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老陳,幫個忙,邀請我去你家聊會兒,十點前打我手機,千萬千萬!”
老陽在電話里的口氣很低,低到我只能勉強聽到,而且有點急切和氣喘吁吁。老陽就是夏陽。老陽并不老,可二十年前我們就叫他老陽了。朋友們都喜歡這么稱呼他,他自己也喜歡這個稱呼。他突然讓我邀請他來我家聊會兒,我就知道,他遇到事了,需要搭救了。只有我們這些關(guān)系密切的朋友,才能懂他。
我看一眼墻上的電子鐘,九點五十六了——這事干的,馬上就得邀請啊。
我立即撥通了老陽的手機。
“喂——”老陽拖長聲調(diào),又裝腔作勢地驚訝道,“老陳?是你?。縿傔€提到你呢?!?/p>
“哈,這樣啊,忙啥呢?”我也煞有介事地說,“好久沒見你啦,朋友從山上拿來二兩好茶,還有慧心泉的水,第一個就想到你了,有空嗎?過來品茶聊天??!”
“改喝茶啦?你有好茶想到我,就像我有好酒就想到你一樣——給你帶瓶紅酒啊。對了,多多也在家,聽說你家書多,二樓書房像個圖書館,正好參觀參觀?!?/p>
多多是老陽的老婆,上海一所初級中學(xué)的優(yōu)秀班主任,天天跟學(xué)生斗智斗勇,對付老陽這樣的藝術(shù)家綽綽有余。她要隨老陽一起上我家來,我估摸著,這就是老陽讓我邀請他來我家的緣由了,或者呢,和他要送我的那瓶紅酒有關(guān)。那瓶紅酒肯定來路不明(或有特別的深意),只有說是送給我的,才能自圓其說。
這些年,我一直宅在家里,寫一些我愿意寫的文章,過一種清閑的好日子。老陽就曾羨慕過我,認(rèn)為我的狀態(tài)極佳,不像他,一心追求太多的錢,然后用這么多錢過爛日子。但朋友們都說,他的話過于矯情,他的日子不是什么爛日子。難道不是嗎?老陽是那種在我們這個俗氣的世界里難得見到的真正的雅人,他畫油畫,畫具有莫奈風(fēng)格的印象派油畫;他收藏吉他,據(jù)說還有一把李宗盛的手工吉他,有一把羅大佑彈奏過《光陰的故事》的吉他;他寫詩、作曲、填詞,自彈自唱無所不能。關(guān)鍵是,他還有錢。他有錢得益于早期承包了一家五星級酒店的桑拿中心,因為酒店老板只是想靠桑拿中心招攬人氣,幾乎白菜價包給了他,一包就是六年。誰都沒想到本世紀(jì)初的六年中國經(jīng)濟突飛猛進(jìn),六年里他賺得盆滿缽盈,又恰到好處地抽身而退,緊接著在新開發(fā)的東部城區(qū)買了幾間門面房,沒想到又趕上房價猛漲,又翻手一連炒了幾套,如此妙手經(jīng)營幾年之后,坐收門面房的租金,一年就是四五十萬的收入,便瀟灑轉(zhuǎn)向,回歸到藝術(shù)家的隊列里了。大約是在四五年前吧,多多以特級教師的身份,被上海某區(qū)的一所初級中學(xué)引進(jìn),他也隨多多成了新上海人。但他的朋友圈還在本市,在上海待不了多久就要回來玩幾天??赡苷撬粩嗷貋恚乓鸲喽鄬λ雄櫟膽岩砂?,多多也會和他一起趁著雙休日回來,反正開車也就三四個小時,周五晚些到家,周六周日住兩天,周日晚上再回上海。多多說是陪他,實際上帶有監(jiān)督的意思。但有時候,他也會不隨多多去上海,而是單獨留下來,玩?zhèn)€一周半周的(那多多的監(jiān)督還有意思嗎?那就是警示吧)。我們在一起喝酒或參加某個讀詩會時,常聽他接到多多的電話,催促他回上海。他都會把手機給我,讓我和多多說兩句。說兩句,意思是證明和我在一起,好讓多多放心。
