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欣
早些年,支付掃碼還沒有流行的時候,程小容喜歡數(shù)錢,每天晚上諸事忙完之后,都會數(shù)一數(shù)這一天賺了多少,然后登記到床頭柜里的那個本子上。她往往不止數(shù)一次,有時候那些原本已經(jīng)疊好了的錢,她也會拆開來重新數(shù)一次,似乎不數(shù)清楚,這個晚上就沒辦法睡覺,第二天就沒辦法干活了似的。覃永明看不過去,就那幾個錢,數(shù)不數(shù)還不是一樣?她說,幾個錢,你拿出來給我看看。
現(xiàn)在,他完全不用這么干了,客人們大多情況下都不再選擇現(xiàn)金交易,而是用微信或支付寶支付,打開手機,一天乃至一周、一個月的收入,就可以一目了然。所以,每天吃完晚飯之后,她就改成了半躺在沙發(fā)上,看自己喜歡的電視。覃永明有時候會跑到別人家里去喝茶,有時候哪兒也不去,跟她一起坐在沙發(fā)上,但不是和她一起看電視,而是捧著手機刷抖音,有時候刷著刷著,還會突然爆笑出來,十分影響她看電視的效果。她就說,滾一邊去。他自然不會滾,笑得不再那么夸張而已。而這樣的夜晚,覃琪會突然從樓上走下來問他給手機,用作業(yè)幫APP 掃題。他必須給。程小容的手機里錢太多,設(shè)了密碼,不愿意讓包括她在內(nèi)的任何人操作。這一點,他們父女倆都明白。還好,覃琪對這款A(yù)PP 不是很依賴,只有遇到實在想不出的難題,才會走下樓來。她已經(jīng)上初三了,還有一個多月,就要參加中考。她原本應(yīng)該住校的,但是正處于叛逆期,覃永明害怕她會跟別人學(xué)壞,住了一個學(xué)期,就申請回家住了。用他的話來說,學(xué)校就在屋后,兩步路就到了。這么說當(dāng)然有些夸張。學(xué)校在他們家后方?jīng)]錯,但是步行,再快也要五分鐘,而通常情況下,覃琪要走七到八分鐘。
他們家住在老街。老街,是鎮(zhèn)上人的說法,實際上指的是古鎮(zhèn)的景區(qū)范圍,對于外地人,進(jìn)去是需要買門票的。這個鎮(zhèn)確實有些年歲了,始建于北宋開寶年間,至今已有一千多年的歷史,但真正成為旅游景區(qū),還是最近十多年的事情。尤其是最近五年,廣告打得很響亮,許多天南海北的人都慕名而來,少數(shù)情況下,還可以見到一些外國游客。他們家的房子是祖宗留下來的,老舊,狹窄,一樓前半部分做了鋪面,后半部分和二樓則是用于生活起居。沒錯,還有二樓,但不是用混凝土搭建的,而是用木頭撐起來的。一家三口都住二樓。木頭承載不了那么多重量,兩個房間是用木板隔開的,如果不是貼上墻紙,兩邊的燈光還可以相互透過來。實在是太不方便了,程小容說,還是讓她住學(xué)校吧。覃永明說,學(xué)校那都是些什么人你也不是不知道,半夜爬圍墻出去唱歌喝酒的,還有跟男同學(xué)一起睡的,你放心,我可不放心。說實話,覃永明也不想讓她和他們擠在一起,說句不好聽的,倆人想過一下夫妻生活都不方便。但有什么辦法呢?她三年前的升學(xué)考試發(fā)揮得不夠好,差一分沒考上市實驗中學(xué),如果考上了,就可以讓她住校了。市實驗中學(xué)的學(xué)生都是全市學(xué)習(xí)成績最優(yōu)秀的,和他們住在一起,不用擔(dān)太多心?,F(xiàn)在,就盼望她中考能發(fā)揮好點了。所以“五一”過后,他們周末都不再讓她幫忙了,而是把她趕到樓上復(fù)習(xí)去。
