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伊緋
賀歲拜年,是中國自古以來在春節(jié)期間的一項重要禮俗活動。據考,自宋代開始,投送“賀年名帖”的風尚便開始流行。這種“賀年名帖”,是由祝賀人在自己的名帖(類似于如今的名片)上,親筆書寫親友同僚姓名或字號,并附有一些節(jié)日祝福語和賀詞,再將此名帖送至親友同僚家中。明代以后,賀年名帖亦簡稱賀年帖;過年互贈賀年帖,已成為民間的一種習俗。到晚清時期,又有商家在春節(jié)前夕用紅色的硬紙制作賀年帖,帖上直接印有各類吉祥祝語,裝幀精美。祝賀者只需在賀年帖上,填寫親友同僚和自己的姓名即可,既美觀,又便捷。
值得注意的是,中國賀歲依據乃是農歷春節(jié),而西洋各國賀年依據的則是陽歷元旦。從每年圣誕節(jié)(12月25日)開始,至陽歷新年之際,西洋各國流行互送賀年片的風尚,與中國農歷春節(jié)期間流行互送賀年帖,雖同是互祝新年之舉,可依據的歷法是完全不同的。至于晚清時期,引進或仿照西洋工藝印制的賀年帖,雖樣式已非常接近或幾乎等同于西式賀年片,可因為仍是用于農歷春節(jié)期間的賀歲活動,還并不是西方意義上的“賀年片”。
賀年片本是“舶來品”,乃是從西方傳入的“新生事物”之一。晚清以來,西洋使節(jié)將陽歷新年互致賀年片的風尚,帶入中國。據《清季外交史料》(卷五十五)所載“總署奏各國使臣來署賀年片”條目(時為光緒十一年,1885年),可知清光緒年間,這一風尚已見諸官方記載。至此之后,將陽歷新年元旦視為“洋節(jié)”與“西節(jié)”者,為迎合都市公眾的時尚心理,漸有批量印制與發(fā)售賀年片的商家出現。
事實上,“賀年片”作為一個新名詞,在清末官方文件中出現之后不久,民間亦有稱之為“賀年卡”者,乃是因其為國內不常見的硬卡紙制作的關系。1916年12月,上?!稌r事新報》刊登有一則題為“介紹卡片”的簡訊,文曰:
西俗賀年分送冬至卡片于親友,以敦交誼,較中國舊例賀年函柬繁簡不同,而禮尚往來,則一也。商務印書館制有西式賀帖并凹凸版卡片二種,定價甚廉,中西人士用作瓊瑤之報,藉聯縞紓之懽,想必爭先購用也。
從這一則簡訊可知,上個世紀初,賀年片作為“西俗”,漸為中國都市人群所關注。且又因西方圣誕節(jié)與中國農歷“冬至”在時間上相接近,產生了一定的“比附”與“親切”感,西方各國流行的各類“賀年卡片”(圣誕卡或賀年片),作為與中國本土的賀年帖有所不同又有所聯系的“新生事物”,漸有流行趨勢了。
謹就筆者所見,可能比這一則簡訊還要略早數年,中國國內就已然出現過一種將圣誕節(jié)、陽歷元旦、農歷春節(jié)“合為一體”的“賀年卡片”。這一現象說明,在中西方文化交流進程中,“賀年”這一禮俗活動,正在突破各自所據歷法的不同,在交互融合中試圖“本地化”了。
事實上,賀年片開始大規(guī)模地“洋為中用”,最早可能是從明信片開始的,最初又被稱之為“賀年信片”。其實,明信片與賀年片,皆是“舶來品”,仍是從西方傳入的“新生事物”之一。據載,奧地利早在1869年即開始發(fā)行明信片,成為西方各國中率先使用明信片的國家。明信片是用硬卡紙印制的,正面印有郵資圖(或印有線框標志貼郵票位置)和收信人地址、姓名的格式,背面供書寫通信內容。明信片于清末傳入中國后,清政府于1896年即印制郵政明信片,開始投放使用。無論傳統的農歷春節(jié),還是后來流行的陽歷新年,通過郵寄或投遞明信片祝賀新年,很快成為中國都市人群所熱衷的一種賀年方式。
