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方舟
錢謙益早有才名,明朝萬歷三十八年高中進士。其自視甚高,也確有卓越才情,素以明末文壇宗主自居。然而,由于明代中后期黨爭之風(fēng)愈演愈烈,錢謙益飽受宦海浮沉之苦。
天啟元年,錢謙益在主持浙江鄉(xiāng)試的過程中,取中一位叫錢千秋的士子,后者把“一朝平步上青天”這句詩分拆在考卷每一篇的結(jié)尾,作為跟考官約定的暗號。
事實上,錢千秋等人確實賄賂了考官,但錢謙益對此并不知情。同時,錢千秋也有一定的文才,同考官將其名次放在第二,錢謙益改到了第四。得知問題后,錢謙益曾主動辯白,卻仍因失察得咎,削職返鄉(xiāng)。
天啟四年,錢謙益官復(fù)原職。但次年,御史陳以瑞打算投靠閹黨,為打擊東林黨而劾罷錢謙益。
崇禎元年,錢謙益再次得到任用。當(dāng)時,正值崇禎朝改組內(nèi)閣,群臣會推閣臣。作為東林黨魁的錢謙益一度是眾望所歸,同時呼聲很高的還有周延儒、溫體仁兩人。素來不喜東林黨人的溫體仁抓住鷸蚌相爭的機會,聯(lián)合周延儒對抗錢謙益,攻訐錢謙益在朝中結(jié)黨營私。錢謙益的入閣之事瞬間化為泡影,且遭到了削籍返鄉(xiāng)的處分。
崇禎十三年前后,賦閑在家的周延儒為爭取東林黨人的支持,前往常熟拜訪錢謙益。因二人皆有志起復(fù),故雙方冰釋前嫌。
崇禎十四年,周延儒成功入閣,卻沒有提攜錢謙益入朝。直至明亡,錢謙益再沒有還朝,多日籌謀終是竹籃打水一場空。周延儒則因謊報軍情被賜死,身敗名裂,入 《佞臣傳》。
柳如是本名柳隱,曾嫁與“云間孝廉”。據(jù)陳寅恪的考證,這位“云間孝廉”就是復(fù)社名士陳子龍。柳如是詩書俱佳,行事磊落,格調(diào)高雅,具名士風(fēng)流。
崇禎庚辰年冬天,柳如是坐船前來拜訪錢謙益,兩人相談甚歡。次年,時年24歲的柳如是正式嫁給錢謙益,并在半野堂后面新建一樓,即為江南藏書第一的絳云樓,也作為柳氏日常居處之用。
為了籌措這筆建造資金,錢謙益忍痛割愛珍藏多年的 《漢書》 宋刻本,將其以一千金的較低價格售出。但也正因為如此,該書后來得以幸免于絳云樓的火災(zāi)。
柳如是雖以名妓之身嫁給錢謙益,節(jié)烈豪俠之氣卻殊有過之,并成為錢謙益謀劃反清復(fù)明活動的主要支持者和精神支柱。
野史記載,順治二年五月,清兵抵達南京。柳如是勸說錢謙益一同投水赴死,以求全節(jié)殉國,但錢謙益并未聽從。柳如是決然自投池水之中,所幸被周遭仆人拉住。錢謙益雖然未能死節(jié),但仍有感懷之情,其以明朝遺民自居的心態(tài)不時體現(xiàn)在詩句創(chuàng)作上。
例如,《甲申端陽感懷十四首》 中,“日月荒涼大地昏,山川悲嘯百神奔”和“喜見陪京宮闕開,雙懸日月照蓬萊”,皆以“日月”入詩,合成一個“明”字。這是寄希望于南明政權(quán)能夠光復(fù)明朝,是明朝遺民詩學(xué)心照不宣的共同密令。
順治四年,錢謙益因資助黃毓琪反清,遭逮捕入獄。此次押解不僅突然,而且來勢洶洶,錢謙益本人已做好無法生還的心理準備。當(dāng)時,臥病的柳如是“冒死從行,誓上書代死”,為錢謙益帶去莫大的勇氣。
