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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興鎮(zhèn)

2020-03-13 08:10王祥夫
山花 2020年3期
關(guān)鍵詞:小朱瘋?cè)嗽?/a>照相館

王祥夫

1

這是個鎮(zhèn),人們都叫它“狗心鎮(zhèn)”。而在地圖上查一下,它實實在在應(yīng)該是叫“高興鎮(zhèn)”。我們的主人公花枝,原來就在鎮(zhèn)上的照相館工作。

那家照相館,現(xiàn)在想想,不像是個照相館,倒像是什么人的住宅,是東西長南北窄的那么一個四合院,大門開在東邊,進(jìn)去,往里走,走到正面的西房,再往左拐,再走進(jìn)去,里邊右手還有一個院子,那個院子更小一點,卻也是一個四合院。院子里有一棵很大的老槐樹,這么一來呢,這個小院終年都是陰的,鳥在樹上叫,一大早就叫開了。這個小院的南邊又是一個小院,這個小院的東房和南北房都倒了,只剩下西邊那排房,一共三間,都做了庫房,存放著工商局的賬本,因為是庫房,所以總是靜悄悄的。忽然有一年上邊發(fā)話要把那些賬都給銷毀了,因為都是舊賬本,留著也沒有用,人們才知道原來有那么多的賬。有人坐在那里專門撕郵票,還有賬本上的印花。一連撕了好幾天,郵票都是很老的那種小龍票,間或有大龍票。銷毀了舊賬本,出清了庫,房子空了,但也沒了用,因為那房子已經(jīng)是東倒西歪不能住人了,花格子窗上原來也沒玻璃,糊的窗戶紙早破了,往里邊看看,里邊都是些破爛家具,東倒西歪黑洞洞的。人們現(xiàn)在到那邊去是去廁所,一個大廁所,房頂早就沒了,是露天的,四堵墻也倒得差不多了,所以也不分什么男女,不管是誰進(jìn)去都要先咳嗽一聲,里邊有人自然也會咳嗽一聲,要進(jìn)去的人就知道里邊是男是女該進(jìn)不該進(jìn)了。就這樣的一個破舊的老院子,前邊是照相館后邊是住著五戶人家?;ㄖ驮谶@里工作。花枝因為從小從炕上摔到了地上,留下了毛病,就是脖子歪,往一邊歪,是歪脖,但猛看還看不出來。她的脖子朝左邊歪,所以她和你說話就總是站到你的右邊,這么一來呢,你不留意就很難看出她是個歪脖,還以為她在特別用心地聽你說話,而且很有禮貌,朝你把臉側(cè)過來。要是人多呢,站在她左邊的人就會發(fā)現(xiàn)她其實是個歪脖。剛來照相館上班的時候,師傅要她學(xué)上彩,就是給照片上彩,工作室在院子西邊那一排房子里,那排房子很長,窗臺下的光線極好,師傅們就都坐在窗下靜靜做事,照相館的主任給她分配了座位,在一進(jìn)門的地方?;ㄖ偵习嗟臅r候是冬天,十一月底,天還冷,每間屋里都生著個火爐子,主任讓她坐在門口也沒什么特殊的意思,那個地方比里邊多少冷那么一點,有人進(jìn)來有人出去開門關(guān)門總會帶進(jìn)冷風(fēng)。但花枝不干了,說什么也不干,非要坐在里邊去。花枝的心事那時候其實還沒人知道?;ㄖΦ男氖率?,寧愿誰都看不到她,但坐在門口就不一樣了,人們出來進(jìn)去第一個就會看到她。花枝發(fā)了一陣愣,在原地焦急地轉(zhuǎn)了幾個圈子,花枝一急就愛原地轉(zhuǎn)圈子。而且還會用一只手托著下巴,好像要把那張臉給托正了,托著臉,在原地轉(zhuǎn),就像上足了發(fā)條的那種玩具鴨子,轉(zhuǎn)得人頭暈。工作臺緊挨著她的姬師傅說,“花枝別轉(zhuǎn)了,把我頭都轉(zhuǎn)暈了?!被ㄖ筒晦D(zhuǎn)了,氣乎乎地去找主任去了。女主任姓高,長著一個紅彤彤的大鼻子。照相館里的人們就給她起了個外號叫她“高油匠”,因為她也是給照片上色的,那時候還沒有彩色照相,給照片上色分兩種,一種是水色,一種是油彩,油彩的技術(shù)要求高一些。高主任的照片著色技術(shù)是照相館里最好的,所以那一年北京那邊還專門把她借去半年。在北京也不做別的,就只負(fù)責(zé)給照片上色。那時候會把全國技術(shù)最好的人弄到北京去做事,這在小鎮(zhèn),當(dāng)年是件極為轟動的大事,所以高主任一下子就成了小鎮(zhèn)的名人。去北京之前,高主任還是一般人,從北京回來就不一樣了,商業(yè)局領(lǐng)導(dǎo)說,既然連北京也去過了,就當(dāng)主任吧。高主任那一陣子和她男人總是吵架,家里住不住了,她就搬到照相館里來住,就住在一進(jìn)門那一大排房子右邊把頭的那一間小屋子里。高主任喜歡種花,她在工作室前自己動手開了兩個小花畦,在花畦里種了不少花,主要是那種很能開花的蜀葵,還有就是種了不少開花很紅的扁豆,在花畦里栽幾根竹竿,然后拉上繩子,一直把繩子拉到房檐下,那扁豆的花可真是紅,就一路紅上了房檐。

“咱們的花可真紅。”高主任笑瞇瞇地說。

不知誰在旁邊說,“比你鼻子還差點。”

然后人們就都笑了。照相館人不多,大家就像是一家人。照相館的工作注定了人們就像是一家人,一上班先打掃,按著值日表來,前邊柜臺,也就是照相室,先掃地,然后把柜臺用撣子撣了?!翱︵ィ︵ァ?,撣子一路磕磕碰碰,灰塵飛起來飛起來,在有陽光的地方灰塵就顯得特別多。照相房在照相館被叫做“玻璃房”,玻璃房在柜臺后邊,在柜臺開了票,往里邊走,是化妝的地方,有大鏡子,是那種“翻跟頭大鏡子”。鏡子上從上到下一路雕刻著三十多個小獅子,在沒日沒夜地滾那個繡球。顧客就對著這個鏡子收拾自己,梳梳頭,換換衣服。旁邊有被漆成蘋果綠的長凳子,可以坐在那里等著拍照。再往里走就是照相室,照相室里是有道具的,有高高低低的長凳子,小孩坐的那種有圍欄的小高凳子。有花,讓人們捧在手里的,有沒有鏡片的眼鏡,讓人們戴著假裝有文化。還有領(lǐng)帶,可以掛在脖子上。當(dāng)然還會有梳子。奇怪的是,照相館里邊幾乎所有的椅子凳子都漆成了那種蘋果綠的顏色。連前邊的柜臺和暗室外的門也都是蘋果綠。還有那一塊一塊可以把人墊高的木頭疙瘩也都被漆成了蘋果綠。一個人兩個人坐在那里照相還好說,人多了在一起拍合影最怕七高八低,所以就要墊一墊,個子低的可以在腳下墊一塊木頭疙瘩,或者就墊在屁股下邊。攝影師總是先把這個工作做好了,看來看去,給這個人一塊木頭疙瘩,再給那個人一塊。而拍合影照的第一排最中間的那位一定要墊一塊木頭疙瘩,不管他高與低,這樣一來呢,這個人必定是要比別人高那么一點。如果是拍一男一女,攝影師要先問好他們是取哪種姿勢拍照,兩個人都坐著還是一個坐一個站。這么一來呢,拍照的人也許就要拍兩份兒了,一份是都坐著,男的把身子稍微側(cè)那么一點,但兩個人是一般高,一份兒是女的坐著,男的站在女的的后邊,把身子朝女的那邊側(cè)一點。攝影師還會問接不接辮子?那時候留短發(fā)的時興接辮子,就好像她原本就有兩條大辮子似的,如果顧客要接,攝影師便會把那兩條烏油油的大辮子拿出來遞給顧客讓她自己去接,而如果那女顧客是原來就有兩條大辮子的,這時候她倒又想要讓自己照個剪發(fā)頭的相片了,這也好說,可以把她的頭發(fā)這么一弄那么一弄弄成個剪發(fā)頭的樣子,這就得照相館里的人幫忙了。弄好這一切,攝影師還會問一下那男的,要不要戴眼鏡。便把各種樣式的鏡框子取了出來讓顧客挑,還有鋼筆,也準(zhǔn)備了兩三支在那里,讓顧客別在胸前的口袋里,最多別三根,整個人的左胸或右胸就高起那么老大一塊。那鋼筆都是沒筆尖的,只不過是裝個樣子,讓人們覺得相片上邊的人很有文化。在狗心鎮(zhèn),有文化的人是很受人們尊敬的。

照相館這一年一共分配來五個年輕人,花枝是其中的一個,還有兩個女的,一個姓周一個姓白,另外兩個男的一個姓朱一個姓苗。兩個男的去前邊學(xué)照相,三個女的去了后邊,學(xué)上彩,學(xué)修版。高主任在歡迎會上拍拍手表示歡迎,笑著說這下可好了,有了接班人了。又說,“修版可是要眼睛好的。”她這么一說呢,就好像原來那幾個修版師傅的眼睛不好了。修版的竇師傅就不怎么高興,咕嘟著嘴,不停地抽鼻子,吸吸吸,但總是吸不通,好像鼻子里安了個活塞。這個師傅就是竇師傅,大眼睛,人長得很是精神,才三十幾歲,不知怎么就給自己起了個藝名叫竇秋蘋。照相館里的師傅們跟他開玩笑,說這不是個女人名字嗎?“我喜歡!怎么啦?”竇師傅說?!坝植皇浅獞虻?,取個藝名做什么?”又有人說了。“我喜歡!怎么啦?”竇師傅看樣子是生氣了。竇師傅喜歡在臉上搽厚厚的雪花膏,那才叫香,離七八米就香過來了,他要是走過去,定會起一陣香風(fēng)。他的衣服口袋里總插著一支鋼筆,卻從來沒有人看見過他把鋼筆拿出來寫幾個字。他還相信褲子的褲線不是光能用烙鐵烙一烙就能筆直的,他說他研究出來了,那褲線是用松香粉固定的,然后他就按著自己的想法去做了,把找來的松香搗成極細(xì)的粉,然后小小心心一條線灑在褲子要烙出褲線的地方,然后把褲子放在烙鐵下烙,好家伙,竇師傅的褲線可真是筆直好看,但過不久問題就出來了,褲線那地方亮晶晶的了,別的地方不亮就那個地方亮。那可真不好看,但竇師傅自己就當(dāng)沒看見,就那么一陣風(fēng)地走來走去。這是白天,到了晚上,竇師傅去舞場,那可真算是出盡了風(fēng)頭,就憑那條褲線筆直的褲子。照相館的人們都管竇師傅那條褲子叫“松香褲子”,到了后來,“松香褲子”成了竇師傅的綽號?!八上阊澴觼砹藳]?”有人說?!八上阊澴釉趻咴耗?。”有人說。“松香褲子肯定剛從這里過去,你聞這個香?!薄八上阊澴佑纸簧吓笥牙玻俊辈挥脝?,是男朋友,松香褲子不喜歡和女人交朋友,他的朋友都是男的,這有點怪,但誰也說不出人家怎么怪。竇師傅當(dāng)過三年兵,當(dāng)兵之前他就在照相館學(xué)徒,三年兵當(dāng)下來,到頭來他又回到了照相館,他喜歡照相館,因為他當(dāng)過三年兵,高主任有什么事都要和他先商量一下,聽聽他怎么說。那個高主任,是極喜歡當(dāng)兵的。她規(guī)定,當(dāng)兵的來照相不用排隊,再忙也不用排。這就顯出了這家照相館的與眾不同。日子,就這么過下去。

