魚麗
張愛玲 曠世才華,曠世蒼涼
常德路舊事
1946年11月,東躲西藏的胡蘭成悄悄回到上海,在常德公寓住過一晚。當(dāng)時,他與張愛玲的感情已處于決裂的邊緣。第二天早上,胡蘭成去張愛玲床前向她告別,張愛玲伸出手來抱緊他,淚水漣漣叫了他一聲,就再也說不出話。
常德公寓,那時叫愛丁頓公寓,是見證張愛玲與胡蘭成愛情盛衰的地方。
十幾年前,我的工作地點離常德路195號很近。那時常德路還沒這么熱鬧,《小團(tuán)圓》也沒有出版,張愛玲尚顯靜默、沉寂。中午有時從東諸安浜路,沿著愚園路走,稍稍散步就到了常德路張愛玲曾經(jīng)居住過的舊宅——常德公寓。于是,她與胡蘭成的悲劇過往便如電影般一幕幕回放出來。
青春期那會,迷過一陣張愛玲。當(dāng)年讀中文系,看到愛玲寫:“年輕的人想著三十年前的月亮該是銅錢大的一個紅黃的濕暈,像朵云軒信箋上落了一滴淚珠。”感覺這樣的句子其實正是自己想寫的。后來才知,被張氏金句打動的不止我一人,我只是那蕓蕓眾“粉絲”之一而已。在某地攤上,買過一本浙江文藝出版社出版的《張愛玲散文全編》,愛不釋手,多年翻閱下來,連封面也失了影蹤。曾在上班的路上,一邊騎車,一邊默背愛玲美文,一陣風(fēng)過,瞬間想起她筆下的“清甜的風(fēng)像一群白鴿子鉆進(jìn)他的紡綢褲縫里去”。
張愛玲在常德公寓里生活了6年多時間。她一生中最重要的幾部作品——《封鎖》《紅玫瑰與白玫瑰》《金鎖記》《傾城之戀》均在此完成。對這所公寓,她有不同于一般人的見解,曾在《公寓生活記趣》里說:
公寓是最合理想的逃世的地方。厭倦了大都會的人們往往記掛著和平幽靜的鄉(xiāng)村,心心念念盼望著有一天能夠告老歸田,養(yǎng)蜂種菜,享點清福。殊不知在鄉(xiāng)下多買半斤臘肉便要引起許多閑言閑語,而在公寓房子的最上層你就是站在窗前換衣服也不妨事!
當(dāng)年,見到“張愛玲故居”標(biāo)牌,我忍不住想上去看看。當(dāng)時,負(fù)責(zé)開關(guān)常德公寓電梯的,是一位瘦弱矮小的上海男人。我走進(jìn)電梯,對他說想去張愛玲住處,他起先疑惑地看著我,后來聽到我說去張愛玲故居,倒是好心地提醒:“里面住了人家,不給進(jìn)的。上去看也白看。”但是也經(jīng)不住我的堅持,就爽快地將電梯升到6樓,放我出來。門果然是緊閉的,于是只好站在樓道處張望,自然沒有什么收獲。只想起,正是在這里,胡蘭成第一次來見她。那時她卻不想見任何人,于是胡蘭成只好從門縫里遞了張字條進(jìn)去。沒有想到,隔了一日,胡蘭成便接到張愛玲的電話,歡歡喜喜地去見面了。那時張愛玲居住的房間,雖然陳設(shè)簡單,但有一種現(xiàn)代的新鮮明亮,散發(fā)著一種華貴之氣,這使初次到來的胡蘭成感到不安。不過兩人卻也就此開始了一段孽戀。
站了一會兒,我怏怏離開。開電梯的男人仿佛料到會是如此情形,一句話沒說,仍將我送了下來。