根據(jù)我對老陽的了解,他昨天回來,晚上肯定出去見朋友了,喝酒了,而且,出了點小狀況,否則,不會出現(xiàn)這種局面——我家有什么好參觀的?多多是老師,什么樣的圖書館沒見過?我覺得我的責(zé)任挺重大的?;匚兑幌吕详柕碾娫拑?nèi)容,有兩個關(guān)鍵詞:紅酒、邀請。我邀請他,很自然就實現(xiàn)了。紅酒是他帶一瓶來,這是要證明紅酒確實是為我買的,為了讓這個理由充分,我也趕快把我儲藏的紅酒放幾瓶在書房的酒柜里。
半小時之后,有人敲門了。
果然是老陽和多多。
這真是一對神仙夫妻,老陽瘦高、英俊、長發(fā)飄飄,多多微胖、白皙、神采奕奕。我簡單歡迎他們到來之后,便領(lǐng)他們到樓上的書房坐下了。我盡量少說話(怕言多必失),只顧燒水泡茶,悄悄觀察他倆的一舉一動。我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老陽的神情是尷尬的,多多的微笑也不太自然,更主要的是,一向講究的多多,既沒有化妝,也沒有帶包。多多是老師,平時雖然不是濃妝艷抹,但也都是要精心修飾的,臉部保養(yǎng)、手部護(hù)理,一樣不差,這回太素了。太素了說明什么?心情不佳唄。心情不佳到什么程度呢?連包都懶得拿了。
老陽拿過隨身帶的背包,嘩地拉開鏈子,取出一支盒裝的葡萄酒。
不等老陽開口,我搶先說:“你看,又給我?guī)Ь啤V牢液眠@口???我這兒有法國波爾多AOC,原瓶原裝,來一杯?”
“不不不……”老陽連忙說,“我已經(jīng)對紅酒無所謂了,這是專門給你帶的?!?/p>
我接過酒,一看包裝,全是外國文字。生產(chǎn)日期我認(rèn)得,1993。我一邊假裝拼讀包裝上的字母,一邊思忖著剛才的話有沒有漏洞,一邊想著這瓶好酒是不是小貓送他的?我的話應(yīng)該沒有漏洞,至于紅酒是不是老陽的初戀女友小貓所送,我也只能猜測到這兒了。而我話里的用詞也是有含意的,我強調(diào)了“又”字,說明老陽給我?guī)н^酒,我要請他喝一杯,說明我平時確實好這一口。老陽的話呢,更是表明了他的態(tài)度??磥砦覀円怀缓团浜系眠€算天衣無縫,因為我眼角的余光發(fā)現(xiàn)多多掠一下長發(fā),還扶一扶眼鏡,神情不那么繃著了。
我這才放松下來。我和老陽合演的這出戲成功了。
我開始燒水泡茶,講了這個茶是山民采制的野生茶,水是有名的慧心泉的水,也是今天剛灌裝的。我們又聊了些上海方面的話題——這也是我的一個小策略,因為我并不知道昨天晚上老陽干了什么,一瓶1993年的紅酒又意味著什么,適時地把戰(zhàn)場開拓到上海,岔開話題便于順暢交流。我還盡量多問多多學(xué)校里的事。最后,是老陽忍不住把話題又引到自己身上的,他說他最近很勤奮,畫了一批畫,感覺不錯,大約有三十幅。我便慫恿他,可以搞個畫展嘛。老陽眼睛突然放亮,又瞬間暗淡,表示三十幅中,有不少是重復(fù)的風(fēng)景畫,要搞展覽,還得再精練精練,淘汰幾幅,再增加十來幅。
話說了不少,茶也喝淡了,我提出要請他倆吃飯。
多多聽說要吃飯,趕緊說:“不了不了,老爸老媽準(zhǔn)備半天了,全是好吃的……陳老師你這茶太高級了,現(xiàn)在才四月下旬,就有新茶,而且是野生的,真是奢侈。其實我更喜歡你的書房,這么多書,真饞人啊,下次來要好好參觀參觀?!?/p>
我把他們送到門口時,老陽趁多多不注意,跟我擠了下眼睛,表示我們配合不錯。
2
半個月后,老陽從上海給我打來電話:“老陳,好久不見啦?想念兄弟們啊……再幫我個忙,今天晚上七點至八點之間,給我打個電話,邀請我到你那邊搞個畫展,拜托啦!”
