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 芳

(遼寧師范大學(xué) 國際教育學(xué)院，遼寧 大連 116029)

在文學(xué)的視域里，“異域”總是給人無限遐想。異域空間的風(fēng)光旖旎，熱情奔放，如夢如幻，浪漫神秘……語言難以窮極。誠然，不同的歷史和時代，異域所形成的想象空間，也有著不一樣的心理體驗。從某種程度上說，作品中的“異域”折射著現(xiàn)實、歷史和文化的影子，也兼容并蓄地呈現(xiàn)著生活和生命相互交融的意蘊和詩性活力。同時，不同時期的作品，“異域”所對應(yīng)的地理空間，也有不同的傾向性，充滿了個性的風(fēng)貌?！拔逅摹背跗?，由于當(dāng)時很多知識分子從歐美、日本留學(xué)歸來，所以，他們創(chuàng)作中的“異域”書寫更多的是表現(xiàn)在東洋和西洋的主題上。許地山則是中國現(xiàn)代作家中最早寫東南亞風(fēng)情的作家，他的小說《命命鳥》被稱為“新文學(xué)第一篇充滿異域情調(diào)的作品”。其后，他又接連創(chuàng)作出《商人婦》《綴網(wǎng)勞蛛》《海角底孤星》《醍醐天女》等東南亞風(fēng)情濃郁的作品。這種“異域色彩”“異域情調(diào)”，已經(jīng)成為許地山有別于其他一些現(xiàn)代作家創(chuàng)作的獨特之處，成為具有“許地山印記和色彩”的想象文本。但是，許地山真正的與眾不同，更多的則在于他對“異域”題材的處理方式、富于個性化的審美方式，以及他對異域文化的吸收和運用。在充滿“異域”性的感受中，許地山舒展開個人和生命的精神肌理，喚醒了其間意味深長、耐人尋味的現(xiàn)實沉寂，呈現(xiàn)出深厚的情感隱喻和人生底蘊，并賦予了異域以真實的情境和迥異的意象。

異域文化對于個人的影響會有很多方式，大致可以分為直接影響和間接影響。從中國閉關(guān)鎖國的大門被迫打開之后，外國的文化就源源不斷地輸入，不論是西方國家強性地殖化，還是中國自己的“師夷長技以制夷”的主動接納，近代中國的文化、教育、生活都受到了“西洋”“東洋”文化的影響。許地山的出生和成長正值中國這一段極為特殊的歷史時期，所有這些文化也就必然會對他產(chǎn)生深刻的影響。加之，他出生在臺灣島，不到一周歲就因為戰(zhàn)爭的原因，舉家搬遷至廣東省。由于廣東獨特的地理環(huán)境，許地山從小就接觸到很多東南亞的文化，所以，對于許地山而言，“異域”并不局限于“東洋”“西洋”或者“南洋”中的單一方向，這里面包含了綜合性的文化符號，當(dāng)然這些都只能算是間接的影響。真正直接對許地山產(chǎn)生影響的是他在緬甸工作兩年及去印度學(xué)習(xí)梵文、研究佛經(jīng)的那些生活體驗。因為許地山個人的經(jīng)驗，對異域之地風(fēng)俗文化、自然樣貌的切身感受，他的空間感和精神維度都獲得了再生性的變化，所以，他在創(chuàng)作過程中把南洋的文化、風(fēng)情都融入作品之中，形成新的詩意的空間，使其無法擺脫文化的滲透和浸潤，書寫出超越空間和時間、超越歷史與文化、超越文明與人性的傳奇。

