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蕭信維? 1997年生,現(xiàn)為臺北教育大學語文與創(chuàng)作學系四年級學生。每天都想潛水,把自己拋擲到奧藍海里聽著撲哧撲哧的呼吸聲音,在水底只有自己。曾獲中興湖文學獎、新北文學獎、臺中文學獎、全球華文學生文學獎等獎項。
“唉阿姨?!?/p>
“唉唉唉阿姨?!?/p>
“阿姨下來嘍!”
服務小姐早已把門勾開,她恍了神,聽了兩三聲叫喚才晃悠悠地從纜廂出來,跨出廂門才想到抹布忘記帶,急忙回身拿起放在椅上的清潔用品。
“阿姨你今天怎么了?!毙〗闵泶┢撂籽b,嫩黃色的,象征游樂園的活力,笑臉迎人?!鞍⒁棠憬裉炖蹎??”年輕小姐擺出可愛的Pose大聲喊道:“今天,加油!”
她靦腆地笑了笑,并意識到自己的臉上略略潮熱,明明是不太熱的早上時段卻流了滿身汗。她回到休息區(qū)換洗抹布,清空垃圾袋子的時候看到了剛剛從摩天輪纜廂清出來的東西,皮膚又再次地泛紅起來,一波一浪的。
她常常也在休息的時候想現(xiàn)在這樣的日子算是什么。年輕時也想也做過些不一樣的事。譬如說,二十四的時候在快餐店當服務員——那時候的快餐還是新鮮的洋玩意兒,一個漢堡極貴——亮敞敞的玻璃落地窗外行人游走,陽光漫在靠近窗子的實心木頭桌子上,一個年輕的男孩子手枕著書趴著,黑烏油亮的頭發(fā)在光下泛出淡淡咖啡黃。那時的她端著一杯透亮的檸檬紅茶,冰鎮(zhèn)過的,玻璃杯子在空氣中結下了水珠,放在男孩的桌上,男孩抬起頭,對著她微笑,仿佛過于甜軟的愛情小說。
年少的時候總以為這些事情是恒久的。男孩才十八歲,學土木的,每星期花大半零用錢點個漢堡買杯飲料,就坐在陽光燦爛的位置上。通常帶著好幾本她看不懂的、大本大本的圖繪資料。后來沒念大學就去當裝潢師傅,兩年后她與他結了婚,差了六歲女大男小的婚姻到底也沒遭受太大反對,主要原因在她叛逆期與身為小學校長的父親大吵一架堅持不入教職后父親就對她的人生不再多言。
所以呢,到頭來人生的后半段在清理小孩留下的渣滓。當然不是她的,今年五十出頭膝下仍無所出,男孩后來長成了男人再后來成了老男人,在她結婚二十周年紀念日后的一個月買了驗孕棒,看了一成不變的一條線后宣布從此不再嘗試。她也并不空虛寂寞覺得冷,五十歲時更年期到,荷爾蒙不調,夏夜里不知汗?jié)穸嗌偌蝗欤┲吹街皇1”∫粚拥幕液稚珶o袖睡衣配上潮熱發(fā)紅的皮膚,她覺得自己像只河馬,濕涔涔的。
性欲大幅下降,偶爾失眠,心情煩躁。看到那些小孩們在兒童樂園里留下的各種垃圾,也不再有生一個的悸動。男人們五十知天命那更年期的女人們五十應該知道些什么?到底也只是煩煩躁躁磕磕碰碰,把日子一天一天慢慢地消磨殆盡。
但是今天,她看見了這些垃圾。平常的她不會如此自我節(jié)制,她早就會大肆宣揚笑著說現(xiàn)在的世風日下喔,她會跟阿嫻姊說注意好你家小孩喔,跟阿凝說女兒要保護好,不是剛上大學嗎?不要隨便被拐走喔。但是她今天就只是雙臉潮紅。坐在休息區(qū),一口一口地吞下涼冷的水,慢慢地呼吸吐氣呼吸吐氣。