畫展的事,此前也說過?,F(xiàn)在再說,也是水到渠成。
何況,老陽的事,我是不能不辦的。當(dāng)年他做桑拿的時候,我沒少去他那里蹭澡、蹭飯、蹭茶、蹭酒。他早期的畫,被他制作成精美的明信片,十二張一函,函套是綢緞封腰的,特精致,作為桑拿中心年票的贈品,很受朋友和客戶的歡迎。那時候還沒有文創(chuàng)產(chǎn)品一說,他的這套贈品,就是用現(xiàn)在的眼光來看,也是新潮的。如前所述,老陽不僅有多種愛好,還會時不時地組織一些很雅的小活動,比如在酒場開始前,他會把他帶來的十二張一函的明信片每人分發(fā)一套,在大家的贊許聲中,跟服務(wù)生一舉手,就有身穿旗袍的高挑女生給他送上一把吉他,自彈自唱起來。老陽的很多歌都是憂郁的,或帶有民謠色彩的。這些歌很好聽,但又不知是誰寫的(只有我們少數(shù)幾個朋友知道是他自己的詞曲),給聽眾帶來不小的驚訝。他很享受這種驚訝。在這些活動中,更會吸引許多女文青(我們有不少交叉的朋友圈),其中就有小貓,她是一個畫家兼詩人。一開始我們不知道她和老陽的關(guān)系,以為她和老陽不過是畫友或詩友,或兩者兼具,后來,才知道他們是曲友,更沒想到的是,他們居然是師生兼初戀。老陽當(dāng)過兩年多的大學(xué)老師,這是大家都知道的——上世紀(jì)九十年代初,老陽從北師大畢業(yè)后,分配到海州師范學(xué)院,主講《思想品德》和《馬克思主義哲學(xué)》,小貓就是他班上的好學(xué)生。這兩門課,據(jù)說最難講,卻被老陽講成了海師的名課,學(xué)生都愛聽。小貓就是被他的課深深吸引的優(yōu)秀學(xué)生。后來,他們之間便產(chǎn)生了令人唏噓的愛情。但他們的師生戀,被比小貓高一班的一個女生扼殺了,這個女生就是老陽現(xiàn)在的老婆多多。多多小用手腕,邀請老陽利用五一小長假去蘇州旅行一趟,就徹底把他捕獲了。這個故事被老陽一個作家朋友寫成小說,題目叫《夏陽和多多的假日旅行》,發(fā)表后引起了較大的反響。后來老陽從教師崗位上辭職,去承包大酒店的桑拿房,不知道和這場戀情有無關(guān)系。我知道的劇情是,小貓在這場戀情失敗之后,埋頭苦學(xué),考取了南師大藝術(shù)類研究生,專攻美術(shù)教學(xué),終于在學(xué)業(yè)上壓過多多一頭,這才心平氣和地到一所學(xué)校任美術(shù)老師去了。小貓師承老陽,愛好多樣,除了在教學(xué)之余畫畫山水小品外,也喜歡寫詩和作曲。另外,她又把自己培養(yǎng)成葡萄酒發(fā)燒友了。小貓偶爾參加我們飯局的時候,都喝自帶的葡萄酒,據(jù)說是外國的什么品牌。但飯局上不談酒,不是談詩就是談畫,也會唱一首歌,是她自己作曲的歌。開始我們不知道,后來才發(fā)現(xiàn)小貓使用的歌詞,竟然是老陽的詩。小貓自己也寫歌,不唱自己作詞的歌,卻唱老陽的詩,這讓老陽感動的同時也讓我們感動。小貓在酒桌上唱老陽的詩,不知怎么被多多聽到了風(fēng)聲,便勒令老陽不許再和小貓來往了。老陽究竟執(zhí)行得怎么樣,我不是太知道,至少我們之后和老陽一起參加的公開活動(包括飯局)上,不再有小貓的身影了。接下來的幾年,老陽成為一個不自由的自由藝術(shù)家,和我來往較少了,和朋友們也不像做桑拿時那么頻繁相聚了。在這幾年間,老陽完成了不少藝術(shù)作品,印象派油畫、先鋒漢詩、具有濃郁美國西部民謠風(fēng)格的歌曲,還收藏了很多吉他。但女人的敏感和多疑永遠(yuǎn)是無窮大的,或許多多對老陽依舊不放心,這才有她應(yīng)聘上海一所中學(xué)并把老陽也順便帶走的果敢決定。
