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 郢
1994年,泰山管理部門在拆除紅門宮附近居民墻基時,掘出一方殘碑,現(xiàn)棄置于紅門北小泰山香社碑林之后。經(jīng)現(xiàn)場查勘,此碑殘高139cm,寬44cm,厚15cm,上段已有殘缺。上鐫明代嘉靖年間一份官府文告:
濟南府泰安州為懇乞恩憐賜豁至苦民情事。嘉靖四十四年七月十五日蒙」督理驛傳帶管分巡濟南道山東按察司副使張:蒙」□(巡)撫山東等處地方兼理營田戶部右侍郎兼都察院右僉都御史鮑批:據(jù)泰山頂路八地方」居民張豹等,連名具狀告稱:往年舊規(guī),但(下缺數(shù)字)」□□□登頂,差撥保下白夫抬送。力不足者,暫借隨路居民一二家?guī)吞砝瓲?,不為常例。若不系轄管親臨者,用長隨夫役;香稅委官,用□(下缺數(shù)字)」□□□接送。各有所管。于三十二年間,蒙陶真人泰山打醮,三察院各道并臨,撥盡官轎,其余協(xié)濟。雜職其多無轎乘坐,添設(shè)頂路筐轎(下缺數(shù)字)」□□□不能禁止。除親臨上司答應(yīng)不敢違失,其跟隨吏承門廚人等仗勢索用筐轎,小民畏怕,亦不抗拒,致害漸大,居民逃半。乞?qū)?下缺數(shù)字)」□□夫役筐轎量裁,仍示諭,方得安生等情。
蒙批:“窮民求食于道路,卻被諸色騷擾,反為大害。仰分巡濟南道立為定法。出給簡明(下缺數(shù)字)」□駕禁革。違者重治!繳?!?/p>
蒙此為照泰山頂路一帶,居民本因求食寄住,凡遇」□□院并司道府官登謁,合用轎夫,自有原編夫役抬送。如或一時不足,量于在路居民添撥拉牽。遵行已久。似應(yīng)照舊。其有管理香(下缺數(shù)字)」□原系店戶出備。與近來各衙門跟隨吏承門廚人等,索用筐轎上頂,所用夫役,一概濫令頂路居民抬送,以致張豹等有此告累。委應(yīng)(下缺數(shù)字)」□合行出示,前去曉諭頂路居民知悉:今后凡」□察院并司道府官上頂?shù)侵],合用轎夫,俱聽本州照常應(yīng)付。如有一時不足□□在路居民撥用。其管收香稅委官應(yīng)用人夫,責令店戶出備。(下缺數(shù)字)」□跟隨吏承門廚人役,索坐筐轎夫役,盡行裁革。敢有不行遵依□妄□□□,□被害之人徑赴該州稟告,即與申究(下缺)」
根據(jù)此碑所鐫內(nèi)容,屬于一方官府所立的“示禁碑”。據(jù)李雪梅教授研究:“刻石申明禁令,是明清地方禁令的重要表現(xiàn)形式。明清數(shù)以千計的碑刻禁令,實際上已構(gòu)成了相互間有內(nèi)在聯(lián)系的碑禁體系”,“由地方官制定和發(fā)布的地方禁令,針對性較強,具有鮮明的現(xiàn)場感”。(1)李雪梅:《法制“鏤之金石”與明清碑禁體系》,中華書局,2015年,第171-173頁。而泰山此碑的特異之處在于,其所示禁的內(nèi)容關(guān)涉到泰山古代獨特的登山工具——山轎。
