閆耀明
大個子坤叔
在那件引人關(guān)注的大事件發(fā)生之前,玫瑰園小區(qū)里的人都對大個子坤叔十分尊重。大事件發(fā)生后,人們對他更尊重了。
在玫瑰園,沒有人不知道坤叔,因為他是整個小區(qū)里公認的大管家。
每天,坤叔都會戴著一頂白色鴨舌帽,牽著他的小白狗,在小區(qū)里走來走去,如同一個負責的保安,巡視著小區(qū),也保證了小區(qū)的安全。誰家有了瑣碎事情,比如自來水管漏水、下水管堵塞、對講門壞掉了、私家車阻擋了行人通行,等等,都由坤叔張羅解決。玫瑰園是棄管小區(qū),大大小小的事情出現(xiàn)了,沒有地方可反映。坤叔,很好地填補了這一空白。
更讓人服氣的是,坤叔做這些事情,是無償?shù)?、自愿的?/p>
坤叔60多歲了,在小區(qū)里走來走去的身影,是玫瑰園最溫暖的一道風景。
“坤叔好!”見人就大叫的瘋子老八沒有大叫,卻亮出黃黃的牙齒,瞇著眼睛沖坤叔笑。
“坤叔,每天行走的步數(shù)不能超過3萬步,否則,傷膝蓋的?!遍_西醫(yī)診所的女醫(yī)生麗娜提醒坤叔。
“坤叔,我家昨天進無碘鹽了,你隨時來拿?!遍_“綠?!背械暮诤幽腥藙⒌鹿庹驹诔虚T口,跟坤叔打招呼。
“坤叔,你臉色不是特別好,不如前段時間那么紅潤了。建議你每天早上煮點黃芪,加點紅棗和枸杞,喝水吃紅棗枸杞。簡單調(diào)理一下,效果就會很好?!遍_中醫(yī)診所的蘇大夫說。
在玫瑰園,沒有人不認識坤叔,大家都對他客客氣氣。這種客客氣氣如一碗精美的白米飯,熱氣騰騰,香噴噴。
但是也有不同聲音。只是這種聲音很微弱。
“老東西!”有人罵坤叔。
罵聲盡管微弱,卻如米飯里的一粒沙子,硌疼了我。
我看到罵坤叔的,是白頭發(fā)的鐘老太太。她正在健身器械上壓腿。鐘老太太雖然個子矮矮的,卻有大本事,一抬腿,就能把腳扔到和她個子一樣高的單杠上去。對于已經(jīng)70多歲的鐘老太太來說,這一動作足夠駭人。
在玫瑰園小區(qū)的中間,有一個小廣場,有半個足球場大。這個小廣場是玫瑰園的居民早晚休閑和鍛煉的地方,也是各種情景劇上演的地方。小廣場的周圍分布著眾多的商鋪,有理發(fā)店、中醫(yī)診所、西醫(yī)診所、超市、彩票站、干洗店、麻將館、奶吧、幼兒園、美容美體館等等,每一種都和居民的生活有關(guān)。小廣場臨街,環(huán)路公交車在此設(shè)站。街對面則分布著大大小小的飯店、茶館、歌廳,尤以歌廳眾多著稱,是小城有名的歌廳一條街。
在小廣場的一邊,站立著一棵高大碩壯的榆樹,成為玫瑰園的地標。樹下,安裝著一些體育健身器械。每天晚上散步之后,我都要在健身器械上活動活動,壓壓腿,自認為壓腿壓得不錯,壓著腿,可以輕松伸出雙手把鞋帶解開再系上。那天,見了鐘老太太在單杠上壓腿的功夫,我感到自己也行。畢竟,我個子高,有不錯的壓腿功底。于是,當鐘老太太在單杠上壓完腿之后,我走過去,學著她的樣子,一抬腿,把腳扔了上去。我個子高,把腳扔到單杠上,不難。可是我的屁股受不了了,劇烈地疼起來。我的功夫不到家,肌肉拉傷了,屁股疼了一周才好。
論壓腿功夫,鐘老太太是我敬佩的人。我們壓腿時會邊壓邊說說話,感到她是一個挺慈祥的老太太??墒牵尤涣R坤叔是“老不死的東西”,我驚訝地看到了鐘老太太的另一面。她壓著腿,側(cè)著臉,眼睛里射出的是刀子一樣堅硬的目光,直直地射向走動著的坤叔。那刀子很鋒利,在坤叔毫不知情的情況下,在他的皮膚上剜。
“老東西!”那幾個字一個一個地從鐘老太太的牙縫里擠出來,硬硬地落在她的腳邊。
這是一件很意外的事情,我看著鐘老太太,不知道她為什么要這樣罵坤叔。在一片贊許聲中,出現(xiàn)罵聲,確實有些意外。