老陽要回來搞畫展,我自然再一次想到小貓了。關(guān)于小貓后來的故事,隨著老陽一家到上海定居,我也所知甚少了。小貓從我的朋友圈里消失了。她還畫畫嗎?還作曲嗎?還寫詩嗎?還發(fā)燒葡萄酒嗎?我就是想知道這些,也無從知曉了。
遵照老陽的指示,我按時打去了電話。我還給他找了個辦畫展的地方——久畹蘭。老陽對我的“邀請”表示感謝,對能到久畹蘭搞畫展,也表示開心。久畹蘭是個茶社,也兼做茶藝培訓(xùn),除了幾間茶室,還有一間很大的教室,把教室的桌椅茶器并一并(或臨時搬走),就是個理想的展廳了,很適合搞尺幅較小和規(guī)模不大的油畫展。我知道老陽的畫是小畫,五六十厘米見方,數(shù)量也不多,和久畹蘭真的很匹配。何況久畹蘭的女老板胡云不僅是我的朋友,也是個崇尚藝術(shù)的文化人呢。我便和胡老板聯(lián)系。胡老板對我的創(chuàng)意非常欣賞,不僅愿意提供場地搞畫展,開幕式那天的司儀和嘉賓的茶水都由她負(fù)責(zé)。更讓我感動的是,她正在進(jìn)行中的三個茶藝班的近四十名學(xué)員,也全體出動,捧個人場,烘托氣氛。我聽了之后,把胡老板的決定,結(jié)合我的創(chuàng)意,寫成正式的邀請函和創(chuàng)意策劃書,通過微信發(fā)給了老陽。邀請函上,連畫展具體的時間都敲定了。老陽及時回復(fù)了“謝謝”。老陽的“謝謝”從字面上看雖然平淡,但我能感覺到他內(nèi)心的激動。有了這個邀請函,我私底下認(rèn)為,他可以名正言順地多回來幾次了,能名正言順地多待幾天了,更能夠名正言順地和朋友們喝喝酒談?wù)勊囆g(shù)了。
接下來的幾天里,通過微信和電話,我知道老陽都在緊張地畫畫,裝畫框,定制擺放油畫的架子。在這些工作收尾之前,老陽又給我來電話了,大致還是請我在某個時間段,打電話請他提前兩三天過來,因為雖然畫展是在周六、周日兩天,布展、請嘉賓等都要提前做準(zhǔn)備。所以我又適時地把電話打過去了。我能猜到,他在接電話的時候,身邊的(或隔壁某個房間里)多多一定是聽到了。然后,他再和多多知會一聲。多多就是有一千個一萬個不情愿,也不會扼殺老陽對藝術(shù)的追求的。畢竟,一個畫展,對于一個藝術(shù)家來說,其意義是非同尋常的。
3
老陽從上?;貋淼牡诙?,他托運的油畫也按時到達(dá)了。
還是在昨天,老陽自駕車來到久畹蘭——因為事先約好,我在久畹蘭喝茶等他。他一進(jìn)來,我看他一點也不是風(fēng)塵仆仆的樣子,也沒有剛剛經(jīng)歷舟車勞頓的辛苦,不像開了三四個小時的車,仿佛剛從外邊散步回來,飄逸的長發(fā),有破洞的牛仔褲,一雙黑色休閑皮鞋和露出來的藍(lán)灰色襪口,一件不知是時尚還是洗舊了的白色T恤,T恤上是一個正在演唱的吉他手——僅從裝束和形態(tài)上看,老陽不像一個年近五十的中年人,倒像是個從本地某個藝術(shù)工作室出來的年輕的新派藝術(shù)家,旁若無人,目空一切,自命不凡。我跳起來招呼他。他迎著我狠狠給了我一拳,使了個只有我能會意的眼神。
胡老板正要征詢他喝什么茶時,他竟然要喝葡萄酒,并說,反正不用開車了。我正擔(dān)心胡老板為難,沒想到茶社還真有。胡老板變戲法一樣地拿出一瓶葡萄酒,優(yōu)雅地給他倒了一杯。接下來,我們開始聊正題,又參觀了已經(jīng)騰空的大教室。整個過程,從布展、開幕式的流程說下來,也就幾分鐘,感覺他也沒認(rèn)真聽,總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但他似乎很滿意??赡苁菫榱烁兄x胡老板和我吧,他晚上要請客。我看他心里有事,就婉言謝絕了。他說好,等開幕那天再聚。然后,把杯中的葡萄酒一飲而盡,匆匆告辭了。