細讀小說《命命鳥》我們就會發(fā)現(xiàn)，許地山在這里不僅為讀者描繪了一段凄美的愛情，也用不同的色調(diào)描繪出一幅幅美麗的畫面，這樣的畫面，明顯受到地域的熏染和異質(zhì)性元素的催化。這種畫面感使得人物的氣質(zhì)和脾性都生成與眾不同的品質(zhì)。作品的一開頭敏明的出場，就是在一片金黃的色澤中展開的：“她的席在東邊的窗下，早晨的日光射在她臉上，照得她的身體全然變成黃金的顏色?！?1)許地山.命命鳥[M]∥許地山經(jīng)典全集.哈爾濱：哈爾濱出版社，2016：72.僅僅是照在臉上的陽光，就把通體映成了黃金的顏色，不難想象敏明的周身都會散發(fā)著溫暖的神性的光。而加陵的出現(xiàn)則顯得明快很多，“一個十五六歲的美男子從車上跳下來，他的頭上包著一條蘋果綠的絲巾，上身穿著一件雪白的短褂，下身圍著一條紫色的絲裙，腳下踏著一雙芒鞋，儼然是一位緬甸的世家子弟”(2)許地山.命命鳥[M]∥許地山經(jīng)典全集.哈爾濱：哈爾濱出版社，2016：73.?！疤O果綠”“雪白”明亮而鮮艷的色彩剛好襯托出“十五六歲的美男子”青春純潔的天性，而“紫色”的高貴彰顯加陵貴族的身份。敏明和加陵，恰值大好年華，一個溫暖恬靜，一個活潑歡快，一出場就宣告了他們是天生的一對，而后面所有的景色似乎都是在為這一對的“天生”做鋪墊。我們驚異于許地山對生活、情感和人性的細部的呈現(xiàn)，只有用心地鋪展開生活的細部，從細部進入生活，進入存在世界，進入環(huán)境，人與環(huán)境的關(guān)系和地域、文化因素，才會在人物的內(nèi)心發(fā)酵，這是最見作家創(chuàng)作功力和個人情懷的所在。

那么，在許地山的小說里，詩意究竟是如何呈現(xiàn)的？地域和風(fēng)情之于許地山，之于許地山小說中的主人公，又蘊藉著怎樣的力量和元素，呈示出怎樣一個具有時代特征和精神引導(dǎo)的別樣的世界？同時，主人公的情感和命運，又是怎樣與這個生態(tài)環(huán)境息息相關(guān)的？詩性和詩意，又是如何在人性的維度上展開的？《命命鳥》中的“綠綺湖”是故事的重要環(huán)境背景。綠綺湖是仰光最大最好的公園，“湖邊滿是熱帶植物。那些樹木的顏色、形態(tài)，都是很美麗，很奇異。湖西遠遠望見瑞大光，那塔的金色光襯著湖邊的椰樹、蒲葵，直像王后站在水邊，后面有幾個宮女持著羽葆隨著她一樣。此外好的景致，隨處都是”(3)許地山.命命鳥[M]∥許地山經(jīng)典全集.哈爾濱：哈爾濱出版社，2016：75.。綠綺湖一出場就環(huán)繞在瑞大光的光環(huán)之中，它有著王后一般的高貴，又高舉著超凡的神圣，它具有讓人消除內(nèi)心煩惱和憂郁的魔力。但就是這樣的綠綺湖，卻成了加陵和敏明一對璧人香消玉殞的地方?？梢?，在這里，景致和環(huán)境已然不是具體的風(fēng)景，而是凸顯人物命運的風(fēng)情和重要參照系?！八麄冏呷胨?，好像新婚的男女?dāng)y手入洞房那般自在，毫無一點畏縮。”加陵說：“咱們是生命的旅客，現(xiàn)在要到那個新世界，實在叫我快樂得很?！?4)許地山.命命鳥[M]∥許地山經(jīng)典全集.哈爾濱：哈爾濱出版社，2016：85.綠綺湖如同一條在此岸和彼岸之間擺渡的船，負責(zé)把人們從此岸渡到彼岸。每個人都是生命的過客，都有旅程結(jié)束的那一天，只是并不是所有人都能乘上“綠綺湖”這葉扁舟成功地到達彼岸。加陵和敏明，如同沒經(jīng)歷過任何痛苦一般，仿佛走入湖中的他們不是生命的終結(jié)，而是另一種生命的延續(xù)，是一段新的旅程即將開啟，快樂的不僅是加陵，仿佛整個綠綺湖都在歡送這對“新人”?！澳菚r的月光更是明亮，樹林里螢火無千無萬地閃來閃去，好像那世界的人物來赴他們的喜筵一樣?！?5)許地山.命命鳥[M]∥許地山經(jīng)典全集.哈爾濱：哈爾濱出版社，2016：85.月光為他們照亮前行的路，不再迷茫不再猶豫，樹林里的螢火蟲一閃一閃的，仿佛是婚禮上閃爍的燭光，賓客盈門，高堂滿座，都在歡慶有情人的終成眷屬。拉著手的他們，堅定地向前走，這對此岸的命命鳥再也不會“呆立”原地，他們也要如同其他的鳥兒一樣吟唱，唱出最美妙的聲音。許地山把一段“殉情”、一次死亡，竟然寫得如此詩情畫意。曼妙而動人的場面，會讓人忽略兩個年輕的生命就要結(jié)束，因為忘我地融入情境之中，人們既會感覺到莫名的悲傷，又會幻覺一樣地認為他們真的是去了新的世界，從此幸福地生活在一起。毫無疑問，這樣的幻覺，是由于異域的環(huán)境所造成的錯覺，更主要的原因是許地山所營造的詩意空間，延展了人物的命運和傷懷之意。無論是生命的結(jié)束，還是生命的延續(xù)，生命都將以詩意的方式呈現(xiàn)，因為只有這樣，我們才會覺得這段愛情的美好，盡管是以悲劇來給故事結(jié)尾，卻絲毫不能削減美的成分，反而幻化出這一切被濃厚的美感所包圍。“現(xiàn)在他們?nèi)チ?！月光還是照著他們所走的路；瑞大光遠遠送一點鼓樂的聲音來；動物園的野獸也都為他們唱很雄壯的歡送歌；唯有那不懂人情的水，不愿意替他們守這旅行秘密，要找機會把他們的軀殼送回來。”(6)許地山.命命鳥[M]∥許地山經(jīng)典全集.哈爾濱：哈爾濱出版社，2016：85.