小時候家里小康,父親小學校長退休一個月也領不少錢,上面幾個哥哥姐姐都是公家單位,就她最不受寵,吵了架后也少往來,但父親死后一間公寓二樓竟也留給她,她不懂,后來自己年紀漸長細細爬梳大概是體諒她無子的緣故。
娘家那里倒還好,夫家姐姐在她跨入三十但肚子一無動靜的時候有意無意地提醒她同齡的誰誰誰又生了一個喔,有小孩比較穩(wěn)當喔,阿肚子是怎么了。她也曾經一日三餐配中藥調理身體暖經補血,也看西醫(yī)內外兼修。沒有就是沒有。送子觀音注生娘娘跟前搏筊永遠無筊,最后她氣急敗壞隨手拿了支簽筒的簽,一副風平浪靜地說聲命里有時終須有,命里無時莫強求。
后來就被要求去工作,三十出頭的女人又沒做過什么誰肯要她,還是當游樂園清潔工小主管的鄰居聽說了問她要不要來掃地看看,她答應了,一去就到現(xiàn)在。
也是剛好,她有很靈的鼻子,可以清楚地知道摩天輪一方一方小小的箱籠里哪里有嘴角落下的零食臟漬,哪里有一小滴可樂灑濺的痕跡,做事也謹謹慎慎,做了二十年沒被炒魷魚也沒有升官(清潔工似乎也沒什么官升,她想),每日就是穿著一件藍色或淺灰色的運動長褲,披著綠色的清潔背心,穿著破舊球鞋。更年期后她還多帶了一條格紋汗巾。
她從沒去過其他游樂園,畢竟那種地方應該是孩子(大概二十歲)與更年輕的孩子(十歲到十五歲之間)及他們家長應該去的地方。她也不清楚其他游樂園的清潔方式(據(jù)說有一些是每日開園與休園才打掃),甚至連自家游樂園其他設施的清潔狀況也不太了然,除了她自己的摩天輪與阿嫻姊的旋轉咖啡杯。
阿嫻姊也真是忙。兩個孩子拉拉拔拔長大。當年找她多次調班到咖啡杯去只因其中哪個又腸胃炎誰又發(fā)燒。她常常笑著哎喲可憐喔每天屎尿屁喔。她也曾經坦然與豁達地跟阿嫻阿凝阿雪講不是她生不出來啦而是她不想生。仿佛這樣說也可以維持一點點尊嚴。
后來也沒辦法太笑容滿面講出這些事了。阿嫻姊參加學校志工每日早上上班前去當導護媽媽,排休時與學校志工登山社去了哪里哪里,手機相簿一打開都是她與孩子的笑臉。她偶爾也羨慕也嫉妒,但想想這一切也與她無關。
每日依舊八點上班。前一日通常打掃得干凈無須多處理,只需稍加檢視。游客進來后就要記下使用過的纜廂,在轉下一圈后進入清掃。不用太頻繁,客人多的時候也得等轉個三四圈才有空閑,服務小姐讓她上去用消毒藥水擦過椅子,撿起游客在欣賞美景時開零食太空包撕下的三角形垃圾。旋轉一圈要十七分鐘,很長時間沒什么要打掃的她就一個人坐在干凈明亮的箱籠里,任由巨大的機械帶她到最高點,郊區(qū)的游樂園看得見城里的風光,大樓華廈,小車在其中快速穿梭,陽光就很好地靜靜灑下。
“阿姨出來嘍!”小姐拉開廂門。
隔壁鄰居的兒子也叫她阿姨,她剛出去工作時才不到十歲的孩子,現(xiàn)在也快三十了。鄰居搬出去住了一陣,房子就空在那里,一個半月前癌癥過世。她們幾個清潔員也聯(lián)合包了個大白包,也算是感謝這些年的照顧。
鄰居的兒子一個月前孑然一身地回來了,搬回隔壁二樓,他們兩家的陽臺相對,有一扇她家的廚房透氣窗也與他家相鄰。不過鄰居的兒子(她后來想想這樣稱呼不太對,還是叫鄰居就好)是不煮飯的,晚飯時間在暮色下也就是她家的抽油煙機噗噗地對著那扇不常打開的窗。