但是,畫到了的時候,老陽卻遲遲不露面。胡老板打我電話,挺急的,因為明天就是周六了,周六上午十點,就是開幕式了,如果不及時布展,時間上怕是很緊張了。胡老板在電話里跟我說,在畫剛一到時,就聯(lián)系了老陽,可他就是不接電話,聯(lián)系多次都不接,讓我再聯(lián)系一下。我正準(zhǔn)備給老陽打電話時,手機就響了,是老陽!真是心有靈犀啊,我趕快接通。只聽老陽說:“喂,老陳,麻煩你個事……幫我布個展。另外,如果多多打你電話,你就說我剛和你在一起布展……反正你知道怎么好就怎么說,明白吧?先這樣啊?!崩详柟麛嗟仄嗔穗娫?。
這家伙,這事做的,也太大條了吧?看來搞畫展,也不過是他的一個借口。但是,什么事比畫展更重要呢?什么事能讓他丟下畫展的布置而去忙別的呢?我來不及多想,趕快趕到久畹蘭,我得替他救這個場子。
現(xiàn)在,我的感覺,不僅是在幫老陽的忙,也是在幫胡老板的忙了。對于胡老板和久畹蘭來說,畫展是一件大事,因為她已經(jīng)在自己的公眾號上推送了一篇文采華麗的預(yù)告,她的朋友圈都知道了這場規(guī)模雖然不大、藝術(shù)水準(zhǔn)卻相當(dāng)高的小眾油畫展了,點贊的人很多,而且很多朋友都轉(zhuǎn)發(fā)了。我也轉(zhuǎn)了,老陽和多多也點了贊。現(xiàn)在,在布展的節(jié)骨眼兒上,老陽卻玩起了失蹤。
我和胡老板及久畹蘭的工作人員,把一個個畫架組裝起來,再把老陽的作品一件件擺放到架子上,又核實了卡片。在做完這些工作的時候,已經(jīng)是下午七點多了,就是說,我們忙了整整一個下午。而在這個過程中,老陽一個電話都沒有打來。但我還是松了口氣,胡老板同樣也像完成了一樁大事似的露出了笑容。我還拍了幾張展廳的全景和兩三幅代表作,發(fā)在了朋友圈,并且在文字說明上,讓人感覺是老陽和我一起布的展。
在翻看朋友圈時,我發(fā)現(xiàn)很少露面的多多也發(fā)了篇微文。
多多在朋友圈的這篇微文引起了我的興趣。多多只發(fā)了一張圖片,我一眼就看出來是老陽的畫,這幅畫截取的是我轉(zhuǎn)發(fā)胡老板公眾號里的一幅。畫面上是一個夸張的人臉。老陽喜歡畫人臉,這是我們都知道的。好朋友他都畫過,他畫過我在吃早餐時的造型,雖然有點形似,但變異得太厲害,感覺并不好。老陽準(zhǔn)備參展的這組畫里,也有幾幅人臉,我當(dāng)然辨別不出是誰了。而多多發(fā)的這張,同樣變異得厲害,不僅五官不清,連臉型也模糊,僅從色彩上能感覺到應(yīng)該是位女性。再看多多的文字,我覺得有點意思了:“某人邀請我周末回故園搞畫展,被我無情拒絕。我冷漠地說:我得回家?guī)ж垟]貓。某人立刻受到一萬點暴擊:寧愿陪貓也不陪我!貓重要還是我的畫展重要!天哪,問我這樣一個顯而易見的問題!親愛的某人,你辛辛苦苦管理家產(chǎn)事業(yè),掙錢養(yǎng)家,早起晚睡拼命寫詩畫畫,還作詞作曲彈吉他會朋友,而我的貓呢?它們只會吃了睡,睡了吃,偶爾打個呼嚕賣個萌而已。所以,當(dāng)然……貓更重要?。∫驗槟阌心愕娜匏逆蠊酚?,而我的貓,只有我??!拿自己和我的貓相提并論,是多么的不自量力啊!”
什么情況?多多的這段文字看似風(fēng)趣幽默,云山霧罩無厘頭,讓人不明所以,實則又暗含多重意味,特別是這里的貓,和小貓有無關(guān)聯(lián)系?真不知道他們又在玩什么斗智斗勇的游戲了。
4
老陽還是露面了。老陽在周六畫展開幕的凌晨,給我來了電話,要我在七點之前趕到久畹蘭,他要換幾幅畫。
這家伙,不是添亂嗎?