我一直覺得《命命鳥》是許地山小說中寫得最美的一篇，愛情是凄涼真摯的美，綠綺湖是凈化通透的美，瑞大光是神圣遼遠的美，而敏明產(chǎn)生的幻境更具有神秘未知的美?！皟蛇叺臉淞_列成行，開著很好看的花。紅的、白的、紫的、黃的，各色齊備。樹上有些鳥聲，唱得很好聽。走路時，有些微風(fēng)慢慢吹來，吹得各色的花瓣紛紛掉下：有些落在人的身上；有些落在地上；有些還在空中飛來飛去。敏明的頭上和肩膀上也被花瓣貼滿，遍體熏得很香?！?7)許地山.命命鳥[M]∥許地山經(jīng)典全集.哈爾濱：哈爾濱出版社，2016：80.另一個世界都是奇花異草，有很多水鳥都是敏明未曾見過的，流水的聲音如同奏樂一般；對岸的景色更加奇妙，男子和女子的形態(tài)各異，他們身上都落滿了叫作“情塵”的花瓣，他們一直重復(fù)著一樣的對話，一樣的表情。如此奇異的景象已經(jīng)遠遠超出了現(xiàn)世的范圍，它的美不僅僅是因為景色的與眾不同，更在于它隱隱地透著那種神秘朦朧的氣息。在這個獨特的想象空間里，如同寓言一般，不僅把加陵和敏明比喻為命命鳥，喻示他們是命中注定的天生一對，不會分離，而且也預(yù)示著故事的結(jié)局。在敏明剛進入這個空間的時候，有人在她耳邊說：“好啊，你回來啦?！痹谶@里，“回來”一詞自然宣告了這才是敏明原本存在的地方，而空間之外的敏明不過是走了那么一遭，旅行一般，走到了盡頭自然得折回，敏明最后在綠綺湖的祈禱如同開啟“回來”的鑰匙，綠綺湖為她開通了“回來”的路。當(dāng)我們讀懂了這些之后，就會覺得故事的結(jié)局早已注定，如此純潔美好的兩個人并不屬于那個污濁的俗世，他們終究要回到自己本來的世界，最后湖水送回來的只不過是他們在俗世的皮囊罷了。