此案了結(jié)之后,錢謙益對清廷愈加心灰意冷,與明朝遺民社群之間的交往變得頻繁起來,和詩之作亦隨之增多。他還屢次痛悔自己的仕清之舉:“故鬼視近真恨晚,余生較死不爭多?!?/p>
為了彌補背叛家國的舉動、挽回個人聲譽,晚年的錢謙益打著游歷幌子,為了明朝的光復(fù)到處奔走。不過,這些政治活動沒有什么起色,亦鮮少留下記錄,僅在詩歌的只字片語中有所透露。
對錢謙益來說,柳如是不僅是其文學(xué)方面的知音,而且是俠侶一般的存在。錢謙益曾命人摘取紅豆為柳如是祝壽,其繾綣深情可見一斑。陳寅恪在錢氏故園拾得紅豆一粒,亦是促成其撰寫《柳如是別傳》 的機緣之一。
但是,世間好物不堅牢。錢謙益過世后,柳如是卻由于錢氏宗族發(fā)起的“家難”受迫而自縊身亡。
錢謙益曾任翰林院編修,提出過編修明史的主張。他的豐富藏書之中,相當(dāng)一部分典籍就是為了撰史而廣泛搜集、添置的。
入清后,錢謙益曾充任明史館副總裁,協(xié)理修治明史。由于絳云樓發(fā)生火災(zāi)、藏書盡毀等原因,撰史一事亦復(fù)作罷,但他內(nèi)心深處始終存有一份撰史的熱望。
未能死節(jié),已是愧對故國故主;面對士論于他“貳臣”身份的指摘,更是抱有極其深切的道德焦慮。于是,他渴望親自執(zhí)筆書寫歷史,為自己剖白辨析,卻又對歷史的客觀書寫充滿敬畏和恐懼。
甲申國變之后,明代士大夫難免每對故人思故國。傳統(tǒng)上,歌伎等人物往往是故國文化的傳承者和歷史親歷者,因而頻頻成為詩文寄寓感傷情懷的對象。
順治三年,在清廷禮部侍郎任上剛待了半年的錢謙益飽嘗被冷落的滋味,遂告假南歸;途經(jīng)淮安見到舊識歌伎,寫下四首絕句詩,其中有云“臨觴莫恨青娥老,兩見仙人泣露盤”,意指共同經(jīng)歷了甲申國變和南明政權(quán)失敗的兩次亡國體驗;經(jīng)過金壇時,又賦詩“莫欺鳥爪麻故老,曾見滄桑前度來”,同樣抒發(fā)物是人非、滄海桑田之感。
他還曾寫詩告誡跟隨他人北游入京的歌者王郎:“休將天寶凄涼曲,唱與長安筵上人?!边@說的是,希望他不要將明朝過往的歷史輕易賣作謀生的內(nèi)容和手段。
這些詩文和歷史記載印證了晚明士大夫的游冶風(fēng)氣,以及與藝人之間的頻繁唱酬。錢謙益之所以看重這些民間藝人,并慷慨地賦予他們以歷史見證者的角色,正是出于對史傳傳統(tǒng)的敬畏和尊崇。
同時,宋元之際的琴師、遺民汪元量曾創(chuàng)作百首實錄性質(zhì)的組詩,被譽為“水云詩史”。對此,錢謙益也心向往之。因此,無法堂堂正正用朝堂史官身份記載正史的錢謙益,轉(zhuǎn)向了民間和江湖的野史。他渴望用詩歌在青史上留下與正史具有同等效力的文本,以洗刷自己降清的名聲。
總之,錢謙益雖才高八斗卻在云譎波詭的黨爭風(fēng)波中屢戰(zhàn)屢敗,在政治運作和察舉識人方面又過于天真和稚嫩,導(dǎo)致仕途蹭蹬。一念之差做下的降清、仕清之舉,更是成為其終生悔之不及的道德癥結(jié)。
到了晚年,他又將個人安危置之度外,積極籌劃聯(lián)絡(luò)反清復(fù)明的活動。雖然在正史的記載中背負著“貳臣”的罵名,但他的詩史又以另外一種方式流傳下來,為他進行著辯白。
摘編自《解放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