這次老陽倒是守信,我趕到久畹蘭時,他已經(jīng)到了,他從車上卸下來的畫就靠在久畹蘭的電梯間。我們聊了幾句,主要是我問他這兩天怎么失蹤了。他倒是輕描淡寫,說沒失蹤,畫畫了。我知道他在本市還有一套住宅,也是他的工作室。但我不相信他這時候還能畫畫??墒撬执_實帶來了不少畫,共十五幅呢,肯定不是這兩三天里畫的。
等胡老板開門后,我們趕在八點半工作人員上班前,把畫換上去了。老陽一副胸有成竹的樣子,換哪幅畫,直接就把原畫撤下,把新畫擺上。對于他新?lián)Q上去的畫,老實講,確實更好,不僅是畫的色彩更為準(zhǔn)確,構(gòu)圖也有穿透力,和他一貫的畫風(fēng)不太一樣。老陽對新?lián)Q上去的畫很滿意,一連拍了不少照片。
九點以后,陸續(xù)有觀眾來了,有不少是老陽和我共同的朋友。在畫展簡短的前言上,我和胡云的名字都出現(xiàn)在上面,是以策展人的身份出現(xiàn)的。所以,我們?nèi)艘黄鹪陂T廳里迎接、招呼各路來賓,向他們寒暄問好。讓我和老陽都非常吃驚和沒有想到的是,在來賓行列里,居然有一張我們非常熟悉的面孔,穿一身考究裙裝的、很出挑的——哈,這不是多多嗎?
多多在沒有任何預(yù)兆的情況下,來了個突然襲擊??此荒樈器锏男?,我就知道她有多得意了。
但是,我和老陽的吃驚也是不一樣的。我的吃驚里,更多的是伴著驚喜。而老陽的吃驚很快就被更大的吃驚取代了。當(dāng)然,他更大的吃驚,別人很難察覺——完全被他強裝的喜悅掩蓋了。只有我能看出他喜悅背后的驚慌和錯亂。我覺得我要幫幫老陽,同時還要讓多多感受到我的熱情——在我的暗示下,多多被工作人員引導(dǎo)到貴賓室了,那里備有茶點、水果和各種飲料。
多多剛脫離我們的視線,或者說,我們剛脫離多多的視線,老陽就快速走到我身邊,小聲而急切地說:“你去和多多聊會兒,穩(wěn)住她,我要把早上換上去的畫再換回來?!?/p>
這家伙,又在搞什么鬼?
我顧不得那么多了,因為老陽在我愣神的時候,猛地在我腰眼里抵了一下,示意我趕快去辦。
我走進(jìn)貴賓休息室,對多多哈哈笑道:“老陽看到你來了,牙都喜掉了,怎么樣?路上還順利吧?”
“就你會說話——他的牙不是喜掉的吧?是嚇掉的吧?路上有什么順不順的,到了就是順的,要是不順,就到不了了?!?/p>
我聽得出來,多多的話是故意找碴,或者不大想跟我討論這個事。我問她喝點什么。她說她車子里有水。我要給她來杯咖啡。她說不用。我要給她泡杯云霧茶。她說不喝。我要給她來杯果汁,她更是搖頭。我就知道了,她不是不用,不是不喝,是不想用不想喝。我知道我不能再繼續(xù)熱情下去了,這會讓她產(chǎn)生懷疑的。
“還沒回家吧?”我還是沒話找話地說。
“沒有,我媽不知道我來。也不知道夏陽都回來幾天了?!倍喽嗟暮笠痪涫菍详柕牟粷M。
我替老陽遮掩說:“這幾天都忙布展了?!?/p>
“是啊,也辛苦你啦……我看看畫展去,咱家老陽不得了啊,鬧這么大動靜!”