碑中所言之“登頂”之“轎”,即“泰山山轎”。山轎又稱山輿、籃輿、筇兜,俗呼山轎子、爬山虎。其中手挽的名腰筍,用肩抬的名肩輿,均是古人登泰山時常用的交通工具。其制不知始于何時,清人徐珂《可言》卷十一“肩輿”條引《漢書》“輿轎而逾嶺”(2)徐珂:《可言》卷十一“肩輿”,《叢書集成續(xù)編》第91冊,上海書店,1994年,第1188頁。,據(jù)此可知以為乘輿以登山由來甚久。但漢人《封禪儀記》記東漢光武帝步行登封,說明當時尚無山轎。唐制官吏“不得輒乘擔子”(3)王溥:《唐會要》卷三一《雜錄》,文淵閣《四庫全書》第605冊,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第18頁。,山轎亦應(yīng)在禁之列。北宋時君臣登岱,其工具有“輿”與“橫板”,《宋朝事實》云:“帝每經(jīng)道險峻,必降輿徒步……至回馬嶺,以天門斗絕,給從官橫板,選親從卒推引而上?!痹⒃疲骸鞍逯?,長三尺許,兩端施以彩帛,上則施于背,下則施于臆?!?4)李攸:《宋朝事實》卷十一《儀注》,《叢書集成初編》第834冊,中華書局,1985年,第186頁。這種“橫板”,或為山轎之雛形。宋元時人的泰山游記中,開始提到“肩輿”,如宋錢伯言《游覽記》:“還過雞籠峰,始復(fù)肩輿?!?5)周郢:《泰山志校證》,黃山書社,2006年,第528頁。又趙鼎臣《游山錄》:“余將登山,假輿徒于邑中?!?6)曾棗莊等:《全宋文》第138冊,上海辭書出版社,2006年,第246頁。元杜仁杰《張宣慰登泰山記》:“具肩輿,輦公而上?!?7)周郢:《泰山志校證》,黃山書社,2006年,第528頁。可見當時不僅已有山轎,且有抬轎服務(wù)的專業(yè)人員。到了明清時期,山轎成為仕宦登泰山時最常用之交通工具,相關(guān)記載也在時人詩文中大量出現(xiàn),如明張岱《岱志》云:“山樏在戶,樏杠曲起,不長而方,用皮條負肩上,拾山蹬,則橫行如蟹,已謝而代,則旋轉(zhuǎn)似螺,自成思理?!?8)張岱:《瑯?gòu)治募肪矶夺分尽罚缆磿纾?985年,第69頁。清王沄《漫游紀略》云:“山輿緯繩于木,乘者如坐畚器中,輿夫革帶垂肩,以手乘握木,有若御車?!?9)王沄:《漫游紀略》卷三《齊魯游》,《叢書集成三編》第80冊,(臺北)新文豐出版公司,1997年,第275頁。毛際可《岱游紀略》:“所乘肩輿,貫以皮革,挽兩夫肩上,每登降則左右相并,如扶掖者然?!?10)毛際可:《會侯先生文鈔》一集,《四庫全書存目叢書·集部》第229冊,齊魯書社,1997年,第896頁。唐仲冕《岱覽》云:“輿如竹兜,長僅六尺許,穹其坐處若弓,柎(橫板)置絡(luò),兩柎間坐之。舁夫以韋懸兩把,負韋握把,側(cè)足橫行磴上,乘者無俯仰之苦。雖蘚撻飚飐,登且疾于徒手,下則如飛矣?!?11)孟昭水:《岱覽校點集注》,泰山出版社,2007年,第375頁。又清徐珂《清稗類鈔》“泰山之輿”條所載更為具體:“游泰山者必乘肩輿,其輿與南方絕異,僅有南方轎之上半,而去其下半,故兩足下垂,以一木板托之。坐椅之兩旁,貫以兩木杠,木杠之兩端,系以一皮條,而輿夫之肩此皮條,兩肩不時更替。其行也,非若南方轎夫之一前一后,后者之面,對前者之背也。乃兩人同時面向所行方向以行,故坐者為側(cè)坐,而行者為橫行。蓋泰山高四五十里,獨身步行數(shù)十武,即已不支,況曳百斤之重以升數(shù)十里之高乎?于是而兩肩更替,使輿夫不至過勞也;于是而橫行,使輿自下而上不至傾斜也?!?12)徐珂:《清稗類鈔》第13冊,中華書局,2003年,第6122頁。民國時“業(yè)此者不下數(shù)十家”(13)白眉初:《魯豫晉三省志·山東省》第四章《道縣匯志·泰安縣》,求知學社,1925年,第153頁。。據(jù)老照片展示的近代山轎圖樣,其形制大致是:一個帶有扶手的木椅,縛在兩根扁擔之上,肩擔兩端,各系一條轎絆,上面張布幔以遮陽,用輿夫二人抬,同步橫行上山。推想明清轎式應(yīng)大致相同。這種形制獨特的登山工具,成為古代泰山山道中的一大景觀。
