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明明
我陷在霧里了,周圍死一般沉寂,我的眼里全是白色,沒有一處暗影,我什么也看不見。我伸出十指放在我的腹前,我看不見它們。再近一點,我把它們放在眼前,費盡全身力氣,我額頭上都是豆大的汗珠,我竭盡全力睜大眼睛,額頭上青筋顯露。我用腳使勁跺著地,終于看見我自己的手了,它們是粉紅的,一根一根分開,一節(jié)一節(jié)有序,纖細得很,多么可愛??!我從來沒見過它們,我一直用它們,用它們給老公兒子做飯、洗碗筷、掃地、拖地、寫賬本,它們每天都在運動,不停地動著。
有時它們甚至不受我控制,在黑夜里瑟瑟顫抖,我以為它們怕冷,就爬到樓頂?shù)碾s物間。雜物間里好整齊,我踩在木制的地面上,鞋子發(fā)出“嗞嗞嗞”的聲響,我停下來好奇地聽著,聲音消失了,我動起來,聲音又響起來。我索性趴到地上,臉貼在木板上,一絲絲涼意爬上來。我來回磨蹭,聲音果然又響了,我喜歡這么做,這樣聲音就會一直縈繞在耳畔,這聲音就像拉奏大提琴,委婉動聽。
聽了許久,我享受夠了,站起身來,朝角落一個個擺放整齊的包裝箱走去,它們一個疊著一個,一個搭著一個靜靜地躺在地上。我把抖動的手拂上去,拂過每一個箱子,我用拂過箱子的手撫摸臉龐,它們依舊光滑,像觸碰溫柔的泉水一樣有質(zhì)感。
我從左邊的箱子開始拆封,左邊箱子上搭著一個巨大的旅行袋,我太過矮小,抱不起那個旅行袋。我嘗試用一只手扶著,另一只手拽住旅行袋的一角,我開始發(fā)力,心里喊著號子:嘿呀!嘿呀!我的雙手抖動得更劇烈了,身體也開始抖動起來。我全身肌肉緊繃,我做不到,放棄了,軟塌塌地躺在地上,汗水流到地板上,濕了一大片。
我突然坐起身來,用手揩去臉上的汗,我要去求援??缦履景宓兀檬州p觸著樓梯的扶手,放松腳踝,我盡力把每次落腳的地方都準確地鎖定在階梯棱角,這樣能勻速且快速向下滑動。我太快了,我要飛起來了。
我猜測自己用了十秒就來到臥室前,推開紅色的木門,傳來丈夫的呼嚕聲。大志沉浸在夢鄉(xiāng),我悄悄地把仍在抖動的雙手抬到胸前,縮起脖子,踮起腳尖,慢慢地移動到床邊。我把頭湊到丈夫的耳邊:“大志?大志!能幫我個忙嗎?我要搬箱子,箱子上壓著旅行袋,我搬不動,快起來幫幫我吧!”
大志的呼嚕聲沒有因為我的呼叫而被打斷,他翻了個身,把豐滿寬大的背留給了我,多健壯的身體。我又喊了幾句,他依舊打著呼嚕,我已經(jīng)沒有了耐心,使勁推了推他。不知怎的我感到自己一點力氣也沒有,盡管我觸碰到他,可他紋絲不動地躺在床上。我又嘗試了一次,結(jié)果還是一樣。我手抖動的幅度越來越大,我把被大志踢到一旁的被子掀起來重新給他蓋上,我吻了一下他的臉頰,就重新演起進來時的動作退了出去。我伸出劇烈抖動的雙手把門輕輕合上,轉(zhuǎn)過身看著樓梯前雪白的墻壁不知如何是好。
我向樓下走,來到兒子的房門前,重燃希望。我把門開了個縫隙,把眼睛貼在縫隙前朝內(nèi)觀望。透過打開的窗子照射進來的月光,我看見兒子面朝上,四仰八叉地躺著,周圍散落著衣服、卡片、iPad和一個沾滿泥土的足球。兒子總是喜歡這樣做,把東西東放西放,永遠也不放回原位。我開了門,輕輕挪進去,呼吸也放慢了節(jié)奏。趁著水色的月光,我開始操縱我那顫抖的雙手,它們冷得僵硬。我先把床上的衣服拿下來,把它們放在衣櫥前,它們可真多,一會兒的工夫竟然堆起一座小山來。我半跪在小山前,仔細疊起衣服來,每一件衣服都散發(fā)著風清米蘭洗衣液的香味,我忍不住把它們放在鼻前嗅一嗅。太好聞了!我發(fā)出感嘆,以后我就用這個牌子。