又過了若干年,常德公寓下開了一家張愛玲主題咖啡店,店里也賣書,名千彩書坊。我每次從那兒走過,總想進(jìn)去看看。有時偶爾會遇到女作家淳子在那里會客??Х鹊昀锝?jīng)營的書,其中有不少與張愛玲有關(guān)。我編的《張愛玲美食》也在書柜中。只是時光遠(yuǎn)去,女作家的人生早已成為傳奇,而這座深有歷史感的常德公寓,背后折射的是張愛玲的曠世才華、悲歡愛情和蒼涼一生。
深識繪畫三昧的才女
又一年,張愛玲來到溫州。此時,她和胡蘭成的愛情大廈將傾,一個叫范秀美的女人來到她面前。張愛玲看到她長得漂亮,就為她畫像,勾了臉龐,畫出眉眼和鼻子,筆卻忽然停在空中了。她一臉凄然,弄得范秀美又尷尬又心虛。范秀美走后,胡蘭成一再追問張愛玲原因。她對胡蘭成說:“我畫著畫著,只覺得她的眉眼神情,她的嘴,越來越像你,心里好不震動,一陣難受,就再也畫不下去了?!?/p>
張愛玲的敏感,不僅體現(xiàn)在文字里,畫畫亦如是。20世紀(jì)40年代初,她在香港大學(xué)求學(xué)時,就在戰(zhàn)爭的刺激下畫了不少畫,大多是市井圖。后來,她又多次出手,展示了這一方面的才能。
胡蘭成雖然負(fù)心,卻也是知她的。在《論張愛玲》一文里,他稱贊張愛玲的畫畫才能:
她并且煩惱于一切語言文字的貧乏。這使她寧愿擇取古典的東西做材料,而以圖案畫的手法來表現(xiàn)。因為古典的東西離現(xiàn)實愈遠(yuǎn),她愈有創(chuàng)造美麗的幻想的自由,而圖案畫的手法愈抽象,也愈能放肆地發(fā)揮她的才氣,并且表現(xiàn)她對于美寄以宗教般的虔誠。
……她曾經(jīng)給我看過她在香港時的繪畫作品,把許多人形畫在一幅畫面上,有善于說話的女人、低眉順眼請示主人的女廚子、房東太太、舞女,等等。她說是因為當(dāng)時沒有紙,所以畫在一起的,但這樣地畫在一起,卻構(gòu)成了古典的圖案。其中有一幅是一位朋友替她涂的青灰的顏色,她贊嘆說“這真如月光一般”,我看了果然是幽邃、靜寂得使人深思的。
在張愛玲,吃是一種生活藝術(shù),繪畫也是一種藝術(shù)。深識繪畫三昧的她,不僅動手畫,而且評畫也是行家。
《談畫》一文中,張愛玲談及幾十幅畫作,除《蒙娜麗莎》為達(dá)·芬奇作品,其余均為塞尚作品。
張愛玲直言,在塞尚的風(fēng)景畫中,她最喜歡《破屋》。張氏才女情感細(xì)膩,思考別致,對于這幅名作,她用詩性的語言給予解讀,又將自己對人生的深切感悟表達(dá)了出來:
是中午的太陽下的一座白房子,有一只獨眼樣的黑洞洞的窗;從屋頂上往下裂開一條大縫,房子像在那里笑,一震一震,笑得要倒了。通到屋子的小路,已經(jīng)看不大見了,四下里生著高高下下的草,在日光中極淡極淡,一片模糊。那哽噎的日色,使人想起“長安古道音塵絕,音塵絕——西風(fēng)殘照,漢家陵闕”??墒沁@里并沒有巍峨的過去,有的只是中產(chǎn)階級的荒涼,更空虛的空虛。
張愛玲文字的魅力由此可見一斑?!墩劗嫛凡粌H是一篇美術(shù)評論,更反映出張愛玲對塞尚畫作的感性領(lǐng)悟和深度共鳴,是一篇難得的蘊含著生命感懷的美文。