謹就筆者所見,早在1917年1月,上?!稌r事新報》就刊登有文明書局的“賀年信片”廣告。這一廣告的出現,表明國人賀年活動與寄遞信函相結合的商機,正在為商家所重視。只不過,此時的“賀年信片”,還不是“賀年片”與“賀年明信片”的結合體,還只是可用于寄遞的、簡柬式的、還得裝在信封里的“賀年片”之一種而已。且看廣告語稱:
五彩精印新式
紳商學界普通四種
賀年信片
我國新歲例有賀年信片,千篇一律,陳陳相因,甚不合用。本局現仿西式,制成五彩硬紙賀年信片,祝賀詞句分紳、商、學、普通四種,各隨其用,于我國習慣最為相合。價亦低廉,新年將屆,速購是幸。每張大洋二分。
一年之后,1918年1月,上?!稌r事新報》又刊登了商務印書館的“賀年明信片”廣告。這可能是中國國內將“賀年片”與“明信片”合二為一最早的一個實例。其廣告語如下:
商務印書館
新式賀年明信片
彩印中西賀年明信片,各十二張,每張三分,每組三角
中西合璧賀年明信片,十二張,每張三分,每組三角
大號雙頁賀年明信片,十二張,五角
小號雙頁賀年明信片,十二張,五角
以上各明信片均系以中西文祝賀之詞,印以金字顏色,極其華麗,印制尤為精雅,以作賀年之用最為合宜。
1920年12月,上海《時事新報》再次刊登商務印書館的“自制各種新式卡片”廣告。這一廣告不再強調“賀年片”與“明信片”的功能合體,而是將雙頁賀年片定義為“賀年卡”,單頁賀年片則徑直稱之為“賀年片”,在商業(yè)印售領域率先實施了對“賀年卡片”的功能細分。
上述三則廣告案例說明,無論是“賀年信片”還是“賀年明信片”,無論是裝在信封里的“賀年卡”,還是可以直接郵寄的“賀年片”,至少在一個世紀之前,即已在國內開始規(guī)模印制與集中發(fā)售了。可以想見,至此每逢陽歷新年之際,以上海為中心的中國各大城市賀年片的發(fā)售與寄遞活動,日漸踴躍起來。
當然,賀年片在中國的流行,并不是一句如廣告語的“中西合璧”或“洋為中用”可以簡單概括的。賀年片之所以在上個世紀初悄然“舶來”之后,一二十年間竟迅猛發(fā)展,成為中國都市風尚,還有另一個重要原因——中國社會自身的重大變革。
眾所周知,中國春節(jié)是按中國農歷計時的傳統佳節(jié),中國人所說的“過年”,皆是指過農歷新年、過農歷春節(jié)。然而,時至100年前,當“新文化運動”席卷中國大地之際,以胡適、陳獨秀、魯迅、錢玄同等為代表的,眾多信奉“新文化”的“新青年”涌現出來,他們熱衷于新風尚與新生活,倡導“廢舊立新”,認為過農歷新年是守舊俗、不進步的體現。他們提倡按照國際歷法來過陽歷新年,要求廢除農歷春節(jié)的傳統習俗。
他們的這一主張,并非全然的憑空臆想,并非一時的心血來潮,實際上也是秉承“辛亥革命”之后的主流文化趨向的。須知,“辛亥革命”之后,剛剛推翻了封建王朝統治的民國政府,極力主張社會改革與文化革新,政府機關內外通令皆必須按照“陽歷新歷”來慶祝與安排作息,甚至一度稱農歷為“廢歷”,特別強調“廢舊立新”之意。然而,普通民眾對這一突如其來的改革舉措并不認同,也不遵從,一直是官方例行過“陽歷新年”,民間照舊過農歷春節(jié),這兩種過年方式并行共存。
北伐之后,民國政府曾于1930年開始強制推行過“陽歷新年”的政令,將每年元旦認定為新年之始(或稱“陽歷春節(jié)”),并將農歷春節(jié)廢除,各大報刊則將這一被官方廢止的傳統佳節(jié)稱之為“廢歷春節(jié)”。為強力推行禁令,在各大城市還出動過大批軍警,一遇農歷新年燃放鞭炮、大肆慶祝者即嚴加取締、厲行懲處,希望以此來“易風易俗”,確立“陽歷新年”的唯一合法地位。