“嗨阿姨。”鄰居隔著鐵窗曬衣服。上半身穿著淺綠色、寬松但合身的棉T。伸長手臂把衣服掛在曬衣桿的時候露出一截光裸的手臂,有淺淺的肌肉線條。
“嘿?!彼t腆地答道,直覺想說些什么但什么都說不出口,低頭把襪子內褲汗巾那些零碎小物夾在圓形架子的曬衣夾里,緩緩地撥著讓曬衣架像摩天輪一樣轉動。一低頭才發(fā)現(xiàn)自己穿著那身河馬裝。急忙抬頭,鄰居卻早已關上紗門關上燈離開陽臺了。
通風口容易堵臟污,要細心擦拭。座椅上常有飲料流出的臟漬,廂門把手會有手汗,如果不常清理會遺留大患。這些角落都要她一個個小心留意。她動動鼻子,發(fā)現(xiàn)這廂里有別的東西,俯身椅子下掏出黏著的濕濡口香糖。
口香糖。那天在買菜回家的路上也看到口香糖。兩個年輕的大男孩騎著腳踏車一臉陽光,騎到她面前才知道是阿兜仔。說話異常地字正腔圓。后來他們要走的時候回頭看見其中一個的腳踏車車輪上黏著一塊口香糖。她很想喊他們,唉少年唉輪胎上有口香糖。唉少年唉留下來再說兩句話。她當然沒有說出口,只是看著他們穿著微微汗?jié)竦陌咨r衫的背影,消失在街角。
鄰居也會穿西裝,不過不常穿。她不清楚他的工作是什么。每次他與她錯肩倒垃圾的時候她都想開口。尤其他西裝筆挺地站在樓下等著垃圾車的時候,眉目間天清宇闊,比她男人還高一個頭,她稍稍仰望就能看見他跳動的凸起的喉結和夏日里脖子上的汗水。未婚,沒有帶過女朋友回家,這是她從鑰匙聲與腳步聲判定的。所以他的垃圾袋子里無非一些衛(wèi)生紙啊紙餐盒什么的。沒有女人家的衛(wèi)生棉或過長的人類毛發(fā)。
飄落在地上或椅子上的毛發(fā)一定要撿起來。主管對這件事很嚴格。這個車廂大概剛剛都是女生!她彎腰一根根撿起來,有紅的紫的綠的金的,她心中暗念,掉這么多頭發(fā)是怎樣?阿雪都勸她不要那么認真,這樣換班的時候會顯得她不勤快?!鞍∥揖褪窍肱蓛衾??!彼┖┑匦Φ?。
每天都是一樣的開始,她起床,男人或她誰比較早起床誰就會先去買早餐。大部分是她,因為男人的工作時間奇怪,常常睡晚,她就一杯豆?jié){看當日特價蛋餅還是三明治一份擺在桌上。上班。穿上清潔背心,走入箱籠里,這里擦擦那里擦擦。華麗繁復的機械送她環(huán)繞一圈。出來。再進入另一個箱籠,開啟另一個循環(huán)。
幾年前她還有性的時候男人曾帶她去過夜市。那個夜市占地甚廣,賣吃的倒不多,賣小飾物的卻一堆。她和他走到了某個賣小倉鼠的攤位前,那時候還對這種生物說得出好可愛三個字,看著它們小小的被豢養(yǎng)在透明的倉籠里,不斷在淺藍色的滾輪中賣力跑著。小小的短腿動得老快。她曾經也一轉念想著這些不斷移動的小東西們終究也不能到哪里。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她還沒細想,就被一座摩天輪吸引了目光。