竇師傅在照相館最合得來的人是在前邊照相的夏師傅,夏師傅還不到四十,人長得很漂亮,衣著很講究。夏師傅的愛人比夏師傅大二十多歲,是劇團(tuán)唱戲的,在這一帶十分的有名,藝名叫“小彩虹”,意思說,她只要一出臺,就像彩虹一樣美麗?!靶「]開心晚?!毕膸煾祵θ藗冋f?!跋韧鎯赡暝僬f,結(jié)婚早也沒什么意思,再玩就玩老了?!毕膸煾颠@樣說。旁邊馬上就有人接了話,是姬師傅,姬師傅說,“再開心晚就到了當(dāng)姥爺?shù)臍q數(shù)了?!闭f得大家都笑了起來。女人一般都很少抽煙,但姬師傅是要吸煙的,工作一會兒她就會點一支煙吸吸,吸煙的時候她會站起來到這里看看再到那里看看。姬師傅總是有氣無力的樣子,走路很慢,做什么都很慢。照相館的師傅們都知道就這個姬師傅身上常年跟著東西。年輕人不知道這句話是什么意思,問,“跟什么東西?”被問的師傅說還能跟什么東西,以后你們就會知道了。年輕人好奇心重,再問再問。被問的師傅不得不說了,再說姬師傅也不在跟前。被問到的師傅小了聲,說,“還能跟什么,跟著狐仙,你們姬師傅跟著個狐仙?!边@么說還不行,被問的師傅就再說一個細(xì)節(jié),那就是,那個誰也看不見的狐仙一年到頭就總是跟著姬師傅,尤其是晚上,會從煙囪里鉆進(jìn)來鉆到姬師傅的被子里折騰她。姬師傅就只好鉆到她丈夫的被子里睡覺?!八D旰退腥艘粋€被窩。”說這話的時候,人們就總想笑,想到那上邊去了,其實這有什么好笑,但人們都還是覺得有些奇怪。這個姬師傅人其實是很好的,說話慢慢的,辦事慢慢的,無論說什么都是商量的口氣。奇怪的是,人們誰都不知道她的煙放在哪里,想抽的時候就取出來了。而且,她有個專門放煙盒的繡花煙盒套,很特別,姬師傅的煙就放在這個很好看的繡花煙盒套里,煙盒套上一邊繡著《西廂記》張生戲鶯鶯,一邊繡著《白蛇傳》許仙斷橋見白娘子。四邊繡的是寶藍(lán)色的西番蓮,那花枝繡得可真是宛轉(zhuǎn)好看。這種煙盒套現(xiàn)在在小鎮(zhèn)上幾乎見不到了,只有姬師傅這種有錢的舊人家才有。那時候人們對吸煙沒什么意見,誰想吸吸就好了。有了什么新牌子香煙,大家都你一支我一支地分開來吸,屋子里一時煙霧騰騰。而不吸煙的人倒是少數(shù)。有一天,姬師傅對坐在旁邊的花枝說,“你抽不抽?”原是隨便問一問的。想不到花枝就從姬師傅手里接了一支左看看、右看看就那么抽了起來?;ㄖψ谀抢?,把身子朝右側(cè)那么一點,兩手抱著自己的小胸,一只手里掐著煙,樣子算是嫵媚極了?;ㄖσ贿叧橐贿呅?,像是做了一件什么讓她很高興的事。到了后來,姬師傅抽煙的時候也會主動去討一支?;ㄖσ驗槭峭岵?,她便自己怎么坐好看就怎么坐,如果坐在角落里,她會讓自己的左邊身子藏起來,其實是藏不起來的,只不過是把左邊身子隱在人們的視線看不到的地方,而右邊身子就往外側(cè),也是往外突出那么一點,這樣一來呢,身子有那么點懸空的味道,顯得特別的妖嬈。

“有人說我抽煙好看?!边@一天呢,花枝突然對姬師傅說。

“抽煙有啥好看?!奔煾嫡f。

“他們都這么說?!被ㄖφf,“姬師傅你看看我好看不好看?!?/p>

姬師傅只好裝作很認(rèn)真地看,直把自己也看得“呵呵呵呵”笑起來,姬師傅的笑聲很怪,像是很冷,是很冷的笑聲。

花枝其實不難看,小小的嘴,小小的鼻子,細(xì)細(xì)的眉毛,皮膚白白的,真是不難看,而且還可以說得上好看。

姬師傅靠近了花枝,要把什么事告訴花枝,花枝忍不住叫了一聲。她看到了姬師傅臉上長的那些小肉瘤,鼻子兩側(cè),長了不少,小米粒那么大。有時候姬師傅會一邊抽煙一邊用手指捏臉上的最大的那幾個肉瘤,像是要把它們捏下來。

“是不是痦子?”花枝問姬師傅。

“等張繼唐下次來了我問問。”姬師傅說。

“誰是張繼唐?”花枝不知道誰是張繼唐。

“張繼唐你也不知道,中醫(yī)院的好醫(yī)生,最好的醫(yī)生?!奔煾蛋焉碜油笞?,聲音放小了,說,“以前我們家不管是誰生了病都找他,讓人去叫,他就來了,來一次,家人全都會看一看,看看看看,我說錯了,不是他,是他父親,他是跟他父親學(xué)的?!?/p>

“張繼唐,咱們狗心鎮(zhèn)最好的中醫(yī)大夫?!奔煾涤终f。

“我又不得病?!被ㄖφf。

“吃五谷哪有不得病的。”姬師傅笑了起來,一邊又用手摸她臉上的那幾個小肉瘤?;ㄖτ檬州p輕打一下姬師傅的手,說,

“不許摸不許摸,越摸越大了?!?/p>

坐在旁邊正在修版的竇師傅突然笑了起來,笑得肩膀亂動。笑是會傳染的,師傅們都笑了起來,他們都聽到了花枝的那句話。

“什么東西才會越摸越大?!备]師傅像是自言自語,人們就笑得更厲害了。這時候夏師傅過來了,坐在當(dāng)?shù)胤诺哪菑埓蟀缸优赃叺囊巫由希菑埓蟀缸悠綍r是裁相片裝相片的地方,過節(jié)聯(lián)歡人們都會圍著這張大案子坐好,上邊是茶水糖果瓜籽香煙。

夏師傅坐下來,笑著看花枝。

花枝不懂竇師傅的話,癡在那里,看看這個看看那個。

“花枝該找對象了?!毕膸煾嫡f。

“我不找?!被ㄖφf,像是不高興了。

人們就說起找對象的事,和花枝一起來照相館的小周和小白都好像正在談戀愛。人們一正經(jīng)地說起小周和小白找對象的事,花枝忽然就不說話了,人木在那里。關(guān)于找對象,那個時候,人們好像都想找個當(dāng)兵的,是,當(dāng)兵的怎么看都好看,因為穿了那一身軍裝,個矮的也不顯得矮了,人長得不俊的也像是俊了,軍裝就是扶人。所以那時候年輕人的一個愿望就是當(dāng)兵,當(dāng)不了兵的也要弄頂軍帽戴戴。有因為在街上搶軍帽被判刑的,三年或五年。那時候軍帽和軍裝是時髦貨。照相館的師傅們都已經(jīng)聽說了,那個小周找了個當(dāng)兵的,但聽說歸聽說,誰也沒見過人。師傅們對小周說了,“把對象帶來讓師傅們看看?!比藗冊谶@邊說話,誰都沒注意花枝在一邊早已經(jīng)激動得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她“砰”的一聲把椅子推開,站起身,因為是歪脖,做什么動作一旦過了頭,就像是那種上了發(fā)條的玩具鴨子,在地上就轉(zhuǎn)開了圈兒。她在師傅們的工作臺旁邊轉(zhuǎn)了幾轉(zhuǎn),然后站住了。兩眼出奇的亮,細(xì)看是有了淚水。但沒人注意她,人們都在說小周的事。只有夏師傅在看著她。

“開心了?!毕膸煾敌÷曊f,也不是對誰說,像是自言自語。

“少操人家黃花閨女的心。”姬師傅也像是自言自語,眼睛也沒朝夏師傅那邊看,不知怎么就來了這么一句,把一口煙慢慢吐出去,她正在給一張八寸大的照片上色,用水彩,把照片上的人的嘴唇先勾了,把腮部也勾了,然后再用油彩慢慢慢慢往照片上抹。姬師傅總是一邊工作一邊抽煙。

夏師傅站起來出去了,下午天熱,小鎮(zhèn)上來照相的人不多。賣蟈蟈的河北人從街上走過了,“唧唧唧唧?!?/p>

而過不了幾天呢,那個名叫張繼唐的大夫果然來了,因為中醫(yī)院離照相館不遠(yuǎn),他沒事就會過來和人們坐坐說說話。那時候呢,這些個沒有入過黨,也沒怎么受過苦的,而且都在店里邊做事的人都被叫了私房人員,什么叫私房人員呢,也就是不紅不黑,說他紅吧,他們不是黨員也不是什么貧下中農(nóng),說他們黑吧他們也不是特務(wù)反革命之類,但小鎮(zhèn)上的人們都知道他們要比一般人有錢,他們還要比一般人有那么點文化,所以人們又是用另一種眼光看著他們。而他們卻是魚找魚蝦找蝦,一有時間就會碰碰面在一起說說話。那時候照相館里總有好茶,茶是從旁邊的積德玨茶莊里買的,高碎,味道很香,但價格卻是同樣的茶的一半兒,茶莊的人沒事的時候就坐在那里挑茶,圍著一張朱漆大八仙桌,用個籮,把茶先篩一篩,葉子完整的便是一等或二等的好茶,篩下來的碎葉子,味道其實一樣,但就是不講究了,不好看了,就賣了高碎。那時候公家可以買茶來給人們喝,好像這又是一種福利。來了客人就沏壺很香的花茶。大家一邊說話一邊喝茶。狗心鎮(zhèn)的日子是悠閑的,時光在這里總像是過得很慢。

張繼唐人很斯文,那種骨子里的斯文,走路很慢,一步一步,腳上總是穿著千層底的黑布鞋。以前人們都叫他張先生,現(xiàn)在不許叫先生了,就都叫他張大夫,張大夫的毛筆字寫得很好,也只是寫小楷,他開藥方都用毛筆,人們?nèi)ニ抢锟床《紩⒁獾剿淖郎嫌幸粋€木頭脈枕,元寶形的,中間凹,兩頭翹,據(jù)說是沉香木的,但誰也沒聞到它是怎么個香。還有就是有筆筒 ,礬紅彩金魚筆筒,還有個很大的白銅墨盒,銅墨盒的蓋子上是頤和園的風(fēng)景。張大夫開藥方總是用很工整的小楷。有人喜歡他的字,總在想方設(shè)法收集他的藥方子。張大夫無論去什么地方都還帶著一個小茶壺,扁扁的那種小抿壺,上邊是礬紅彩的太師少保,也就是一大一小的兩個獅子,眼睛突出著,畫得可真是好看。無論到了什么地方,張大夫總是用自己的這個小茶壺喝水。有人喜歡他那個礬紅彩的壺,說,“張大夫您這可是古董啊?!?/p>

張大夫說,“什么古董,一把破壺?!?/p>

夏師傅也對張大夫的小壺感興趣,但他對張大夫說,“您這是瓷的,小彩虹是一把紫砂的,玉把子玉嘴,出臺進(jìn)臺都要喝那么幾口,有專門給她拿茶壺的?!毙〔屎缡钦l,就是夏師傅的老婆,比夏師傅大二十多歲,是十分有名的北路梆子演員,她老了,所以她很寵夏師傅,夏師傅要什么她就會給他買什么,但夏師傅最愛的是女人,只要他看準(zhǔn)的女人他都想搞到手。他人又長得風(fēng)流漂亮,原先在劇團(tuán)跑龍?zhí)?,后來小彩虹不讓他在劇團(tuán)待,讓他到照相館去上班,

有人跟著夏師傅說,“給你老婆拿壺的人可不能是一般人,要是有人在壺里放點啞藥,嗓子就完了?!?/p>

“她干媽給她拿,她那把壺她干媽從來都沒松過手?!?/p>

人們對小彩虹很感興趣,誰讓她是鎮(zhèn)上最有名的演員,就問,“她喝什么水?不是白開水吧,肯定是咖啡吧?”小鎮(zhèn)上的人們認(rèn)為咖啡才是最高級的飲料。

“龍井茶?!毕膸煾嫡f,“最貴的龍井茶?!?/p>

“她干媽就給她管那么一把壺嗎?”有人說。

夏師傅說,“她干媽比她還小兩歲!”

“比她小還叫她干媽?”旁邊的人說。

“劇團(tuán)都這么叫嘛?!毕膸煾嫡f,又小聲說,“角兒們都喜歡人們這么叫。這么一叫不就顯得她們歲數(shù)小了嘛?”

張大夫踱著方步來了,一手端著他那把小茶壺,下午看中醫(yī)的人不多,幾乎是沒人,這地方的規(guī)矩是上午才看郎中。張大夫沒了事,也不愿遠(yuǎn)走,就到照相館來了,來說說話,照相館的師傅們該做什么還在做什么,下午的活其實也不多,新兵來照相的季節(jié)已經(jīng)過了,抽調(diào)去北京的事現(xiàn)在也沒有了。既然張大夫來了,人們就都忽然覺得自己是不是什么地方有病了,不舒服了,有的沒的都想讓張大夫把把脈。張大夫也習(xí)慣了,給人把脈又不影響說話,該說什么還說什么,這就是張大夫與常人不同之處。張大夫從不嫌煩,給這個把了給那個把,好像是,既然張大夫給人在那里把脈,要是誰不把就像是吃了虧似的,人人都伸出胳膊等著。姬師傅呢,肯定也是要讓張大夫把一把脈的,但她不急,坐在旁邊一邊抽煙一邊和張大夫說話,在鎮(zhèn)上,人們都知道姬家和張家關(guān)系很好,姬師傅問張大夫愛人的事,張大夫的愛人不工作,嫁張大夫這樣的好郎中還用工作嗎?郎中家雖不是藥房,但據(jù)說那幾年從張大夫家里抄出來的犀牛角就有二十多頂,羚羊角藏紅花人參就更不用說。后來倒是都?xì)w還了。說起愛人的事,張大夫好像是很生氣,但他實際上也不生氣。姬師傅問張大夫家里的那么多字畫呢。

“聽說別人家的字畫可是都退回來了。”姬師傅小聲說。

姬師傅這么一說張大夫就像是來了氣,說他愛人,說,“她那個人,再值錢的東西也不看,壞個尿盆子倒會讓鋦盤鋦碗的把它給鋦起來。”張大夫說,“清波主的八尺大畫讓她給賣了二十塊錢!”