正是在這一歷史背景之下,“中西合璧”或“洋為中用”的賀年片,成為中國賀年活動的重要載體,成為間接表現這一歷史情態(tài)的流行用品。自上個世紀20年代以來,每逢陽歷新年,南北各地都市親友互送賀年片的風尚,從逐漸傳播、開始流行,再到風靡一時,乃是時代與社會的發(fā)展趨勢使然,誰也無法阻攔。賀年風俗在都市風尚的裹挾之下,也漸生衍變而豐富多彩,互送賀年片的慣習,也只是其中一環(huán)而已。
另一方面,在發(fā)售數量逐年遞增的情形之下,也應當看到,賀年片流行初期的設計與樣式還乏善可陳,遠不及國外印制者。即便在時尚之都——上海,至上個世紀30年代初,最受青睞與歡迎的賀年片,也還是國外印制的。1934年1月創(chuàng)刊的《美術》雜志,對當時的上海市面上流行的賀年片樣式做過一次小小的調查,刊發(fā)過一篇圖文并茂的《一九三三年上海所見賀年片一般》,文中這樣介紹稱:
在這里介紹一些一九三三年上海所見到的外國賀年片,它們式樣都很精致,色彩大多金碧燦爛,但缺少一種時代的美趣。可是每到了歲末,市上看得到的中國賀年片美妙的更少。我們很希望能夠在這些年尾創(chuàng)制一些比它還美的東西出來!
不難發(fā)現,《美術》雜志方面,確實看到了國內賀年片流行趨勢中的一大問題,即“舶來品”始終還未完成“本地化”,即趕時髦的中國人遲早都還會需要在美術風格上更“中國化”的賀年片。與《美術》雜志的意見相映證的是,當時中國都市民眾對賀年片的需求,除了在數量與質量上每年均有大幅度的提升之外,確實還出現了個性化需求,以及商家應時而動、因人而異的私人定制服務。
譬如,當時的電影明星,蘇州人王漢倫女士,就曾委托上海良友公司,為其印制帶有其肖像照片的特制賀年片。1926年2月,《良友》雜志創(chuàng)刊,這一特制賀年片也刊登在雜志創(chuàng)刊號上,隨之傳入萬千讀者手中。謹就筆者所見,包括梅蘭芳、黃柳霜、黎莉莉、胡蝶等文藝明星,均曾印制過帶有個人肖像的特制賀年片。這些私人定制的特制賀年片,開始為賀年片的“本地化”注入了一股新的活力。
除了影壇與文藝界,中國文壇與學界,也多有個人設計與印制的專用賀年片,同樣為賀年片的花樣翻新與“本地化”有過一些助力。譬如,早在上個世紀之初,后來歸國榮任清華國學院“四大導師”之一的趙元任,就曾在美國康奈爾大學留學期間(1910—1914),自行印制過帶有個人肖像的賀年明信片。只不過,這一特制賀年片,僅限于極小范圍內的親友間贈予,外界知者無多。另一個例子,則由私人空間走向了公眾視野。那就是袁寒云以仕女圖配以英文印制的賀年片,曾手書賀詞贈予過蘇州名作家周瘦鵑,因其印制精美絕倫,更兼為名士相贈之物,即刻被一些報刊翻印為隨贈讀者之畫片,遂為大眾所知,并可資效仿。又如,許地山夫婦曾以唐代壁畫上的仕女捧酒瓶畫像為主圖,印制賀年片,其中贈予作家端木蕻良的一枚,也被翻印在了1941年的《時代文學》雜志(第1卷第3期)之上——時值許氏病逝不久,這枚賀年片被視作重要紀念物之一,被這一印量可觀的文學雜志翻印出來,以廣流傳追思。
應當說,賀年片的流行風尚在出現了個性化需求與私人定制服務之后,已達到了相當熱度。有一定經濟實力,又有較大社交需求的都市人群,也開始追隨并參與到這一新的時尚潮流中。為迎合這一潮流、抓住商機,一些商家又適時推出組裝式的,可粘貼個人肖像與圖像的新式賀年片。
譬如,《柯達》雜志于1934年就推出了所謂“只有閣下可用的賀年片(有趣而實用的攝影娛樂之一)”,以圖文并茂的方式,詳細介紹了這一組裝自助式的新式賀年片及其使用方法。不難想象,類似《柯達》雜志所介紹這類新式賀年片,在上個世紀30年代的中國都市里,應當也曾流行一時。
