諳幕曉

One

寄宿學(xué)校通常在周五下午，整個學(xué)校就會變得異常安靜，留校過周末的同學(xué)寥寥無幾，也就是在那樣一個傍晚，風(fēng)帶著黏稠的炙熱，陽光還有些燙手。我去往飯?zhí)媒?jīng)過一片空地時，看到了他。

他在空地上玩著滑板，一個干凈利落地空中翻轉(zhuǎn)，夕陽的余暉打在他身上像是鍍了一層金。周圍一片寂靜，仿若我的腳步聲驚擾了他。突然“呼啦”一聲，空氣中蕩起了細(xì)細(xì)塵埃，他來到我跟前拿起滑板，說：“同學(xué)，一起吃個飯吧?！蔽覈樍艘惶?，半天沒反應(yīng)過來：“?。俊?/p>

他眼睛一眨不眨地問：“可以嗎？”我愣了愣，腦袋仍一片空白：“可……可以?！?/p>

“舍友們都回家了，一個人吃飯怪無聊的?！憋埾g，他像是在解釋。

這是我第一次和男生一起吃飯，怪尷尬的，好在他先開口打破了寂靜，于是我附和道：“我也是，本來打算打了飯回宿舍吃的?！闭f著我低頭扒拉了兩口飯，雞塊在我的筷子里夾起又滑落。

“那以后沒事，我們可以約著吃飯?！蹦猩黜X，倒是自來熟般爽朗。

“不用了吧！”我尷尬地笑笑，只想馬上逃離現(xiàn)場。

男生去買橘子汽水的間隙，我快速吃了幾口菜，在別人盯著看的時候，我佯裝優(yōu)雅實在特別累。他回來時，手里多了一瓶汽水遞給我。

我道了謝，起身去把剩余的飯倒掉，心里念著“原諒我吧雞塊們”，我寧愿餓著回去啃零食，也沒法待多半刻了，簡直太尷尬了。身后是男生著急的聲音，他說：“你吃這么快?。俊?/p>

對啊，我在心里回復(fù)。

“我叫時運恒，你叫什么名字?！彼p生喊，聲音在空蕩蕩的飯?zhí)美餆o比清晰。

“我叫佚名。”我笑著跟他招了招手，走出飯?zhí)谩?/p>

Two

沒想到我和時運恒的下一次相遇，很快就來了。

那天我閑著無聊，打開學(xué)校的貼吧，被頂置的一條“財校最美舍友如火如荼競選中”的帖子吸引，點進去，卻看到了一張我在舍友聚會KTV房里的側(cè)臉照。照片里我綁著高馬尾，穿著牛仔外套，昏暗的光線下竟呈現(xiàn)出朦朧美。

困惑之時，我的上鋪小姐拿著飯盒蹦跶著回到宿舍，她開心地說：“哎，你的照片在貼吧里大受歡迎，快去看看！”完全無視掉我怒火的雙眼，我不滿地說一句：“發(fā)我的照片也不和我說一聲?！?/p>

“你趕緊給自己多投幾票，不然后面的妹子要追上來了。”上鋪小姐說著便去洗飯盒。

而我也看到了照片下面的評論：“只有側(cè)臉不行的，我們要求看正臉”“把正臉發(fā)出來，讓我們都看看”……頭像標(biāo)有“小吧主”的人跳出來回復(fù)大家：“正臉我看過，大家放心投票吧，她是財校西施，無疑的?！?/p>

這個小吧主是誰呀，我翻了他所有的貼子，也找不出他的身份。但我卻看到最終被評選為“最美舍友”的獎勵：小吧主將帶其單車騎行松山湖一圈。我看著宿舍外面驕陽艷照，蟬叫囂著無比綿長的南方夏天，松山湖騎行確定不是個“懲罰”嗎，何況我為什么要跟個陌生人騎行，這真讓人欲哭無淚。

于是，我連忙在帖子后面回復(fù)一張我的照片，寫道：正臉在這，歡迎繞道！

圖片上的我，眼神暗淡，黑眼圈濃重，臉頰的兩邊是淡淡的雀斑，齜牙露出八顆牙齒，一副無賴的樣子，我看了都想笑。

不曾想，當(dāng)我晚上打開貼吧的時候，卻有很多人回復(fù)我，帶頭的是小吧主，他開著玩笑：“展現(xiàn)整齊潔白的牙齒，無疑是給自己多要幾票嘛?！逼渌嘶貜?fù)：“沒想到西施扮起丑來還這么可愛，必投一票！”“這不就是活脫脫的‘魔童哪吒嗎？”