那里有小巧的旋轉木馬,簡陋的碰碰車,吊籠式的摩天輪。無數(shù)的小孩笑著鬧著。那日男人興致特好,兩個人謊報體重上了超小型的摩天輪,轉上去也看不多遠,只看得清夜市的輪廓。男人在上面摟著她的腰笑說這么多年都沒有一起搭過摩天輪,她滿腦子都是這個箱籠的清潔標準不合格,那里有吃過不知道什么的竹簽,有鹵味滴下的汁液,有好幾根飄落散逸的頭發(fā)。她動動鼻子覺得充斥著不舒服的汗味。她不確定是不是男人身體傳出來的。
當天晚上從夜市回來,兩人在床上翻云覆雨,男人不斷興奮歡叫,她換了幾個不同的姿勢,腦子不斷想那時真該把那籠倉鼠帶回來,讓它們在家里的透明的箱籠里滾著跑著。后來男人先去洗澡,她還擺著某個特定的體位,男人的姐姐說的,這樣比較容易受孕。她還在想著一窩的倉鼠寶寶。
當然在新的一天開始的時候,她喝了豆?jié){吃了飯團,忘了倉鼠以及滾輪,前去樂園,披上清潔背心,進入箱籠,開始進入打掃的循環(huán)。中午可以休息半小時,她吃著從家里帶來的便當(唉喲,游樂園里面的東西真正貴,阿嫻姊說),便當里都是前天夜里吃的晚餐,再蒸過,菜飯都是糊糊的。
有些時候游樂園里特別多人,小學中學生畢業(yè)旅行校外教學海嘯一般地蔓延而過,或者是假期游樂園打折身份證字號里有什么數(shù)字就折扣時大媽攜幼獸傾城而出。整座游樂園左顧右盼都是人。她第一次看到的時候也是嚇了一跳,才知道人滿為患是什么意思。阿雪拍拍她的肩膀,把沒有牌的玻璃噴劑拿在胸前像是執(zhí)劍,喊聲:“沖!”
但實際上也沒什么好沖的,排隊人多服務小姐根本不會頻繁讓清潔人員進去,疏運游客都來不及了。所以反而在人多的時候,摩天輪這個項目的清掃算是清閑的。除了久久被排入一個籠子里,看到透明的玻璃窗上頭印滿各式大小的指紋,還有遺落的頭發(fā),小小孩踩在椅子上的鞋印,才會內心暗暗叫罵。
不過大多數(shù)的時間沒有那么戲劇化,這間游樂園的規(guī)模不算大,平常人不多也不少,她可以游刃有余地不斷進入打掃。好幾次真的因為沒什么好清潔的她也只噴了噴芳香劑,就坐在椅子上,看著前后箱籠的人們,前面那組女孩的頭發(fā)是亮麗金色的一定剛染,她想到她家附近開的發(fā)廊,染發(fā)貴她都自己去賣場買染發(fā)劑,自己染上黑色,她偶爾也想換個顏色但在貨架前總不知道要選什么。最后都是黑色。她回頭,后面車廂的小孩真正吵,從他們箱的通氣口再傳到她箱的通氣口再傳到她的耳中她都覺得大聲。她又望向前面,男女已經抱在一起舌頭交纏,二十年前的她或許會覺得害羞,不過她早已過了那個年紀,一下去就急著告訴阿嫻阿雪阿凝。
“今罵唉囡仔喔?!彼χJ直戎人缦屡摑u漸走遠的他們。
“要是我有囡仔絕對不像他們這款。”她還笑著。
到底她和他都不是優(yōu)生學里的優(yōu)良品種(是不是這樣才生不出來呢),她一米五公分出頭,男人也才一米六,一口黃板牙(她不知道這跟遺傳有沒有關系),四十幾歲就一個碩大渾圓的鮪魚肚子,她偶爾懷念起那時候快餐店里陽光照在男孩身上的模樣,格紋襯衫,現(xiàn)在早已不是那個樣子。工作緣故四季短袖,一條長褲七零八落還染上各種油漬斑塊。她很驚訝這些年她的嗅覺竟還鎮(zhèn)定如常,沒有被漸進的氣味給無形抹殺。
不過最近氣味在消滅,男人間歇性地生病,沒辦法出門工作。對經濟上沒太大危害,房子是自己的。老夫妻倆也不需要繳房租貸款,過得依舊平平常常。