人們誰也不知道誰是清波主,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張大夫從口袋里掏出一根銀子做的那種細(xì)牙簽,張開嘴,在上邊那排牙上橫掃一下,“唰啦啦,”又在下邊那排牙上橫掃一下“唰啦啦”。上邊下邊左左右右掃了那么十多下,然后把銀牙簽又收了起來。他習(xí)慣了,總是用銀牙簽在牙上每天掃那么幾回,所以張大夫的牙特別的結(jié)實。

姬師傅不說字畫的事了,別人也都把完脈了,姬師傅坐過來,把胳膊伸過去,也要讓張大夫把一下,看看身上有沒有什么毛病,春天的時候人們?nèi)菀追覆 ?/p>

“這兩天有一聲沒一聲地咳嗽。”姬師傅對張大夫說。

“是不是應(yīng)該吃點同仁堂的‘養(yǎng)陰清肺丸?”姬師傅又說。

“這幾天少出去,多穿點。”張大夫說。

姬師傅讓張大夫把脈,先給張大夫點了根煙,是用自已嘴里的煙給張大夫點一根新煙,然后再遞給張大夫,這是禮貌。姬師傅抽的是恒大,這煙在小鎮(zhèn)算是好煙。姬師傅坐在那里把脈,花枝也過來了,她托著下巴站在一旁看,花枝和姬師傅說得來,所以姬師傅現(xiàn)在走到哪里花枝就總愛跟到哪,上廁所,花枝也總是要拉姬師傅一塊兒去。因為里邊那個荒敗的院子平時根本就沒有人去,所以,人們?nèi)涂偸且瓊€伴兒。那個院子啊,據(jù)說晚上會鬧鬼,黑咕隆咚地有人蹲在那里拉屎,就聽見有人說,“有沒有紙,給半張?”這人就扯半張紙遞過去,卻大大嚇了一跳,周圍沒人。有時候白天也不安寧,也就是總有個人會在那里問,“有紙沒,給半張?!薄坝屑垱],給半張?!钡饴犚娐曇魠s看不見人,真是嚇?biāo)廊?。有時候大中午的也會聽見這個鬼在說這句話,所以,大中午太陽當(dāng)頂也沒人敢去廁所,因為沒人去,廁所周圍的草長得那么高,里邊都可以藏個人。都說中午也是最兇的時辰。晚上就更沒人去。連旁邊院子里的人都不去,都使家里的馬桶。那種很高的木馬桶,有多高?正好和凳子一樣高,人坐上去拉屎不費勁,早上倒馬桶得兩個人抬,但一般人家是不用去親自去倒馬桶的,每天早上都有倒馬桶的來,把一家一家的馬桶都給倒光,然后拉走,近郊種菜離不開這些東西。一大桶尿賣十塊錢,那種拉屎尿的車上是更大的木桶,真不知道他們是怎么往下搬那裝滿了屎尿的大木桶的?!澳銈兝模胶髞磉€得你們吃?!庇幸淮危瑏淼柜R桶的年輕人不知為了什么不高興了,眼淚汪汪地說。恰好被旁邊的人聽到了,旁邊的人就說,“小伙子,你這話怎么說,你嘴干凈點。”

“莊稼和菜都是大糞變的?!崩S的說。

“那你怎么不吃大糞?”

說這話的就是姬師傅,有時候姬師傅是很厲害的。

姬師傅坐下來,讓張大夫給她把脈。

花枝托著個下巴在那里看。

一只蒼蠅在屋子里繞上圈子飛,高主任舉著個蠅拍子追著它打,卻總是打不住總是打不住。

姬師傅和張大夫手里的煙都在冒著煙。別的師傅們在說話,有喝茶的聲音,還有從外邊傳進(jìn)來的市聲,汽車?yán)嚷暎请娷囘^來了,照相館門前有個電車道。各種聲音交織在一起,讓人聽上去感到是那樣的安逸。而突然,姬師傅一下子就尖叫了起來,人也跟著跳起來老高。這可把花枝嚇了一跳,她可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情?怎么回事?姬師傅怎么了?怎么一下子跳那么高?

“按住按住快摟住?!睆埓蠓蛘f。

被嚇得不輕的還有高主任,臉色都變了。花枝也不再用手托下巴了。她剛才只聽見張大夫?qū)煾嫡f了一聲,“你今天是雙脈?!睆埓蠓蛑徽f了這么一聲。平時看起來文文靜靜慢條斯理的姬師傅就一下子發(fā)作了起來,跳了起來。跳得那么高。

“按住按住?!睆埓蠓蛴终f,“這會兒就在身上。”

旁邊的師傅們都停了手里的活兒,他們都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姬師傅這時已經(jīng)不是平時那個姬師傅了,說話的聲音也變了,不知道在說什么,力氣也大了,幾個人都按不住她一個人。

“怎么啦?花枝說。

“上身了,上身了?!庇腥苏f。

“什么是上身?”花枝問。

“上身就是上身。”說話的人哪有時間解釋。

這時小朱和小苗已經(jīng)從前邊“卟嗵卟嗵”跑過來了,高主任要他們趕快過來,讓他們一邊一個把姬師傅抓小雞樣緊緊抓住,他們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要把姬師傅怎么樣?高主任讓他們怎么做他們就怎么做,但他們兩個真不知道下一步怎么辦。高主任把門“哐當(dāng)”一聲打開,說,“快送出去,快送出去,送出去就好了。”姬師傅個子太小,幾乎是被小朱和小苗架了起來,姬師傅被送出去的時候兩只腳是一跳一跳,特別有勁,小朱和小苗幾乎都按不住,但一送出門,在臺階前,花池邊上,姬師傅忽然摔了一跤,是猛地一下子朝前撲出去,然后一屁股坐下來,兩眼忽然睜開了,忽然又變回了原來的姬師傅。坐在地上的姬師傅好像是不知道剛才發(fā)生了什么,看看這個,再看看那個,她問緊緊跟在后邊的花枝,“怎么啦?”

“出什么事了?”姬師傅又問,聲音弱弱的。

花枝什么也不知道,她愣在那里,用一只手托著下巴,她不知道什么是上身,是什么上了姬師傅的身,姬師傅怎么會一下子就變成了那樣,怎么忽然會那么有力量,小朱和小苗都按不住她。

花枝手托著下巴轉(zhuǎn)了一個圈,又轉(zhuǎn)了一個圈。

“要是在家里摔那么一跤就壞事了?!庇腥诵÷晫ㄖφf,“那東西就會留在屋里永遠(yuǎn)也出不去了,必須得在外邊摔跤,這時候那東西也許上房了?!闭f話的人看了看房上,別人也跟上往那邊看,但房頂上什么也沒有,只有一排排的瓦松,說紅不紅說綠不綠。

那一下午,姬師傅簡直是一點點勁都沒有,身上是軟的,高主任讓她躺在工作間旁邊的那間小屋里,這間小屋是人們值夜班睡覺的地方。姬師傅在不停地喝水,話也不說。花枝不停地給她倒水。因為高主任安頓花枝了,說你照顧著點姬師傅小心別讓她掉地上,讓她多喝點水。高主任不知道在什么地方找了一張紅紙,把紅紙放在了爐子上。直到后來,花枝才知道姬師傅那天是狐仙上了身,但那狐仙有可能還會回來,它要回來就只能從煙囪里進(jìn)來,那是它的通道,高主任把一紙紅紙壓在爐子上,這樣一來呢,那誰也看不見的狐仙就進(jìn)不來了。

“為什么放紅紙?”花枝問高主任。

“年輕人,不許亂問。”高主任說。

“啊呀,您剛才可嚇?biāo)牢伊?。”花枝對姬師傅說。

“唉,大白天跟到這兒來了。”姬師傅有氣無力。

花枝坐在姬師傅身邊,對姬師傅說,“有什么辦法不讓它上身,它再要是上身你就打它兩下。”花枝這么說著,忽然想起了什么,抬起手,猛地打了自己臉兩下,打得很重,“啪”一聲,“啪”又一聲。這是她自己從小想出來的,她總認(rèn)為自己能夠用力把自己的歪脖子打正,她從很小就打了,“啪啪啪啪”,動不動就是幾下子,也不嫌疼,有時她生自己的氣,還有意讓它疼。打完自己,有時候花枝還會去照照鏡子,總覺得脖子被打得正了點。

“你可別打自己?!奔煾嫡f,“你為什么打自己?”

“我不告訴你?!被ㄖφf。

“還有自己打自己的?”姬師傅有氣無力地又說。

“我每天想起來就打,我要把它打正。”花枝說。

晚上姬師傅的男人來把姬師傅用自行車接走了,平時姬師傅都是自己走著上下班。人們都說她男人要是個軍人就好了,晚上把手槍壓在枕頭下邊,狐子大仙什么都不敢來了??杉煾档哪腥瞬皇擒娙耍菣C(jī)關(guān)里的一個會計,很文弱的樣子,白白的,嘴里鑲了一顆金牙,一笑亮閃閃的,可能因為那顆金牙,姬師傅的男人見人總是笑。

人們都看見姬師傅的男人用自行車把姬師傅接走了,但沒人看到夏師傅用車子帶著花枝,花枝的家和夏師傅住得不遠(yuǎn)。那個地方有個好聽的名字,叫“蘭池”。蘭池是狗心鎮(zhèn)最熱鬧的地方,只是那里的地勢比別處都低,一下雨就會聚滿了水,到了夏天會生出不少蛤蟆,到了晚上“呱呱呱呱”好不熱鬧。夏師傅用自行車帶著花枝,到了蘭池,花枝就會從車座上跳下來,飛快地跑進(jìn)那個紅磚砌的圓門洞,回家了。

2

花枝病了,病得還不輕。

照相館的師傅們背地里說花枝這也是邪病,跟姬師傅那個病也差不多,見了男的就走不動就往人家跟前靠,還想對著人家某個部位伸手,是花癡,花枝肯定是犯了花癡。師傅們說花癡分兩種,文花癡與武花癡,文花癡只是笑只是盯著男的看,從臉一直盯到襠,是等著男的動手。而武花癡卻是見了男的就要動手,摸人家,掐人家,愛人家,想跟人家睡覺。有時候還會不小心損壞人家男人們的器械。師傅們說花枝現(xiàn)在的階段還處在文花癡階段,還沒有發(fā)展到武花癡,所以得趕緊治,這種病又不能吃藥打針,治的辦法也就是讓她趕緊結(jié)婚,男人一上了身,使出力氣夜夜不落空,一來二去,比吃什么藥都好得快。可花枝得了這么個病,再加上脖子歪,事情可就不好辦了,沒人愿意找她?;ㄖ@個毛病比姬師傅的還要麻煩。姬師傅因為身上總是跟著那么一個誰也看不見的狐仙,動不動就犯,已經(jīng)有好長時間沒來上班了。聽說她男人會帶她去趟終南山,讓那里的道長給她好好看一看。給她身上掛一道符,那符不是用朱砂畫,而是要用一百條黑狗的血來畫,這就讓人想不通了,一百條狗的血那該有多少???只用來畫一張符?據(jù)說也只有用一百條黑狗的狗血畫的符才會讓那個狐仙不敢再來纏她,要是總跟著她,她還怎么上班?高主任因為上次在爐蓋上壓了一張紅紙受到了批評,照相總店的一把手牛主任說,“封建迷信那一套是不是又要復(fù)辟,誰看見那個狐仙了,把它逮過來給我看看。”

牛主任在部隊當(dāng)了大半輩子兵,根本就不相信這一套。他說讓高主任把那個狐仙逮來給他看看,他自己也覺著這么說好玩兒,因為覺著好玩兒開大會就一連說了好多次。不過他又說,“旗子就是避邪的?!边@個牛主任,愛喝酒,二兩下肚就管不住自己的嘴,他就繼續(xù)往下說。說那個紅旗,“打仗為什么要打旗子呢,就是為了避邪,多打幾面,敵人就完蛋了。你要是不打旗子,到時候球也不頂,子彈會到處亂飛?!闭f到興奮處,牛主任粗話也就跟上來了,下邊的人想笑不敢笑,不想笑偏又忍不住。高主任不笑的時候還是一本正經(jīng)的樣子,一笑,就很色,大鼻子彤紅,兩只小眼睛,短剪發(fā)頭,說不出來的那種色,很色,所以又有人說了,給她起個“高油匠”的外號你以為啥意思,就是因為她色。牛主任在那里一說,高主任就想忍也忍不住了,先是忍了忍,但這個忍只會讓馬上到來的笑來得更厲害。她果然想忍忍不住然后就笑了起來,緊接著是大家伙都跟著笑,笑是會傳染的,牛主任也跟著笑,牛主任其實是個爽快人,直性子,他跟上“哈唬、哈?!钡匦?,一邊笑一邊還又總結(jié)了這么一句:“透他媽的,看我這雖不是笑話也讓大家笑了個夠?!本瓦@個牛主任,除了愛開會講話,還愛給自己辦實事,他辦的第一件事就是把老婆的工作給解決了一下,讓她從鄉(xiāng)下來的老婆到了總店下邊的一個飯店當(dāng)了管理。他辦的第二件事是把他兒子的女朋友給調(diào)到了照相館。牛主任的未來兒媳婦可真不好看,不但黑,而且個子低,還總努著個嘴,一說話一笑就露出前邊那顆齙牙,那齙牙長得又真是奇巧,不是長在左邊或右邊,而是長在正中,就像是犀牛那個意思。就這么一個人調(diào)到照相館,牛主任還指定要她學(xué)照相,說照相技術(shù)可以吃一輩子。高主任真是有點犯愁,照相館的攝影師向來都是要模樣好風(fēng)度好的。高主任發(fā)愁,還沒說什么,松香褲子竇師傅在一邊開口說了話,“這是要出人命的,就那顆犀牛牙,一露出來嚇不死大人小孩可保不定會怎么樣?!备]師傅說完忍不住“哈哈哈哈”笑了起來,屋子里的師傅們也都跟著笑。這天竇師傅的雪花膏搽得似乎多了點,那個香啊,有點嗆人。首先像是他自己都給嗆得受不了,“吭哧,吭哧”不停。