張愛玲又在《忘不了的畫》中說道:
有些圖畫是我永遠(yuǎn)忘不了的,其中只有一張是名畫,果庚(今譯高更)的《永遠(yuǎn)不再》。一個夏威夷女人裸體躺在沙發(fā)上,靜靜聽著門外的一男一女一路說著話走過去。門外的玫瑰紅的夕照里的春天,霧一般地往上噴,有升華的感覺,而對于這健壯的,至多不過三十來歲的女人,一切都完了。女人的臉大而粗俗,單眼皮,她一手托腮,把眼睛推上去,成了吊梢眼,也有一種橫潑的風(fēng)情,在上海的小家婦女中時??梢钥吹降?,于我們頗為熟悉。
談到中國的洋畫家,張愛玲說過去只喜歡一個林風(fēng)眠。她還喜歡日本畫里的《山姥與金太郎》、胡金人的白玉蘭、拉斐爾的圣母像……娓娓道來,悠游從容,張氏的評畫小文全無生澀和冬烘之氣。
“字字千金”的手札
張愛玲的小說《同學(xué)少年都不賤》,其題目化自杜甫的《秋興八首》里的一句詩:“同學(xué)少年多不賤,五陵衣馬自輕肥。”小說講的是兩個女孩恩娟和趙玨之間的情誼滄桑。故事開端于兩人在上海重逢之后敘當(dāng)年。恩娟嫁了位猶太人,后來移民美國華盛頓,趙玨境遇不如恩娟。
小說的開頭,即以懸念之筆寫道:
起先簡直令人無法相信——猶太人姓李外的極多,取名汴·杰民的更多。在基辛格國務(wù)卿之前,第一個入內(nèi)閣的移民,又是從上海來的,也還是可能剛巧姓名相同。趙玨看了時代周刊上那篇特寫,提到他的中國太太,又有他們的生活照,才確實知道了。
行文仍然是張氏那一貫冷峻的風(fēng)格。其實,引起我關(guān)注這篇小說的,卻是張愛玲的一頁手稿。
近距離地仔細(xì)端詳張愛玲的手稿,實是想窺探她的心路歷程,就連她的那些細(xì)致涂改,也成為閑暇無事時揣摩的對象。
初看張愛玲手稿,頗有些訝異,但又覺得是熟悉的。字如其人,所言不虛。張愛玲的小說孤冷自傲,但她的筆跡天真秀媚,很有些孩子氣。張愛玲內(nèi)心深處,或許真住著一位孩童,天真未泯,異于常人。我喜歡這種字,有個性,一看就知道是很有自己思想的人。正因她用如此輕描淡寫的筆跡,才能寫出那樣細(xì)膩的文字、那樣痛楚的情感。想起她常以奇裝異服示人,不在乎世俗眼光,也不太受世人青睞。但是有識的人應(yīng)知道,她的觀念、她的字,也非一般人可以比擬。
廈門大學(xué)曾舉行過名人書法、手札、信件手稿及部分著述珍品展,展出的百件文獻(xiàn)作品里,除有李大釗、陳獨秀、周恩來等革命志士和魯迅、郭沫若、茅盾等文人的作品,一介才女張愛玲的手札也進(jìn)入了文獻(xiàn)研究者的視線之內(nèi)。展出的是她的一封書函,僅一頁,正文短短五行,計75字。語氣客氣而端莊:
戴天先生:
收到十五日的信,希望新春度假愉快。又要麻煩您了——就《張看》而言,絕對最后一次——如果還來得及的話,請在書末“附記”里再加一段,附在這里寄上。匆此即頌。
大安。
張愛玲 一月廿五日
書寫僅一頁,書信手稿字體端莊,是張愛玲寫給香港《信報》編輯戴天的,說的是《張看》的出版事宜,落款是張愛玲特有的簽名體。這頁薄如蟬翼的書函,在香港拍賣會上拍出了5.4萬港元高價,可謂“字字千金”。