下午的陽光沒遮沒攔地照著,密密麻麻地鋪在小廣場上,反射著白花花的光。
大個子坤叔戴著白色鴨舌帽,牽著他的小白狗走遠了,消隱在那白花花中。
鐘老太太依然在健身器械上壓腿。
“綠?!背虚T口,黑胡子男人劉德光瞇著眼,靜靜地站著,臉上是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
黑胡子男人劉德光
開“綠?!背械暮诤幽腥藙⒌鹿馐莻€守鋪的人。“守鋪”是遼西話,意思是堅守崗位,從不擅自離開。其實開超市,不守鋪也是不行的,劉德光不是神仙,不知道什么時候有顧客來買東西。用劉德光自己的話說,開超市這活兒太絆身子了?!敖O身子”也是遼西話,與“守鋪”的意思相近,是說這個超市把他的身子給羈絆住了,走不開。但是“絆身子”與“守鋪”是有區(qū)別的?!笆劁仭痹谥饔^上是積極的,是靠責任感來支撐的。而“絆身子”則在主觀上相對消極,有不情愿的成分在里面。
盡管話語里隱藏著消極和不情愿,但是這個“綠牛”超市是劉德光的飯碗,他深知這個道理,所以他嘴上說“絆身子”,其實他對“綠?!背惺潜M心盡力的。無論什么時候你從“綠牛”超市門前走過,都會看到劉德光在忙碌,要么整理貨架上的物品,要么招呼顧客,給人家裝東西,掃碼收錢。
劉德光有一個本事,就是見著誰都笑,他那不大的小眼睛,總是彎彎著,一副笑盈盈的樣子。笑的時候,他鼻子下面那一條醒目的黑胡子就會顫抖,顫得很生動,如蝴蝶煽動的翅膀。
白頭發(fā)的鐘老太太走過,劉德光會喊她“鐘阿姨”。
大個子坤叔牽著他的小白狗出現(xiàn)在小廣場上,劉德光會主動招手,問一聲“坤叔好”。
看見開中醫(yī)診所的蘇大夫,劉德光會湊上去伸出舌頭讓蘇大夫看?!氨?0了,身體的各個零件都開始老化了,不注意保養(yǎng)不行啦?!眲⒌鹿庹f。
開西醫(yī)診所的女醫(yī)生麗娜拎著藥箱低著頭在小廣場上快步走過,劉德光沒有主動喊她,但仍然看著她匆匆離去的背影,亮出微笑。女醫(yī)生麗娜時常拎著藥箱出診,上門為行動不便的患者治病。
有時,遇到不好惹的茬兒,劉德光同樣用笑來化解。有一個下午,我就親眼看見幾個年輕人來到“綠牛”超市,和劉德光有過一次對峙。
年輕人,總有年輕人的特點。那幾個年輕人有的文身,胳膊上、胸背上文著龍虎猛獸,黑黑的圖案卻閃著刺目的寒光;有的將頭發(fā)焗成了黃色,如頂著一張山東煎餅,滑稽中透著放蕩不羈;有的手里握著兩個亮晶晶白閃閃的不銹鋼球,在手掌里轉(zhuǎn)來轉(zhuǎn)去時發(fā)出細碎的“吱吱”聲,好像在向每一個人發(fā)出不懷好意的挑釁。還有一個女孩,嘴唇紅紅的,不停地沖劉德光努嘴,做親吻狀。
他們拿了幾盒煙,一瓶礦泉水。劉德光算賬,一共45塊錢。但是文身的那個男孩說:“身上沒錢了,下次一起給吧?!?/p>
劉德光笑著說:“店小利薄,不賒賬?!?/p>
女孩仍舊沖劉德光努嘴?!澳憧梢栽谖易齑缴嫌H一下,接個吻,他們不介意的?!迸⒄f。
劉德光笑著說:“店小利薄,不賒賬?!?/p>
兩只白白的不銹鋼球伸到了劉德光面前,轉(zhuǎn)動中發(fā)出“吱吱”的聲響?!耙荒阌H親我的鋼球也行?!蹦星嗄甑淖旖沁殖鲆唤z笑。那笑,冷,硬,和鋼球一樣。
劉德光不再說話,站在超市門口,笑。
不管幾個年輕人說什么,劉德光就是不說話,只是笑。
當時我站在器械前壓腿,看著這一幕,真心替劉德光捏著一把汗。
可是劉德光似乎并不緊張,依然笑。而且,我看出,他的笑不是做出來的。做出來的笑,屬于皮笑肉不笑,笑容會發(fā)抖。而劉德光的笑,是真的在笑。他鼻子下面的黑胡子,顫抖得真的像一只蝴蝶在飛。
我真是服了他!