高主任便去找牛主任,說學(xué)照相就學(xué)吧,學(xué)照相好。

“但是得讓她先把那顆牙拔了,天天要見顧客,還是拔了好?!?/p>

牛主任想想,說,“她到你們照相館上班就是你們的職工,你帶她去拔。”高主任沒做過這種事,拔牙和上班有什么關(guān)系?但還是決定帶著牛主任的未來兒媳婦去一趟鑲牙館。但也只是這么想了想,第二天就變了主意,“管她犀牛不犀牛,管她嚇人不嚇人,要真嚇?biāo)廊说綍r候再說。”高主任幾乎是對照相館的所有人都這么說。她在心里對牛主任很有意見,又是把老婆調(diào)進(jìn)來,又是把個還沒結(jié)婚的兒媳婦調(diào)進(jìn)來,還想讓自己領(lǐng)著她去給她拔牙,算了吧。所以呢,牛主任的兒媳婦直到后來還那么犀牛著。長齙牙的人很多,不是在左就是在右,正好長在中間的還真少見,所以人們一見她就總是會先“咦”的一聲。所以她直到了后來也總是努著個嘴,輕易不開口,也不笑,性格變得很不合群,總像是跟誰在生氣。也許她總是為了那顆牙而生氣,所以呢,那顆牙也橫了心,像是比別的牙長得都快都長。牛主任的兒媳婦叫鄒桂花,人們叫她小鄒。小鄒也曾自己悄悄找過牙醫(yī),也想把那顆牙給拔了,但小鄒是個過敏體質(zhì),麻藥才打下去人就一下子栽倒在地死過去了,嚇得牙醫(yī)滿頭冒汗,說什么也不敢再給她拔。到了后來,小鄒自己也不敢去拔。而人們呢,在背后,也不叫她小鄒,也不叫她鄒桂花,只叫她“犀牛”。

“母犀牛!”竇師傅在那里修版,有時候會忽然把筆一摔,說,“這就是母犀牛照的相,看這燈光打得,比鬼都難看!”

有好幾次了,顧客開了票,但又不照了,非要等下一個班的師傅來了再照,他們不愿意讓小鄒給他們照,或者就把票退了干脆不照了。

這一年到了年底,照相館也評先進(jìn),有二百塊錢獎金。牛主任把高主任叫了去,說,“小鄒工作踏實又不亂說話,今年就她吧。你看人們都叫她母犀牛,你看人家說啥啦,什么都不說,今年就她吧。”

花枝病了,她的病一犯起來就真是熱烈,誰都攔不住,又是說又是笑,只揀男女的事說,一個姑娘家,“×”“××”這樣的字眼也時時在她的話里嶄露鋒芒,而大家又像是喜歡她說這些帶臟字的話,都哈哈大笑,她一旦哪天忘了說,人們還會百般引導(dǎo)著她說,而花枝不犯病的時候就簡直是一句話也沒有,兩眼直直的,只望著前方,一只手托著半個臉。以前她還有個說話的,是姬師傅,姬師傅終于去了終南山,一去就是一年,花枝就沒個說話的人了。但花枝學(xué)會了抽煙,公開了,點一支,慢慢抽,歪脖子倒讓她顯出別一種的嫵媚,身子朝前傾那么一點,當(dāng)然這要從這邊的角度來看,就好看,而要從另一個角度看就難看死了。花枝抽煙不久就教會了一個徒弟,就是在前邊照相的小朱。小朱是東北人,生在東北,不到一歲就跟上父母來到了現(xiàn)在這個地方。

“小朱,來?!被ㄖυ谀抢锝行≈炝?。

小朱就過來,小朱長得一般,細(xì)看還順眼,個頭也中不溜秋,不是帥,而是年輕讓他顯得帥。

“抽吧?!被ㄖφf,“你個大男人還不敢抽根煙。”

“誰說我大,誰見過?!毙≈靿男χ÷曊f,怕師傅們聽到。

小朱就點上了,兩眼笑瞇瞇地看著花枝,吸煙是不用學(xué)的。

“給根煙。”后來,小朱主動跟花枝要煙了。

“我給你點我給你點?!被ㄖΨ懦龃笱龐?,喬張做致起來,眼啊說話啊就不一樣了。小朱哪會不明白,小朱那天對小苗說,“要不是她那歪脖我就把她透了?!毙∶缦袷莻€高人,一句話就把小朱給點透了,小苗說,“你又不是透她的脖子。”那幾天,小朱的女朋友剛吹掉,有勁沒處使了,情緒也很低落。正好花枝總是跟著他。小朱去暗室去沖版,沖版是攝影師的事。小朱進(jìn)了暗房,這天呢,花枝也就跟著進(jìn)去了,沖版的那間暗室是獨立的,在一進(jìn)大門右手的倉庫后邊?;ㄖΩ≈爝M(jìn)了暗室,暗室里只有一盞暗到幾乎看不清的綠燈,小朱把底版都沖完了,定了影,用水漂洗著,水“嘩嘩”流著,小朱有點抖,摸摸自己,也被嚇一跳。

“來!”小朱突然說,把已經(jīng)緊貼著自己的花枝一把抱住。

花枝叫起來,小朱可不小。

花枝顫抖著連聲說,“這才是愛情?!?/p>

小朱把兩個指,一下子伸在了花枝的嘴里。

花枝“嗚嗚嗚嗚”,兩手卻把小朱抱得更緊。

他們是躺在暗室的藥袋子上行的事,照相館里沖洗放曬用的各種藥,一袋一袋地摞在地上,正好讓小朱和花枝用來當(dāng)床。

隔一天,花枝又跟著小朱去暗房。

“來,我等不及了?!毙≈煺f。

小朱把這事對小苗說了,說,“可真好,去,你也去?!?/p>

“是的,不去白不去?!毙∶缯f。

這天輪著小苗去沖版,他興沖沖抱著個暗盒子,那暗盒子用一大塊遮光布包著,遮光布是一面黑一面紅,小苗有意在花枝跟前來回走了幾次,看見旁邊沒人才趕緊小聲對花枝說,“走,跟我去沖版?!?/p>

花枝笑嘻嘻跟了小苗去沖版了,因為是在一進(jìn)大門的倉庫那邊,有個小房擋著,小房是臨里加蓋的,為的是擋住冬天的冷風(fēng),在北方這個小鎮(zhèn)都是這么個做法,飯店本來有大門,但還要在大門外再加一個小房,很不好看,但到了冬天很實用,不會一開門就一股冷風(fēng)吹進(jìn)去。其它的地方也這樣,開會的大禮堂,大門外也要加這么一個小房,人們進(jìn)了小房,然后再進(jìn)大門,北方的冬天,西北風(fēng)特別厲害,也只有這個方法可以擋得住,所以人們看不到這邊有什么情況,也看不清他們是進(jìn)了哪邊的門。小苗摸黑沖完版,讓清水漂洗著底片。那個沖洗底片的池子是一共有三個,一個比一個高,水從最高的那個池子流起,一個池子接著一個池子地流下來。嘩嘩嘩嘩,無休無止。

小苗突然拉過花枝的手,手還濕著,小苗對花枝說,“你摸摸。”

花枝就摸,“唉呀唉呀唉呀?!?/p>

“再摸?!毙∶缯f。

“唉呀唉呀?!被ㄖφf。

“讓哥好好兒那個那個你?!毙∶缫呀?jīng)把花枝按在了門上,用另一只手把花枝的腿抬起來,放在一邊的凳子上。另一只手捂住花枝的嘴,

做完事,花枝的臉色好看極了,滋潤到像一朵桃花。小朱和小苗都對她說了又說,“這種事千萬不要告訴人,誰也不要對他們說。”

花枝在工作室外的地上轉(zhuǎn)啊轉(zhuǎn)啊,一只手托著臉,笑著。

師傅們說,“別轉(zhuǎn)了別轉(zhuǎn)了,再轉(zhuǎn)中午吃的東西都要吐出來了。”

花枝點了一支煙,一邊抽煙還是一邊接著轉(zhuǎn)。

做過幾次,小朱和小苗才發(fā)現(xiàn)自己錯了,自己不該做了,花枝是個真正的病人,她到處問人,“是小朱好還是小苗好?”別人還沒回答,她自己就先來了個總結(jié),“他們兩個人都好,要是相比,還是小朱好?!被ㄖψ谀抢?,抽著煙,說一陣小朱再說一陣小苗,像是評委在評比什么?;ㄖυ谀抢锊煌5卣f,坐在旁邊的夏師傅兩眼瞪得有多大,他明白了,心里一時好難過。

這天下班?;ㄖ€想讓夏師傅用自行車帶她一段路。

“你對我已經(jīng)沒有一點意義了?!毕膸煾凋T了一輛日本的牛頭把生茂牌車子,是倒蹬閘的那種。夏師傅蹬著車子猛地朝前一沖,又把腳往后猛地一倒,車子幾乎要立起來,夏師傅轉(zhuǎn)了個圈子,又把車子騎到花枝跟前,用很小的聲音對花枝說,“你現(xiàn)在讓我那個我也不會那個了?!被ㄖο袷菦]聽懂,嘻嘻嘻嘻笑。手托著下巴在原地轉(zhuǎn)了起來。

“你是不是讓小朱小苗都那個了?”夏師傅問花枝。

“他們都說喜歡我。”花枝說。

“他們說喜歡你?”夏師傅說。

“他們喜歡我。”花枝說。

“他們怎么會喜歡你?”夏師傅大聲說。

“他們喜歡我。”花枝又說。

“豬才喜歡你?!毕膸煾嫡f。

“你喜歡不喜歡我?”花枝問夏師傅。

夏師傅看看花枝,看了好一會兒,說,“上來!”

這一次,夏師傅沒有把車子騎到蘭池,夏師傅直接帶著花枝去了狗心鎮(zhèn)的人民公園。公園的湖南邊有個小樹林,林子里有長條木椅,平時這里沒人,但一般人都不知道小樹林東邊的那一道紅墻上有兩個小洞。這邊做什么那邊看得一清二楚,就像是看電影。也是夏師傅該著有事,他讓花枝手扶著墻,他把花枝的衣服撩起來,他從后邊來,這樣那個兩個人都不用脫衣服。夏師傅呼哧呼哧在后邊做,花枝在前邊忽然說一句,“還是小朱好?!毕膸煾岛暨旰暨?,“小朱怎么個好?”花枝說,“我不說?!毕膸煾挡桓吲d了,拍一下花枝,說,“和我那個就別想他那個!”也是應(yīng)該出事,是天快黑還沒黑的時候,人們該吃晚飯了,公園里邊人不多,但湖里邊還有人在游泳,天還不太熱,那些游泳的人都是些火氣十分壯的年輕人。夏師傅用兩只手摟住花枝的腰,人像開火車一樣越來越快,這時候忽然有一塊磚頭從墻那邊拋了過來,是墻那邊的人通過那個小圓洞看這邊看得被刺激得過了頭,把一塊磚拋了過來,那塊磚,真是準(zhǔn),拋過來,一個弧線,落下去,正好砸在了夏師傅的頭上,花枝聽見夏師傅“呀”了一聲,覺得夏師傅的身子忽然一下子就全部壓在了自己身上。她還不知道出了什么事,當(dāng)夏師傅從她身上一頭栽出去,花枝才看到了夏師傅頭上的血。血很快蓋住了夏師傅的那張臉?;ㄖτ植欢煤叭?。

天黑以后,夏師傅才被送到了醫(yī)院。

是兩個談戀愛的人鉆進(jìn)小樹林準(zhǔn)備做事才發(fā)現(xiàn)了花枝和夏師傅。

但人們都忘了夏師傅騎的那輛著名的日本生茂牌自行車當(dāng)時被什么人推走了,半年后夏師傅的老婆小彩虹忽然才想起了這事,那輛日本車值不少錢,卻早就不知去了哪里。在狗心鎮(zhèn)這個小鎮(zhèn)里,騎那種車子的人沒幾個,也許就夏師傅一個。

因為受了刺激,花枝病得更厲害了,她和小朱小苗的事照相館的人都知道了。小朱和小苗再也不敢拉花枝進(jìn)暗房去沖版。花枝病了,說話更不知深淺。嫩玉米下來了,高主任按著人頭買了熱騰騰剛煮熟的嫩玉米分給大家吃,也分給花枝一根,剛煮熟的嫩玉米很燙手,花枝好不容易把玉米皮剝了,忽然嘻嘻嘻嘻看著玉米棒子笑了起來,“小朱小朱!”,在一旁吃玉米的小朱趕緊掉轉(zhuǎn)頭去了另一間屋。花枝和小朱小苗還有夏師傅的事,很快就被連總店的牛主任也知道了,是母犀牛在家里吃飯的時候把這件事說了出來,牛主任對這種事特別的感興趣,他忽然停止了吃飯,把筷子往桌上一摔,居然像是生了氣。牛主任停了吃飯,點了一支煙,就那么一邊抽一邊想了好半天,一邊想一邊忽然用手拍打著桌子唱起歌,“一下么一呀一二一,二呀么二啊二呀二”,這首歌的節(jié)奏很是鏗鏘有力,很快,他在心里作出了決定。