疊好衣服,一件件放進衣櫥里,然后把其它物品放歸原位。就在我拿起兒子腳邊的足球時,兒子突然坐起來,東倒西歪,嘴里發(fā)出模糊的字句:“不許動!誰讓你動我的足球的?快放下,等下我還要……”我正想要解釋什么,他突然倒了下去。他一動不動,過了一會兒,他又睡沉了,我才活動起來,把剩下的東西收拾好。外面的月光被一朵西邊來的云遮住一半,房里暗了許多,夏日的涼風吹得窗簾沙沙作響,吹到了小天身上,衣角擺動著。我快步走到窗前,腳步聲出奇的小,我盡量不讓玻璃窗發(fā)出聲音,慢慢地推動。當窗戶合攏上,暗淡月光下的雙手浮現(xiàn)出煞白的顏色,它可能已經(jīng)被凍得血液都停止了流動。
拉好窗簾,我想給小天蓋上被子,但是他把要蓋的被子死死地壓在了身下。我不想弄醒他,從衣櫥最下層抱起那條花紫色、印著多啦A夢圖樣的夏被輕輕覆在小天身上。我輕輕吻了他的額頭,慢慢退回到門外,合上門。
這次我真的慌了,沒有半點思路,我要怎樣打開第一個包裝箱?我不知道。我的手,每一根指頭都在抖著,相離相合,還有的上下起伏,它們是冷嗎?我管不了這么多了,我把它們揣在毛衣里,這樣它們可能會舒服一點。效果果然不錯,也可能是看不見它們的緣故。我又開始下樓,一個臺階一個臺階地下,我沒有手扶,樓道里的暗燈又不是很亮,我怕摔倒了,所以走得很小心。我想邊走邊看四周有沒有能幫助我搬動旅行袋的家伙。
走到下一層,我發(fā)現(xiàn)廚房門沒有合攏,這準是大志干的,他回家晚,夜里容易餓,就到處在廚房尋吃的,粗心的大志。我從毛衣里掏出抖動的雙手,左手去開門,右手打開燈。哦!天?。∥液喼睕]有辦法相信自己的眼睛,靠墻的餐桌上放著一塊沒有吃完的奶油蛋糕,兩三只蟑螂趴在蛋糕上,廚房中雪白的瓷磚上也有蟑螂,大志的手提包黏著奶油放在冰箱上。我無法忍受,這么多年來,家里所有的地方,就屬廚房我花費的心思最多,幾乎每天都會清掃,干凈程度無可置疑,怎么會有蟑螂?我從來也沒有在家里見過蟑螂。那些小東西四處逃竄,我手腳不聽使喚,轉(zhuǎn)身拿起門后的掃帚向地上的蟑螂撲過去,“啪”的一聲悶響。我慢慢提起掃帚,一只蟑螂黏在了地上,泵出一團白色的黏稠的液體,其它幾只靈活地朝櫥桌、柜臺下跑。我感覺自己的動作變得很緩慢,那些小東西就好像在戲耍一個笨拙的巨人。我就這么胡亂揮舞著手里的掃帚,可無論我怎么努力終究還是讓幾只蟑螂逃進家具里了,我移不開那些笨重的大家伙。心里一直響著:大志!大志!不滿就好像漲起的海水,一下又一下重重地拍打著靜靜的陸地。
收拾好廚房已經(jīng)過半夜了,廚房恢復(fù)了以往干凈整潔的樣子,只是在我眼里已經(jīng)看不到蟑螂了,心里卻是說不出的難受惱火。
炎熱的夏夜,我在激烈地運動后,渾身濕透了,汗水不停地往下滴。我完全失去了睡意,內(nèi)心的荒涼覆蓋了身體的熾熱,甚至處于一種莫名的興奮狀態(tài)。我不關(guān)心臟亂了,因為此時沒有任何意義,就像冬天,一個真正的冬天,永久的冬天,一直在下雪,不間斷地下,門前是怎么也掃不完的積雪。