那幾個年輕人也服了。文身男青年拿出50塊錢,丟在劉德光面前,轉(zhuǎn)身走了。
劉德光貓腰撿起錢,看著幾個年輕人離去的背影,還在笑。
我伸出手,默默地沖劉德光豎了豎大拇指。但是他沒有看到。
劉德光就是這樣,遇到什么樣的人,都會笑。
可以說,笑,是劉德光的一個招牌,他那醒目的黑胡子,是這塊招牌上鍍的一層金。
有一次劉德光曾對我說:“不笑哪行?。棵恳粋€走進‘綠牛超市的人,都是我的上帝。我是個窮人,做夢都想發(fā)財。但是我一直沒有發(fā)財,窮得只剩下笑了。我能做的,只有對上帝笑?!?/p>
我說:“你靠自己的勤勞掙錢養(yǎng)家,即使窮點,上帝也會高看你一眼。”
那天站在“綠?!背虚T口,我和劉德光聊了好一陣。
后來,我發(fā)現(xiàn)了一個秘密。
發(fā)現(xiàn)了這個秘密,我很是不解,覺得劉德光這樣做,就是在砸自己的牌子,就是在讓自己變得更窮一點。
我發(fā)現(xiàn)的秘密,是劉德光居然沒有沖他的“上帝”笑!
那是一個看上去文質(zhì)彬彬的男人,戴著寬邊眼鏡。他走進“綠?!背?,似乎在和劉德光說什么。而劉德光呢?居然沒有笑!
沒錯,我看得清清楚楚,劉德光面對顧客,居然沒有笑!
壓腿的器械就在“綠?!背械拈T前,中間間隔著一條道,距離大概不到10米,我眼睛小,眼神好,看得清楚。
這是一件很意外的事情,我看著劉德光,專注地看。心里,在默默地琢磨,劉德光為什么沒有笑。
后來,那個文質(zhì)彬彬的男人買了一包香煙,走了。劉德光走出超市,目送那個人走遠。劉德光的臉上,還是沒有笑容。
當時我真想走過去,問問劉德光,他為什么不笑。可劉德光轉(zhuǎn)身走回了超市,還關(guān)上了玻璃門,我只好作罷。
劉德光的高潮期
到了傍晚,劉德光就不能不笑了。因為他的生意迎來了一個小小的高潮期。
黃昏正一點點降臨,小廣場被淡淡的橘色籠罩。
一些女人陸陸續(xù)續(xù)來到了小廣場,她們有的站著閑談,有的到麻將館里拎出音箱,忙著接通電源。
每天晚上的廣場舞即將開始。
跳廣場舞的基本都是住在玫瑰園小區(qū)和附近的中老年婦女,每當黃昏來臨,她們就聚集在小廣場上,自覺站成隊,跳廣場舞。
同時,孩子們也紛紛聚攏過來,叫喊著玩游戲。男孩子玩男孩子喜歡的游戲,追追攆攆,打打殺殺。女孩子們則跳房子、扔口袋、過家家,玩得全神貫注,男孩子們的喊聲和音箱里播放的舞曲都不能打擾到她們。玫瑰園的居民們也走出家門,在小廣場上散步,有的慢,邊走邊說話,有的快,急匆匆健步如飛。
整個小廣場,變成了一個大澡盆,熱氣騰騰。人多,買東西的人就多,劉德光就會忙上好一陣。劉德光的笑就在他的臉上燦爛著,落不下來。
我每天晚上都要在小廣場上散步,沿著小廣場周邊的小道,走上個10圈20圈,然后在器械上壓腿。
開始的時候,落日的余暉灑在小廣場上,走起來還覺得有一點點熱。當太陽從樓房的肩頭落下去,小廣場四周的路燈亮起來,空氣漸漸清爽下來,散步就變得很是舒坦。盡管跑來跑去的孩子們常常會撞在我的身上,但是我一點沒有反感。孩子嘛,不冒冒失失還是孩子么?