看完內(nèi)容,再看張愛玲的字跡,娟秀靈動中含一些謹(jǐn)慎??梢钥闯瞿贻p時的張愛玲鋒芒畢露,冷峻銳利。而上了年紀(jì)之后,她寫的字卻很工整,小心翼翼不逾矩。聯(lián)想到她蒼涼豐富的人生,似乎更能理解張愛玲字里行間所蘊含的豐富情感。
張愛玲的字,已經(jīng)由絢爛歸于平淡,看上去稚拙,實際卻與“俗”字無緣。這種書體,別人也是學(xué)不來的。
晚年的張愛玲,離群索居,不僅文學(xué)創(chuàng)作走入低谷,繪畫作品也鮮有流傳。而我們只能通過她曾經(jīng)留下來的種種痕跡,品味她的曠世才華。
凌叔華 清芬典雅蘊畫情
“花之寺”的浪漫約會
相信很多人讀到這個故事,都會莞爾一笑——凌叔華寫詩人幽泉和愛妻燕倩的一次浪漫約會:
4月中旬的下午,詩人幽泉與他的愛妻燕倩同坐在廊下,他手里拿著一本《詞選》有意無心地翻看,她低頭繡一張將近完工的窗簾子。
文中的幽泉和燕倩是一對年輕夫婦,幽泉對婚后的家庭生活日漸厭煩,一心想偷偷去赴另一位小姐的約會。不料,在花之寺,他卻發(fā)現(xiàn)寫信的人是自己的妻子燕倩。文中雖著力寫丈夫的心路更易,但是,妻子的微妙情緒卻宛然畢現(xiàn)。柔美的文字刺人心痛,讓人感慨,文中的愛情如舊時月色,朗照人間古老的花園。
《花之寺》這本書,盈握在手,典雅、秀氣,仿佛西窗前一架紫色藤蘿上面開了幾穗白花,一縷陰涼氣息緩慢升起來。廣東籍女作家凌叔華是立于謝冰心、丁玲以外的一位女作家,她的作品幽深、嫻靜、溫婉、細(xì)致,富有女性溫柔的氣質(zhì)。新文學(xué)運動初期,活躍于文壇的女作家不下數(shù)十位,如今青史留名的寥寥無幾。凌叔華當(dāng)年僅以薄薄一冊《花之寺》引人注目,贏得“閨秀派”美譽,也吸引我的關(guān)注目光。
濡夏,一個人關(guān)在房里,躺在竹席上,讀凌叔華的《花之寺》,高門巨族,民國舊影,款款上了心頭。《酒后》《繡枕》《吃茶》《再見》《茶會以后》《中秋晚》《花之寺》……書頁間,那些大小姐、少奶奶們,并沒有閑著,而是在家里忙著做針黹、女紅,談婚姻、愛情。我仿佛能聽見繡花針“噗噗”地一上一下穿緞子,以及那扇子輕搖的聲響。
凌叔華筆下的故事情節(jié)都很簡單,像是一幅幅山水小品畫?!痘ㄖ隆肥撬拇碜?,我以為可以照見作家對婚姻生活的態(tài)度?!独C枕》里的大小姐、《吃茶》里的芳影、《再見》里的筱秋小姐,她們都正當(dāng)芳菲之年,卻空在“幽閨自憐”,年華像水一般流去了。原本心情嬌媚,對愛情、婚姻、家庭有美好的期待,卻總歸是“淡紅的都是慘白,嫣紅的就成了灰紅”。在凌叔華筆下,這些新舊之交的女性的平凡心事、委屈人意,沒有太多的變化,仿佛從古至今,并沒有就此邁過去。
我想,10年前我不可能喜歡凌叔華。那樣溫吞水似的感情,雖然從結(jié)構(gòu)、內(nèi)容、文字上都可稱精致,但是沒有生命的大慟,沒有感情的跌宕,對于那時的我,怕是很難有強烈的吸引力。