我走到樓下客廳,開了一盞小燈,小燈射出淡黃色的光,不是很明亮,夠我看清周圍的東西,都是井井有條的。我放松地坐在茶幾前的真皮沙發(fā)上,黃燈照著我,我似乎能感受到燈光的溫柔。我那雙抖動的手在黃色的燈光里,每一根手指都像狂風里飄搖的干樹枝,我就這么放在大腿兩側(cè),任它們飄搖。
我感到徹底地無聊,沒有聲音,沒有涼爽,我起身打開60英寸的液晶電視,又回到沙發(fā)上,降低了音量。電視里可能正在演一部電影,大概是紀錄片,一個女人全身肌肉都是豐滿異常的,騎著那種我在體育頻道看到過的自行車,絕對比我家的高級許多,我甚至覺得它可以騎快到超越燒汽油的汽車。騎車路線可能是世界某處的大峽谷之類的地方,熱浪翻滾,沙石遍布,車子壓路的嘈雜聲均勻而且持續(xù),我聽著這聲音說不上話來,好像是我自己在騎,那讓我感覺到自己身體和我抖動的手像騎車后的勞累,只是沒有急促的呼吸聲。
我就這么似乎發(fā)愣地坐著,我好像聽見了大志震耳的呼嚕聲,小天奇怪的夢話,還有那可恨蟑螂咀嚼食物殘渣的細微聲。
變速越野自行車鏈鎖發(fā)出一陣接一陣的響聲。我有點困了,確切地說,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已經(jīng)睡過一會兒了,反正電視一直開著。我稍稍低下頭,手指好像也困了,抖動不再劇烈,我很高興,找手套的事可以緩一緩了。
我要起身回臥房,門間斷響了三聲!響聲在大廳里來回游蕩。是誰?這么晚了!我直起腰來,扶著茶幾慢慢站起來向門口走。又是三聲悶響,我來到門前,慢慢地打開居室門,是黃強,我吃了一驚。這么晚,他怎么來了?
黃強是我大學男友,我和他恩愛過。他人沉默寡言,不喜歡熱鬧,我和他性格格外相投。黃強那時的發(fā)型都不是發(fā)型,他喜歡把整個臉都埋沒在凌亂漆黑的長發(fā)里。我當時問他為什么要這樣做,他告訴我,他喜歡遮掩著看世界,不喜歡世界遮掩著看到他。我就開玩笑地說,那你喜歡我遮掩著看你,還是你遮掩著看我?他躲在長發(fā)后的眼睛彎了彎,沒再說話?,F(xiàn)在我總是會回想這段對話,最后,我也開始喜歡把自己藏在頭發(fā)后面,我不是在看世界,而是看自己的小屋。眼前的黃強沒有再躲在頭發(fā)后面了,他整個人都變得精神了。我盯著他,他沒有看我,而是透過我的肩膀,穿過冰冷的安全門,朝屋里望??粗淖兓?,我以為他不再是以前的黃強了,可他的眼神證明他還是原來的黃強。
我緩緩地開口說:“你怎么來了?”
黃強收回眼神,也沒有看我,朝著門角望,一副羞澀的樣子,說:“我要出國了,想來看看你?!边呎f眼睛邊朝另一個角落望。
自從大學畢業(yè),我們不知道因為什么分手后,我再也沒有見過他,估摸有十幾年了,我想也沒必要見他,只是在心里留下的那塊地方一直空著,空得我心里會時不時地感到全身顫抖?,F(xiàn)在他又這么突然地出現(xiàn)在我面前,我不知道該怎么辦。我打開安全門,那門是如此冰涼,我的手抗拒著,又開始顫抖,我不在乎了,我說:“你進來吧!”
他挪著步子朝里走,腦袋不動,眼神朝左朝右地看,望著他走進去,我關(guān)上門,我并不打開燈,暗著也許更好,我不想驚動大志和小天。他坐在小燈旁的單人沙發(fā)上,黃色的燈光照著他的面龐,我給他倒了杯水。他說:“謝謝。”他沒有直視我,我規(guī)規(guī)矩矩地坐在原來的地方,看著電視,電視里已經(jīng)看不到女人和自行車了,一大串廣告循環(huán)放映著。他盯著臺燈旁邊的全家福,說:“你結(jié)婚了?”
