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鄭弘平(長沙縣第一中學(xué)教師)
阿浮家的錢米富余得越來越多了,可阿浮娘子卻覺得日子越過越委屈。
公公婆婆明里暗里常與人抱怨,“兒媳婦可真沒孝道!”從去年開春起,二老就心心念念,買斤把醬肘子,當(dāng)下酒菜吃。別說肘子了,至今連根豬毛影兒都沒見著。阿浮娘子每每張口要肘子錢,阿浮抬腳便走,張眼望天,裝作沒聽見。娘家媽生辰,阿浮娘子盤算著,“買點香甜糕餅罷,軟軟糯糯的,媽愛吃,”阿浮不以為然,“老人家不宜吃甜,做幾個饅頭孝敬孝敬就成”。
阿浮娘子想雇頂轎子,去白云寺,給送子娘娘上炷香,每月供斤把香油,求個大胖小子。阿浮一聽,狠狠瞪著她的肚子,一聲不吭。雖說家里開著個果子鋪,阿浮娘子卻只有咽口水的份兒。悄悄伸出去的手,立馬被瞌睡得搖頭晃腦的阿浮敲了回來。更別說勻出幾兩賣果子的利錢,替她置辦點鮮亮衣裳,打幾套釵環(huán)首飾。
日子拉鋸似的翻過一天又一天,看看又到了雪梨豐收的時節(jié)。
阿浮一大早便摘下幾百個梨來售賣。阿浮家的梨,個大,汁多,味甜,價錢比別家貴些,行情卻好。早上一開門面,阿浮便坐在果攤邊兒,一邊朝人叫賣,一邊用眼睛余光緊緊看住這梨。生怕婆婆媳婦子挑挑揀揀,失手摔壞一兩個;更怕街邊的小孩子跑跑撞撞,碰跌兩三個;最怕小偷順手牽羊,帶走三四個。
“買梨哪!買梨哪!又香又甜的大雪梨!”
……
“施主,行個好吧?!?/p>
原來是個老道士。阿浮抬著下巴打量這道士一眼,只見這人頭戴破巾,須發(fā)灰白;臉上顴骨突出,面頰凹陷,一副餓相,氣若游絲;身穿百結(jié)鶉衣,肩上背個洗得發(fā)白的灰布包袱。
阿浮惟愿來個開門大吉,卻不想等來個化緣的窮道士。阿浮心生不快,眉頭一皺,將手一揮,示意他走開。
“施主,行個好吧。貧道一路風(fēng)霜,饑渴難耐。賞個梨吧?!?/p>
“起開!起開!”
“施主,你這許多梨,舍一個最小的便好,于你無損,于貧道卻有救命之恩?!?/p>
“不給!就不給!我欠你的?!”阿浮“唰”地起身,緊走一步至果攤前,怕道士強搶。
“施主……”
“今日這個來討,明日那個來要,我還要不要穿衣吃飯呀?”
阿浮嗓門越來越大,圍觀的人也越聚越多。眾人指指點點,皆勸阿浮把那歪扭長疤的施舍一個。
“貧道……”道士依舊不曾挪步。
“聽不懂人話嗎?”阿浮怒從心上起,惡向膽邊生,破口大罵,一步跨下階沿,將老道士用力一推。那老道士本就羸弱,被他一推,摔出老遠,跌坐在地。
隔壁賣蔥油餅的李小二見罵得不堪入耳,看不過去,便掏出三文錢拍在阿浮手里?!耙粋€梨,多大點事,動這樣子的唇舌。”李小二不由分說,揀一個梨,送到老道士手上。老道士此時卻不著急吃梨,起身施禮致謝,道:“出家人不知吝惜錢物,貧道有好梨,請您和諸位嘗嘗。”
“你既有梨,為何不自吃?還向人討要?”李小二不解。
“貧道須用這梨核兒做樹種。”于是道士便旁若無人、從從容容吃起梨來。
道士吃完梨,將核兒握在手心,取下包袱里的小藥鏟,在街心挖了個幾寸深的坑,放進梨核兒,蓋上土,道:“若要這核兒開花結(jié)果,還需一點熱水澆灌?!?/p>
這倒新鮮!聞所未聞!大開眼界啦!眾人呼朋引伴地吆喝,說笑不絕。個個推肩磨踵,伸頸類鵝,把個道士團團圍住,擠匝不開。茶水鋪子里的小伙計三步并作兩步,義不容辭地跑回鋪子,提來一壺開水,道士接過開水全澆進坑里。
阿浮起先只冷眼瞧著街心人頭攢動,熙熙攘攘,后來聽到這道士要用沸水澆梨,也忍不住擠在人群中,踮起腳,伸長頸子張望,忘了自己的營生。
這時節(jié),雖觀者如堵,卻個個屏息。只見一株嫩芽兒破土而出,漸漸長大,一剎便躥成一棵丈二高、碗口粗的樹,轉(zhuǎn)眼間又花開如雪、花落生葉,繼而結(jié)果,結(jié)的那梨碩大芳馥,累累滿樹。
道士從樹上摘下梨,分給圍觀的眾人吃。眾人接過梨,心里卻將信將疑,“這梨,能吃嗎?”
小孩子們嘴饞,不管三七二十一吃起來。
眾人吞得口水咕咕響,擋不住那甜絲絲的果香,亦大嚼大咽起來。
阿浮也腆著臉伸手要了一個梨。他嘴上不認(rèn)輸,心里卻覺得這梨果真和自家的梨一樣香甜。
不到兩盞茶工夫,樹上的梨全進了眾人肚里輪回。眾人仿佛意猶未盡,仍不曾散去。
道士卷起衣袖,用那小藥鏟砍起樹來,砍得叮叮當(dāng)當(dāng)響,煞是好聽。
梨樹竟被砍斷了。道士掀髯一笑,收好藥鏟,將枝葉扶疏的梨樹扛在肩上,步履穩(wěn)健,不慌不忙地走了。
眼見道士走過長長的街市,轉(zhuǎn)過街角,眾人才三三兩兩慢慢散去。
“啊——我的梨!”
聽得阿浮一聲殺豬般的叫喚,眾人轉(zhuǎn)頭望去——阿浮的果攤上空空如也,只剩一個梨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