第二天,牛主任把辦公室主任楊新球叫了過來,讓他馬上去辦一件事,去通知高主任,讓高主任通知小朱和小苗來總店,總店為此事快速地成立了一個專案調(diào)查組。用牛主任的話說,是,“這還了得?”人們也都馬上覺到了這件事性質(zhì)的嚴(yán)重,讓人害怕了。照相總店在高興鎮(zhèn)東門外紫光飯店的樓上,那座樓都是照相總店的,其實是個旅店,照相總店占了二層西邊的大部分房子,一樓是飯店和另一家照相館,三樓四樓是旅館。小朱和小苗很快就被帶到了這里,兩個人,分開,每人一間房,有人看守,看守他倆的人也是臨時從照相館抽調(diào)的兩個年輕人。牛主任給他們談了話,讓他們把小朱和小苗看好了,一是不能讓他們跑了,二是不能讓他們出事,比如自殺什么的。被抽來看管小朱和小苗的年輕人和小朱小苗都幾乎天天見,嘻嘻哈哈慣了,他們才不管他們有沒有問題,他們是睡在一個屋里,是同吃同住,該說什么還是說什么,該做什么還是做什么。他們倒是喜歡聽小朱和小苗講他們和花枝的細(xì)節(jié)。他們都還年輕,都還沒意識到事情的嚴(yán)重性??偟甑呐V魅巫鲞@種事向來是敢砍敢殺。他先把第一個任務(wù)布置了下去,就是要開一個批判會。批判會在東門外紫光飯店這邊開,早上,把照相館的門關(guān)了,暫時不營業(yè),候照室和照相室本來是連著的,夠大,把椅子凳子一排一排擺好,在應(yīng)該是主席臺的那地方擺了一張條凳。讓小朱和小苗站了上去,這樣一來,氣氛便大不一樣了,是個批判會的樣子了。小朱和小苗此時此刻是笑也不會笑了說也不會說了,只剩下哭,但他們兩個大小伙子又不可能哭。也沒人讓他倆低頭,一站到那上邊他倆的頭就抬不起來了,要是可以的話,小朱和小苗都幾乎愿意把自己的頭塞到自己的褲襠里去,只可惜他們沒那么好的功夫。既是批判會就要有人發(fā)言。發(fā)言也是事先安排好的,高主任必須發(fā)言,而且要帶頭第一個發(fā)。

“咋說呢?”高主任問牛主任,是讓他定性。

“還能咋說,是流氓罪,肯定是流氓罪?!迸V魅我彩孪茸约赫遄昧艘幌?,如果說小朱和小苗是輪奸罪,那事情就鬧大了,趕上嚴(yán)打會被槍斃,如果這樣他也不愿意,也只能說是流氓罪。

“流氓罪?”高主任已經(jīng)被嚇了一跳。

牛主任給小朱和小苗定了性,批判會一開,事先安排的人都上去念手里的那張紙,口徑都統(tǒng)一了,大家發(fā)言都是左一個流氓罪右一個流氓罪。小朱和小苗想不到會是這樣,一,他們想不到現(xiàn)在還會開這種會,二是他們想不到自己被定了流氓罪。小朱在那個條凳上站不穩(wěn)了,晃了一下,一下子從條凳上摔了下來,小苗沒事,但小朱一摔下去小苗就馬上跟著蹲了下去,蹲著好像是要比站著好看一點。想不到只聽見牛主任大喝一聲,底氣真是足:

“你給我站起來!”

小苗是懵了,剎那間還沒反應(yīng)過來牛主任是在喊自己,以為在喊別的什么人,還左看右看。

“站起來!”牛主任是部隊喊操喊出來的,底氣足到雖不能氣壯山河也是一聲喊足以讓屋瓦皆動,只可惜屋頂上沒瓦。小苗只好站起來。而小朱也再次讓人架到了條凳上。小朱和小苗站在那里,人們都覺得小朱十分可憐,因為小朱的父親沒了,家里有個老母親還有一個生病的弟弟,三口人,只靠小朱一個人的工資。小朱長得不算漂亮,但是越看越讓人喜歡,每年照相館發(fā)困難補(bǔ)助,師傅們都愿意給小朱。

牛主任還大喝了一聲,這一聲是喝給小朱的。

“站上去,拿出你透女人的力氣!”

有些字眼是會議上不能說的,比如這個“透”字,在會議上也只能說“搞”,或者說“作風(fēng)太爛”,而牛主任居然直接就把個透字說了出來,會議的嚴(yán)肅性一下子就受到了破壞,有人在下邊突然笑了起來。讓所有的人想不到的是,笑的人居然是母犀牛,牛主任的兒媳婦,按說她最不應(yīng)該笑,但人人都想不到偏偏是她率先笑了起來。她自己也忍不住,再忍也許就會憋壞了,她一笑,緊挨著她坐的高主任也忍不住也捂著嘴笑了起來。高主任的臉總是油光光的,大鼻子紅彤彤的,“啊哈哈哈,啊哈哈哈,啊哈哈哈。”這就讓場面更加可笑了,更讓人們想不到的是,牛主任此刻也突然發(fā)出了笑聲,不知道他想到了什么,他看了一眼自己的兒媳婦母犀牛便大笑起來。這便是一種默許,一種給大家都可以大笑的暗示,除了小朱和小苗實在是笑不起來,其他人都笑了起來。

“散會吧,散會吧。”事到如此,也不能讓人總是笑,再說要說的也說完了。牛主任揮揮手說,“別影響咱們的工作,開門上班吧?!?/p>

因為開這個會,市里三個照相館的人都集中在一起了,這會兒又都忙忙地下樓,各自抓緊時間回自己的照相館去。

高主任擤過鼻涕,她一笑就出鼻涕,而且會出很多,擤完再擤,擤完鼻涕,她過去,問牛主任,不,應(yīng)該是請示,“小朱和小苗是回照相館上班還是繼續(xù)在這邊待著?!?/p>

“他們還想回去嗎?”牛主任十分嚴(yán)厲了,看著高主任。

“那……”高主任不知道牛主任的意思,“怎么安排?”

“等公安局來人吧。”牛主任說。

高主任直起身來,好像有點站不穩(wěn),朝后仰了一下,不知該說什么了,照相館那邊,一下子少了兩個攝影師,已經(jīng)很吃緊了,這兩天是讓竇師傅和白師傅在那里頂著。時間長了怎么辦?

牛主任說,“出了這么大的問題,是要好好整頓整頓?!?/p>

牛主任用手摸摸桌子,又說,“還有那個夏立文呢,也要一塊處理?!?/p>

夏立文就是夏師傅,雖然沒有被那塊從天而降的磚頭砸死,但已經(jīng)成植物人了。醫(yī)院也不讓他繼續(xù)住院,說人已經(jīng)成了這個樣子了,再住下去也是白白地浪費公家的醫(yī)療費。那個名角小彩虹,夏師傅的老婆,對夏師傅和花枝的事居然也不生氣,居然什么也不說,“人已如此還有什么好說?”小彩虹說,唱戲的人身上都有江湖氣,江湖氣就是讓一個人講義氣,小彩虹便把人接了回來,夏師傅是只剩一口氣,一點點意識都沒有,但小彩虹認(rèn)了,雇了個人在家里侍候夏師傅,每個月一百六十塊錢的工資,這在當(dāng)時已經(jīng)不是個小數(shù)字了。

“還有那個夏立文,也要一起處理?!迸V魅斡謱Ω咧魅握f。

這時候,店里開始來顧客了,說話不方便了,牛主任讓高主任到自己的辦公室里來一下。到了牛主任后邊的辦公室,關(guān)上門,牛主任讓高主任坐下,又重點說了兩件事,一件是又到了評比年終先進(jìn)的時候,“你們出了這么多事,一下子就產(chǎn)生了五個壞典型”,這五個人里邊,牛主任已經(jīng)把姬師傅算上了。“我看這回還是把先進(jìn)給了小鄒吧,你看她學(xué)得多好,現(xiàn)在能一個人獨擋一面了,又從不說三道四?!迸V魅芜@么一說高主任馬上同意。這也真沒什么好說的,這個人情你不送也得送,還不如痛痛快快地送。再一件事就是牛主任要高主任馬上帶自己去看一下夏師傅,“看看他是不是在裝,如果他醒了過來,也抓緊時間馬上處理,一定要讓他接受審判?!?/p>

“接受審判?!迸V魅闻牧艘幌伦雷印?/p>

高主任被“審判”二字給嚇了一跳,她想不到事情會鬧到這種地步,她小聲問牛主任,“小朱和小苗會給什么處分?”

“會給什么?會給判刑!”牛主任嚴(yán)肅起來,臉頰上的肉突然抖了一下,又抖了一下,像是帶上了電,好像還要抖,他趕忙自己用手在那地方捂了一下,暗暗使了勁,才不抖了。

牛主任又說,“公安下午就來人?!?/p>

“花枝呢?”高主任忽然又擔(dān)心花枝,擔(dān)心別把花枝也拉上。

“花枝馬上去精神病院?!迸V魅握f這可就便宜了花枝,誰讓她是病人。牛主任說,“花枝的家里人也通知到了,她們家人屁話沒有,同意把人先送精神病院,要是再出點什么事就不好說了?!?/p>

“還是領(lǐng)導(dǎo)考慮得周到。”高主任馬上說。

“她出這種事也不出人們所料?!迸V魅握f,關(guān)于花枝的出身,高主任也知道,花枝的家里原來是開地毯廠的,以前叫“毛鋪”,后來才叫了“毛毯廠”。后來,又改成“地毯廠”。

“開地毯廠那得有多少羊毛,那得有多少錢?!迸V魅魏孟窈鋈缓軄須?,一說到別人有錢的事他總是很生氣。牛主任看著高主任,說,“我就是做這個工作的,我把他們的檔案都看了,幾乎沒有一個好?!迸V魅魏鋈挥?jǐn)[擺手,說,“不說了不說了,為了對組織負(fù)責(zé),咱們?nèi)タ匆幌孪牧⑽??!?/p>

高主任帶著牛主任還有總店的辦公室主任楊新球去了夏師傅的家。

楊新球也是從部隊上轉(zhuǎn)業(yè)下來的,會寫材料,會辦板報,會說一口標(biāo)準(zhǔn)的普通話。領(lǐng)導(dǎo)安排的事他會做得一絲不茍,一般人他從不會放在眼里,連話也沒有。

他們要去的夏師傅家在五龍電影院那一帶。說是夏師傅的家還不如說是小彩虹的家,就在電影院對面的教堂院子里。但由于住了居民,教堂的這部分房子就被分了出來,而且砌了一道高墻和教堂隔開了,另外還在院子的西邊開了個門,這個門正對著電影院。高主任帶著牛主任從西邊這個門進(jìn)來。辦公室主任楊新球指了一下,說小彩虹就住在最中間的那套房子,人們都還不知道小彩虹原來是天主教徒。因為教堂的房子不給一般人住,住教堂房子的人都是教民。夏師傅家的房子是又高又大,比旁邊的都高都大,這很奇怪。辦公室主任楊新球原來是在這一帶長大的,他小聲對牛主任說,“小彩虹現(xiàn)在住的房子可不一般,說是以前有大人物住過?!?/p>

楊新球這么一說,牛主任馬上就嚴(yán)肅起來了。

“那咱們還進(jìn)不進(jìn)?”牛主任說。

“來了還有不進(jìn)的?”楊新球說。

“是不是有背景,他們怎么能住這種房子?”牛主任說。

“不會有背景,是教堂的房子,后來給他們住了?!睏钚虑蛘f住教堂房子的人又不是他們一家。

牛主任高主任辦公室楊主任,三個主任,一個跟著一個進(jìn)到夏師傅的屋子里去了。他們進(jìn)去看了一下夏師傅,半透明的大蚊帳里,幾個蒼蠅在飛,夏師傅人瘦成個人干兒,蜷縮在那里一點知覺都沒有。小彩虹在另一個屋里,還在睡覺,多少年來她一直都是晚上演出白天睡大覺,因為吃了睡覺藥,也叫不醒。三個人只看了一下,然后就出來。屋子里不太好聞,是貓尿味但又看不到貓。

“這一回算是便宜他了?!迸V魅握f。

高主任一時倒不知說什么好了,只覺得夏師傅還不如死了好。

“這樣也好,你們照相館一下出四個流氓傳出去也不好聽?!迸V魅握f,“這下就會只判兩個了,花枝和夏立文不算了,還有你們那個狐仙也不算了?!?/p>

高主任的一顆心“砰砰”亂跳,緊跟著眼皮也在跳。

牛主任站住,看看高主任,再看看楊主任,他突然作出了決定,總店是有這個權(quán)力的,比如決定誰去當(dāng)哪個照相館的主任或副主任,誰去當(dāng)旅店的主任或副主任,還有總店下邊的那個飯店誰來當(dāng)頭兒,這都是總店牛主任說了算,不用報到公司里去。牛主任想好了,覺得是把話說出來的時候了,他想好了,才又邁開了步子,一邊走一邊掉過臉,對高主任說,“出了這么大的事,三個男流氓加一個女流氓,正好是四個人,雖然現(xiàn)在不像以前,但傳出去也不好,這件事,怎么說也與你這個老主任分不開?!边@幾句話是牛主任作出決定的前提,說過這句話,下邊的話就好說了,順暢了,自然了,不生硬了。