“五一”一過,就是夏天了。夏天,是這個古鎮(zhèn)的旅游旺季,每天都會有大量的游客涌進(jìn)來,讓人看了滿心歡喜。這也是他們店最忙碌的季節(jié)。他們店所在的昌黎街,是古鎮(zhèn)人流量最大的主街,也是商品交易量最大的商業(yè)街,街的兩邊都開滿了商鋪,什么客棧啊、奶茶店啊、土特產(chǎn)店啊、民族服裝店啊,等等,裝修得還很有特色,許多游客單拍照,就會在此停留一個小時。他們的店面是整條街最不起眼的,小,又不怎么裝修,但位于和另一條街的交界處,比較顯眼,很輕易就招來了食客。
他們喜歡接待北方游客,胃口大,一次可以吃兩碗粉,有的人甚至?xí)匀搿2贿^,北方人總是沖他們抱怨,碗也太小了。還好,他們的粉好吃,配菜更是好吃得不得了,尤其是酸蘿卜和酸姜,總是引得游客們添了再添。有的游客甚至?xí)枺梢粤硗赓u嗎?程小容說,當(dāng)然可以,就叫覃永明把他們帶進(jìn)里間的甕邊,任他們自己撈,然后以二十五塊錢一斤的價格賣給他們。
接待到外國游客,更是一件令人欣喜的事情。這樣的機會不多,他們開店以來,總共也只接待過兩次。第一次是前年,來了兩個歐洲女孩,多虧了店里的其他游客做翻譯,他們才順利地把生意做好。出乎他們意料的是,她們給了兩次錢,第二次還是第一次的兩倍。程小容說,給過啦。做翻譯的游客說,拿著吧,這是她們給的小費。第二次是“五一”前的那個周末,來了一對夫婦,年齡五十歲模樣,都戴著太陽鏡,舉著手機自拍桿轉(zhuǎn)來轉(zhuǎn)去。首先發(fā)現(xiàn)他們的,是程小容。她激動得使勁拍了一下覃永明,有老外。覃永明朝她所指的方向望去,有什么大驚小怪的,又不是沒見過。程小容說,招呼他們進(jìn)來吃粉啊,他們會給小費。她喊了一聲覃琪,示意覃琪把他們拉進(jìn)來。覃琪正在收碗和擦桌子,看了看他們,我?程小容說,不然你學(xué)的英語用來干嗎?覃琪說,他們好像還不餓。程小容說,不是你的肚子,你怎么知道餓不餓?現(xiàn)在正是吃飯的時間,快去,不然他們就走了。她這才放下碗和抹布,怯怯地走出去,紅著臉和他們說起話來。她說第一句,出乎她意料的是,他們聽懂了,扭過頭往她的店里看了看。程小容笑著沖他們招了招手,他們也陪了一個友好的笑臉。覃琪跟他們又說了第二句。他們互相看了看,竟就轉(zhuǎn)過身,往她的店里走來了。程小容高興壞了,把他們帶到最涼快的那張桌子上,用抹布給他們擦了又擦,并讓覃琪繼續(xù)跟他們聊天,說機會難得,對你學(xué)習(xí)英語也有幫助。覃琪就候在他們旁邊,找話題跟他們聊。程小容給他們端來了粉,也候在一旁,看覃琪跟他們聊。覃琪的英語還算可以,他們大部分能聽懂。有時候程小容也覺得自己聽懂了,要插話,但不會說英語,沒辦法插。倒是覃永明,聽懂了他們來自加拿大。覃永明說,加拿大?他們望向他,豎起了大拇指。他們確實來自加拿大,是準(zhǔn)備周游世界的,已經(jīng)在中國內(nèi)地各省游了將近半年,下一站準(zhǔn)備去香港和澳門。他們很喜歡中國,說中國人很友好,英語說得也很棒,就連覃永明這種從未學(xué)過英語的人,也能聽懂他們的話。他們跟覃永明握手,對他的粉贊了又贊。他們說,打算周游世界結(jié)束后寫一本書,關(guān)于中國的部分,會占很大的篇幅,也一定會將這個古鎮(zhèn)和他們的粉店寫進(jìn)書里。
和那兩個歐洲女孩一樣,他們也給了小費,給的還不少,整整一百塊。但給的不是覃永明,也不是程小容,而是覃琪。他們說,她很漂亮,聲音很好聽,但英語口語仍需要練習(xí),希望她能夠加倍努力學(xué)習(xí),將來長大了,有機會到加拿大去找他們。覃琪說,謝謝。她想把這一百塊錢交給程小容的,程小容把手伸出來,猶豫了一下,沒有接。她說,這是他們給你的,你留著自己用,買點自己喜歡的東西。
覃永明就是從這天開始變得不對勁的。晚上躺床上的時候,忽然對程小容說,我也想去旅游。程小容一時沒聽明白,什么?