早上醒來,早餐,游樂園,打掃。晚上回家,煮飯,清理家,倒垃圾。
男人少出去工作后接去了一部分的家務工作,但她堅持她來倒垃圾與曬衣服。她說這兩個工作比較累。她直覺她這么做是在體恤男人沒錯。垃圾車晚上七點準時抵達,她會略早下樓,幾天前看到鄰居與阿美姨多說了兩句話,她也湊上去聽,大概是鄰居稱贊阿美姨新燙的褐色波浪卷發(fā)很時尚。那天鄰居穿的是白棉T牛仔短褲涼鞋,但夏夜里還是熱,汗水從他的兩道濃眉旁滑落,沒有滑進他有神且滾圓濃黑的眼睛,直直落在地上。她沒聞見垃圾車傳來的惡臭,倒是一樓的人家種了夜來香,在夏夜里格外清新。
她上樓回家準備曬衣前,換上一件新買的紫色上衣,上面有鑲假水鉆貼成的葉子圖案,在跨入陽臺時還撥了撥頭發(fā)。她慢慢地夾衣服,慢慢地掛上曬衣桿。但這天沒有,這天鄰居沒有洗衣服。她離開陽臺前還回頭張望一眼。
今天的她心不在焉。她直覺一定是箱籠里剛剛發(fā)生的事的緣故。一波一波的血液浪潮涌上她的臉頰,又紅了。熱得難受。
她走進洗手間潑濕自己的臉,撥撥自己的頭發(fā),阿凝也說她這樣好看,從單調的直馬尾變成波浪卷,那時候阿凝說的時候她也紅了臉頰,那天早上還畫上了淺淺的紫色眼影,在鏡子前猶豫良久,打開從量販店新買的眼影盒子,最后決定畫上紫色。今天則是亮銀色。
以前鄰居媽媽也愛用亮銀色,還有其他亮麗飽滿的顏色。她覺得這是因為他們家也亮麗飽滿的緣故。只有一個小孩,生活還過得去,感覺就是去過其他游樂園的樣子。搬走以后她就不知道他們家的其他狀況,直到鄰居搬回來。她三番五次想要問鄰居后來過得好嗎現(xiàn)在有女朋友嗎在做什么工作呢有沒有喜歡吃的菜啊。不過就是問不出口。
“阿姨好?!?/p>
她到陽臺去得有點匆忙,以至男人看了她一眼。她這次穿著亮粉紅的棉質衣服上面畫著一只天堂鳥,攤販說這是最新款式。她跟鄰居點個頭不在意似的。慢慢晾起那些瑣碎的物件。
在摩天輪上看底下也會像是瑣碎的物品,陽光晴好的時候,比如說今天,她略略退了潮紅,回到崗位。今天人不太多,她隨意坐上了一個箱籠,緩慢的吊臂帶著她向更高更陽光的地方過去,曬衣服似的,她張開眼睛看看四周,前后籠都沒有人,遠處低地小小的車輛與建筑物玻璃的反光,小小的,卻異常刺眼。
她也不知道那些孩子與更年輕的孩子們進了摩天輪的座艙轉一圈會影響什么,鐵定不是登泰山而小天下或會當凌絕頂一覽眾山小的悸動,能有的大概也只是哇好美喔僅此而已。數(shù)十年來她坐在上面早已沒有任何更多的驚奇,看看底下無非想想自己,對她來說轉一圈就是一生。
過了地面。服務小姐恍神,沒有開門。她也恍神,沒有叫她開門。就恍恍惚惚的十七分鐘,再繞一圈。
男人在她的生活里早已淡出了角色。尤其在男人病了以后。他幾乎不開車了。車就一直停在門前沒有畫設停車格的地方。她好幾次想要移個位子,卻苦于自己不會開車,每次鄰居不方便地進出她都覺得羞赧,不知道該怎么辦。
以前還會出游的時候也是這輛車?,F(xiàn)在看起來十分舊了。幾乎無法想象它也曾經可以翻山越嶺,它的后座也足以讓嬌小的夫妻倆的雙手撫摸著身體的那些攀起與陷落,那些白皙軟嫩的肌膚與胸脯,那些歡愉而炙熱的情欲……