隨著賀年片發(fā)售的日益密集與制作上的花樣翻新,中國都市公眾每逢新年互送賀年片的風尚也愈演愈烈,據1936年1月2日北平《世界日報》的統計數據,僅上海一地即可在新年元旦前后消耗賀年片兩百萬張之巨。對于這一風尚,社會各界的不同意見,漸次涌現,反對與批評者也日益增多。
事實上,早在100年前,就在1920年末,即賀年片剛剛開始流行之時,當年賀年片廣告的“搶灘”之地——上?!稌r事新報》之上,即已出現反對者的聲音,一篇投稿者署名為“汪瑞生”的《廢除賀年柬》,打響了國內反對賀年片的“第一槍”。究竟持何種理由反對,究竟又有哪些批評意見,不妨細讀,原文如下:
廢除賀年柬(汪瑞生投稿)
快到了新年里。往往友朋之中,互相授受新年片。一紙賀年片,差不多都要一角兩角的樣子。試問我送他一張,他也給我一紙,裝潢固是美觀,原來醒目一時而已,結果究竟,兩相拋棄,值一廢紙,有什么道理?至于交情說法,我們交友在乎精神。??磕且患堎R年片,才算那朋友交情之道嗎?唉,太無價值了!或說怎種賀年片子,每年一次,此項金錢,似乎可不必計及。要曉得你買幾張,我買幾張,積起來不是就成大項的款資嗎?并且這項用費,全無用處。如其有所作為,而有價值,倒也不算什么,也不是專講那經濟問題。我寫到這里,閱者諸君,必定要疑惑起來,以為書局營業(yè)上下不是要受一大打擊嗎?其實書局營業(yè)正多,何必兢兢一定要作此無謂的營業(yè)?有以郵政明信片畫成“恭賀新禧”等字樣代之者,倒也是一種辦法。但是仔細想想,送給友人,也不過當他一種廢紙罷了,何必多此一番手續(xù)呢?究竟不是道理。我以為到了新年里,譬如寄給朋友信片啊,信封啊,話說之外,加一些新年道賀的話頭,就算好了。也是一件好且易的辦法??偠灾?,我們把無益的消耗,要廢除他。現在年關將到,我們終要抱定“自我實行”的決心,去做革除那這種無需的消耗。所以不得不把我的一些淺見,冒昧里寫出來。大家不要因事小而疏忽,那就是我一點誠意呀。
話說時任《時事新報》編輯,著名學者張東蓀收到上述這一篇500余字的投稿之后,深有同感,即刻錄用發(fā)表,并在文末附加了一條按語,稱“東蓀按,記者已決定實行,特附聲時于此”。顯然,編輯與投稿者產生了共鳴,對新年互送賀年片這一流行時尚,都鄭重其事地投下了反對票。
此文之后,付諸筆下、見諸報端的反對意見,隨著賀年片的日益流行,還在不斷涌現。時至1936年12月18日,北平《世界日報》甚至刊發(fā)出了“不準發(fā)送賀年片”的官方禁令之報道。原來,當時的華北冀察政務委員會出臺禁令,試圖以官方力量來“移風易俗”,希望有效扼制機關內部乃至社會民眾濫送賀年片的風尚??蛇@一紙官方禁令,就如同民國初年廢除農歷春節(jié)而力推陽歷新年一樣,并沒有什么切實的效果——且看就在刊發(fā)官方禁令的同一報刊版面之上,還醒目刊印著賀年片發(fā)售的商業(yè)廣告,禁令的效果如何也就可想而知了。
恐怕直到跨入21世紀之后,隨著信息電子技術的蓬勃發(fā)展與日新月異,中國都市公眾每逢新年互送賀年片的風尚才漸趨沉寂。然而,通過手機等發(fā)送的各類電子賀卡,仍還在每年元旦與春節(jié)時分,悄然傳遞于萬億中國民眾手中與眼中,這也是無法“免俗”的又一事實。
(摘自1月2日《人民政協報》。作者為四川文史研究工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