只有上一個境界的哲學(xué)范疇被破壞之后，才開始出現(xiàn)新的更低層次的追求，天、道德、仁義是依次出現(xiàn)并被提倡的。從“道”的視角，《莊子》看到了社會是“道”的離場而“仁義”的興起，是一種典型的道德退化論。故仁義不如“道”。

最后，《莊子》以道為最高的哲學(xué)范疇，認為這是至人才能達到的境界。《天道》曰：“夫道，于大不終，于小不遺，故萬物備……形德仁義，神之末也……通乎道，合乎德，退仁義，賓禮樂，至人之心有所定矣?！痹谇f子看來，要想達到至人的境界，必須對當(dāng)下種種紛繁的概念與規(guī)章有所取舍。本于道德而摒除仁義禮樂的影響，回歸樸素的本真狀態(tài)，這樣才符合莊子的理想追求。但從儒家的仁義禮樂文化，怎樣回歸到樸素的本真狀態(tài)呢？《漁父》曰：“且道者，萬物之所由也，庶物失之者死，得之者生。為事逆之則敗，順之則成。故道之所在，圣人尊之。”禮與仁可以通過敬與尊的行為實現(xiàn)，而尊敬之至，只有至人才能做到“下人”，才能真正擺低姿態(tài)。因為至人的言行是符合道的，是順著道的規(guī)律與準則的。子路莽撞不懂，所以不仁,非禮，與道不尊，作為老師的孔子尚且如此尊重有道之人，何況作為學(xué)生且有許多不足的子路呢？道之所貴，師之所在，必然尊敬有加，不管對方是什么身份、什么地位。于是，《莊子》樹立了“道”的絕對權(quán)威地位。

(三)“忘禮”“忘仁”以入道

首先，《莊子》批判儒家的仁義觀念，提倡更高意義上的“仁”，達到這種境界的最好方法是“忘”?？鬃酉蚶像酢巴其N”仁義，老聃曰：“夫仁義慘然乃憤吾心，亂莫大焉……泉涸，魚相與處于陸，相呴以濕，相濡以沫，不若相忘于江湖！”播糠時，若風(fēng)向急轉(zhuǎn)，或者逆風(fēng)操作，必然導(dǎo)致細糠瞇目而分不清東南西北；盛夏的晚上睡覺，若沒有蚊香、花露水等，必然會被蚊蟲叮咬而睡不好覺，這是盡人皆知的。而仁義之于人心也是同樣的道理。而提倡仁義會引發(fā)混亂、虛偽、詭詐等問題層出不窮。與其如此，不如忘記這些繁縟規(guī)章。于是，《莊子》以“相濡以沫”的例子結(jié)尾，生活化的語言讓原本生澀的哲學(xué)思想變成了人人都能看懂、聽懂的小故事，而《莊子》的思想觀點也不知不覺地滲透進讀者的心中。它旨在說明：人們對于仁義的所有努力不過是一廂情愿，與其操勞如此，不如相忘于江湖，各自逍遙。

其次，《莊子》所向往的至人之所以能逍遙游，是因為他們假托社會熟悉的“仁義”概念而行“道”之實。《天運》曰：“古之至人，假道于仁，托宿于義，以游逍遙之虛……古者謂是采真之游?！比柿x等觀念經(jīng)過儒家的闡釋與頌揚，已經(jīng)廣為流傳，且有強大的社會與思想影響力?！肚f子》在批判儒家的這些哲學(xué)范疇之后，對它們重新進行定義，并運用這些哲學(xué)范疇以進一步闡發(fā)自己的哲學(xué)觀念，最終使這些哲學(xué)范疇原本的意義有了發(fā)展、突破甚至反轉(zhuǎn)，從而轉(zhuǎn)化為自己的哲學(xué)概念。這樣做的效果可謂事半功倍，同時在一定意義上也反映了哲學(xué)發(fā)展的脈絡(luò)，即《老子》所謂“反者，道之動也”。

最后，如何實現(xiàn)儒家哲學(xué)范疇向道家轉(zhuǎn)化呢？有沒有那么一條修養(yǎng)辦法，可以讓普通人能夠在實踐中達到《莊子》所謂的“仁”的境界呢？《莊子》中就提供了一種修行方式，那就是“坐忘”?！洞笞趲煛罚?/p>