《命命鳥》的故事是根據(jù)一個真實事件改寫而成的，原本說的是一對緬甸的青年男女為了追求自由的愛情而一起投湖自盡，這樣一個簡單的故事框架，許地山卻用他的文字搭建出了空靈、神秘、浪漫且充滿別樣情韻的想象空間，豐盈了這個故事的同時也詩化了生命的奧義。我們常說許地山是中國現(xiàn)代文學(xué)獨特的存在，他為何如此獨特？《命命鳥》是為許地山的“獨特”打響的第一槍，那么《命命鳥》的“獨特”又在何處呢？許地山是如何讓它成為獨特的呢？顯而易見，“異域”是重要的原因之一?！睹B》中的“異域”感讓一切都變得自然而然，那些瑰麗的景色，在異域的空間里可以自由盛放，那些離奇的情節(jié)，異域空間可以盡情地延展。也就是說，“異域”的想象空間，不僅對于創(chuàng)作者而言可以自由書寫，更是深深地嵌入和滿足了讀者的閱讀空間。但許地山的“異域”，決然不同于其他作家的異域，許地山的“南洋”亦不是別人的南洋。

“中國作家到過南洋的實在不少，但寫過實在的南洋色彩的作品的應(yīng)當(dāng)不多，老舍的《小坡的生日》，只有平面的描畫。至于停留在新加坡、馬來西亞與印尼多年的郁達夫，只留給我們幾篇游記，都浮光掠影，連平面描畫亦談不上，反而在緬甸住過兩年的許地山，倒寫過有真正南洋色彩的小說。”(8)黃傲云.中國作家與南洋[M].香港：科華圖書出版公司，1985：15.這是香港學(xué)者黃傲云對許地山寫作中異域性的充分肯定，也是對中國現(xiàn)代文學(xué)關(guān)于“南洋色彩”非常中肯的描述。以綠綺湖的描寫為例，艾蕪在《我在仰光的時候》一文中這樣描述綠綺湖：“離這里不遠，就是樹林茂密，水波浩渺的綠綺湖。并且在湖的那邊，聳立著大金塔，在藍色的天幕里，經(jīng)?，F(xiàn)出璀璨的金色的巨影?！?9)艾蕪.我在仰光的時候[M]∥艾蕪全集.成都：四川文藝出版社，2014：344.艾蕪的“綠綺湖”與許地山的“綠綺湖”，好像并不是一個地方，前者所描寫的“綠綺湖”無法承載起一個想象的空間，讓人很難與一段凄美的愛情聯(lián)想在一起，神圣與凈化的屬性，更是難以連接。通常作家都會在小說中選擇一個地方作為故事背景，但是，要把這個背景處理得與眾不同并不容易。所謂的“異域”，是指在我們所熟悉的地方之外的領(lǐng)域，它有著自己獨特的個性，包括人物、語言、風(fēng)景、習(xí)俗、歷史和思想等，雖然我們可以從書本或者圖片中獲得一些信息，但是文學(xué)和藝術(shù)重在體會和感受，想要自己的作品能更深入地走入讀者的內(nèi)心，這就要靠親身的體會，深入的觀察和情感的投入?！叭艄宋锷鷦樱瑲v史正確，用語貼切，寫景配合，至多給讀者一個平面的描畫；若果加上風(fēng)土人情，與思想背景，那么畫面便有立體感；若果再有情調(diào)的滲透呢？那么作品便有了靈魂了。有了靈魂，文學(xué)才可成為藝術(shù)?！?10)黃傲云.中國作家與南洋[M].香港：科華圖書出版公司，1985：14-15.許地山更注重通過“異域”建立和保持一種情調(diào)，情節(jié)和人物都被控制在這種情調(diào)和效果之下，成為某種意志的投射，而這個意志是他的生活經(jīng)驗，是對社會現(xiàn)實的感知，也是對特定歷史做出的回應(yīng)；而作品的靈魂除了這種“情調(diào)”的滲透之外，在于許地山的“真”與“美”。正所謂一片風(fēng)景就是一種心理狀態(tài)，許地山結(jié)合自己對現(xiàn)實的思考和對生命的感悟，傾注自己的情感色彩，以一種熟悉又陌生的感覺打造了專屬許地山的異域空間。而這些感覺、情感、心理狀態(tài)甚至是思考和感悟，都離不開許地山那深入骨子里的詩意，這也是許地山獨特的原因之二。