山轎史料雖多,然對轎務(wù)管理與轎夫生活鮮有記錄,“山轎示禁碑”的重現(xiàn)為此提供了珍稀史料。碑文載錄的是一起因支派山轎而引發(fā)的申訴案件,案情加下:
“泰安州為懇乞恩憐賜豁至苦民情事”:可知呈報此一山轎公文者,為泰安州署。據(jù)萬歷《泰安州志》卷四《職官》,時任知州為楊山:“楊山,浙江余姚人。由舉人,嘉靖四十三年任?!?/p>
“據(jù)泰山頂路八地方居民張豹等連名具狀告”:知具狀首發(fā)此案者為泰山山民張豹等人。所謂“泰山頂路”為明代對泰山沿中路盤路至岱頂這一段路徑的通稱,如明代黃汴《天下水陸路程》云:“徐州至泰安州泰山頂路(文末原注:即東岳岱山)?!?14)黃汴:《天下水陸路程》,山西人民出版社,1992年,第166頁?!暗胤健睘槊鞔氨!币韵碌泥l(xiāng)村建置,泰山中路于明代屬“北隅?!?,明嘉靖朝李欽《重修酆都廟記》中云:“復(fù)建岱宗坊三楹,自此以至岳頂,地方凡八,又皆立坊以表其名。”(15)馬銘初:《岱史校注》,青島海洋大學出版社,1992年,第160頁。據(jù)兩碑知當時在沿路共置“八地方”,據(jù)《岱史·山水表》所列八地方坊分別為:“高老橋坊、水簾洞坊、黃峴嶺坊、二天門坊、小龍峪坊、大龍峪坊、十八盤坊、蓬玄坊?!?16)馬銘初:《岱史校注》,青島海洋大學出版社,1992年,第45-46頁?!案呃蠘蚍弧毕伦ⅲ骸爸畈旱戎匦?,前同知翟濤建?!逼溆喾蛔ⅲ骸爸T坊修建官銜,俱與高老橋坊同?!鼻宄跆┥缴嗽瘛吨旃收分刑岬健疤┥剿煻吹胤弧?17)元玉:《石堂集》卷三,《清代詩文集匯編》編纂委員會:《清代詩文集匯編》第114冊,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第631頁。,即“八坊”之一。清代泰城附近共設(shè)十二地方,泰山沿路所置為一天門、雪花橋、對松山、山頂(18)乾隆《泰安縣志》卷二《方域·里社》。,已與明制有所不同。
“往年舊規(guī)但(缺數(shù)字)登頂。差撥保下白夫抬送。力不足者,暫借隨路居民一二家?guī)吞砝瓲?,不為常例”:所缺?shù)字,據(jù)后文當為“親臨上司”(指察院司道府各官)。這里載明當時條規(guī),上級主管官員登岱,官府派出官備山轎及所屬“白夫”抬送。所言“白夫”為身著白色號衣的轎夫,清人黃六鴻《?;萑珪どW任·看須知》稱:“轎槓青白夫若干名?!比f歷《泰安州志》卷三載州有“走遞青夫五十名”,“走遞白夫九十三名”,屬于官方役使人員。據(jù)此可知當時因達官登岱者眾,地方官府為此專設(shè)登山“官轎”及常備轎夫。又稱“力不足者,暫借隨路居民一二家?guī)吞砝瓲俊保搜匀羧藛T不敷用,則臨時征發(fā)盤道沿線居民以為協(xié)助,但言明這是變例而非常規(guī)。
