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穎
我和妻子最喜歡做的一件事,就是在冬天的某一個下午,躲到衛(wèi)生間下棋。爐子上小火烤著幾只紅薯,整個世界,都籠罩在一股甜甜的溫暖氣息里。
你一定會覺得奇怪,為什么是衛(wèi)生間呢?因為那里有浴霸,它的光亮有點像太陽。發(fā)現(xiàn)這個秘密的,是女兒小美豬和她的小伙伴,早在10多年前她們四五歲的時候,就無師自通地學(xué)會了在浴室里開著浴霸玩積木,把川西陰沉壓抑的冬天,幻想成碧海金沙的度假地,玩得一片陽光燦爛。
浴霸當(dāng)然是不高級的,連同我們那幾平方米的小衛(wèi)生間甚至我們小戶型的家。幾元錢一副的雜木棋,硬紙板畫成的棋盤和馬桶蓋上放著的花茶,都如我們的身世,簡單實在沒有什么花架子。這有點像吳冠中先生當(dāng)年下放鄉(xiāng)下時用糞筐做畫架,糞筐固然不高級,但在上面畫出來的畫,卻很高級。
把自己的格調(diào)說得這么高大上,沒點臉皮厚度,還真不行。但相比于我們的棋藝,我們的臉皮,就還算低調(diào)平和了——我倆不是善于計算和規(guī)劃的人,吃一個兵,不知道人家的炮正對著自己的腦門;砍一個相,卻不知人家的馬正高高地舉起了蹄子。至于自己把車放在人家相口上,忘掉過了河的卒子可以橫著宰人則更是常有的事情。最逗的是,我們常常把對方都將死了還沒發(fā)現(xiàn),到?jīng)]有棋走時,才驚喜地尖叫著歡呼突然而至的勝利。然而,我們從這些蠢棋中得到的快樂,卻是真實的。畢竟,這是我們難得的單獨相處,自1994年我們相識相愛,在一起26年了,在這26年里,我們流浪奔波,從一個城市到另一個城市,從一個行業(yè)到另一個行業(yè),忙亂總是主題詞,每天疲于奔命,而又總嫌自己跑得不夠快。有一段時間,同在一個屋檐下生活的我們,因為一個上夜班一個上白班而不得不用留言條這種古老方式傳遞信息,她告訴我買點什么菜,我叮囑她燉點什么湯。及至我們的女兒出世,這個可愛又機靈的小生命,在帶給我們歡樂的同時,也像一個陀螺鞭子一樣,把原本已轉(zhuǎn)得飛快的我們,猛烈加速了一把。
有人說,30歲到50歲這20年時光是過得最快的,因為這段時光,正是每個人能力最強同時也是壓力最大的時間段,在公司是骨干在家中是頂梁柱,里里外外的奔忙,匆匆趕路根本不知道時間都去了哪里,某一天偶然端詳鏡中那個華發(fā)耀眼的陌生人,才猛然想起歲月如刀并不是一句夸張的詩。不失去永遠不知道擁有的珍貴。哪怕它只是擺在廁所里的小小的一盤棋。這盤棋,是在推掉了一個可有可無的活動,躲開了一個有我不多無我不少的飯局,謝絕了一篇心里并不想寫的約稿之后,偷來的。在不求上進的路上,我又邁出了一步。
寫這篇文字時,我剛從好友朱輔國的葬禮上回來。他是個出版了多本書的作家,52歲就走了。他生前和我聊得最多的,不是文學(xué),而是釣魚。他說,現(xiàn)在的河里,已釣不出什么驚喜,但他喜歡那種拋開所有事情,在天地與風(fēng)聲中看著河流遠去的場景,一如我坐在廁所里,和妻子為了一步棋拉扯著不肯松手的樣子。
此時,灶中的紅薯,馬桶蓋上的粗茶,都靜靜地散發(fā)著香味,一如歲月之河,從我們身邊,靜靜流淌,浸潤,然后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