顏回曰：“回益矣?！敝倌嵩唬骸昂沃^也？”曰：“回忘仁義矣?！痹唬骸翱梢?，猶未也。”他日，復(fù)見，曰：“回益矣?！痹唬骸昂沃^也？”曰：“回忘禮樂矣?！痹唬骸翱梢?，猶未也?！彼?，復(fù)見，曰：“回益矣。”曰：“何謂也？”曰：“回坐忘矣?！敝倌狨砣辉唬骸昂沃^坐忘？”顏回曰：“墮肢體，黜聰明，離形去知，同于大通，此謂坐忘?！敝倌嵩唬骸巴瑒t無好也，化則無常也。而果其賢乎！丘也請從而后也。”

這一段對話雖短，但時間跨度比較長，且顏回修行之后，其境界不斷提升的過程是比較清晰的。首先需要明白的是這一段對話是按照時間順序發(fā)生的。作為孔子的學(xué)生，顏回以“忘禮樂”為進益，其實是對“為學(xué)日益，為道日損”的進一步發(fā)揮?！肚f子》認為，禮樂是外用的，所以第一層次便是忘記禮樂。第二階段，顏回“忘仁義”了。通過“忘仁義”，達到人性回歸與得道的目標(biāo)。仁義乃是內(nèi)在于內(nèi)心深處的情感，故而舍棄用之外，便從內(nèi)心尋找解放與自由。到第三階段，顏回“坐忘”了，孔子驚駭改容而請教。雖亂了儒家之所謂師門輩分，但在道家思想中，唯有道者才可以為師，余皆不足論也。這里所謂“坐忘”其實包括四個方面：一是“墮肢體”，即擺脫形體的拘束與限制；二是“黜聰明”，即舍棄聽覺、視覺等感覺器官帶來的影響；三是“離形去知”，即舍棄過往的知識，拋卻形體的拘束，達到精神的脫胎換骨，讓精神“游世”；四是“同于大通”，即讓精神追隨“道”的境界，甚至與道合二為一。在這里，精神修煉的方法是層層遞進的，《莊子》認為通過一套實踐的操作，可以達到它的哲學(xué)至高境界——道。在這個過程中，儒家的禮樂、仁義都不過是中間環(huán)節(jié)。而忘的目的“就是擺脫那些強加于人身上的限制，返回到真實的狀態(tài)，以游于造化之途”[9]99，“同于大通”。

三、結(jié)論

對于儒家“仁”的思想，《莊子》是持批判態(tài)度的?！肚f子》認為，“仁”并不是自然之情性，“仁”的標(biāo)準容易偽裝，儒家以“仁”治天下造成了太多的過錯?！瓣P(guān)注生命，思考人生，是《莊子》的核心所在；莊子的這種關(guān)注和思考，既帶著一份特殊的沉痛，又具有一種超人的智慧和達觀。”[10]但在批判之余，《莊子》也借鑒了儒家的哲學(xué)范疇，并把這些哲學(xué)范疇都融入自己的思想體系之中，讓“仁”等儒家思想成為修道的階段之一。同時，在人們熟悉的概念之上重建新的思想，也便于傳播且有助于人們的接受。

其實，除了駁斥與批判儒家的思想，《莊子》也發(fā)展了儒家思想。如“六經(jīng)”一詞即出自《莊子》。對于諸子百家的學(xué)說，《莊子》認為，它們最初都是一個源頭，“圣有所生，王有所成，皆原于一”。胡適也認為：“莊子的名學(xué)和人生哲學(xué)，都只是要人知道‘萬物皆一’四個大字?！盵11]300這個“一”經(jīng)過不同學(xué)派的演化，從而產(chǎn)生很多的形態(tài)?！短煜隆菲獙τ谥T子百家都有比較理性的評價，其總覽天下學(xué)術(shù)，并從學(xué)術(shù)史的角度出發(fā)，進而提出士人的最高追求：“內(nèi)圣外王”?！皟?nèi)圣外王”融合儒家與道家思想之精華，這一理想成為整個中華文化圈讀書人孜孜以求的最高理想，影響了整個中華文化圈的心理與品德，這是《莊子》改造儒家思想所作出的重要貢獻。即李澤厚所說的“儒道互補”：“老莊道家是孔學(xué)儒家的對立的補充者?！盵12]54崔大華也指出：“‘道’和‘仁’共同構(gòu)成中國哲學(xué)的完整境界?！盵4]13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