“楊主任也在這里,就這么定了,我看你換個照相館待吧,你去接周太山,出了這樣的事你也得回避回避?!?/p>

事情就這么突然定了,這就是牛主任的工作作風(fēng),原來是極其雷厲風(fēng)行的。高主任想問一下周太山去什么地方,但她沒問,她還想問問誰來這里接她的主任,但她想了想也沒問,她被唬住了,就像是耗子看到了耗子藥,不敢動了,仔細(xì)想一想,果然是一下子就出了四個流氓,花枝、小朱、小苗還再加上個不要臉的夏立文。四個人,傳出去可太難聽了。

“我服從領(lǐng)導(dǎo)安排。”高主任馬上表態(tài)。

牛主任說這事先別向外人說,你回去先把今年的先進(jìn)評完了再走。

牛主任看上去是個老粗,但其實心比誰都細(xì)。他還有些不放心,又說了一句,“我看今年你們那里出了這么多事,也別上會評了,就小鄒吧,你報上來就行。”

高主任此刻什么話都說不出來了,只覺得牛主任這個人,怎么說呢,真是有水平,也真是為了自己考慮,事到此時高主任才認(rèn)識到事情的嚴(yán)重性。讓誰都想不到,沒過多久,小朱和小苗真給判了,這兩個年輕人都給判了八年。

“便宜夏立文了?!迸V魅卧偃卣f,又掉過臉來對高主任說,“這話你還要告訴那個‘小彩虹,別看她是出了名的戲子,別看她大白天地睡覺,這是照顧了他,是從寬處理。但夏立文的工資要降幾級,這個你們定,其他人就算了?!逼渌酥刚l,就是花枝和姬師傅。姬師傅一走都快兩年了。

“那個狐仙?!迸V魅问沁@么說姬師傅的,直接叫狐仙。

牛主任想說說狐仙的事,但不知從何說起,以前每次見到姬師傅他都在心里有那么點懼怕,小時候,牛主任在村子里見到或聽到過許多這種事情。說實話,他在內(nèi)心里不敢惹姬師傅這樣的人,他在心里還是有點信,當(dāng)然表面上他肯定是不信,所以說,姬師傅一走就是兩年,牛主任什么話都沒有。

牛主任來照相總店后,把三個照相館的年輕人的檔案都一一看過,三個照相館一批分下來的十二個年輕人竟然沒有一個有背景的,有背景得就不會被分配到服務(wù)公司的照相館里來了。這讓他處理起這件事來特別放心,“他媽的,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生兒會打洞?!迸V魅瓮驴谔?,狠狠地說。他把一切都想好了,照相總店的工作就像是一盤棋,但他的下一步棋怎么走別人是不會知道的。

高主任真是憂心忡忡,評完了本年度的先進(jìn),其實不是評,是報了一下,然后就去另一個照相館上班了,雖然小一些,人要少十多個,但畢竟是換了一個環(huán)境了,舊事也不再有人提起了。小朱和小苗已經(jīng)被關(guān)了起來?;ㄖθチ司癫≡?,也就是人們常說的瘋?cè)嗽骸H藗冊瓉硐胫龝[,沒想到她高高興興去了,那家小瘋?cè)嗽旱脑洪L劉建鋼是花枝家的親戚,按著輩份花枝應(yīng)該叫人家堂哥,花枝的堂哥和花枝的堂嫂都在瘋?cè)嗽豪锷习?,吃住都在那里。是花枝的父母找到了人家,花枝的父母親現(xiàn)在擔(dān)心花枝會從文花癡轉(zhuǎn)變成武花癡,文花癡怎么說還不會動手,一旦轉(zhuǎn)變成武花癡那就讓人不敢想了,見人就打誰也受不了?;ㄖΦ母改赣峙禄ㄖθチ藙e的地方吃苦受罪,恰好花枝的堂哥就在瘋?cè)嗽骸;ㄖΦ奶酶鐒⒔ㄤ撚H自來接花枝,花枝的父母教給劉建鋼怎么說才不至于刺激花枝。

“就說是去相對象,一說找對象她就什么都愿意了。”

劉建鋼就對花枝說那年輕人長得可真夠好看的,在那邊等著呢,又說,“人家是部隊里的,平時也沒時間。”

劉建鋼說得還算靠譜,瘋?cè)嗽耗线吘褪遣筷牭臓I房,戰(zhàn)士在那邊操練瘋?cè)嗽哼@邊都聽得到,部隊的戰(zhàn)士也會經(jīng)常到這邊來,和瘋?cè)嗽焊丬娒窆步?,也就是擁軍愛民,?zhàn)士們過來幫助瘋?cè)嗽捍驋叽驋咝l(wèi)生,因為關(guān)系搞得好,部隊營房那邊有個很大的澡堂子,瘋?cè)嗽哼@邊會定期帶著男瘋子過去洗澡。劉建鋼帶著他們,排著隊,“一二、一二”從瘋?cè)嗽鹤叩讲筷牋I房?;貋淼臅r候還喊著“一二、一二”,洗過澡的男瘋子們個個的臉都是紅撲撲的。

“人家等著呢,部隊小伙兒?!眲⒔ㄤ搶μ妹没ㄖφf。

花枝臨上車,還換了一身衣服,口袋里,還放著一盒煙。

花枝對她母親說過許多次了,也想要那么一把小壺,端手里,沒事喝那么一口,張大夫的那種作派給花枝的印象可是太深了,所以,上車的時候花枝手里還有一把小紫砂壺,幾塊錢一把的那種。

再說照相館這邊,過了不長時間,讓所有的人都想不到的是,接高主任的班那個人竟然不是當(dāng)過三年兵的竇師傅,而是母犀牛。連高主任都以為會是竇師傅接自己,想不到?jīng)Q定宣布下來是母犀牛先來當(dāng)代主任。這一回,母犀牛去拔了牙,在鑲牙期間她一直戴著那么一個口罩,天很熱,捂一頭一臉的汗,口罩就那么戴著。

宣布母犀牛正式當(dāng)主任是她當(dāng)代主任兩個月后的事。

這期間,竇師傅給商業(yè)局寫過信反映牛主任的問題,但均無下文。竇師傅又給財貿(mào)部寫信反映,上邊過不久有批文下來卻直接交到了牛主任手里。牛主任這天把竇師傅叫到辦公室,說,“你反映問題的信在我這里,上級要我處理,我不知道怎么處理,你說怎么處理?”

“我倒是想聽聽你有什么好辦法?!迸V魅握f。

竇師傅說不出話來了,臉一會兒紅一會兒紫。后來他才知道,財貿(mào)部的周部長是牛主任的老上級,牛主任轉(zhuǎn)業(yè)回來的工作就是周部長替他安排的,要他來商業(yè)部門工作。

“小鄒?!迸V魅卧跁线@么叫他的兒媳婦,“小鄒的父親是九里半河村的村支部書記,從小就有不少工作經(jīng)驗,小鄒的媽是村里的婦聯(lián)主任,小鄒家也清白!大家鼓掌!”

人們在下邊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噼哩啪啦”鼓幾下,竇師傅突然站起身,“吃吃”擤兩下鼻子,一擰脖子,轉(zhuǎn)身走人。從這天開始,母犀牛的磨難也就開始了。她畢竟來照相館沒幾天,她畢竟年輕,她畢竟什么都還不太懂。她甚至都沒有見過姬師傅。

“沒見過吧,狐仙,她回來你就會見到了,她能一下就跳這么高?!备]師傅黑著臉,比劃了一下,指了一下母犀牛的頭頂:

“遲早會蹲在你這地方,你就等著吧?!?/p>

3

花枝去了光明瘋?cè)嗽骸?/p>

人們都叫那個瘋?cè)嗽航小肮饷鳢側(cè)嗽骸?,而其正式的名字?yīng)該是“光明神經(jīng)療養(yǎng)院”。剛上任的鎮(zhèn)長還給這里題了一塊牌子,只不過把光明的光字幾乎寫成了“小兒”,遠(yuǎn)看就是“小兒明神經(jīng)療養(yǎng)院。”這個鎮(zhèn)長是研究生畢業(yè),但講起話來總是念白字,他的研究生文憑是他當(dāng)科長的時候一邊工作一邊學(xué)習(xí)拿到手的,所以人家當(dāng)鎮(zhèn)長誰也沒脾氣。只是這個牌子寫得太差了,不少人看了都說,“字挺好,就是應(yīng)該橫了寫,豎著這么寫難免出錯,七個字寫成了八個字,沒寫成十個字算是牛的!”人們又研究,說鎮(zhèn)長要是再深入地好好練幾年,有可能把那個“養(yǎng)”字寫成三個字或四個字,這也是對漢字的貢獻(xiàn)。但其它字是左右結(jié)構(gòu)就沒有這個可能了。

光明瘋?cè)嗽翰淮?,但離高興鎮(zhèn)可太遠(yuǎn)了,花枝像是從來都沒出過這么遠(yuǎn)的門,車順著公路開了又開。開出了城,開到了郊外,一開始,路邊的建筑還不少,還有正方或長方形的廠房和一根又一根粗大的煙囪,到后來出現(xiàn)了橋梁,再后來建筑就少了,田野和樹林多了起來。上車的時候,花枝就先搶了一個左邊的位置,只有坐在左邊花枝才會讓人看上去舒服點。其實她不必?fù)?,也沒人跟她爭,車上就她和她堂哥兩個人。自從她被小朱和小苗三番五次精心耕作過,花枝有點發(fā)胖了,皮膚的光澤也很滋潤,像是要放出光來。但花枝實在是不能發(fā)胖,她的臉本來就小,因為脖子歪,下巴往里縮,臉就顯得更小?;ㄖΜF(xiàn)在最怕的事情就是有人提起夏師傅,只要一提起夏師傅她就會尖叫或者是不再說話。她被嚇壞了,但她還是會用極小的聲音一遍一遍地述說那天的情形,血是怎樣從夏師傅的頭上流下來淹沒了夏師傅的那張臉。如果有人問,夏師傅為什么會出那樣的事,你們當(dāng)時在做什么?花枝便馬上會把一個手指放在嘴邊,而且還會“噓”一聲,說以后會悄悄告訴你,那事情可有意思了。你要是再問她怎么個有意思?;ㄖf,“太有意思了,沒有比那更有意思的事了。”

“媽的,有意思的事還在后邊呢?!眲⒔ㄤ摽匆谎刍ㄖΓ谛睦镎f。關(guān)于花枝,關(guān)于她得的這個病,關(guān)于她出的種種爛事,他早就知道了,也已經(jīng)有主意了,這個病要想好,要想不讓她鬧騰,藥方只有一個,那就是要有男人,一個男人也許還不行,還要動用更多的資源,花癡這種病也沒個好,她整天想的事就是和男人在一起,要想讓她安生也必須天天都有個男人在她身上精耕細(xì)作。照相館的事,劉建鋼在心里倒有些同情小朱和小苗,母狗不撩尾巴公狗是上不去的,要是在民間,花枝家里還得感謝人家小朱和小苗呢,起碼得給人家買幾斤雞蛋補(bǔ)補(bǔ),怎么就給判了呢?劉建鋼從小就不怎么喜歡花枝這個堂妹,現(xiàn)在她又得了個花癡病,他就更看不上她了。他一開始并不想讓她來自己的瘋?cè)嗽海袀€主意在他心里誘惑著他,他已經(jīng)吃過那個甜頭了,他也認(rèn)真想過了,這是一件雙贏互利的事,花枝這邊也解決了,自己手頭也寬裕了。雖說是花枝叫劉建鋼堂哥,但他們離得可遠(yuǎn)了,早出了五服了,不是因為這事,也許花枝的父親這輩子都不會想起他這個侄子。

“操,想得美?!眲⒔ㄤ撛谛睦镎f。

劉建鋼看著花枝手里端著個小壺的樣子就更不舒服。

“你那是端的什么,里邊是中藥湯子嗎?”劉建鋼是故意氣花枝。

“你喝你喝?!被ㄖΠ褖剡f過來。

劉建鋼把花枝的手一下推開,說我從來都不喝茶。

“我教你?!被ㄖφf。

“你教我什么我都不會學(xué)?!眲⒔ㄤ撜f。

花枝很順當(dāng)?shù)鼐偷搅睡側(cè)嗽?,這出乎人們的想象,人們怕她鬧,但花枝沒鬧,這都得歸功于花枝的堂哥會編,說小伙在那邊等著呢,那小伙長得要人有人要個頭有個頭。

到了瘋?cè)嗽?,花枝從車上下來,問劉建鋼,“人呢??/p>

劉建鋼說,“人家等了好半天沒等上又回去了,部隊跟地方不一樣,不能隨便出來?!?/p>

因為瘋?cè)嗽豪锏哪切┡瞬皇抢系木褪浅蟮?,所以花枝一出現(xiàn)便是美女,這應(yīng)了那句話,那就是“貨怕比貨人怕比人”,和那些人一比,花枝可不就是顯得有那么點漂亮。

“你在這里就是美人,你出去就不是美人?!眲⒔ㄤ撚终f。

“那我就不出去?!被ㄖφf,一只手托著臉。

花枝忽然開心起來,手托著半邊臉在原地轉(zhuǎn)開了,轉(zhuǎn)了一圈又一圈子。劉建鋼說別轉(zhuǎn)了,再轉(zhuǎn)我暈。

“部隊營房在哪呢?”花枝問她表哥。

“上房頂才能看到,在南邊?!眲⒔ㄤ撜f,“聽也能聽到,你聽。”