但人生總會邁進(jìn)一個階段,一切過往皆歸于平淡,不再去遙想那些看似驚紅駭綠的生活,而去關(guān)注身邊一些微小的、細(xì)膩的事物。所以,現(xiàn)在以平和心態(tài)來看凌叔華,并欣賞她的文字,自己于心理上就可理解,可以接受。凌叔華的文字謙和、旖旎,溫情解意,如水墨慢慢地洇上心間,自有一番風(fēng)致。
書香世家,以畫為媒
凌叔華出身于書香世家,一生與畫有不解之緣。外祖父是粵中畫壇高手,其父凌福彭雖身為官員,卻嗜好書畫,家藏作品極為豐富,亦工于辭章書畫,與齊白石、姚茫父、陳半丁、金城、陳寅恪等畫家雅士來往密切。母親亦通文墨,愛讀詩書。
凌叔華耳濡目染,從小對繪畫便有興趣,家中的粉墻是她肆意涂鴉的地方。她父親的一位好友看到粉墻上的畫后,認(rèn)定她是可造之才,父親便延聘宮廷女畫師繆素筠教習(xí)她。凌叔華后又正式拜丹青名家王竹林、郝漱玉為師,得齊白石的親傳,還受到當(dāng)時的文化怪杰辜鴻銘的教誨,為她的古典詩詞和英文打下了扎實的基礎(chǔ)。她在這種濃厚的文化藝術(shù)氛圍中成長,畫藝、才情日漸長進(jìn)。
22歲那年,她考入燕京大學(xué)預(yù)科。燕大時期她堅持作畫,畫作不時被登載報端,她參加華北旱災(zāi)舉行的義賣畫展,以一幅“不成熟的山水畫”賣得一百大洋。當(dāng)時她的畫藝已到了“偶一點染,每有物外之趣”的高度。后來朱光潛看過她大半畫作后評論說:“(她的畫作)自成一個世外的世界,令人悠然意遠(yuǎn)?!?/p>
一心一意沉浸于傳統(tǒng)繪畫的創(chuàng)作中,凌叔華感情的褶痕,似都深藏其間。說起來,她與陳西瀅也是因畫結(jié)緣。
1924年,青春芳華的凌叔華在燕京大學(xué)外文系就讀,是年5月,行將畢業(yè)之際,印度大詩人泰戈爾訪華。當(dāng)時負(fù)責(zé)招待詩人的是徐志摩和陳西瀅,幾人一起受邀來到凌叔華的書房舉辦畫會。彼時的凌叔華年輕氣盛,有些“目無尊長”,當(dāng)著眾人的面,她向詩人發(fā)難:“今天是畫會,敢問您會畫嗎?”旁邊有人警示她勿無禮,她也不在乎,反而一再催問。誰知,泰戈爾真的坐下來,在她備好的檀香木片上,即興地畫了一些與佛有關(guān)的佛像、蓮花,還連連稱謝。當(dāng)時,一批社會名流如徐志摩、丁西林、胡適、林徽因以及陳西瀅等都在座。
也就是在這次茶話(畫)會上,凌叔華的率真行為,使年輕的才子陳西瀅對她刮目相看。
不久,凌叔華在陳西瀅主編的《現(xiàn)代評論》上發(fā)表了她的成名作《酒后》,并與陳相戀,后喜結(jié)秦晉,譜就了一段“以畫為媒”的文壇佳話。
一個畫會和幾位老畫家
這是一個普通冬日,金橙色的陽光殷勤地曬在畫室的紙窗槅上,一片淡墨枯枝影子投在北平特有的銀粉墻紙上,如李成的《寒林圖》畫在唐箋上一般幽雅。
這個幽雅畫室,就是民國著名女作家凌叔華的畫室,位于北平史家胡同24號院的凌家大宅。凌叔華經(jīng)常在這里舉辦畫家名流聚會,辜鴻銘、陳寅恪、齊白石、徐志摩、胡適、林徽因等,都是24號院的座上客,這里因此也被稱為“小姐家的大書房”。