一圈一圈地走,每次我從“綠?!背虚T前經(jīng)過,都看見劉德光在忙碌。
又一次經(jīng)過“綠?!背?,我看到劉德光正和一個陌生的姑娘說話。姑娘胖乎乎的,穿著潔白的短裙,潔白的短袖衫,正站在超市門前,和劉德光說話。劉德光將一瓶礦泉水遞給姑娘,姑娘則將錢放在劉德光的手里。
再一次經(jīng)過“綠?!背袝r,胖姑娘不見了,一群小孩子圍在劉德光身邊,嘰嘰喳喳叫著,買棒冰。劉德光笑瞇瞇地給他們拿棒冰。
很快,我就看到了胖姑娘,她站在跳舞的婦女后面,跟著她們比畫。她總是慢半拍,動作看上去很不協(xié)調(diào),自然也就不好看。
原來胖姑娘在學習跳廣場舞。
盡管動作難看,但是我看出,胖姑娘腳下和手上的動作很靈巧,一點不磕磕絆絆。
我感到這個胖姑娘挺聰明的。
我還看到,胖姑娘的皮膚白白的,和她身上的白色短裙和白色短袖衫很搭配。在這里跳舞的婦女們年紀都不小了,而且她們有個共同特點,就是年齡越大,越打扮得花枝招展,大紅大綠的衣服使得她們看上去很是招搖。一身素白的胖姑娘出現(xiàn)在隊伍里,很是惹眼,跳舞的時候,像一只漂亮的白蝴蝶。
走動中,我時常扭頭看一看那個胖姑娘。我發(fā)現(xiàn),她是個怎么看都非??蓯鄣呐止媚?。
一個曲子跳完了,等著下一個曲子的時候,胖姑娘就拿起放在地上的礦泉水,仰頭喝一口,然后,擰上瓶蓋,還放在腳邊。
每天在小廣場上跳舞的婦女幾乎是固定的,就那么些人。胖姑娘的出現(xiàn),打破了格局,讓小廣場有了變化。這樣的變化,挺好的。
天漸漸黑下來,路燈的光照在小廣場上,胖姑娘的那一襲素白,就愈加顯得晃眼,張揚著別樣的韻致。
大個子坤叔牽著他的小白狗走過,他和他的小白狗竟然也注意到了胖姑娘。我看到那只小白狗非常著急,四只蹄子用力蹬著地面,往前使勁,恨不得馬上竄到胖姑娘身邊,和她親昵??墒牵瑺吭诶な迨掷锏睦K子讓小白狗的努力毫無效果。小白狗不高興了,尖銳地叫??山辛?,也沒有打動坤叔,坤叔似乎拿定了主意,不讓他的小白狗靠近胖姑娘。坤叔的眼睛瞇縫著,從鴨舌帽下射出的目光很細很直,一點沒有掩飾地飛到胖姑娘的身上。
坤叔一定沒有發(fā)現(xiàn)我在注意他,他盯著胖姑娘的樣子有點貪婪,又似乎暗含著警惕。具體是什么呢?我說不清,總之坤叔盯著胖姑娘的樣子,有些特別。
后來小白狗的叫聲變得越來越密集,坤叔才戀戀不舍地收回目光,用力拉著小白狗,走向小廣場的外面。小白狗一步一回頭,同樣是一副戀戀不舍的樣子。
劉德光忙過了這一陣,從“綠?!背欣镒叱鰜?,沖坤叔招手。
我停止了散步,在器械上壓腿。鐘老太太也在壓腿。
鐘老太太雖然沒有罵,但是我看到她盯著離去的坤叔時,眼神依然銳利得像一把刀。
天越來越晚了,一些玩耍的孩子被大人領(lǐng)走了。
跳舞的婦女們也停了下來。音箱不再播放舞曲,小廣場上一下子安靜下來,四周那一盞盞路燈放射出的燈光,似乎也輕輕地松了一口氣,柔和地照著人影越來越稀疏的小廣場。
我看到胖姑娘一邊抹著額頭上的汗水,一邊將空水瓶丟進垃圾箱里,然后又走進“綠?!背?,和劉德光說話。他們說什么我聽不見,但是我看到胖姑娘笑瞇瞇地和劉德光說話,劉德光呢,也是笑瞇瞇的,與胖姑娘交談。接著,胖姑娘把錢放在收銀臺上,從劉德光手里又接過一瓶礦泉水。
胖姑娘離開“綠?!背袝r,還回身沖劉德光揚揚手,說了一句“拜拜”。胖姑娘回身揚手的樣子很可愛。
此時,小廣場上已經(jīng)漸漸清靜下來,劉德光生意的小小高潮期也已經(jīng)結(jié)束,他正笑瞇瞇地站在“綠牛”超市門前,不知道在望什么。
鐘老太太“哼”了一聲。我就站在她的對面壓腿,看到她發(fā)出聲音的時候,眼睛是閉著的。
劉德光仍然在笑。但是他沒有發(fā)出聲音,還伸手摸了摸自己的黑胡子。
鐘老太太閉著眼睛,又“哼”了一聲。
小個子鐘老太太
小廣場上安靜了下來。我和鐘老太太說話。
“那只小白狗,是一只好色的小白狗!”鐘老太太說。
其實,我原本是想和鐘老太太說說劉德光的。見到誰都笑的劉德光,為什么在賣給那個戴寬邊眼鏡的文質(zhì)彬彬的男人香煙時,不笑呢?