我也想去旅游,想去周游世界。
別犯渾,睡覺。
覃永明睡不著,在床上滾來滾去,把程小容都滾熱了,也沒辦法睡。程小容說,不想睡就下床去,老娘要睡。他居然就走下了床,從床底下的那堆舊書里,找出了一本《中國地圖冊》和一本《世界地圖冊》,坐在墻邊翻看起來。燈光很刺眼,程小容更加沒辦法睡了,從床上坐起來。你是不是哪根筋搭錯了?啪的一聲,把燈關(guān)掉。覃永明拿著書走到樓下,開樓下的燈看,看了整整一個晚上。
可能是沒有睡好的原因,第二天覃永明一副沒精打采的神情,也不怎么主動招呼客人,傻愣傻愣的;有幾次趁著人少,還一屁股坐下,桌面上堆著四五個碗,都不去收拾。這天是周末,覃琪不用上課,仍舊在店里幫忙。程小容給她遞了個眼色。覃琪走過去拍了他一下,也給他遞了個眼色,就去收拾那幾個碗,但是把抹布扔給了他。他拿起抹布,看了一眼程小容,慢慢擦起桌子來。但是,表現(xiàn)出有氣無力的樣子,擦完,又坐下,雙手托腮,對著門外走來走去的游客發(fā)呆。
下午兩點半到四點半,是客人最少的時候,也是他們洗碗和給餐具消毒的時間。但是覃永明似乎忘了這回事,竟又把那兩本地圖冊找出來,擺在桌面上看。程小容終于忍不住了,你還有完沒完?覃永明抬起頭望向她。她戴著圍裙,雙手全是泡沫。她說,現(xiàn)在才想著讀書,早二十年前干嗎去了?要把書搶過來。但是覃永明動作快,先捧回懷里了。程小容說,洗碗去,剩下的全是你的。覃永明把書拿進(jìn)洗碗間。覃琪還在洗。程小容跟著走進(jìn)來,對覃琪說,你可以休息了。覃琪洗干凈手,解下圍裙,走到樓上去。
此后的一段時間,覃永明基本上都是這種心不在焉的狀態(tài)。他竟然還網(wǎng)購了一張中國地圖和一張世界地圖回來,貼在墻上,有時間就往地圖上瞄。這兩張地圖都是防水防油煙的,臟了,一擦就又變新。地圖上詳細(xì)標(biāo)注著各大城市的地名,再加上公路網(wǎng)和鐵路網(wǎng),密密麻麻的,讓人看了眼花繚亂。但是游客們都喜歡看這兩張地圖,等吃的當(dāng)兒,踮起腳尖,瞇縫著眼看,看的時候還會相互討論,里約熱內(nèi)盧距離我們好遠(yuǎn)啊,濟州島在這兒,離我們近,明年可以去玩玩。有兩個大概才小學(xué)畢業(yè)的男孩子,一個說想去紐約,另一個則說想去巴黎。想去紐約的說,你又不會講法語。想去巴黎的說,不用會講,手機可以翻譯。覃永明正在擦桌子的,聽到這里,湊了過來,問想去巴黎的那個男孩子,手機能把漢語翻譯成法語?男孩子說,何止法語,所有國家的語言都可以翻譯。覃永明說,真的嗎,能不能教教我?男孩子說,你下載個翻譯軟件就可以了。覃永明說,什么軟件?掏出手機,讓男孩子幫他下載。下載完了,男孩子還當(dāng)場演示了一番給他看。覃永明不想被程小容抓住太多的把柄,先忙著招待客人,等客人全部離開,碗筷收拾好,桌子也擦干凈了,才拿出手機來,打開那個軟件,按照對方教的,對著手機說話。說的盡是些前言不搭后語的話,每說完一句,手機就馬上發(fā)出一個女聲。聽不懂是什么意思,但是他手舞足蹈的,儼然一個孩子掌握了一項新奇的本領(lǐng)。
