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e accept the reality of the world which were presented.
——《楚門的世界》(The Truman Show)
近期于蜂巢(北京)當代藝術中心展出的“迷彩:宋朋個展”,是繼2017年“偽證與創(chuàng)生”后,宋朋在該藝術中心舉辦的第二次個展。本次展覽以“迷彩”為主題,展出了宋朋2020年的最新創(chuàng)作近二十件。在展覽現(xiàn)場的兩個連續(xù)展廳內,招貼海報在迷彩色調中被藝術家創(chuàng)作成新的繪畫作品,在白立方空間中顯得尤為醒目;而那些本屬于作品一部分的文字信息被拎出畫面之外,以純白色裝置的形式陳列,幾乎與展場融為一體。
在傳播過程中,經過人為的拼湊與說明,圖像作為一種有效的語言方式,在不同的語境下傳輸源源不斷的信息,而這些信息的真?zhèn)卧跁r間與空間的隔絕下變得難以驗證。例如二戰(zhàn)時期招貼海報、現(xiàn)代廣告,圖像無不在竭盡全力地說服并改寫人的思想。而同屬視覺傳達體系,繪畫藝術卻代表著更個性化的人類思考。在整個藝術創(chuàng)作過程中,藝術家的創(chuàng)作、作品的展出、觀眾的接收每一步都匯入了不同思想與情感的重構,誕生出多種可能性。如何通過對現(xiàn)有圖像的藝術處理,讓繪畫以其視覺沖擊力打動觀眾的同時,引起他們對圖像本身的質詢與思考,正是宋朋在展覽“迷彩”中的用意。
從展覽展題的選定,宋朋與策展人便直接指出圖像所具有的迷惑性特征:“迷彩”利用保護色達成視覺掩護的意義深入人心,而追溯其詞源到法語“camoufleur”一詞,便可以發(fā)現(xiàn)其“欺騙”的原意。自然賦予了萬物以本身的顏色,也借此給予生物通過色彩保護自己的天賦。如果說動植物的保護色更接近于一種天然屬性,那么人類世界里的迷彩則帶著強烈的目的性。就像迷彩服,本次展覽的作品上同樣布滿著不規(guī)則形狀的色塊,它們置于人物與背景之間拼接形成整幅畫作,色塊與色塊的碰撞融合代替了對畫面的細膩描繪。無論是在戰(zhàn)場上作為掩護己方不被敵方發(fā)現(xiàn)的迷彩軍服,還是在本次宋朋作品中遮擋著圖像原有細節(jié)的迷彩圖案,其實都在試圖隱藏起那些不愿被人發(fā)覺的事物。
就此,迷彩的“欺騙”原意還沒有發(fā)生改變,但當我們走近作品看到那一個個鮮明的形象時,宋朋賦予迷彩的新意義便開始浮現(xiàn)于畫面。與原本用來隱藏主體的迷彩相反,通過色彩間明暗、冷暖的對比,宋朋準確地勾畫出每個形象的輪廓,把它們與背景清晰地劃分開來。如作品《林海》中,透過強烈的色彩差異,我們看到身著外套披風的男子英勇地揮起他的右手,騎馬奔馳在樹林中。雖然沒有過多的細節(jié)描繪,這樣一個剪影也足以調動我們的記憶與想象,讓我們聯(lián)想到騎在馬背上揮舞著手臂的騎兵形象。宋朋在本次展覽中的表達方式介于直率與婉轉之間,既不同于細膩逼真的傳統(tǒng)繪畫,又與某些隱秘晦澀的當代藝術不盡相同,他似乎在尋找著繪畫敘事性與形式美感間的某種平衡。
我們似乎總會出于本能地相信并依賴圖像,正如“眼見為實”一詞所指,肉眼可見的事物總被認為是真實可信的,再現(xiàn)性的形象會被想當然地與真實世界掛鉤。[2]畫面愈發(fā)詳細寫實,也愈發(fā)能夠增加人們對它的信任度。但“寫實”并不代表著“真實”,對寫實畫面的閱讀常常被看作是無害的、真實的,殊不知實際上大多圖像的細節(jié)都早有預謀,意在無形之中向他人灌輸既定的故事與情感。宋朋用迷彩遮擋住畫面的細節(jié),其目的并非在于使用“迷彩”這一風格形式本身,而是在于除去細節(jié)背后那些具有強烈敘述性的信息。當畫面中的細節(jié)都被削弱,僅留下主體形象的輪廓在背景的襯托下更加突出,便為每個觀者留下更多自由的空間去探尋這“迷彩”背后的可能性。