但是,鐘老太太卻和我說起了坤叔的小白狗。
鐘老太太說:“那只小白狗,見到年輕漂亮的女子,就搖頭晃腦要和人家親昵。遇到男人,不管是誰,多大歲數(shù),就咬?!辩娎咸珘和葔旱煤?,身子伏下去,都貼到了腿上,雙手輕松扳著鞋子。
我看不到鐘老太太的臉,但是從她說話的語氣中,我聽出,她對坤叔的小白狗,充滿了憤怒。
鐘老太太說小白狗好色,我也是有體會的。因為在玫瑰園,我經(jīng)常和坤叔以及他的小白狗相遇,每一次,那只小白狗都對我怒目而視,發(fā)出狂躁的吠叫聲,要不是坤叔拉著繩子,我可能早就被小白狗咬傷了。但是,遇到年輕漂亮的女子,小白狗就興奮,要求親昵,我沒有見過。
想到剛才我看到的情景,我確信,鐘老太太說的是真的。因為小白狗要往胖姑娘身邊撲,是我親眼所見。
鐘老太太抬起身子,并不看我,扭著脖子。“有啥樣的主人,就有啥樣的狗!”
鐘老太太的話,引起了我的警覺。因為她從小白狗說到了坤叔。
“難道坤叔也好色?”我在心里問?!袄な迨莻€多么好的老人啊,玫瑰園的人,沒有不夸獎他的?!?/p>
我真想問問鐘老太太,她的話到底是怎么回事?可是,我沒有問。鐘老太太不想說,我問,會顯得很不禮貌。
鐘老太太便沒有再說話。
過了一會兒,鐘老太太還沒有說話。
我們都在默默地壓腿。
于是,我說話了,并開始轉(zhuǎn)移話題。一直不說話,這么悶著,有點尷尬。
我問:“鐘阿姨,您壓腿壓得這么好,堅持好多年了吧?”
鐘老太太看著我,說:“是啊。我得好好壓腿呀。俗話說,筋長一寸,壽延十年啊?!?/p>
我笑了?!扮姲⒁棠f得對。我在養(yǎng)生節(jié)目中看到過,好幾個運動專家都曾經(jīng)說過這個道理。您啊,一定會健康長壽的?!?/p>
我覺得我很會說話了,可是鐘老太太的臉上卻沒有我期望出現(xiàn)的笑容,而呈現(xiàn)出疲倦的樣子,輕輕地嘆了一聲。“我呀,是不敢老去呀?!?/p>
“不敢老去”這四個字刺疼了我。沒有人愿意衰老,但是“不敢”衰老,后面隱藏著的,一定是我不知道的無奈,甚至恐懼。
我看著鐘老太太,期待著她的下文。
鐘老太太似乎看懂了我的眼神,晃晃頭,說:“我得每天去給兒子兒媳買菜做飯收拾屋子。他們做生意,忙得沒有時間照顧家,常常是連飯都吃不上。”
我說:“操持一個家,不是輕巧活兒?!?/p>
“所以我得好好鍛煉身體,不敢老去,好多幫幫他們?!辩娎咸珡钠餍瞪鲜栈赝?,站在原地,一收一踢,活動了幾下,然后轉(zhuǎn)身走開了。
我看著鐘老太太的背影。
路燈灑下的燈光亮亮的,黃黃的,鐘老太太走在上面,像踩在地毯上。
不知道鐘老太太是不是意識到,自己正走在地毯上。
學跳舞的胖姑娘
白凈凈胖乎乎的姑娘從“綠?!背凶叱鰜?,手里拿著一瓶礦泉水。她依然是回身,沖劉德光揚揚手。但是她沒有說“拜拜”,也許,過一會兒她還會來買水。
走出“綠?!背?,胖姑娘擰開瓶蓋,喝了一口水,然后走進小廣場,站在那些婦女的后面,模仿著她們的動作,繼續(xù)學習跳舞。
每天黃昏,胖姑娘都會準時出現(xiàn)在“綠牛”超市里,然后拿著礦泉水來到小廣場,學跳舞。原本胖姑娘不是玫瑰園里的人,剛出現(xiàn)的時候大家對她給予了很多關(guān)注,但現(xiàn)在,情況不同了,時間長了,一切都習慣成自然。玫瑰園無聲無息地接納了胖姑娘。
大個子坤叔仍然牽著他的小白狗在小廣場邊走過,小白狗只要見到胖姑娘,就叫著要往上撲。坤叔便有些緊張,用力牽著手里的繩子,不敢大意。
我看出了坤叔的緊張。