不過早就沒有了,數(shù)年來習慣于無性的生活。更年期后下陰干燥,連內褲摩擦有時都會不舒服,更不用想男人粗烈長繭手指的觸碰或其他更深入的情事。不過今天她在箱籠里撿到了一個保險套,套口打結,里面還垂墜著乳白色的汁液。
她從沒避過孕,但大致上知道這是做什么的。她沒想到第一次看到這個小玩意兒竟是在摩天輪上。十七分鐘,去頭去尾會有服務人員看到的兩分鐘共有十五分鐘供他們歡愉。她想著情侶兩個坐在椅子上擺弄的各種姿態(tài),女生年紀比較大技巧比較純熟,男孩還是青澀的、害羞的模樣,在摩天輪里不能劇烈地晃動,又要小心被其他前后箱籠的人看到。情欲如此壓抑不安,卻又如此熱烈張狂。她想得都羞了。
她遲遲沒有清空垃圾袋子,一探身還可以看到保險套里散射出來的乳白光芒,青春洋溢的。她想到今天早上巷尾火災,她急忙隔著陽臺叫喚鄰居,不是去救火,而是幫她挪動男人的車子。
鄰居馬上下樓,穿著白色的襯衫,下擺還沒扎入西裝褲里。打了一條深紫色的領帶。她想起她有好多話想對他說,但她也只是愣愣的,他叫她,她伸手把鑰匙給他,想著他的手好厚實,卻又細致,和她男人不一樣。
她坐在副駕駛座,指點他左彎右拐,到停車場。停下。
“我都不知道這里有停車場?!彼φf。
她好想跟他說你還不知道這里有什么我可以帶你去啊我知道你才剛回來這里小時候的記憶都不記得了吧,我還可以告訴你你小時候的故事,還有啊我跟我老公那時候也是女大男小我不介意女大男小……
救火車從他們后方轟轟而過,去救一場不在意料之中的火。她就和他坐在這里。夏天里的早晨太陽也會蜇人,從車窗大面積地刺進來。她直覺這一刻有些什么,一定有什么,否則不會像現(xiàn)在這樣坐在車上。她把座椅后傾,仿佛要小睡片刻,他馬上表示他需要離開,要去工作。
“阿姨拜拜?!彼_安全帶,“如果需要移車回來再跟我說喔?!标P門前他這么說。
她忘記問他他的工作是什么,她也沒有來得及幫他用她的汗巾擦汗。她知道他得走這不怪他,因為他一向在七點二十分離開家門她很清楚。
今天的陽光很好,越到下午越是燥熱。她坐在摩天輪里,看著遙遠的車子交互移動,這里面是否有那個人的車子呢?她不知道。她的汗水涔涔地流淌在衣服上,下滲到內褲底,她感覺到完整的濕潤包裹著她。
今天早上移車以前,她把車上長時間放置的清新劑拿走了,讓車子重回可以凝滯氣味的所在。男孩汗?jié)竦囊r衫貼在駕駛座上會是什么氣味呢。她不由得有點好奇,她幾乎等不及要回家、回車上,回到某一段特定的、兩情繾綣的時光。
但這一切都是快不得的,摩天輪還是要十七分鐘,不論坐在上面的人是如何心焦難耐,如何按不下心中升起的炙熱愛火。更年期前后都不曾引起這樣的欲望。她突然羨慕且嫉妒那對在摩天輪上做愛的無名男女,如此直接而不矯飾的青春活力。就像今天的陽光,汁液一般地滲入箱籠,滲入駕駛座,滲入她的每一個毛孔。一切都在燦爛發(fā)光。摩天輪還是帶著她轉了一趟又一趟。
責任編輯 李路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