“若不系轄管。親臨者用長隨夫役。香稅委官用(缺若干字)接送,各有所管”:“不系轄管”即非本地主管官員有登謁泰山者,抬轎只能使用其隨從。明代于泰山設(shè)香稅征收官,即所謂“香稅委官”,萬歷刊《岱史》卷十三《香稅志》載:“舊例總巡官一員,于府佐內(nèi)行委,專一督理香稅。上下稽查,是其責也。分理官凡六員,于州縣佐貳官內(nèi)行委?!?19)馬銘初:《岱史校注》卷十三《香稅志》,青島海洋大學出版社,1992年,第188頁。碑中所缺數(shù)字,據(jù)下文當為“店戶”。開設(shè)香客店之“逆旅主人,名曰‘店戶’”(20)王沄:《漫游紀略》卷三《齊魯游》,《叢書集成三編》第80冊,(臺北)新文豐出版公司,1997年,第275頁。,明清營香客店例歸香稅官轄制,稅官蒞任,率由“店戶支應(yīng),日費不資”(21)趙縣地方志編纂委員會:《趙州志校注》,河北欒城縣邵家莊印刷裝訂廠,1985年,第231頁。。據(jù)此,店戶不僅承擔香稅征收,還需為稅官提供山轎服務(wù)。
“于三十二年間,蒙陶真人泰山打醮,三察院各道并臨,撥盡官轎,其余協(xié)濟。雜職其多無轎乘坐,添設(shè)頂路筐轎□□不能禁止”:此處所言“陶真人”,即嘉靖朝炙手可熱的道士陶仲文。仲文以方術(shù)媚帝獲寵,位極人臣。嘉靖中后期,因嘉靖帝“益求長生”,頻繁遣仲文詣泰山修道?!蹲镂╀洝さ奂o》卷十二:“(嘉靖二十四年九月)陶仲文請醮太山延壽,許乘傳以行,建秋報大齋六日?!?22)查繼佐:《罪惟錄·帝紀》卷十二,浙江古籍出版社,1986年,第248頁。杜泰《大明山東濟南府泰安州升元觀重修大門之碑》稱:“二十有六年(1547),是為嘉靖之丁未秋八月,特遣高士陶公以是月之十日,值萬壽圣節(jié),奠告岱宗,為國祝釐,為民祈福。”(23)陳垣:《道家金石略》,文物出版社,1988年,第1287頁。示禁碑所載則為嘉靖三十二年(1553)的另一次醮典。《明世宗實錄》載嘉靖三十三年(1554)七月己未,帝“命發(fā)帑銀一萬兩于山東修泰山神廟,從陶仲文請也”(24)徐階:《明世宗實錄》卷四一二“七月己未”條,“中央研究院”史語所,1967年,第7178頁。,蓋本次建醮之馀波。史書稱仲文“小心慎密,不敢恣肆”(25)張廷玉等纂:《明史》卷三○七《佞幸傳》,中華書局,1974年,第7898頁。,但從碑中所寫,其來泰山時竟然使“三察院各道親臨”,以至“撥盡官轎”而不敷。氣焰之盛,勝于王侯,足見其在外庭亦是恃寵弄權(quán)。隆慶元年(1567),已死多年的陶仲文被奪秩削謚,籍沒家產(chǎn),其子太常卿陶世恩以偽制藥物罪下獄論死,身敗名裂。明代泰山史籍也就盡削其詣岱修醮事而不錄。
“除親臨上司答應(yīng)不敢違失,其跟隨吏承門廚人等仗勢索用筐轎,小民畏怕,亦不抗拒,致害漸大,居民逃半”:陶仲文泰山醮祭造成的直接惡果,便是當時“添設(shè)筐轎”。所謂“筐轎”,應(yīng)指沿途山民自制小型筐式山轎,在香汛期間迎送香客,獲取酬金,以助生計。官府不僅強征民間筐轎,并強拉山民充當轎夫。此項陋規(guī)一開,不僅主管官員隨意征調(diào),其屬下隨員甚至門子、廚役等,也紛紛恫嚇鄉(xiāng)民,違規(guī)索轎。庶民畏懼官府,只得忍辱承應(yīng)。山轎竟成蠹民厲階,以至居者避禍,逃亡過半!為此“泰山頂路八地方居民”推舉張豹等具狀赴州陳訴,由泰安州將其狀轉(zhuǎn)呈于道(明代泰安州隸屬分巡濟南道)、省(巡撫)兩級主管官員處理。