其實,只要小白狗不脫繩,就沒有問題,坤叔不應該緊張的。
但是坤叔緊張了。聯(lián)想到鐘老太太罵坤叔和他的小白狗,我想,坤叔緊張的原因也許和鐘老太太的罵有關(guān)。
這樣的事情,是不好胡亂猜想的。我便不再猜,用心散步。
胖姑娘學跳舞學得認真,有幾個動作比較簡單的舞曲,她已經(jīng)能跟下來了,只是動作還不是很熟練,看上去沒有那些婦女跳得優(yōu)美罷了。
女醫(yī)生麗娜拎著藥箱,急匆匆在小廣場上走過,走進她的診所里。她的丈夫正坐在診所門口的一個矮矮的木椅上,歪著脖子,翻報紙。女醫(yī)生麗娜的丈夫愛看報紙,常坐在那兒把幾張報紙翻得“嘩嘩”響。麗娜走進診所,她丈夫也跟了進去,好像高聲地嚷了幾句什么。
現(xiàn)在婦女們跳的是一個新舞曲,而且動作有一點復雜,胖姑娘學得明顯有些吃力。她胖胖的身子扭來扭去,不協(xié)調(diào),自然也就不好看。但是她在努力地跟著,模仿婦女們的動作。
“嗷!”一聲短促而尖銳的叫驀地升起,把胖姑娘嚇一跳。她胖胖的身子狠狠地抖了一下,回頭看。我看到她的眼睛里全是恐懼。她真的被這突然出現(xiàn)的古怪的叫聲嚇著了。
瘋子老八不知道什么時候來到了小廣場上,邊走邊笑,無聲地笑,嘴巴咧著,黃黃的牙齒凸出在外面。他發(fā)出的叫聲太過突兀,不僅把胖姑娘嚇一跳,其他跳舞的婦女、散步的男人、玩耍的孩子都被嚇了一跳。
坤叔急忙走過來,把瘋子老八拉走。那只小白狗沖瘋子老八發(fā)出洪亮而憤怒的叫聲。
此時,我已經(jīng)散步完畢,開始壓腿。壓著腿,觀察小廣場上的情景,很方便。
胖姑娘似乎摸了摸自己的胸,讓自己穩(wěn)下來。接著,她往“綠?!背忻榱藥籽?,便停下學習跳舞的腳步,徑直穿過小廣場,走進“綠?!背小?/p>
我的目光跟著胖姑娘,從小廣場跟到“綠牛”超市。
我又看到了那個戴著寬邊眼鏡文質(zhì)彬彬的男人。他正在超市里和劉德光說話。
胖姑娘走了進去,看了看那文質(zhì)彬彬的男人,然后和劉德光說話。接著,她就拿著一瓶礦泉水走了出來。
我現(xiàn)在的注意力已經(jīng)不再返回小廣場的胖姑娘身上了,而是靜靜地觀察劉德光。他正在和文質(zhì)彬彬的男人說話。胖姑娘離開了超市,屋里就剩下他們倆了。
我在看劉德光的臉。
我發(fā)現(xiàn),劉德光還是沒有笑。
“見了這個男人,劉德光為什么不笑呢?”我暗暗問自己。
可是我還沒有想明白,那個文質(zhì)彬彬的男人就拿著一盒煙,走了。
黑胡子男人劉德光
我和劉德光交談。
我想,我該和他說說這件事了。都在玫瑰園住著,散步壓腿的時候也經(jīng)常一起說說話,我覺得和劉德光很熟悉,應該提醒他一下。
于是,我和劉德光進行了交談。
是我主動走過去,站在“綠?!背虚T前的臺階上,和劉德光交談的。
可是,還沒等我的話說出口,劉德光卻先和我說起了鐘老太太和坤叔。
我很樂意聽的。因為,我從劉德光的嘴里,知道了鐘老太太罵坤叔的原因。
鐘老太太是和我一起走到“綠?!背械模龎和炅送?,就走過去,在貨架上拿了一包味精。
送走鐘老太太,劉德光站在我的身邊,看著在小廣場邊漸漸走遠的鐘老太太,說:“這個老太太,不容易呢。她是玫瑰園最累的老太太?!?/p>
我說:“我知道,她得幫她兒子兒媳做飯洗衣收拾屋子。70多歲的人了,確實不易。”
但劉德光的意思似乎并不在這里,他依然看著鐘老太太已經(jīng)越來越模糊的身影,問:“知道鐘老太太的兒子為啥這么累么?”