再如，詩人徐志摩有一篇帶有濃重南洋風(fēng)情的小說——《濃得化不開》，其間我們看到，南洋特有的熱帶氛圍、異國情調(diào)，深深地感染著徐志摩。他眼中的芭蕉是“‘紅心蕉’，多美的字面，紅得濃得好。要紅，要熱，要烈，就得濃，濃得化不開，樹膠似的才有意思”；暴雨過后的小草是“漏著喜色哪，綠得發(fā)亮，綠得生油，綠得放光”；“這風(fēng)可真涼爽，皮膚上，毛孔里，哪兒都受用，像是在最溫柔的水波里游泳。做魚的快樂。氣流似乎密一點，顯得沉。一只疏蕩的胳膊壓在你的心窩上……卻是有肉糜的氣息，濃得化不開”。徐志摩所感受到的熱帶自然“更顯得濃厚，更顯得猖狂，更顯得淫，夜晚的星都顯得玲瓏些”。而熱帶的女人，“最初的感覺是一球大紅，像是火焰，其次是一片烏黑，墨晶似的濃，可又花須似的輕柔；再次是一流蜜，金漾漾的一瀉，再次是朱古律(Chocolate)，飽和著奶油最可口的朱古律。這些色彩感，因為濃初來顯得凌亂，但瞬息間線條和輪廓的辨認，籠住了色彩的蓬勃的波流?！毙熘灸ρ劾锏臒釒扇f種風(fēng)情，情之所濃只有用“流蜜”“一瀉”“蓬勃”“波流”這樣的詞語，好像換作任何其他的詞語，那些重彩就會立刻稀釋開來。應(yīng)該說，徐志摩筆下的“異域”色彩也十分鮮明，赤裸裸的視覺沖擊效果，絲毫不加遮掩，熱帶的風(fēng)情感染了徐志摩，而徐志摩的熱情和激情，也被“異域”在文學(xué)敘述和抒情中點燃。但是，我們只要細細品讀就會發(fā)現(xiàn)，徐志摩的“濃”都浮于表面，“濃得化不開”的只是字面上的色彩。而同樣以“異域”為背景創(chuàng)作的許地山，他的“濃”是深入靈魂，不只是視線所及的事物，而是需要用心去體會、感受，是“濃得化不開”的“情”(11)徐志摩.翡冷翠山居閑話[M]∥徐志摩散文.杭州：浙江文藝出版社，2015：111-117.。這樣的“情”，其中暗藏著“境”，許地山越過了無數(shù)的精神和情感的廢墟，常常是出其不意地讓一種異域的感懷，融會貫通在字里行間，成為敘述和人物掙脫不掉的意緒和幻想，在文本中傳遞著一種情懷的嬗變，聚焦生活和生命的感懷和千姿百態(tài)，文本的美學(xué)意義方才愈益浮現(xiàn)出來。在許地山其他的以異域為背景的小說中，更是通過對女性形象的塑造和意象的運用，特別是通過那種宗教式的神性的光芒來突顯一種神秘的詩性力量。

《海角底孤星》中，那對新婚夫婦的結(jié)局雖然讓人感到哀傷，但是他們的愛情卻讓人感動?！八诖夏睦锵駛€新郎，簡直是妻的奴隸！”他沒有什么朋友，也不愿意認識什么朋友，因為他覺得船上的任何人都不配與他成為朋友，他的眼中只有他的妻子。船在向著赤道的方向前進，越靠近赤道兩個人的感情愈加濃厚、熱烈；赤道下的陽光又送了他們許多熱情、熱覺、熱血汗。他們更覺得身外無人?！眱蓚€人的眼中只有彼此，丈夫?qū)χ拮诱f：“我愿意和你永遠住在這里。”“樹膠要把我們的身體粘得非常牢固，至于分不開。”這樣的情才是真正的“濃得化不開”。但是，到了島上的第二年妻子就去世了，丈夫因思念成疾，在妻子離去后不到一年也去世了，妻子被葬在了萬綠叢中，而丈夫卻葬在了深藍的大海里，他將永遠都是“海角底孤星”?！叭章淞?，蔚藍的天多半被淡薄的晚云涂成灰白色。在云縫中，隱約露出一兩顆星星。金星從東邊的海涯升起來，由薄云里射出它的光輝。”(12)徐迺翔，徐明旭.海角底孤星[M]∥許地山選集.福州：海峽文藝出版社，1985：107.東邊升起的金星，仿佛就是去世的丈夫的化身，在另一個世界找尋他的妻子，也在天上一直守護自己的小女兒，此處的隱喻透滿詩意。

