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熹文
我8歲的眼睛告訴我,我可能并不那么愛母親。這雙眼睛還不成熟,卻有了自己的主見。見她樣子粗俗,同菜販為爭分角,害臊地轉(zhuǎn)向一旁;見她披頭散發(fā),同醉酒的父親爭執(zhí),恐懼地閃躲;見她把巴掌扇在我屁股上,一下比一下狠,一汪汪的淚流出來,叫我心里狠狠地說:“我根本不愛你!”她的巴掌利落兇狠,她的眼神憤怒絕望,讓我長出自尊心。
我在普普通通的市井長大,上個世紀(jì)90年代末期的北方工業(yè)大城,這樣的街區(qū)藏污納垢,當(dāng)鋪、體彩店、按摩房、發(fā)廊……搔首弄姿的女人和酒醉醺醺的男人承包了我的視野,我不知道什么是外面的世界。
在這樣的街區(qū)長大的孩子,缺爹少媽并不稀奇,他們可以拿著不及格的成績,在煤堆里玩到襪底漆黑,他們的父親或母親每隔一段時間出現(xiàn),留下很多零花錢,他們拿著這些錢買零食,在我眼前神氣地走過。我覺得難過,為什么我不能擁有這些。我拿了99分的成績,卻只換來一頓打,我沒有足夠的零花錢,只能用鼻子聞一聞別人的香腸味兒,我放學(xué)就要回家,去寫許多作業(yè),直到寫出一對兒近視眼,它們叫我模糊地看著這個世界,卻更清楚地恨了媽。可我又覺得歡喜,因為我家吃得起肉,大塊兒的,肥瘦相間的,因為我的母親從來不吃肉。
見她把我送去學(xué)琵琶,逼我天天晚上練琴磨出一雙帶繭的手;見她省了又省,穿著那件舊衣裳,皺紋深重地站在校門外等我;見她把哭了的我揍了一頓,“你永遠(yuǎn)別在任何人面前哭!”;見她同晚歸的父親吵,砸了花盆叫他戒煙,因為“我們的女兒沒錢去上補(bǔ)課班!”……我的眼睛也長大了,它讓我瞧不起母親,叫我學(xué)會了自卑,我低著頭一個人走路,發(fā)誓要遠(yuǎn)離這個家。
23歲的我頭也不回地離開了家,一路到了地球南端。新西蘭的一切新鮮令我著迷……我23歲的眼睛讓我忘記了母親,它急急探索著這個世界,享受我從來沒有過的自由。直到我走膩了山水,回到出租屋,黑暗的房間里才讓我想起10000公里外的那盞燈。年輕的我嘗了委屈,體會到世間的險惡,才明白母親那句:“你永遠(yuǎn)別在任何人面前哭!”
3年之后,我第一次回家。提早兩個小時等在機(jī)場的母親老了,瘦了,不再有咄咄逼人的眼神。我把在外積攢的淚,全流在她面前,外面有精彩的世界,卻沒有我的母親,那里有比我生活得更好的人,可不是所有人都有母親。
我8歲時的眼睛沒有告訴我,原來母親最愛吃肉,可她有一個在長身體的女兒;原來母親是溫柔的,但她需要在那樣復(fù)雜的街區(qū)里長出許多脾氣為弱小的我撐起一張盾牌;原來她打我的時候也流了淚,她比我更早知道外面有那么精彩的世界,她不想我同她一樣沒機(jī)會在那里停留。如今的我不畏生活的辛苦,坦蕩,努力,爭氣,那么地堅強(qiáng),也會一直堅強(qiáng)下去,哪怕有一天,我不再有母親的庇護(hù)。
而她的女兒終于在眼里長出心,這顆心告訴我,我比任何時候都愛母親。寫下這些文字,我用我30歲的眼睛哭了又哭,母親,如果有來生,請別選別人做孩子,下一次我一定從頭開始就做你的好女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