他的興奮持續(xù)到晚上都沒有退卻。吃了飯,澡也不去洗,又拿起手機說話,把翻譯對象切換成各種語言。有些語言難聽,像是罵人,他也跟著講。程小容忙活了一天,實在是累了,又半躺在沙發(fā)上看電視。聽到他在一旁嘰里呱啦地說,手機也發(fā)出一些讓人不知所云的語言,她把電視調(diào)為靜音,扭過頭去盯著他。多大個人了,你就不能正經(jīng)點?覃永明沒有看她,雙目只盯著手機屏幕,我正經(jīng)得很。程小容說,你覺得這樣有意思嗎?覃永明說,怎么沒意思?我決定了,等琪琪中考完,我就帶她到國外旅游。程小容說,你有幾個錢?覃永明說,花點錢又怎么了?總是別人來我們這里旅游,我們就不能到別人那里旅游?程小容說,你說我整天辛辛苦苦掙錢是為了什么?為的是讓你去旅游?覃永明不搭理她,繼續(xù)對著手機說話。他已經(jīng)想好要去哪里了,不是美國,也不是歐洲,太遠(yuǎn)了,以后再考慮。他暫時只想去東南亞,具體來說,想去泰國。近,而且聽說不貴,還好玩,中國人也多,即使翻譯軟件用不上,也不至于會丟。泰國有海,他活了四十多歲,還沒見過大海呢,說出來都有些不好意思。覃琪也想去看看大海。離他們最近的海在深圳,乘坐高鐵,兩小時就到了。小學(xué)畢業(yè)的時候,覃琪就吵著要去了,但那年游客特別多,而且她沒有考上市實驗中學(xué),他沒有心思帶她去。他說,我們這次去泰國,就住在海邊的酒店里。覃琪說,萬一我考得不好呢?覃永明說,考得好不好,老爸都帶你去。
他已經(jīng)開始著手去泰國的事了,決定去十天左右,至少也要去一個星期。他年輕的時候打過工,去過湖南和廣東,但沒有出過國。他有空的時候就用手機百度,看看出國旅游要準(zhǔn)備什么。護(hù)照是必須的,還得辦簽證。他打算讓覃琪請個假,帶她去辦理護(hù)照。至于簽證,網(wǎng)友說,是可以在淘寶上找代理商辦理的。團(tuán)就不報了,有了翻譯軟件,一切都好辦,就算翻譯軟件沒有想象中的那么方便,到了泰國還可以找當(dāng)?shù)氐膶?dǎo)游。他想星期三給覃琪的班主任打了個電話請假,帶她去辦理護(hù)照。星期二晚上,他才跟程小容說,明天去縣里辦理護(hù)照,你也一起去吧。程小容愣了一下,好幾秒鐘過去,才反應(yīng)過來,你真要出國旅游?覃永明說,不是我,是我們一家三口。程小容說,我可沒錢去。覃永明說,花不了多少錢。程小容說,哪有旅游不花錢的,而且還是出國。覃永明說,那你到底去不去?程小容說,不去。覃永明就不跟她多說了,把覃琪喊了過來,讓覃琪勸她。覃琪說,媽,你跟爸忙了大半輩子,都沒到外面的世界看過呢。程小容說,看了又怎樣,還不是得回到這個狗窩里來?想看,在電視里看也行,何必花錢找罪受呢?老娘見過那么多游客,哪個游客不說旅游又累又花錢?覃永明說,別開口閉口都是錢行不行?程小容說,不說錢,有本事就別問老娘要。