“是啊,都快十年了。你還沒結(jié)婚嗎?”
“對,一直單著,畢業(yè)后沒遇到合適的?!彼f著,拿起照片放在燈下仔細地看。
“你兒子叫什么?”
“李小天!他爺爺取的名字。”
“是個好名字。”
對話里,我心里的那塊地方像是長滿了麥芽,麥芽在飛速生長,一片片的綠油油變成了一片片的黃澄澄,結(jié)出的大谷穂占據(jù)著我全部的心房,那是真實的覺醒,仿佛我和他從來沒有分開過,他也不是離開很久的陌生,是昨天加班熬夜沒回家后的返程。我很高興。
黃強沒有再說話,倒是我想再說幾句,又不敢,這么多年有太多話沒有思路地堵在心里,也不知道能從什么地方說起。我的手又開始顫抖了,是冷嗎?我想問問它。
“你的手怎么了?怎么在顫抖?”
我……我以為沒有人會看見我的手在顫抖,我從來沒被問起過,你的手怎么了?怎么在顫抖?我不知道怎么回答他。我想哭,我要忍??!我感到我的身體全酸了,一陣一陣地抖動!臉上泛起了波光。黃強站起身,走到我跟前,輕輕地把我的頭摟到他肚子上。我不知道這樣對不對,但是現(xiàn)在我想靠著他。電視機“嗡嗡嗡”地響,屋子里卻只有安靜,廚房水龍頭流下的水滴,滴在不銹鋼槽里,像是撞擊銅鐘,我好像能聽到他的心跳聲夾雜在水滴里。
我在他身上擦干眼淚,手還在抖動,他把手伸上來靠近我的手,我突然退了回去,不知道為什么,它自己就退回去了,在身后抖動著。他看著我,手停在半空中。
我說:“你能幫我個忙嗎?”這句話好像一把黃金鑰匙打開了凝固的空氣。
他說:“好?!?/p>
“你跟我上樓。”
我站起身朝樓上走,他跟在我后面,我走起路來沒有聲音,我怕他有,他配合著我沒有聲音。我走著,聽到了小天的夢話聲,聽到了大志的呼嚕聲。
“你看!”我伸手指著那個巨大的旅行包,他順著我手指的地方看過去,“你幫我取下它?!?/p>
他走上去,把旅行包慢慢朝外移,一點點地移。我不想時間再朝前趕了,我看著他定住的身影,我想抱住他。但我不能。
他托著旅行包,慢慢放在地上,我上前幫他。我問:“重吧?”
“不重?!?/p>
我走到箱子面前,打開箱子,里面整齊的衣物散發(fā)著一股清新的霉氣,在我看來是那般芳香,像秋天的桂花或者是一種從未有過的嗅覺體驗后的回味。我來回翻著,小天的藍褲子、大志的皮衣、小天的橙色毛衣,哦!大志的白褂子下放著我的黑色手套,我趕緊抽出來,套上,它不似先前那樣劇烈地抖了,我很高興。
我回過頭,黃強突然沖上來抱住我,我不知道該怎么辦,我就這么站著,我感到頭發(fā)漸漸濕了。不知道過了多久,他慢慢放開我,他像我一樣顫抖著。
我說:“你該走了!”
他低著頭,頭發(fā)像大學的時候一樣垂下來,蓋住了眼睛,很輕地說:“嗯?!?/p>
我送他到門口,他回頭看了我一眼,這是我猜的,因為我不能透過他的頭發(fā)看見眼睛。我站在門口,看著他走向拐角,直到消失在拐角。這時候天已經(jīng)不再燥熱了,反倒一陣涼爽,月光照下來,照在我面前。我的手一直冒著汗,已經(jīng)再溫暖不過了,它又開始抖動起來。我扯去手套,關(guān)上門,快步?jīng)_上樓,又把手套重新塞了回去。我回到臥室,在大志身旁躺下,把沾滿眼淚的手放在胸前,沉沉睡去。我想掙扎,但沒有掙扎。
第二天一大早,我就起床把早餐備好,大志吃過早餐,吻了我一下就去上班了。我等著小天吃早餐,好送他去上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