我搖搖頭。
劉德光說:“鐘老太太的兒子是進過監(jiān)獄的人,呆了3年,放出來了。”劉德光是放低聲音,悄悄說出這些話的。其實,我們身邊沒有別人。
“哦?”我看著劉德光。
“她兒子出來后和媳婦在市場擺了個調(diào)料攤位,兩口子忙乎,和我的超市一樣,離不開人?!眲⒌鹿馔V場上的燈光,說,“他們都30多歲了,著急積攢點錢,好要個孩子?!?/p>
“難怪?!蔽艺f。
劉德光再次放低聲音,略顯神秘地說:“鐘老太太恨坤叔?!?/p>
我說:“我看出來了?!?/p>
“據(jù)說,坤叔摸過鐘老太太兒媳婦的身子?!眲⒌鹿庹f。
劉德光的話雖然說得很輕,在我看來,不亞于瘋子老八那一聲叫。我嚇了一跳?!坝羞@事?”
劉德光湊近我,低聲說:“坤叔曾經(jīng)是獄警,就管理著鐘老太太的兒子。為了減刑早點出來,鐘老太太去求坤叔,給他錢??衫な鍥]要。后來,鐘老太太的兒媳婦去了一趟,她兒子就減刑一年,提前放出來了。再后來,坤叔出了事,被清除出警察隊伍。據(jù)說,他摸過鐘老太太兒媳婦的身子。”
見我愣愣地看著他,劉德光一笑,說:“我也是隱隱約約聽說的,是傳言,不一定準。”
劉德光臉上的笑和平時是不一樣的。
我看出了他的心思,說:“傳言,確實不一定準?!?/p>
劉德光說:“這件事玫瑰園很多人都知道,但是沒有人說?!?/p>
“哈,都是過去的事了?!蔽掖蛑?,開始轉(zhuǎn)移話題?!澳愕恼信凭褪悄愕男Γ墒?,有兩回,我看見你和顧客說話時,怎么沒有笑呢?”
劉德光一愣,看著我,問:“是嗎?”
我說了賣給文質(zhì)彬彬的男人香煙時,劉德光沒有笑。
劉德光的臉一下子緊起來,笑容瞬間就不見了。接著,他狠狠地拍了拍自己光光的額頭,拍得“啪啪”響,連連說:“大意了!大意了!”
我很高興,覺得自己的提醒見了效。劉德光懊悔不已的樣子,說明他對我的話入心了。他一定覺得自己很對不住顧客。
離開“綠?!背?,往家里走,我高興地哼著小曲,就是胖姑娘她們跳舞的一支曲子。路燈燈光將我的影子拉得長長的。
大個子坤叔
那天,坤叔的行為有些詭異。他牽著小白狗,在小廣場的周邊不停地轉(zhuǎn),卻就是不離開小廣場。那只小白狗就很是興奮,沖著學跳舞的胖姑娘使勁,要沖過去親昵。坤叔不得不死死地拉住繩子。
音箱里發(fā)出的樂曲聲很大,婦女們跳舞也跳得整齊劃一,效果不錯。但是胖姑娘似乎有點不在狀態(tài),老是走神,眼睛并沒有盯著前面跳舞的婦女,而是往旁邊瞄。
我和鐘老太太在器械上壓腿,看到了這一切。我有了一種不好的感覺,隱約中預感到今天晚上玫瑰園可能要出什么事。
真的出事了。
我看出,坤叔喝酒了。平時,坤叔是不喝酒的。但是今天,他拉著小白狗的時候,身子有些搖晃,腳下似乎也沒有了根,走路發(fā)飄。他拉著小白狗在小廣場邊緣的小道上來來回回地走,似乎在等什么。
女醫(yī)生麗娜拎著藥箱走過,問:“坤叔,你是不是喝酒了?”