《醍醐天女》寫的是一對夫妻共患難而不離不棄的故事。一對恩愛的夫妻到森林里玩耍，丈夫不小心被毒刺扎傷，因流血過多而昏厥。盡管自己也身處險境，但妻子沒有丟下奄奄一息的丈夫，而是在充滿危險的漆黑森林里四處奔走求救。膽小的妻子為了丈夫的生命已然忘記了害怕，即使累到不能再多走一步仍然沒有忘記哀求他人救助自己的丈夫，所幸丈夫最終得到了救治。夫妻感情之深只是這篇小說的表意之一，另一個意象則是“人”與“神”屬性的互通性。小說的名字叫作“醍醐天女”，并且開頭以“樂斯迷”的傳說作為引入，傳說樂斯迷是愛神的母親，是保護世間的大神衛(wèi)世奴的妻子，她是從醍醐海升起來的，印度人一談到她，都會發(fā)出非比尋常的欽贊之聲。但是“我”卻一直有個奇怪的疑問，“我生在世間的年紀也不算少了，怎樣老見不著她的影兒？”這個疑問看似無奇，但是卻隱藏著一個很深的伏筆，“樂斯迷”究竟是神還是人？是人，為何“我”從未見過；是神，為何人們又會覺得她是世間存在的呢？兩個印度朋友笑“我”不是沒有道理，他們的玩笑話卻是很有智性的——“在這有情世間活著，還不能辨出人和神的性格來”。“情”成為人類最神圣的情感，因為有情人才能稱之為人，也因為“情”的真摯純潔，人也可以是神?！鄂炫分校瑴释恿_的母親因為那無私的真情，而被兒子奉為“樂斯迷”?！逗＝堑坠滦恰返慕Y(jié)尾，“我”反對印度人的話語讓人聽著心都融化了：“女人是悲哀的萌蘗，可是我們寧愿悲哀和她同來，也不能不要她。我們寧愿她嫁了才死，雖然使她丈夫悲哀至于死亡，也是好的。要知道喪妻的悲哀是極神圣的悲哀?！鄙袷サ摹扒椤辈粦?yīng)該簡單地局限于男女之間的私密情感，當(dāng)人性上升為神性的時候，“情”就大而化之為普度的偉大。

《商人婦》中惜官的人生似乎在不斷地反轉(zhuǎn)，每當(dāng)覺得幸福馬上就要到來的時候，就會有更大的災(zāi)難和痛苦等著她。她以為丈夫去了南洋必然會讓自己過上好日子，但是卻一等再等，始終沒有丈夫的音信；她以為去南洋尋找丈夫，丈夫也會如她般欣喜，但相見的場面卻異常冷淡；她以為既然與丈夫相認，從此就會夫妻恩愛共同經(jīng)營生活，但是丈夫卻把她賣給了印度商人做了小妾；她以為在印度的生活也算平淡無憂，從此兒女繞膝簡單快樂，但是商人阿戶耶的去世再一次讓她無處容身，不得不踏上逃亡之路；她以為丈夫會念及曾經(jīng)的夫妻情分再次接納她，但丈夫一家卻早已搬至別處。故事的結(jié)尾，惜官選擇繼續(xù)尋訪丈夫的下落以期待再回到印度的可能，惜官未來的生活將如何我們不得而知，我們能做的只有為這個可憐的女人默默地祈禱，希望一直圍堵她的人生之墻能夠訇然中開，閃出一道希望之光。