花枝果然聽到了,有喊操的聲音從南邊傳來,很響亮的,到了吃飯的時候還有歌聲,很有力的。這天,人們忽然看到花枝爬上了房,花枝爬到房頂上朝南邊看,可不就看到了營房,平闊的操場上有人在活動,是戰(zhàn)士們在訓(xùn)練?;ㄖυ谛睦锵?,哪一個是自己要見到的小伙兒呢,自此,沒事了花枝就總是要爬到房頂上去。瘋?cè)嗽旱牟∪擞小吧B(yǎng)”和“圈養(yǎng)”一說,你聽聽這話,就像是養(yǎng)豬養(yǎng)羊,但瘋?cè)嗽旱娜硕歼@么說,還說這不過是個術(shù)語?;ㄖ@種病人,病情還算穩(wěn)定,又是劉建鋼的親戚,所以暫時“散養(yǎng)”著,但就是不能走出那個大門,花枝也走不出去,那個大門平時總鎖著,有人進(jìn)出都得門房把門先開了,然后馬上再鎖好。但緊靠著瘋?cè)嗽旱奈鬟呌袀€藥鋪,里邊主要是賣劉建鋼做的狗皮膏藥,還可以給人們打打針輸輸液。那個藥鋪有個門可以進(jìn)到院子里來,但那個門近似于暗道機(jī)關(guān)一般人不知道。這邊的人拍兩下巴掌,里邊的人不知怎么鼓搗一下,墻上就會出現(xiàn)個門,進(jìn)了這個門,里邊是一間暗室,沒窗子,但有燈,這間屋子還有一個門通向瘋?cè)嗽骸R簿褪钦f,這間暗室既可以從這邊進(jìn)到瘋?cè)嗽河挚梢詮寞側(cè)嗽耗沁呥M(jìn)到這邊然后再出去,兩個門都做得很隱蔽。

就花枝去的這個光明瘋?cè)嗽?,是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院子很大,被分割成了好幾個分院,走廊里有好幾重門,門都是那種鐵門,平時都上著鎖,是怕病人從里邊跑出來。一開始,剛辦這個瘋?cè)嗽簳r,人們一點點經(jīng)驗都沒有,讓男病人和女病人混住著,人的頭腦有問題,但生理上的需求一般不會有問題。他們是,有需要,但是沒有羞恥感,居然,呵呵呵呵,那天瘋?cè)嗽旱墓芾砣藛T發(fā)現(xiàn)院子里十多個瘋子圍在一起做什么,都不說話都不動都好像被施了定身法,一個個滿臉的皮肉皆緊。原來一個男瘋子和一個女瘋子正干得歡?,F(xiàn)在呢,瘋?cè)嗽旱母窬肿兞?,男瘋子和女瘋子被分開了,住的屋子和活動的院子都不在一起。他們只能互相張望或者是互相擠眉弄眼但就是不可能待在一起。這些瘋子,沒事的時候就到院子里去曬太陽,或者,被組織去南邊的空地上洗瓶子,為什么去那里洗瓶子,因為那里接著幾個水龍頭,那些精神病要做的事就是給制藥廠洗那種瓶子,地上堆了一地的瓶子,在太陽下閃閃爍爍。

花枝也去那里洗過一次瓶子,但因為她話太多,劉建鋼只讓她去了一次。花枝這種文瘋子,平時看上去和正常人沒有什么區(qū)別,但有一點,花枝不能看到男人,一旦看到她喜歡的男人,她那個病就馬上犯了。花枝剛來瘋?cè)嗽旱臅r候是一心想著那個部隊小伙兒,部隊小伙兒一直沒出現(xiàn),花枝的注意力也跟著轉(zhuǎn)移了,她現(xiàn)在飽受著近似于戀愛的煎熬,她看上了一個人,那個人不是別人就是他的堂哥。她有時候會一手托著半個臉笑著繞上劉建鋼走,轉(zhuǎn)了一個圈又一個圈,劉建鋼正在做他的膏藥呢,那間屋子里的味道也不難聞,還可以說得上好聞。一排溜五口大銅鍋,做膏藥不能用鐵鍋。大銅鍋這邊緊挨著墻是一排溜架子,架子上密密麻麻晾著一片一片的膏藥,都說狗皮膏藥,現(xiàn)在哪有狗皮,都是尼龍布,剪成四四方方的,每一塊尼龍布上都攤那么一小片粘乎乎的膏藥,得等它們涼涼,干干,然后再對折起來,尼龍布的反面印著四個紅字“光明膏藥”。這種膏藥哪都能貼,男女通用,男的貼在肚臍眼那里可以壯陽,那個壯啊,真是沒法說,直把你壯成個鐵棍子,讓誰碰上了都受不了,女的要是貼在肚臍眼兒那里一般來說都會生男孩兒。

“別轉(zhuǎn)了,再轉(zhuǎn)我就栽鍋里了。”劉建鋼對花枝說。

花枝不但轉(zhuǎn),還會猛地伸出兩只手做出抓的動作。

“哇!”花枝猛地停下,一頓腳,一伸手,兩只手同時出擊,直沖著堂哥來。

劉建鋼給嚇得忙往后一跳,這事晚上就對媳婦說了。

劉建鋼的媳婦笑了老半天,說,“給你把家伙抓出來才好呢?!庇终f,“花枝是想男人了?!庇终f,“是想讓你這個堂哥給她來一下子了?!?/p>

“馬上就給她解決?!眲⒔ㄤ撜f她哪天要真把我抓火了我忍不住怎么辦。傳出去可太難聽了,說我劉建鋼沒事找事把妹妹給那個了!離得再遠(yuǎn)也是妹妹,人們才不管你出沒出五服。

劉建鋼這么一說他老婆就不高興了,這兩口子晚上睡覺才不會像電影電視劇那樣都穿著件衣服,那簡直都是胡扯,劉建鋼和他老婆睡覺都脫得精光,不這樣他們就睡不好也休息不過來,劉建鋼老婆一伸手,把劉建鋼那話就一把那個了,說,“我給你這上邊粘塊熱膏藥你信不信?”

“快睡吧快睡吧,明天還要弄膏藥呢?!眲⒔ㄤ搾昝摿耍^身,一條腿一抬一放,把自己給夾好了,要睡了,但一翻身又爬了起來,他還要去一趟廁所。

瘋?cè)嗽旱搅艘估锸且黄南x子叫,好聽極了,這在城里是沒有的事。瘋?cè)嗽旱脑鹤永镞€種著一畦一畦的花,鳳仙,老少年,晚飯花,這些個花里最數(shù)夜來香好了,一到晚上就開了,黃黃的小花朵,那個香啊,就沒人不喜歡聞的?;ㄖΣ闪艘话岩箒硐悴逶谝粋€空酒瓶子里,又采了一把鳳仙花插在另一個空瓶子里。這些個花都是她去廁所的時候經(jīng)過花畦子時采的。

晚上睡覺之前花枝也總是要去蹲一下廁所。

花枝蹲在瘋?cè)嗽旱膸?,抬頭可以看見星星,這在鎮(zhèn)里也是沒有的事,她給自己點了一支煙,蹲著,抽著煙,心里忽然很想念姬師傅。她不知道姬師傅去了什么地方?;ㄖ€忽然有些想念照相館的人,想念那個破爛院子,想念在暗室里跟著小朱和小苗沖版的事。一想起和小朱小苗進(jìn)暗房沖版的事她就忍不住只想小朱了,花枝這一輩子也許都忘不了,花枝想小朱了,一只手拿著那支煙,另一只手慢慢慢慢朝下邊發(fā)展。在那一刻,她好像是清醒了,她很恨自己,太恨了,過后她用手猛地打擊自己的臉,從左邊用勁打,只打左邊,用勁抽,“啪啪” 的聲音傳得很遠(yuǎn),

“這么用勁打能把臉打正嗎?能嗎?”花枝問自己。

花枝這樣折磨自己已經(jīng)很久了,也可以說這是她自己想出來的一種特殊療法,她總認(rèn)為自己能夠用力把自己的歪脖子打正,她從很小就打了,“啪啪啪啪”,動不動就是一陣子,也不嫌疼。她還用兩個手指拉自己的鼻子,她認(rèn)為她的鼻梁有點低,就總那么用兩個手指拉,她認(rèn)為經(jīng)常這么拉拉,鼻梁就會起來了,高聳了,好看了。

“這么用勁能把臉打正嗎?”有人在說話了。

花枝被嚇了一跳,眼前站著一個人。

是花枝的堂哥,他不知什么時候已經(jīng)站在花枝的面前,花枝蹲著,花枝的堂哥站著,所以花枝的堂哥劉建鋼要比花枝高出一大截子,花枝堂哥的那地方正對著花枝的臉。女廁和男廁里都有個很小的燈泡子,光線很暗,光線要是太亮了會招各種飛蟲?;ㄖΦ奶酶鐒⒔ㄤ搫偛乓踩チ艘幌聨犚娐曇艟瓦^到女廁所這邊了,他知道是花枝,除了她,不會再有別人在這個時候上女廁所。

“這么用勁打能把臉打正嗎?”。劉建鋼一邊系褲子一邊又說。因為他正站在花枝的對面,想跳開也已經(jīng)來不及了,自己已經(jīng)被花枝一把攥住。

從廁所回到家,劉建鋼把剛才發(fā)生的事對老婆說了,“我這不能算是和她那個,我沒碰她那個?!眲⒔ㄤ搶掀耪f。

劉建鋼的老婆有點懵,想了好一會兒,才好像是同意劉建鋼的說法,她只說了一句,“趕快找人吧,看樣子不行了,這種事她也管不住自己,得趕快找人。”

“讓軍礦周太明先來吧。”劉建鋼說。

“對,他有的是時間?!被ㄖΦ奶蒙瑒⒔ㄤ摰睦掀耪f。

“周太明錢掙的花都花不完,幾輩子都花不完?!眲⒔ㄤ撜f先讓他來,再叫別人來。劉建鋼睡不著,反正時間還不算太晚,劉建鋼就給周太明打了電話。就這個周太明,以前就是個煤礦的技術(shù)員。劉建鋼打過了電話,對老婆說,“周太明明天就來,明天他和花枝做事的時候你千萬別忘了把外邊那個門先鎖了,然后你再到別處去轉(zhuǎn)轉(zhuǎn),別再出什么事?!?/p>

周太明第二天來了,周太明人長得很精神,看上去很年輕,白白的?;ㄖυ缭缇徒o帶到了那間暗房子里,說是看對象,屋里開了燈,亮堂堂的,但周太明進(jìn)來的時候一閃身順手把燈給關(guān)了,這就把花枝給嚇了一跳,花枝喊了一聲,馬上就不喊了,因為周太明已經(jīng)壓在了她的身上?;ㄖσ菜闶沁^來人,但凡得了花癡這個病的,只要男人的手在身上一摸,立馬就像是通了電。

周太明很快就做完了事,這是第一回,是先嘗個鮮,他覺得還不錯,他給了花枝五百塊錢,說,“買點好吃的,算是見面禮?!比缓蟪鋈ピ摻o劉建鋼多少再給多少,他有的是錢,根本就不把錢當(dāng)回事。

周太明把自己收拾好了,從那間屋里出來了,劉建鋼的老婆早就算計好了,知道該結(jié)束了,已經(jīng)把門開了在那里等了,劉建鋼也在。

周太明笑著對劉建鋼說,“歪把子手槍啊?!?/p>

“你沒使過吧?”劉建鋼說還新著呢。

“倒是,還可以?!敝芴髡f。

每二天,周太明又來了。

“歪把子手槍呢。”周太明說。

劉建鋼去喊花枝了,讓她過來幫著抹膏藥。

“快,過來抹膏藥?!眲⒔ㄤ撜f。

到了后來,這句“過來抹膏藥”幾乎成了暗語。

周太明做完了事,出來,到劉建鋼的辦公室里喝水,把錢給了劉建鋼,忽然笑了,說,“她倒是動了心了,問我什么時候娶她?”