第二天,覃永明很早就起床了,平時,程小容喊他,他都不愿意起。他煮了兩碗粉,和覃琪吃飽了就出門。程小容在門口攔住了他們,你就讓老娘一個人在家看店?覃永明說,你真不想跟我們一起去的話,可以休息一天,關(guān)起門來躺沙發(fā)上看電視。程小容確實不想跟他們一起去,但也沒有聽從他的建議關(guān)門休息,仍舊開門營業(yè)。辦理護(hù)照是需要花點時間的,臨近暑假,不少人都想帶孩子出國旅游,隊伍排得老長,天黑了,覃永明才把覃琪帶回家。護(hù)照沒有那么快到手,工作人員說要等半個月。半個月不算晚,那時覃琪還沒有放假。程小容臉色不太好,看到他們,故意把頭扭過一邊去。覃永明微笑著走向她,把手上提的小包舉到她面前。她看都懶得看,又把臉轉(zhuǎn)過另一邊去。覃永明問,不要?她這才轉(zhuǎn)過臉來。是一個設(shè)計很精致的手提小包,有些鼓。什么東西?她問,很不屑一顧的樣子。覃永明說,打開不就知道了?她很不友好地拿過去打開,里面竟然是一條裙子。一條連衣長裙,質(zhì)地很好,摸起來很舒服,往身上比了比,好像也還合身。琪琪的身高和體重都跟你差不多,我讓她試過了,合適。程小容卻又馬上嚴(yán)肅起來,把裙子塞進(jìn)包里丟回給他。獻(xiàn)殷勤,一條裙子就想收買老娘,門都沒有。覃永明說,琪琪放假之前,你都可以決定要不要跟我們一起去,反正暑假那么長,辦個護(hù)照也就半個月的時間。程小容說,老娘已經(jīng)說過了,不去,你也休想從老娘這里拿一分錢。
錢對于覃永明來說,確實有些為難。家里的錢都是由程小容管的,微信和支付寶的收款碼,也是她的,他只有少量的私房錢和零花錢,平時數(shù)目大一點的開支,都得伸手問她要。他對覃琪說,一定要說服你媽也一起去。覃琪說,她那性子你也不是不知道,平時出去吃個飯都舍不得,現(xiàn)在讓她花那么多錢出國旅游,她死也不會答應(yīng)的。覃永明說,她不答應(yīng),老爸借錢也帶你去。覃琪說,要不咱別去那么遠(yuǎn),去國內(nèi)別的地方也行。覃永明說,國內(nèi)的地方可以以后再去,趁老爸現(xiàn)在年輕,先到國外去,不然以后老了怎么還走得動?她說,哦。他說,你先好好應(yīng)付考試,別的不用操心。
覃琪的成績又上升了,前幾天進(jìn)行的第三次中考模擬考,比第二次模擬考提高了八分,在班上的排名也由此前的第二名升到了第一名。按照這樣的成績,完全可以進(jìn)入市高級中學(xué)。覃永明希望她能保持這樣的成績,進(jìn)入市高級中學(xué),也就意味著有一只腳跨入大學(xué)的校門了。程小容卻似乎不覺得這是一件值得開心的事,對來客面帶微笑,對他們父女倆,卻總是板著臉,有時候甚至不用正眼看他們。而且,只要覃永明稍微有一點做得不如她的意,她的脾氣就會馬上上來,全然不顧店里人多還是人少。有一次,有位客人需要添加配菜,發(fā)現(xiàn)紫蘇沒有了,就問程小容。這原本不是件大事,馬上切一些來就可以了。但是程小容責(zé)備覃永明道,你眼睛瞎了,紫蘇沒有了都沒看見嗎?聽了前半句,客人愣了一下,渾身緊張,聽完了整句話,才放松下來。覃永明不敢和她頂嘴,放下手機,就鉆進(jìn)里間去切紫蘇。看到酸蘿卜和酸姜快沒了,也順便撈了些出來,切好放進(jìn)配菜盤里。程小容卻沒有消氣,仍舊說,整天就知道玩手機,一點自覺性都沒有。