我這才想起熱了一個暑假的哪吒動漫電影，無比佩服這些校友的聯(lián)想。

所以，當(dāng)我去領(lǐng)取獎勵時，看到時運恒那張壞笑的臉，我一臉驚訝，他更是得意忘形。時運恒毫無保留地說出自己利用人緣為我拉來了很多票，我瞬間不樂意了，瞪他一眼說：“難道我就長著一張沒人投票的臉嗎？”

“也不是，是你的知名度沒有舞蹈社社長、瑜伽社社長高嘛，陳欣妍?！睍r運恒的分析倒也沒錯。但我聽出了別的信息，犀利地問：“你怎么對我那么了解？”

時運恒說：“你是以全校最高分的成績?nèi)胱x這所中職學(xué)校，想不認(rèn)識你都難。”

事過兩年，大家早就忘記曾經(jīng)有這么一號人，在校會上讓他們驚訝，讓他們不解。當(dāng)時甚至有人懷疑高分不報考高中，是不是家里窮，為了那1500塊的獎學(xué)金?？蓵r運恒一直記得，還想認(rèn)識結(jié)交我為朋友，所以有了飯?zhí)靡挥觥?/p>

Three

晚上我在操場跑步，我告訴自己就算慢跑，也要不停歇地一次跑完一圈。我并不是沒有缺點的人，體育在我這里特別的弱，好不容易度過中考的體育考試，無奈還有中專的800米考試。

我蝸牛速度跑完一圈后，漸漸放慢腳步，手捂著肚子疼痛的地方，大口喘著氣，心咚咚跳得直快。我正準(zhǔn)備就勢坐在草地上，時運恒突然出現(xiàn)，還一把拉起我，“剛運動完不能馬上坐，屁股會變大，腿會變粗哦。”

“可我腳特別酸?！闭f著我把自己挪到了足球網(wǎng)欄處，手扶著冰涼的欄桿。

“跑步時，我想凡事只要堅持下來，就一定能做到，就像我一口氣跑完了一圈足球場?！蔽曳窒碇懿降男牡?。

“學(xué)霸就是厲害，跑步都能悟出道理?！睍r運恒欣賞地點點頭，一副拍馬屁的樣子，我掄起手往他手臂打了一下，他假裝疼痛象征性叫了兩聲。

我抬頭看天，被云霧籠罩的月亮，夜幕里的星星都藏了起來，操場上高處的燈投出橘色的暖流，有飛蛾在燈罩上撞啊撞。我說想不想聽個故事，不過我要收費的。惹得時運恒直吐舌頭，但他還是應(yīng)了我的要求，買回來兩瓶標(biāo)有幾度酒精的“銳澳”雞尾酒，充當(dāng)我要收的費用。

我喝了一口玻璃瓶里的液體，水蜜桃般甜甜地滑入喉嚨，心里卻有一絲苦澀蔓延而出。我開始娓娓道出我的故事——

初中的時候，我成績并不優(yōu)異，對讀書有得過且過的意思。

我的同桌海波，硬是抓著我要給我進行一番補習(xí)，理由是同桌之間應(yīng)該互相幫助，他沒有理由放任我糟糕的成績不管。我讓他不要多管閑事，最終拗不過他，任由他充當(dāng)我的補習(xí)老師。和他并肩作戰(zhàn)的日子卻也是甜的，我嘗到了被老師表揚的甜，父母臉上綻放微笑的甜，以及有他陪伴努力向上的甜……

沖出中考重圍成為我們的志向，每天我們都會鼓勵彼此，甚至設(shè)一些對方最想要的文具作為提高分?jǐn)?shù)的獎勵。我以為我們就此會順利考上重點高中，接著度過未來充滿希望的三年學(xué)習(xí)生涯。

可當(dāng)初二過完暑假后，我再也見不到他了。

也許是天氣太熱，他竟然跑去水庫游水，他的同伴見水里的他苗頭不對，跑去告訴他家人。他父親一個勁地跑去救他，也同樣沒入了水庫。這個事給他家里鋪上了灰暗的日子，失去了兒子，還失去了家里的頂梁柱……學(xué)校為他辦了募捐，上一次我募捐還是為了給地震災(zāi)區(qū)送去溫暖，我的心特別痛，想不明白為什么春春尚好的人要遭遇這樣的事。