命運多舛的惜官不可謂不可憐，如果從現(xiàn)代以來一直倡導(dǎo)的婦女獨立自主的角度來看，惜官之所以可憐，是因為她完全依附于男人，她的命運完全受控于男權(quán)的力量，女權(quán)主義者可能會對此嗤之以鼻。人們常說，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而讀過《商人婦》后，誰都無法對她產(chǎn)生恨意，都希望她的生活可以好轉(zhuǎn)起來。就像荷爾德林所說：“只要良善/和純真尚與人心相伴，他就會欣喜地拿神性/來度測自己”，這就是惜官，不論命運如何待她，她的純真和善良始終是內(nèi)心的底色，如同啟明星一般光明，是“夜界最光明的星”——“凡光明的事物都不能迷惑人，在諸星之中，我最先出來，告訴你們黑暗快到了；我最后回去，為的是領(lǐng)你們緊接受著太陽的光亮”，她的純潔和善良才是最光明，最使人警醒的。這應(yīng)該就是荷爾德林所指的“神性”，“神性乃是人借以度量他在大地之上、天空之下的棲居的‘尺度’”(13)海德格爾.人，詩意地棲居[M]∥海德格爾選集.孫周興，譯.北京：商務(wù)印書館，2004：471.，按照海德格爾的解釋，當(dāng)人開始拿神性來度量自己的時候，說明他已經(jīng)棲居在他生活的那片土地上了，只有這樣的狀態(tài)下，人才會擁有把天地作為邊界來衡量自己的心胸。當(dāng)《商人婦》中的惜官開始與“神性”相接時，她應(yīng)該已經(jīng)找了棲居的入口，在她經(jīng)歷了無數(shù)磨難的前半生，似乎很難尋覓“詩意”的蹤影，但是她樂觀的天性又何嘗不是老天賜予她的“詩意”呢？既然她已經(jīng)找到了棲居的入口，加上她始終如一的善良純真，誰又會懷疑她下半生不會在某片土地上詩意地生活下去呢？

從某個角度來看，“神性”就是超越普通倫理道德的精神追求，而當(dāng)這種精神追求上升到一定程度，就會被稱作“神明”的形象，在許地山的作品中，能稱得上“神明”的形象的必然是《綴網(wǎng)勞蛛》中的尚潔。尚潔被丈夫長孫可望誤解刺傷，并背負著莫大屈辱，她沒有為自己喊冤叫屈，不做任何辯解，默默地承受長孫可望的誣陷：“我的行為本不求人知道，也不是為要得人家的憐憫和贊美；人家怎樣待我，我就怎樣受，從來是不計較的。別人傷害我，我還饒恕，何況是他呢？”(14)許地山.綴網(wǎng)勞蛛[M]∥許地山經(jīng)典全集.哈爾濱：哈爾濱出版社，2016：69.尚潔饒恕的不只是長孫可望，她是寬恕了整個世界?？梢哉f，在很大的程度上，尚潔對于長孫可望無理取鬧所采取的態(tài)度，以及對事件的處理方式，已經(jīng)超越了普通人的正常范圍，如同普度眾生的神明，可以包容世間的一切罪惡，原諒人們的所有過錯，接納所有階層的人，她以超越常人的寬容，和對人生透徹的領(lǐng)悟去度化身邊的凡人，提高他們的精神境界，凈化他們的靈魂，她的純潔似乎不沾染任何凡塵。所有的苦難她都承受，但是她卻仍然以一種很詩意的方式安居在這個世界里。這樣的生存狀態(tài)，不僅僅關(guān)乎她的修為，滲入她的生命體驗，更加本質(zhì)的是“詩意”背后的人所具有的“真”與“善”，以及最終歸之于“美”的范疇，這是人的最高“尺規(guī)”。這里所謂的“詩”已經(jīng)遠遠超越了語言藝術(shù)門類的范疇，它代表的是一種生命的本真狀態(tài)，是通往真理的無限接近。