對于覃琪,她的態(tài)度要稍微好一些,但和以往相比,還是顯得有些乖戾了。有一個晚上,覃琪又一次走下樓問覃永明要手機掃題時,她竟說,自己動腦子思考,難道考試的時候也讓你帶手機進(jìn)考場?覃永明原本已經(jīng)把手機遞過去了,覃琪也伸出手要接了,她突然這么一說,倆人就僵住了,不約而同地望向她。她盯著覃琪看,同時乜斜了一眼覃永明。覃永明看了看覃琪,把手機抽回去。覃琪也把手縮了回去,然后轉(zhuǎn)過身又走回樓上去。
覃琪說的沒錯,從目前的情況來看,要讓程小容改變主意,比登天還難。她也不可能拿錢出來讓他們?nèi)ヂ糜蔚摹q烂髦缓米呦虏?,問別人借錢。在這個古鎮(zhèn)生活了四十多年,他的面子還是夠用的,一個晚上的時間,就借了兩萬塊錢回來。那是中考之前的一個星期,他總算收到了自己和覃琪兩人的護(hù)照,偷偷把護(hù)照拿到樓上讓覃琪看了看,就出門去了。程小容問他去哪里。他說,梁老板叫我過去喝茶。程小容說,回來讓我聞到酒味,你就睡床底。覃永明說,喝茶,他剛從云南帶了上好的普洱回來,讓我過去嘗嘗鮮。他出門大概兩個小時,不到十點就回來了。程小容還在樓下看電視,他朝她哈了一口氣,今晚不用睡床底吧?程小容說,滾。他就屁顛屁顛地跑到樓上去。覃琪剛刷好牙準(zhǔn)備睡覺。他取出手機,登錄手機銀行給她看自己賬戶的余額。她說,你真的借了?覃永明說,老爸什么時候騙過你?
拿了護(hù)照又借了錢,緊接著就要辦理簽證和預(yù)訂機票、酒店了。他在網(wǎng)上聯(lián)系了辦理簽證的代理商。需要提交不少材料,其中還包括程小容的身份證復(fù)印件。他把她的身份證偷了出來,連同其他需要復(fù)印的材料一起拿去復(fù)印,最后同護(hù)照和照片一起寄給代理商。訂機票和酒店不是件容易的事,他是在梁老板的幫助下完成的。辦理簽證需要十個工作日左右,加上來回快遞的時間,大概二十天。所以,他訂的機票是中考結(jié)束三周之后,從廣州飛往曼谷。
然而,中考結(jié)束不到一個星期,有一天下午,趁程小容上衛(wèi)生間,覃琪忽然對他說,爸,我們不去泰國旅游了吧?他像是聽錯了,什么?覃琪說,老媽辛辛苦苦賺錢不容易,我以后上學(xué)還需要用更多的錢。覃永明說,你意思是只有她辛苦,老爸不辛苦?覃琪說,正因為你們都辛苦,我們才不能亂花錢。覃永明不答應(yīng),連機票和酒店都訂好了。她說,又不是不可以退。
程小容出來了,他們的談話也終止了。覃永明像個泄了氣的皮球,整個人都軟軟的,沒有氣也沒有力,活都不想干了。相反,覃琪很積極,看到客人走了就馬上去收碗、抹桌子,也十分主動給客人端粉。覃永明看著她,一臉疑惑,更加沒有心思干活了。
他的這種無力感一直持續(xù)到晚上,躺在床上翻來覆去,都找不到睡眠的入口。滾著滾著,他又突然坐起來,拿過手機看。程小容很容易入睡,但他的動作太大了,一下子就把她弄醒了。她說,你還有完沒完?覃永明說,是不是你跟琪琪說了什么,她才改變主意的?程小容說,什么說了什么,改變什么主意?他說,她跟我說她不想和我去泰國旅游了,你掙錢太辛苦,不能亂花。程小容笑了笑說,我什么也沒跟她說,是她自己長大了,懂事了。