他的QQ頭像再也沒有亮過，他再也不會回復(fù)我在他空間寫的任何話，而我的同桌后來也變成了復(fù)讀生。我忘不了他那張明媚笑容的臉，他總愛打趣說我笨，但他又特別認(rèn)真地給我講題，鼓勵我送了我很多海綿寶寶貼紙……

上高中、考大學(xué)是我們共同的愿望，可是他不在了，我的日子逐漸暗淡。曾經(jīng)的誓言不得以實現(xiàn)，我也失去上高中的心思，索性找個好的職校讀，以后有個技能好謀生。

說起來很諷刺，他叫海波，最后他卻葬送在水里，好像那才是他最終的歸宿。

……

我捂著臉任由眼淚流個不停，兩年來我不曾和別人說過我的故事。此時像是找到一個豁口，我哭泣地抖動肩膀，腦袋里依稀呈現(xiàn)海波對我微笑的畫面。

時運恒輕輕拍了拍我的后背，以示安慰。此時時運恒無言勝過有言，兩年來我已經(jīng)慢慢學(xué)會平息自己的情緒，我只缺他這樣一個安靜的傾聽者。

Four

次日，我就像沒事人一樣。

下課鈴響后，我總是第一時間拿著自己和上鋪小姐的飯盒飛奔到飯?zhí)?，因為要不了一分鐘，飯?zhí)玫拿總€窗口都會排滿人。而每個中午，我都會舍棄掉午睡，只身去閱覽室度過美妙的閱讀時光。

讓我覺得稀奇的是，當(dāng)你認(rèn)識一個人之后，你總能在校園里的各個角落看到他，讓人頓覺，這個世界一點也不大。每次，時運恒都會先看到我，然后跟我招手打招呼，我每次都笑著點頭，以示我也看到了他。

一次，時運恒注冊了一個微博號，還告訴我他粉絲很少，還缺我一個。這不，我只能注冊一個號，然后點擊關(guān)注他。正因為他，我接觸到微博這個平臺，我有機會關(guān)注到我喜歡的作家的日常動態(tài)，每次刷微博我都熟知了不少現(xiàn)下社會的資訊。

又一次，時運恒所在的動漫社公開選拔社長，所有成員的畫作貼在了展示板上，等著各個學(xué)生路過走廊去投上一票紅花。我看了所有的畫作，數(shù)時運恒的畫最有技巧最為復(fù)雜。他畫了七龍珠的賽亞人、哆啦A夢的大雄靜香、海賊王的路飛、蠟筆小新和海綿寶寶，各路日本動漫人物在他的畫里顯得異常融洽。黑板上的大片紅花也看得出時運恒的畫實在是受歡迎，他也順利當(dāng)選了社長。

后來我忙于考取證書，很久沒參與社聯(lián)的事。一次，我在部門里公干，隨口問了句“很久沒看到時運恒了”，和時運恒玩得好的哥們告訴我，他退學(xué)了。

那天陽光明媚，在幾天暴雨后終于放晴，可這個消息于我而言卻是晴天霹靂。

為什么，我在內(nèi)心問了一百遍。

原來時運恒家里出了變故，父母在高速公路上發(fā)生了車禍，他得知后匆忙收拾行李便退學(xué)了。聽說他帶著六歲的妹妹去投靠縣城里的叔叔，可他沒與我聯(lián)系過，哪怕是一句“再見”。我不知道他是帶著多大的悲傷離開的，但我想他定是不愿把自己的悲傷，再增添進我的悲傷。

生活總是悄無聲息地給人一道重?fù)?，成長的悲傷幻化成淚水，劃過我們稚嫩的臉龐。

如果可以選擇，我們愿離生死別離遠(yuǎn)一點，再遠(yuǎn)一點。

End

記得月色朦朧的夜晚，時運恒對我說：“陳欣妍，你應(yīng)該帶著和海波的愿望考上最好的大學(xué)，他不在了，但你可以替他也替你，完成你們的愿望??！”

記得我的手抄報獲得一等獎的時候，時運恒對我說：“陳欣妍，你的優(yōu)秀是擋不住的，你有機會選擇你喜歡的專業(yè)，而不是委曲求全地讀你父母希望你讀的專業(yè)?！?/p>

他一直和我說，未來是自己的，灰暗只是一時的，時間會抹淡曾經(jīng)的傷痕，新填進陽光。

如今，我坐在高職高考的考場上奮筆疾書，終于決定去考取大學(xué)，去改變自己的未來。我一切安好，那么你呢，滑板少年時運恒？成長帶給我們的悲傷，我拿著湯勺慢慢攪動，熬成那一碗最甜的湯，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