坤叔臉上擠出笑,擺擺手。那笑,很是迷離。
我也關(guān)切地和坤叔打招呼?!澳呛染屏?,就回家喝水歇著吧。”
坤叔同樣沖我擠出迷離的笑。
鐘老太太依然歪著脖子,憤憤地罵:“老東西!”
一個陌生的男人從街面上走過來,站在小廣場邊,看了一會兒胖姑娘她們跳舞,接著,就學著我和鐘老太太的樣子,壓腿。
這個男人確實是個陌生人,以前從沒見過。他年紀不大,個子挺高,目光在四周掃來掃去。
看著陌生人,我的心沉了一下。“難道,今天晚上,玫瑰園真的要有事情發(fā)生?”我突然發(fā)現(xiàn),周圍的一切,似乎都和平時不一樣。就連路燈散發(fā)出的燈光和涌來涌去的熱空氣,都顯得有些神秘。
真的出事了。玫瑰園出了大事件。
我看到那個戴著寬邊眼鏡的文質(zhì)彬彬的男人又來了,到“綠?!背匈I煙。他站在超市里,和劉德光說話。他們說的什么,我聽不到,但是我發(fā)現(xiàn)劉德光笑了,看著文質(zhì)彬彬男人,他在笑著說話。
我正在想是自己的提醒有了效果,就見身邊壓腿的陌生男人不壓腿了,向“綠牛”超市走去。
那個文質(zhì)彬彬的男人抬眼就看見了陌生男人,臉上很快現(xiàn)出驚異的表情,抬腳就往超市門外沖。
這時,坤叔出現(xiàn)了。他出現(xiàn)得很突然,一下就站在了“綠牛”超市門前,比畫著高聲叫嚷,似乎在借著酒勁埋怨劉德光。文質(zhì)彬彬的男人想沖出來,卻被坤叔牢牢地擋住了。
陌生男人迅速向“綠牛”超市沖去。
胖姑娘也飛快地沖出小廣場,如一只潔白的蝴蝶,飛向“綠?!背?。
同時,還有兩個陌生男人,不知道從哪里沖出來,徑直沖向“綠?!背?。
文質(zhì)彬彬的男人終于推開坤叔,從超市里跑出來。我看到坤叔的身體軟綿綿地倒下了,倒在“綠?!背虚T口。小白狗憤怒地沖文質(zhì)彬彬的男人大叫,一口咬在他的腳踝上。
小白狗的一口,干擾了文質(zhì)彬彬的男人的逃跑,他沒有跑掉,被迅速沖上去的兩個陌生男人給按倒了。另一個陌生男人和胖姑娘,則控制住了劉德光。
事情的發(fā)生太突然了,短短一分鐘,事情就結(jié)束了。
文質(zhì)彬彬的男人和劉德光,被呼嘯而來的警車帶走了,另一些警察則封鎖了“綠?!背?,進行檢查。
好像沒有人注意到坤叔。坤叔坐在超市門邊的臺階上,痛苦地勾著身子。小白狗在一邊呻吟。
坤叔負傷了。文質(zhì)彬彬的男人用刀子刺中了他的腹部,鮮血正一點點洇濕他的短袖衫。超市里的燈光照在坤叔的臉上,他的臉很白。
誰也沒有想到,玫瑰園會發(fā)生這么嚴重的引人關(guān)注的大事件。這件事無疑成為大家交談的話題。
“真是沒有想到,見誰都笑瞇瞇的劉德光,居然是個毒販?!遍_中醫(yī)診所的蘇大夫說。他頗為不解地搖搖頭。
“真是沒有想到,那個學跳舞的胖姑娘,其實是個緝毒警察。”我壓著腿,看著鐘老太太,說。鐘老太太的嘴巴里,發(fā)出嘖嘖的驚嘆聲。
開西醫(yī)診所的女醫(yī)生麗娜拎著藥箱從坤叔家走出來,說:“醫(yī)院的搶救很及時,手術(shù)也很成功,坤叔的傷,已經(jīng)沒啥大事了。我每天給他換一次藥,一點點就恢復了?!彼嬖V我們,“其實那天坤叔根本沒有喝酒,他是裝醉,攔住了毒販?!?/p>
“坤叔真了不起?!蔽艺f。
“坤叔到底是當過警察的人,目光敏銳?!碧K大夫說。
鐘老太太依舊在壓腿。但是她沒有罵坤叔。
玫瑰園小廣場又恢復了以往的樣子。只是暫時還見不到坤叔和他的小白狗。
我們都盼著坤叔早點出現(xiàn)在小廣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