“這地方,哪有個明白人,其實她這樣挺幸福,花癡整天想的事就是想有個男人。”劉建鋼嘆了口氣,不知想起什么來了。

“她是你的搖錢樹?!敝芴鲗χ鴫ι系哪敲骁R子把脖子轉(zhuǎn)了一下,又轉(zhuǎn)了一下,說,“不是這邊是這邊,你看給歪把子手槍用嘴嘬的?!?/p>

劉建鋼就笑起來,周太明的右邊脖子上有一片紅紅的印子。

“你不說你使了多大的勁。”劉建鋼說。

“這是技術(shù),再加上本錢好,不是使勁不使勁的事?!敝芴髡f這得想想怎么回去和老婆交待。

“就說刮痧了?!眲⒔ㄤ撘呀?jīng)把那個刮痧的牛角板拿了過來,“我再給你刮幾下就什么都看不出來了?!边@種事,劉建鋼見多了。

“我明天讓喬東也過來?!敝芴靼巡弊由旖o劉建鋼。

第二天,喬東來了,喬東是周太明的好朋友,和劉建鋼的關(guān)系也不錯,他來嘗鮮了,他也特別喜歡這一口。過后他們一起去吃中午飯。他們?nèi)サ娘埖觌x瘋?cè)嗽翰贿h(yuǎn),是路邊飯店,來這里吃飯的大部分都是跑長途的司機(jī)。路邊的店里照例還供應(yīng)那種女人。因為這條公路靠近那個湖,所以這里的路邊飯店主要是做東北鍋燉魚,魚總是在鍋里咕嘟著,所以味道特別香。因為離市里老遠(yuǎn),不怕碰到熟人,他們把花枝也帶上了。

花枝呢,怎么說呢,像是有點迷上喬東了,吃飯菜的時候兩眼很迷離地看著喬東。花枝的飯量很小,但她現(xiàn)在特別能抽煙。周太明給花枝帶來了兩條紅盒云煙。因為花枝在,劉建鋼的話倒是不多,但他也不能不說。他對堂妹花枝說,“花枝啊,他們兩個都不錯吧,你到底準(zhǔn)備挑哪個做女婿?!边@本是一句玩笑話,想不到花枝真是花癡到家了。

“我要喬東,他好?!被ㄖφf。

“看看看看,能分了好壞了。”劉建鋼說。

周太明不說什么,捂上嘴笑,用筷子慢慢夾一?;ㄉ住?/p>

外邊的雨下大了,鋪天蓋地的雨,地上起白煙了,遠(yuǎn)山看不見了,那個湖也看不見了。這才是喝酒的好天氣,這樣的天氣,照相館肯定沒什么顧客,那個張大夫,肯定又托著他那個小茶壺過去閑坐了,花枝突然有點困了,她到了中午總是要睡一會兒的,花枝有些想念照相館了,想念姬師傅了,還想念那把紅油紙傘,照相館里有公用傘,那種紅油的紙傘,雨打上去那個響,“嘭嘭嘭嘭”的。這樣的天氣里誰要是去后院的廁所就必須打著那紅紙傘,“嘭嘭嘭嘭、嘭嘭嘭嘭、嘭嘭嘭嘭”張大夫打的傘可是那種黑布傘,是黑洋布,那種黑洋布傘只有上海才有得賣,一般人還打不起。

花枝想起這些事來了,忽然眼淚汪汪的,人忽然像是換了一個人。花癡有時候特別容易動感情,是亂動感情,動不到正經(jīng)地方上去?;ㄖν蝗徽f她要去找姬師傅,花枝是對她堂哥劉建鋼說的這話,劉建鋼根本就不知道誰是姬師傅?;ㄖφf她要上終南山去找姬師傅,她一說終南山劉建鋼就知道那是個什么地方了。終南山在陜西,山上聽說終年都有雪。

“我要去終南山找姬師傅?!被ㄖφf。

“那你不跟喬東結(jié)婚了?”周太明笑著問花枝。

4

花枝突然失蹤了,不見了,但她肯定不是去了終南山。

光明瘋?cè)嗽旱膭屿o這下鬧得大了,外面都傳說那天瘋?cè)嗽簛砹瞬簧倬欤询側(cè)嗽航o里三層外三層地圍起來了,但這都是傳說中的說法。人們確實是都知道花枝的事了,也知道有一些的男人從大老遠(yuǎn)過來就是為了找花枝。還有一種說法是說這事是那些男人們傳開的,所以才招來了警察。事情敗露了,但究竟是怎么敗露的誰也說不清。要真說清了問題可就大了,劉建鋼吃不了得兜著走,但花枝不見了,失蹤了。人們都說,找不著人劉建鋼就沒事了,那些過來嘗過鮮的人就更沒事了。警察確實是來了,來了三個,并不是傳說中的來了一百多,那可能嗎?但花枝確實是不見了,人一下子就消失了。好像壓根就沒有過這么個人,好像壓根這就只是一種傳說。

劉建鋼還在做他的膏藥,膏藥這東西一旦做開就不能停,膏藥已經(jīng)熬好了,是又粘又稠,一看就知道是好東西,還很香,只要你愿意聞的話,劉建鋼把熬好的膏藥放到一個又粗又長的筒子里,那個筒子的尖端有個小洞,膏藥就是通過這個小洞給擠到那一塊一塊的尼龍布上。劉建鋼一邊做這事一邊跟那三個站在自己身邊的警察說話。那三個警察就很有耐性地站在那間屋里跟劉建鋼說話。劉建鋼說那天花枝就是幫自己擠膏藥來著,可能是在擠膏藥的時候拿了自己的鑰匙,然后把大門打開走了。

“我到晚上才發(fā)現(xiàn)自己的鑰匙沒了。”劉建鋼說,在用力,一頭汗。

“那大門是什么時候開的?”警察問。

“后來才發(fā)現(xiàn)的,天都黑了才發(fā)現(xiàn)大鐵門是開著的,只不過虛掩著。劉建鋼說好在別的病人沒發(fā)現(xiàn)大門開著,要是一下子跑七個八個就麻煩了?!八麄兙穸加袉栴},又都不認(rèn)識路,他們?nèi)ナ裁吹胤?,他們要跑出去就麻煩了,花枝現(xiàn)在肯定是有麻煩了,現(xiàn)在人販子很多,誰知道會出什么事?!?/p>

“花枝還是我堂妹呢。”劉建鋼又說,“我碰上麻煩了,她父親我叫叔,我這下不好交待了。”

尋找花枝的工作還在進(jìn)行,但誰都不知道花枝去了什么地方?那時候人們用的是大哥大,就像是半塊磚頭,還不是人人都有,如果是現(xiàn)在,花枝手里點點戳戳一個手機(jī),也許馬上就會知道她在什么地方了。

“花枝去了哪?她能去哪?”劉建鋼對花枝的父母說。

對一般人,劉建鋼避而不談花枝的事,更不會談有過不少男人來找花枝的事,他只對花枝的父母說實話,“給花枝找對象,確實來了不少人,看了一個又一個,不是花枝看不上人家,是人家看不上咱們花枝,根本就看不上咱們花枝。”

“唉,她可受了不少苦,她打自己,就這么打,噼哩叭啦?!被ㄖΦ母赣H抬起一只手比劃著,兩個眼圈紅了起來,“她以為能把自己的脖子打正呢?!?/p>

“她跟男人做那事,根本就沒有一點點錯?!被ㄖΦ哪赣H是這個話,但也只說了一半,下邊的話不能說了,人家小朱和小苗都在監(jiān)獄里,還能說什么呢,其實她心里明白,是應(yīng)該埋怨花枝。

“不,是應(yīng)該埋怨那個病?!被ㄖΦ哪赣H這是在做總結(jié)了。

很快就到了年底,很快就過了春節(jié),過了春節(jié),花枝的父母聽到了一個消息,說是照相館的姬師傅回來了,姬師傅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這個城市里的頭牌頂大神之人。請神送神十分傳奇,關(guān)于這一點,照相館的人們都相信。但因為請神請得好,姬師傅現(xiàn)在的知名度特別高,也特別不好請,一般不給人看,也不給一般人看,想看必需預(yù)約。但是,花枝這件事是照相館的事,姬師傅特別念舊,也特別喜歡花枝,用她的話說,花枝是她的香煙徒弟。要問花枝的事,姬師傅立馬就答應(yīng)了下來,也說好了不拿一分錢,也不收禮。

到了這天,花枝的父母親還有照相館的高主任和竇師傅都去了姬師傅的家,姬師傅的家在狗心鎮(zhèn)的人民公園北邊,站在姬師傅家的院子里可以看到西山。去姬師傅的家是為了讓姬師傅給花枝好好算算,當(dāng)然劉建鋼也跟了去。花枝的父母親還是給姬師傅買了兩條好煙。

姬師傅在家里等著他們,沏了壺好茶。

姬師傅確實是從終南山回來的,人稍微胖了一點,臉頰上的小肉瘤比以前有了更大的發(fā)展,像流蘇般,這就讓姬師傅有了更加與眾不同的狐仙風(fēng)度,是更像。姬師傅上了香,點了煙,盤腿坐在大椅上,很快,那個誰也看不到的狐仙就上了身。神請過,姬師傅已經(jīng)流了滿臉的清鼻涕,這是正常的,仙家們把鼻涕都叫做“玉筋”,玉筋越多就說明這個仙家的功力越好。送完神,姬師傅一切都?xì)w了正常,才把從仙家那里得到的消息告訴了花枝的父母和照相館的來人。

“在英國。”姬師傅說。

“怎么就去了英國?”花枝的父母一下就急了,想知道花枝在英國什么地方?怎么就去了英國?倫敦還是利物浦?這可真是讓人急?;ㄖΦ母改改憧次椅铱茨愣技背隽搜蹨I。想不到姬師傅坐在那里,徐徐吐出一口煙,莞爾一笑,這個笑才是姬師傅。姬師傅剛才去洗了臉,臉上的玉筋都洗干凈了,還搽了一點雪花膏,挺香。

“你聽錯了?!奔煾祵ㄖΦ母改赣H說,忽然又不說了,要旁邊的人拿筆來。竇師傅的口袋里插著一支筆,當(dāng)即掏出來遞給姬師傅,姬師傅上過女師,文化原是好的,寫幾個字又算什么。

“陰國”,姬師傅在紙上寫了這么兩個字。

花枝的母親還沒什么事,花枝的父親只大叫一聲,人已經(jīng)暈了過去。周圍的人慌忙扶住花枝的父親,掐人中,解褲帶,窩脖子。劉建鋼從后邊抱住花枝父親的后腰,劉建鋼的眉頭突然開始“突突突突”地跳,“突突突突”地跳,這一跳就止不住了?!巴煌煌煌?、突突突突”,就好像有個什么活物鉆在了劉建鋼的眉頭里。

姬師傅看了一眼劉建鋼,慢慢伸出一個手指,在空中畫幾個圈,又吐口唾沫在手指上,猛地只在劉建鋼的眉頭一戳。

“就是你!你給我定住?!奔煾嫡f。

但劉建鋼的眉頭是定不住的,姬師傅想定也定不住,劉建鋼的眉頭“突突突突”得更厲害。旁邊的人眼看著劉建鋼的臉在變,只一會兒工夫,劉建鋼的半個嘴已經(jīng)吊在了耳朵旁邊。

“我不行,我定不住他?!奔煾嫡f。

“趕快出去,趕快送醫(yī)院,別在我這里?!奔煾涤终f。

竇師傅懂得一點醫(yī)學(xué),在部隊學(xué)過幾招,那時候在部隊什么都學(xué),他用手按了一下劉建鋼的那半邊臉,說這是急性中風(fēng),得趕快去醫(yī)院,去晚了更壞。再看看花枝的父親,人已經(jīng)過來了,臉色死白死白,在大口喘氣,又看看左右,嘴咧了咧,是想哭的那個意思,看看不是地方又強(qiáng)行忍住,但又憋得不行,只張大了嘴“哈—哈—哈—哈—”。

“快去醫(yī)院快去醫(yī)院?!备]師傅拍拍劉建鋼的肩膀。

“我還不如死了好,去陰國找我的花枝?!被ㄖΦ母赣H說。

“別說了,先去醫(yī)院先去醫(yī)院。”花枝的母親此刻倒沒什么事,她一手?jǐn)v了花枝的父親,一手?jǐn)v了劉建鋼和姬師傅道了別。

“快去吧,快去吧。”姬師傅抬起手,手心朝里手背朝外。

“記住坐四路公共汽車?!备]師傅說。

花枝的父母親和劉建鋼先走,照相館的人留下和姬師傅繼續(xù)說話。屋子里不亂了,人們都坐下,姬師傅遂端上水果來?!凹?,”人們現(xiàn)在叫姬師傅叫姬師,去掉了一個“傅”字,姬師傅的身份像是一下子尊貴了十分。

“姬師,”高主任說,“我問你,花枝真不在了?”

“她也害了不少人。”姬師傅說。

“她讓誰害的?能不能算出來?”高主任說。

“她讓自己害的,人都是自己害自己。”姬師傅說。

“對,自己害自己,我們都在害自己?!备咧魅蜗肓讼?,說。

“對,自己害自己?!备]師傅也說。

馬上就到了吃中午飯時候,姬師傅執(zhí)意要請高主任她們幾個去飯店吃飯。又給張繼唐張大夫打了電話。等張大夫的時候,姬師傅掏出她的煙來抽。把煙遞給竇師傅一支,自己也點了一支,然后把煙盒往桌上一擱。時光過得真快,但那個繡花煙盒套還是那個繡花煙盒套,很硬的,上邊一邊繡著《西廂記》張生戲鶯鶯,一邊繡著《白蛇傳》許仙斷橋見白娘子。四邊繡的是寶藍(lán)色的西番蓮,那上邊的花枝繡得真是宛轉(zhuǎn)好看……

姬師傅欠欠身,從口袋里掏出一根銀子做的那種細(xì)牙簽,張開嘴,在上邊那排牙上橫掃一下,“唰啦啦,”又在下邊那排牙上橫掃一下“唰啦啦”。上邊下邊左左右右掃了那么十多下,然后把銀牙簽又收了起來。姬師傅也學(xué)會了。

“還是姬師傅會活,我也要搞這么一個,牙好才行?!备]師傅說。

“人生在世,先把自己活好是第一。”姬師傅又說了一句。

人們突然都沒了話,外邊突然響起了鞭炮,人們都朝窗外看去,窗外,是狗心鎮(zhèn)的中心,一條街,剛剛加寬過,街兩邊都是新建起來的大樓,這是南北街,從前邊過去,往左右拐都可以,是東西街,街兩邊也都是新起來的大樓,狗心鎮(zhèn)變了,上面最近還下了文件,不許人們再叫“狗心鎮(zhèn)”,太不文明。

人們這才知道是當(dāng)?shù)氐目谝舫隽隋e,狗心鎮(zhèn)其實是叫“高興鎮(zhèn)”,這原本是一個極好聽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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