南京大學教授趙憲章曾對語言與圖像的關系做了深刻的研究,在他的文章中寫道:“語言符號的實指性以及圖像符號的虛指性,形成了語言藝術崇實而圖像藝術尚虛的功能性差異……作為強勢符號的語言進入作為弱勢符號的圖像的世界時,二者符號屬性的差異,使得語言‘驅逐圖像情形的出現(xiàn)?!盵3]語言的強勢釋義能佐證圖像的信息,但也能改變甚至顛覆它的意義。為同一張照片加上不同的說明文字,可以表達出完全不同的故事,巧妙的語言設計甚至可以掩蓋圖像中事件的真相。在招貼海報中,文字就常常出現(xiàn)在畫面中,與圖像相輔相成共同完成敘述。而宋朋有意地將這些招貼海報中的文字變形或刪除,就像作品《記者》、《暴龍》中出現(xiàn)的字母與數字,都被融進畫面背景中變得不再清晰而難以閱讀,無法再干擾人對圖像的閱讀與理解。
宋朋似乎是有意強調對文字入侵畫面的反抗,這些被刪去或隱藏的文字以裝飾的形式重新回到展廳,如我們看到的“campesino(農民)”“stolen love(偷來的愛)”等單詞原本應該與圖像處在同一畫面中,引導人們從既定的角度理解畫面,此時卻被抽離出畫面之外,失去了原有的定向意義。當文字與圖像分割在不同空間下,兩者的釋義也就不再互相影響,我們可以更集中于圖像或文字本身,更客觀理性地觀察它們之間隱藏的矛盾,在充滿迷惑性的圖像世界里更近一步地實現(xiàn)我們個人的價值。
此外,整個展覽的作品命名都有著一個顯著的共同點,即它們都是沒有修飾語的第三人稱名詞,如作品《鱷魚》、《人群》、《勞動》等。宋朋對此有著自己的考量,“我們看到招貼畫和宣傳畫,很多都是用第一人稱或第二人稱來給觀眾的一種想象,第三人稱就是加強這種疏離感。我不用第一人稱或第二人稱的這種概念,不是你和我,而是他者的一個概念,這樣就加強了疏離感?!盵4]他試圖通過這種“疏離感”,拉開觀者與畫面的距離,讓觀者得以保持一種更為客觀清醒的態(tài)度來審視畫面。就這樣,從對圖像形象輪廓的清晰化處理、隔離文字與圖像間的相互作用,到通過命名拉開畫面的距離感,宋朋一步一步剝離出圖像中具有迷惑性的因素,給觀眾留下更簡潔的線索與更大的想象空間。
宋朋的創(chuàng)作靈感并非來自真實世界,而大多來自于網絡世界的圖像與文章,其中也包括他常常閱讀的???、薩特、維特根斯坦等哲學家的著作。在宋朋看來,大腦的興奮、思考、綜合、調理、遺忘都是值得尊重的,最重要的并非閱讀的內容本身,而是通過這些閱讀經歷在腦海里形成自己的體系,所以他從不刻意地記下那些書目與內容。正如他希望通過自己謎題般的畫作給觀眾帶來質疑、思考、總結的過程,而不是局限于畫面內容本身。顯然,他對于圖像傳播的思考在潛意識中深受著福柯的影響:話語即權力,話語不僅是人獲取權力的方式,其本身也是一種備受爭奪的權力。圖像作為話語的一種形式,它的產生、傳播、說明都有著背后權力的干涉,而大多數人在圖像世界中早已被不自覺地剝奪了自我的意識與權力。
從原始的迷信與崇拜,到宗教的大眾普及,再到現(xiàn)代制度的建立,圖像的話語幾乎從未缺席任何一個大型運動變革。直到今日,圖片早已深入彌漫到人們的日常生活中,成為“馴化”、“控制”人們思想的重要渠道。二戰(zhàn)時期的招貼海報在不同意識形態(tài)的競爭角逐帶來了圖像表達的高潮,也為此后圖像的爆炸埋下伏筆,有著承上啟下的重要意義。[5]因此,宋朋將圖像視覺挪用的來源定于二戰(zhàn)時期的招貼藝術,希望透過這個典型案例為觀眾揭穿圖像所具有的虛假面孔。
在展覽“迷彩”中,圖像不再是控制思想的方式,它拋開了文字說明的引導、畫面細節(jié)的迷惑,留下的僅有觀眾從作品形象中得到的最直觀的感受與想象。在圖像傳播這場創(chuàng)作者與觀者的博弈中,宋朋主動削弱了藝術家作為創(chuàng)作者的主導性,將畫面的解釋權交予觀者讓其自主探索個人的理解,而不是純粹被動地接受他人的灌輸。他甚至刻意地凸顯色彩和文字這些具有迷惑性的元素,提示著觀者圖像的欺騙機制如何生效,激起人們對圖像的警惕。
在強烈的感官刺激之下,宋朋的“迷彩”以明目張膽的“偽裝”調動理性的懷疑,試圖喚醒每位觀眾作為獨立個體的自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