“那是啊……為老陽驕傲吧?!蔽乙贿呎f一邊想著,才幾分鐘,老陽不會還沒有換好畫吧?為了保險起見,我又勸她吃個點心,還推薦了一款桃花糕,說這是以一個月前的新鮮桃花為主要原料配制的。
“是嗎?桃花糕?我等會兒再吃?!?/p>
多多還是到展廳來了。
還好,早上新?lián)Q下去的畫,又被老陽換回來了。現(xiàn)在,在展廳的三十八幅畫,又都變成從上海托運來的那批了。而換下來的畫,轉(zhuǎn)眼不知存放到哪個房間了。
多多一幅一幅欣賞畫去了。老陽也在準(zhǔn)備接受電視臺的采訪了。我突然有種沖動,想知道那十五幅畫,究竟是誰畫的,其實,我已經(jīng)猜到了,那應(yīng)該是小貓的作品。老陽想在自己的畫展上,在展出的作品中,摻雜十五幅小貓的畫,這又是什么目的呢?如果真是這樣,對于老陽這幾天的失蹤,我似乎找到了注腳。多多驅(qū)車幾百里趕來出席開幕式,趕來看畫,也就有了一個合理的解釋了。
5
半年之后,已經(jīng)是秋末冬初了,我還是有一搭沒一搭地和老陽保持著見面和聯(lián)系,一月一次或兩次,不算頻繁,不算密集,也不算疏淡,喝喝酒,品品茶,談?wù)勯e話——總有說不完的閑話,也會聊聊他新畫的作品(微信朋友圈他經(jīng)常發(fā))。說到畫,他依然是熱情不減,興致盎然。偶爾的時候,我會故意提到小貓,說她的音樂和繪畫,甚至她的詩,他會突然停頓一會兒,就像打了一個嗝,眼睛亮一下,神情跟著就暗淡了。然后,說:“小貓是天才?!本娃D(zhuǎn)移別的話題了。
有一天,老陽來電話,請我給他作一首歌詞。他是詩人,寫了無數(shù)首詩,也寫了無數(shù)首歌詞。他的詩,有時候就是歌詞?;蛘哒f,他是把詩當(dāng)作歌詞來寫的,他在很多場合唱詩。如果誰有興趣,到酷狗音樂、蝦米音樂、網(wǎng)易云或QQ音樂搜一下,他的歌會跳出來幾十首。這些歌,詞、曲、唱都是他一個人。了解他的朋友們都知道,這只不過是他大量音樂作品的九牛一毛而已,就像我們并不知道他畫了多少幅畫一樣,展覽出來的,不過是冰山一角。一個專業(yè)人士,突然讓我給他寫詞,有點說不過去啊。但是他的理由也充分,讓我寫一首來紀(jì)念我們二十多年的友情,名字都給我起好了,《我家住在新浦街》。一聽這名字,我就知道什么調(diào)調(diào)了。我腦子里迅速出現(xiàn)二十多年來我們相處的點點滴滴,創(chuàng)作的沖動油然而生,一首三四十行的歌詞一揮而就,我得意地通過微信發(fā)給了他。他的反應(yīng)和我一樣,覺得寫得很到位,是他想要的東西。第二天,他就打我電話了,要我邀請他參加讀詩會,以讀我的詩為主的讀詩會,還要在讀詩會上唱詩,就唱《我家住在新浦街》。并且,和以往一樣,讓我在某個時段里電話邀請他從上海回來。
我照他的指示,電話打了,邀請函發(fā)了,時間就定在本周四。
老陽提前一天到了。照例,跟我們照個面,打幾句哈哈,他又忙別的去了。
參加周末讀詩會的詩人沒有幾個,就一桌(十二人),而且人選都是老陽確定的。我到得比較早。但,在比我到得更早的人當(dāng)中,不僅有老陽,還有多年不見的小貓。
這也算是驚喜了,能在這種場合見到小貓,是我沒有想到的。
老陽經(jīng)常給我們帶來驚喜,也偶爾給我們帶來小麻煩。小貓今天能在,我首先想到的是小麻煩——老陽就不怕多多再像上次畫展那樣搞個突然襲擊嗎?看來老陽是考慮周全的。因為這個詩會不是放在公共場所,比如久畹蘭這樣的地方,而是一個私人的小型會所,比較隱秘,這是其一。其二,在時間的選定上,是在周四。周四不是周末,多多就是有心要搞突然襲擊,也得專門請假了。
小貓也看到我了。她跟我舉了下手,幅度不大,只是個簡單的示意。我卻發(fā)現(xiàn)小貓的精神特別不好,臉色蒼黃,眼神無光。還好,她臉上露出的笑意(盡管是強裝的),還能看出以前的風(fēng)姿。我走到小貓身邊,試圖和她打個招呼,畢竟,很多年不見了。但,距離越近,越讓我心里意識到小貓確實不是以前的小貓了,她憔悴多了,像一朵枯萎的花。
“你好!”她說。仰著臉看我,并沒有站起來的意思。
“你也好啊,好久不見啦!”我說。
“是啊,好久了……”
老陽也過來了。老陽對小貓說:“這是老陳?!?/p>
“知道的……”
老陽說:“能請到小貓,不容易的,等會兒你主持,我拍拍照片,請小貓第一個讀詩。”