辦理簽證沒用代理商說的那么多時間,覃永明提前五天就接到了快遞的電話,是偷偷去取的。晚上,趁著程小容洗澡,他把這事告訴了覃琪。覃琪說,還是別去泰國了吧,把機票和酒店給退了。覃永明說,不去泰國,那去哪里?國內(nèi)其他地方,她說,花不了那么多錢。他說,花的又不是她的錢,是我借來的。覃琪說,借來的錢也要還啊,羊毛總不會出在牛身上吧?她的意思是,先去國內(nèi)一些地方玩,等旅游經(jīng)驗積累多了,再到國外去。程小容慢慢有些松動了,活了大半輩子,經(jīng)過他這么一折騰,確實也有到外面看看的意向,但是到國外太花錢了,她實在舍不得。覃永明問,她怎么說?覃琪說,她說你的腦子進(jìn)水了,去北京、上海,都比去泰國好。她說,泰國有什么好,聽到“人妖”兩個字,她就不敢往下想,虧你還想去。
覃永明開始猶豫了,晚上坐在沙發(fā)上,不再有心思刷抖音。倒是程小容和覃琪,邊看電視邊聊天,越聊越有話題。覃琪的人生理想已經(jīng)明確起來了,想當(dāng)一名醫(yī)學(xué)家。程小容說,醫(yī)生可不好,過年都得值班,不行不行。覃琪說,不是醫(yī)生,是醫(yī)學(xué)家。程小容說,有區(qū)別嗎?覃琪說有,醫(yī)生是給人治病的,醫(yī)學(xué)家是做醫(yī)學(xué)研究的。她說,現(xiàn)在得癌癥的人那么多,一旦得了癌癥,就基本上只能等死了。她想研究出一些治療癌癥的方法,挽回癌癥病人的生命,從而延長整個人類的壽命。程小容說,那你就需要更加努力學(xué)習(xí)了。覃琪說,我要讀博士。程小容說,老媽支持你。
聽著她們聊天,覃永明忽然感受到了一種莫名的惆悵。她們是從什么時候又變得如此和睦的呢?他不知道,但能夠確定的是,覃琪已經(jīng)站到程小容那邊去了。他意識到了這種勢單力薄,身子一抖,站了起來,走出門去,直到后半夜才回來。
距離出行的日子越來越近了,覃永明卻越來越游移不定。他又問了覃琪幾次,覃琪的回答仍舊是否定的。她說,趕緊把機票和酒店退掉吧,損失沒有那么慘重。我和老媽商量過了,去北京,你考慮一下。覃永明說,北京哪有海?覃琪說,不一定要看海,看長城、故宮、天安門也行,我想去看看,老媽也說很早以前就有這種愿望了。覃永明突然想起,他和程小容曾在覃琪即將小學(xué)畢業(yè)的時候,有過帶覃琪去北京的計劃,還專門在網(wǎng)上搜了一些去北京游玩的攻略,后來由于種種原因,哪里也沒有去成。至于為什么要去泰國,他也不知道。他對泰國一點也不了解,只是聽別人說泰國好玩,并且很多人都去過。覃琪說,退了吧,咱去北京。他本想認(rèn)輸了的,下巴抖了抖,說出來的話卻是,不,我要去泰國。
晚上,程小容對覃永明大發(fā)雷霆。覃琪之前一直沒有告訴她,覃永明向別人借了兩萬塊錢,她也不知道他已經(jīng)訂好機票和酒店了。她指著他的鼻子說,真是個敗家仔,我當(dāng)初怎么就瞎了眼嫁給你。覃永明看了看覃琪。覃琪卻只是垂著頭,一副此事與我無關(guān)的樣子。覃永明說,錢是我借的,我花了我自己還。她說,你拿什么還?覃永明說,我自然有自己的辦法。她說,你的辦法不會是搶銀行吧?覃永明不再作聲了。出乎他意料的是,程小容還把他的護(hù)照拿到了手上,趁他的氣焰開始有些變?nèi)?,舉到他的跟前晃了又晃,發(fā)出了一陣邪惡的笑聲。他有些吃驚,這大概也是覃琪干的好事,他又把目光轉(zhuǎn)向了覃琪。但是,覃琪已經(jīng)不在那個位置了,偷偷上樓去了。程小容說,還去泰國嗎?去的話,我就扔火堆里了。