縱觀《商人婦》《綴網(wǎng)勞蛛》《醍醐天女》《海角底孤星》等幾篇小說，我們發(fā)現(xiàn)其間的異域風(fēng)情，已經(jīng)遠遠弱于《命命鳥》?！渡倘藡D》中最明顯的應(yīng)該是惜官輾轉(zhuǎn)的幾個地方，新加坡、印度，以及馬來婦人、阿戶耶、阿噶利馬、伊斯蘭教這些標簽性的名詞撐起了所謂的“異域”，相對于《命命鳥》那樣細致的描寫已然消失；《綴網(wǎng)勞蛛》中只有“土華”這個異域的地名；《海角底孤星》中“赤道”“檳榔嶼”“椰子”“棕棗”“樹膠”這些略帶南洋風(fēng)情的地名和物種，以及船上的印度人，其他描述似乎很難有“異域”的感覺；而《醍醐天女》除了船上的印度人，周圍的印度洋，印度的傳說，我們也很難找出關(guān)于“異域”的其他描寫。其實，“異域”對于許地山而言不是獵奇的手段，不是吸睛的噱頭，他從沒有刻意去渲染“異域”的“異”，更多的是利用這個“域”讓故事可以更真切地傳達出他期許的意蘊?！爱愑颉睂τ谠S地山的創(chuàng)作不應(yīng)該局限于“南洋”或者某個固定的地理范圍，“異域”這個詞背后的意義應(yīng)該更加寬廣，它代表的是許地山的思想中對多元文化的吸納，也是空間的隔離，眼前的現(xiàn)實過于烏糟邋遢，許地山那神圣而純潔的“情”，濃得化不開的“詩”，需要有一個不一樣的空間才能安放，而許地山的“異域”與其說是南洋，不如說是他用自己的想象虛構(gòu)了另一個真善美的空間而披上了“南洋”的外衣。

近一個世紀以來，對許地山創(chuàng)作的研究一直集中于宗教、異域、人生等幾大方面，但是我們還需要做的是透過這幾個維度去尋找他思想中最根本的內(nèi)核，不論是多么崇高的信仰還是多么深奧的生命哲學(xué)，“人”永遠是這一切的基點，人要如何活著是許地山創(chuàng)作所有棱面的基線，而許地山追求的終點就是“人，詩意的棲居”——這才是許地山思想的真正內(nèi)核，是他所希望的人的最理想的生命形態(tài)。

小說《海世間》是許地山的自我對話，文鰩對“他”說：“是誰給你分別的？什么叫人造人間，什么叫自然人間？只有你心里妄生差別便了。我們只有海世間和陸世間的分別，陸世間想你是經(jīng)歷慣的；至于海世間，你只能從想象中理會一點?！?15)許地山.海世間[M]∥花香霧氣中的夢.北京：中國國際廣播出版社，1995：68.“他”把人間區(qū)分為“人造人間”和“自然人間”，所謂的“人造人間”就是文鰩說的“陸世間”，是我們現(xiàn)在生活的世界，充滿了“社會律的桎梏”；而“自然人間”究竟在哪里，“他”也說不清，一直在尋找。其實對于人來說，“自然人存在的受、想、行、識”這些沉重的東西，脫掉日常偽裝的“外衣”，還原人性最原本的真善美，自由自在地生活。而這樣的生活“只有在想象或淡夢中能夠?qū)崿F(xiàn)罷了”。文鰩和“他”是許地山思想中的理想版和現(xiàn)實版，二者的對話象征著許地山思想的轉(zhuǎn)換和提升，在現(xiàn)實和理想中穿梭，既要直面現(xiàn)實又必須要給現(xiàn)實插上一雙翅膀，向更美好的未來世界努力飛翔。

從文學(xué)的角度講，許地山首先是個詩人，作為詩人的許地山用他最飽滿的詩意傾注到他的詩歌當(dāng)中，然后又投入到了他畢生的精力和經(jīng)歷，用他的詩學(xué)來灌溉他整個的文學(xué)創(chuàng)作以及更廣泛而融合的文化意蘊，引導(dǎo)人們在自己的精神世界里安居，無論多少困苦永遠不缺少“良善”和“純真”，真摯的情感讓詩意自由彌漫，隱匿的哲性成為做人最大的“尺規(guī)”，這就是許地山的詩學(xué)世界，也是他的靈魂所在，這同樣也是我們“閱讀”許地山必須要攀登的高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