“不呀,我是來聽你唱詩的,聽你唱老陳的詩?!毙∝埪曇艉艿臀ⅰ?/p>
待我們都坐下后,我收到老陽發(fā)的一條微信:“小貓身體不好。不是一般的不好,可能活不過這個冬天了。你知道就行了。開始吧。氣氛由你掌握。別提小貓的病,也別讓她多說話?!?/p>
老陽的微信里,傳達(dá)了許多重要的信息,我能感受得到。我悄悄看一眼小貓,看看她的神色。她很平靜。即使歲月在她臉上留有痕跡,也在眼睛里和神態(tài)上做下記號,但此時,她很平靜。
讀詩會開始了。我簡單介紹了來賓。在介紹小貓時,我特意強調(diào)了她不僅是詩人、作曲家,還是畫家。我注意到在我介紹她還是畫家時,她的眉毛跳動了一下。按照我和老陽設(shè)定好的程序,先由老陽唱一首歌。就是我寫詞的《我家住在新浦街》。老陽顯然做了充分的準(zhǔn)備,他在擺好的麥克風(fēng)前坐好,抱起了吉他,沒有別的輔助音樂。只見他醞釀一下情緒,開始彈奏,在并不復(fù)雜卻異常憂郁和懷舊的一段前奏之后,老陽用帶有磁性的、略有沙啞的男中音唱了起來:
那夜已近十點
我騎車在海連路上
經(jīng)過當(dāng)年的麻紡廠
只是早就看不見
那些雪白的姑娘
我家住在鹽河?xùn)|
華聯(lián)后邊的河南莊
那些年時常來喝酒的兄弟啊
你們?nèi)缃裨诤畏?/p>
誰還會在民主路上
靜靜地等待一場雪
誰還在曾經(jīng)的大轉(zhuǎn)盤
唱著輪回的歌
誰還會在隴海線上
聆聽遙遠(yuǎn)的汽笛聲
誰還在空曠的薔薇河
仰望最初的星空
我家住在鹽河?xùn)|
華聯(lián)后邊的河南莊
那些年時常來喝酒的兄弟啊
你們?nèi)缃裨诤畏?/p>
老陽深情地唱著,所有人都保持音樂響起時的姿勢,托腮的,歪頭的,聳肩的,一只手支著下巴的,端著茶杯做喝水狀的,像雕塑一樣,生怕動一下,產(chǎn)生一點點動靜——哪怕是細(xì)微的風(fēng),也擔(dān)心驚擾這好聽的歌。是的,真是太好聽了。我不止一次聽過老陽唱歌,唱別人的歌,唱自己的歌,應(yīng)該說,這一次,或這一首,最讓我動情,不僅是因為我寫的詞,實在是音樂、聲調(diào)和他的全情投入觸動了我心底最柔弱的部分。我禁不住熱淚盈眶了。我看到小貓也眼含淚水,鼻翼在微微抽搐。有一個女詩人,竟然兩手掩面,飲泣起來。大家都沉浸在對遙遠(yuǎn)往事的回憶中,仿佛回到舊日的時光里,那騷動的青春,無序的情感,不可名狀的憂傷,還有街頭酷酷的哼唱,全部蜂擁而至。
老陽演唱后,是讀詩。我臨時改變了計劃,別讀我的詩了,讀小貓的詩。
小貓推辭不過,要發(fā)表感謝的話,她用微弱的聲音說了幾句,主要是感謝生活,感謝朋友們,感謝父母把她帶到這個溫暖的人世上,還感謝老陽和我,能在一個特別的場合,展出她的畫,雖然不是她的個人展,但能以這樣的形式亮相,也彌補了她人生的遺憾……
6
當(dāng)今年的第一場寒流光臨小城的時候,老陽的電話不期而至,他聲音低緩而沉痛地說:“老陳,小貓走了……我要回一趟新浦……明天就回,我要為她唱詩……請你……請你隨便找個理由,邀請我回去一趟,晚上六點后都可以打我手機……”
我聽到老陽哽咽著,沒有說下去。但,我聽明白了。掛斷了電話,我看一眼時間,已經(jīng)是下午五點十分了,想個什么理由呢?我腦子里突然出現(xiàn)了空白……難受嗎?還真的很難受,邀請多年的好友回一趟故鄉(xiāng)參加朋友的葬禮,居然要用這樣的形式。
電話打完不久,我又想起一個事來,給老陽發(fā)了條微信:“那瓶紅酒,我替你保存著了,那是1993年的酒,我知道,那一年對于你們一定有著特別的意義。”
責(zé)任編輯 劉潔
【作者簡介】陳武,男,1963年生。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一級作家。曾在《小說月報·原創(chuàng)版》《花城》《作家》《鐘山》《人民文學(xué)》《十月》等雜志發(fā)表文學(xué)作品,多篇小說被《小說選刊》《小說月報》《中篇小說選刊》《中華文學(xué)選刊》《北京文學(xué)·中篇小說月報》等選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