“蒙批:‘窮民求食于道路,卻被諸色騷擾,反為大害。仰分巡濟南道立為定法。出給簡明□□駕禁革。違者重治!’”此段文字,為巡撫山東“鮑”對呈文的批示?!睹魇雷趯嶄洝芳尉杆氖晁脑挛煲?,“詔巡撫山東右副都御史張鑒回籍聽用,升太仆寺卿鮑象賢為戶部右侍郎兼都察院右僉都御史代之”(26)徐階:《明世宗實錄》卷五三三“四月戊寅”條,“中央研究院”史語所,1967年,第8670頁。,知其人即鮑象賢。象賢此批明確表示對濫征山轎、騷擾居民之舉應(yīng)予禁止,并責成分巡濟南道議定相關(guān)章程施行。
“泰山頂路一帶居民……”:以下文字為按察副使分巡濟南道“張”據(jù)巡撫批示而制定的“定法”。據(jù)《明世宗實錄》嘉靖四十三年閏二月戊戌,“升浙江嚴州府知府張任為山東按察司副使”(27)徐階:《明世宗實錄》卷五三一“閏二月戊戌”條,“中央研究院”史語所,1967年,第8653頁。,知此人即張任。張任法規(guī)除了重申張豹狀文所述舊章外,特別規(guī)定將“跟隨吏承門廚人役,索坐筐轎夫役,盡行裁革”,敢有不行遵守者,被害之人可赴州控告,即予懲治。嚴令將這一為害民間的積弊予以查禁。
巡撫批示與巡道條規(guī)中有一點特予注意。鮑批稱“窮民求食于道路”,張示稱“泰山頂路一帶居民,本因求食寄住”,這兩段文字,反映了明代中期失地流民入居泰山的情況。明代之前,泰山山中原住民甚少,至明中葉以后,隨著泰山進香的盛行,大量流民涌入山中,借以乞食求活?!夺肥贰は愣愔尽分杏浄Q:“方其(香客)摩肩涉遠,接踵攀危,襁至輻輳,豈特助國而已……即行丐亦賴以須臾不死?!?28)馬銘初:《岱史校注》,青島海洋大學出版社,1992年,第158頁。楊時喬《泰山文碑刻》云:“又老稚孤窮、瞽聾殘廢無倚者,當香者盛日,來穴處土石間丐食?!?29)楊時喬:《楊端潔公文集》卷八,《四庫全書存目叢書·集部》第139冊,齊魯書社,1997年,第745頁。告示中對山民稱之“寄食求住”,蓋因此故。
山東按察副使張任也是一位干才。張任(1524-1580),字希尹,嘉定(今上海嘉定)人。嘉靖二十六年(1547)進士,累官廣西巡撫,贈兵部右侍郎。所到每“發(fā)公庾,斥貪墨”(32)王世貞:《弇州續(xù)稿》卷一三○《文部·神道碑》,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283冊,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第804頁。。史稱其“服官蒞政,才識明練,無所假”(33)查繼佐:《罪惟錄·列傳》卷十一·下《張任》,北京圖書館出版社,2006年,第1730頁。。知袁州府時,將權(quán)相嚴嵩暴橫家奴痛加“三木”,繩之以法,剛正與海瑞齊名。(34)近年上海嘉定張任家族墓已被發(fā)現(xiàn),并有眾多文物出土。參見何繼英:《劉行明兵部左侍郎張任家族墓調(diào)查清理紀實》,《上海文博論叢》2010年第1期。正因為鮑、張皆為不畏權(quán)勢的干臣循吏,方才齊心協(xié)力革除積弊,解民倒懸。