第二天,覃永明乖乖地把機票和酒店給退了。仍舊是梁老板幫他退的,他截了屏,一回來,就把截屏信息拿給覃琪和程小容看。覃琪對他豎起了大拇指,老爸好樣的。程小容沒有夸他,而是用責(zé)備的口吻說,虧了這么多,這個窟窿你得自己填。
覃永明沒有說什么,之后的一段日子,都像個缺筋少骨的泥人似的,打不起精神來,什么事情都不想做,也沒有心情去做,像魔怔了一樣,成了一具行尸走肉。程小容不再責(zé)備他了,跟覃琪一起勤勤懇懇地干活。天氣越來越熱,幾乎可以把人熱成狗。但是,古鎮(zhèn)的游客一日多似一日,每一條街道都是人,擠得水泄不通。他們店的生意也好得不得了,尤其是中午時分,每個座位都坐滿了人。有的人沒地方坐,干脆就站著吃。碗是洗不了那么多的,程小容想出了一個節(jié)約人工成本的辦法,給顧客使用的全是一次性餐具,用完,就可以丟進(jìn)垃圾桶里。這樣,即便覃永明干活不像往常那么利索,也不用擔(dān)心對客人的照顧不夠周全。
不過,這樣的旅游旺季確實是夠累人的,每天晚上一躺在沙發(fā)上,程小容就不想動了,電視看著看著,就會睡著。覃琪也累,但不至于像她這么老氣橫秋,她用覃永明的手機下載了一個學(xué)習(xí)英語的APP,洗好澡后,就躲回自己的房間學(xué)英語去,每晚學(xué)大概一個小時。覃永明白天出力不多,但是每天晚上都表現(xiàn)得比程小容還疲憊,直接躺床上去,邊吹風(fēng)扇,邊聽廣播。用的是八九十年代電視、手機尚未流行時的半導(dǎo)體收音機,多年不用,音質(zhì)還是那么好。以前,他喜歡聽音樂和相聲,現(xiàn)在,喜歡聽新聞了,國家的,世界的,聽得似乎還很用心。有一次,覃琪拿手機來還他,他還嚇一跳,打了個小挺。覃琪也被他嚇著了,不由得往后退一步。你沒事吧,爸?她小心翼翼地問。他舉起手抹了抹額頭,環(huán)顧了一下四周,好一會兒才說,沒,沒事。他看了看手機,問,不學(xué)英語了?學(xué)夠了,她回答,轉(zhuǎn)身就要出門。覃永明叫住了她。她回過頭,嗯?他猶豫了一下,才問,你媽說什么時候去北京沒有?覃琪搖搖頭,沒有。
程小容從樓下走了上來,站在門口。他們望向她。她清了清嗓子,把他們的注意力都調(diào)高了,才說,還要去旅游嗎?覃琪看了看覃永明,又望向她,媽,你不是說要去北京嗎?程小容遲疑了一下,我想了想,還是去深圳吧。覃琪說,為什么?她回答,近啊,不用花那么多錢,而且,你不是要看海嗎,深圳的大梅沙、小梅沙可有名了。覃琪說,哦,又回過頭看了看覃永明。覃永明什么表示也沒有。程小容轉(zhuǎn)過身又要下樓,但是忽然想到了什么,又轉(zhuǎn)了回來,再一次清了清嗓子,你們?nèi)サ昧耍也蝗?。停了一下才解釋,這么好的生意不做,我舍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