20世紀(jì)20年代,凌叔華與女畫家江南很是要好。在凌叔華的眼中,江南“是個很風(fēng)雅溫柔的少婦,她的夫婿吳靜庵是一個很有眼光的收藏家”。她經(jīng)常到江南的畫室談天看畫,也常會遇到江南的老師陳師曾、陳半丁,還結(jié)識了姚茫父、齊白石等京城畫家。
1923年正月的一天,室外晴和,室內(nèi)爐火正旺,暖烘烘地烘出花香、茶香。墻角花架上擺了幾盆初開的水仙、一盆朱砂梅、一盆玉蘭,北窗玻璃擦得光明锃亮,窗下一張大楠木書桌也光潔如鏡。凌叔華和江南一起做東,邀請大家在此辦了一個畫會。
這次來的畫家有陳師曾、陳半丁、姚茫父、王夢白、蕭厔泉、齊白石、金拱北、周養(yǎng)庵等人。另外,還有一個美國女畫家穆瑪麗,是衛(wèi)色拉大師的弟子,油畫、粉畫、炭畫都畫,功夫很深,鑒賞東方藝術(shù)也很有眼光。
在與會畫家中,只有江南與凌叔華兩位年紀(jì)最輕,所以她們統(tǒng)統(tǒng)尊稱來客為先生。大家會聚品茗,把盞后,陳師曾、王夢白又合作了一幅圖,夢白貢獻(xiàn)的是墨豬一頭,師曾題字:“無肉令人瘦,無竹令人俗;若要不瘦亦不俗,莫如竹筍燒豬肉。”引得大家一陣哄笑。接著,白石、半丁、茫父各人都畫了一兩張得意之作。
凌叔華同江南一邊賞畫,一邊裁紙磨墨,請眾人合作了一幅《九秋圖》。陳半丁的秋海棠筆致蒼潤,王夢白的菊花清潤自然,陳師曾的秋葵逸筆草草,蕭厔泉的松樹針葉疏朗,齊白石的雁來紅黑葉濃郁,周養(yǎng)庵的桂花花葉勻勻,金拱北的牽牛與紅蓼韻味生動,姚茫父撇了一片蘭草,最后又用魏碑字體題款道:“九秋圖,癸亥正月,半丁海棠,夢白菊,師曾秋葵,厔泉松,白石雁來紅,養(yǎng)庵桂花,拱北牽牛紅蓼,茫父蘭草,集于香巖精舍,叔華索而得之,茫父記?!彪m是戲謔之作,但清逸風(fēng)懷,引人珍視。
會后,凌叔華感慨尤深,援用素筆,以“回憶一個畫會和幾位老畫家”為題記載了這次畫會。如今這如夢之畫會,已漸行漸遠(yuǎn),而這次畫會的吉光片羽,卻很為士林藝界所珍惜。這幅《九秋圖》被凌叔華視為藏畫中的精品,只可惜翰墨聚散講緣分,這幅畫作后來遺失了。不然,我們也可以借此欣賞到當(dāng)年畫會的精品之作。
凌宅畫會,可謂墨韻茶香、笑語盈盈,更因兩位溫柔的少婦參與其中,而略見其雅集風(fēng)味。
20世紀(jì)70年代末,一大批珠埋玉藏的作家開始顯山露水。凌叔華的《花之寺》《愛山廬夢影》和《古韻》等佳作再度問世,獲得贊譽。一般讀者只知作家凌叔華,卻不識畫家凌叔華。其實,橫看成嶺側(cè)成峰,作家與畫家身份的疊加,才是一個完整的凌叔華。
小說伴隨著凌叔華的一生,書畫也伴著她的一生。作為一個實力派女作家,凌叔華經(jīng)得起歲月的消磨。時光雖遠(yuǎn)去,但她的才情卻不會褪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