示禁碑刻立地點與其內(nèi)容有密切關(guān)系。(35)李雪梅:《法制“鏤之金石”與明清碑禁體系》,中華書局,2015年,第325頁。此碑出土于紅門,明清時此地為山轎的始發(fā)站。如明馮時可《泰山記》云:“出登封門,至更衣亭(亭在紅門宮內(nèi)),易腰筍而上。”(36)馮時可:《馮元成選集》卷二二,《四庫禁毀書叢刊補編·集部》第62冊,北京出版社,2005年,第2頁。謝肇淛《登岱記》云:“出登封門三里至更衣亭,則劉君已袍幘坐軟輿待矣?!?37)馬銘初:《岱史校注》,青島海洋大學出版社,1992年,第400頁。又清余縉《登岱記》:“憩一天門,易筍輿,俗名扒山虎者?!?38)余縉:《大觀堂文集》卷十八《記·登岱記》,《清代詩文集匯編》編纂委員會:《清代詩文集匯編》第61冊,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第243頁。唐仲冕《岱覽》云:“一天門者,……登者乘筍輿始此。”(39)孟昭水:《岱覽校點集注》,泰山出版社,2007年,第375頁。故而官府特為立碑于斯,以期達到防范與警示作用。
對于濫征山轎之禍,巡撫、守道兩級批示,立碑示禁,力度不可謂不大,但實際這一積弊卻一直屢禁不止。如明末縉紳登岱游記中,大量出現(xiàn)“送輿”的記述。再如明吳同春《登泰山記》:“至桃花,則泰安賈守所督諸役至,飯已,四力役以山輿來。”(40)馬銘初:《岱史校注》,青島海洋大學出版社,1992年,第375頁。畢自嚴《三叟同游記》:“時青州司理齊公以督稅至……送登山大小肩輿?!?41)畢自嚴:《石隱園藏稿》卷三《文二》,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293冊,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第445頁。這些人并非“察院并司道府官”,卻享用官備山轎,都屬違規(guī)之舉。至清代此弊愈演愈烈,小說家蒲松齡一則記載可為史證?!读凝S志異》卷十二《一員官》云:“是時泰安知州張公,人以其木強,號之‘橛子’。凡貴官大僚登岱者,夫馬兜輿之類,需索煩多,州民苦于供億。公一切罷之……大僚亦無奈之?!彼^“兜輿”,據(jù)清人何垠注:“上山之輿也”(42)張友鶴:《聊齋志異會校會注會評本》,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1705頁。,正是指山轎而言?!读凝S》雖為小說家言,但本篇卻為紀實之作。張公名迎芳,湖北應(yīng)城人,康熙二十一年(1682)至二十九年(1690)泰安知州,廉潔剛正,卒后州人附祀泰安包公祠中。從《聊齋》所寫可知,一直至清初,濫征山轎仍是州民之苦累不堪的暴政。
歷史上山轎夫為泰山旅游及文化傳播做出了重大貢獻,但其命運卻十分悲慘,不僅忍受超出常人的生活艱辛,且屢受官吏的盤剝呵責。(43)呂坤:《去偽齋文集》卷七《雜文類下》。清康熙三十三年呂慎多刻本。如明人呂坤《觀日解》中寫道:“時大雪新晴,山風刺骨,輿人(轎夫)至五鼓皆僵噤不可起,強起之。”清代泰安知縣徐宗干《山輿行》中對輿夫極力謳贊,稱之為:“我今復(fù)記泰山銘,輿夫之功數(shù)第一。”(44)徐宗干:《斯未信齋詩錄》卷三,《清代詩文集匯編》編纂委員會:《清代詩文集匯編》第593冊,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第412頁。固難能可貴,但對其治下輿夫生活無一語敘及。今“示禁碑”的重現(xiàn),使我們了解到山轎背后的民間痛史,充滿了貧苦山民與轎夫的痛苦呻吟。百年爾后,殘碑重拭,猶使人慨嘆無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