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應松
矗立在煙波浩渺的巢湖岸邊的合肥濱湖渡江戰(zhàn)役紀念館雄偉恢宏。
滾滾長江,承載著擁有5000多年文明的華夏歷史,也因渡江戰(zhàn)役勾連起中華民族的過去、現(xiàn)在和未來。憶往昔,炮火紛飛的渡江戰(zhàn)役中,廣大人民群眾以極大的熱情投入到支前工作中,夜以繼日籌集糧草、鋪路架橋、運送彈藥、搶救傷員,甚至冒著生命危險駕船載大軍過江,掀起了規(guī)模宏大的群眾性支前熱潮。
合肥市濱湖渡江戰(zhàn)役紀念館里,有面長20多厘米,寬12厘米的黃色錦旗陳列在此供世人瞻仰。旗子上書“獎給水上英雄”,中間為“渡江第一船”5個大字,落款為“一零六團”。錦旗的左邊尚有斑斑血跡,邊角處有被炮火擊中后殘留的黑色印跡和幾處不規(guī)則破損。這面錦旗,記錄并見證了當年渡江戰(zhàn)役中樅陽江段軍民一家親,可歌可泣的烽火傳奇。
水手父子牽手大軍
為解放全中國建立新中國,1949年2月,中央軍委依據(jù)向長江以南進軍的既定方針,命令第二野戰(zhàn)軍、第三野戰(zhàn)軍及華東和中原地方部隊,總計上百萬兵力江北集結,征用民船船工練習泅水劃船,計劃在5月汛期到來前發(fā)起渡江戰(zhàn)役,由此拉開了“將革命進行到底”的偉大決戰(zhàn)序幕。在即將打響的這一歷史性戰(zhàn)役中,八百里皖江是主戰(zhàn)場,而安慶則是長江中下游唯一的北岸城市,襟江帶淮具有“控制吳楚,保障江淮”的優(yōu)勢戰(zhàn)略地位,兵家對其素有“咽喉”“鎖鑰”之稱。為此,二野司令員劉伯承根據(jù)敵軍部署和戰(zhàn)略態(tài)勢,按照“一點突破,全線震撼”的指揮原則,做出了“圍敵于城,迫敵就范,積蓄精力,專注渡江”的戰(zhàn)略決策,安慶圍城部隊堅決執(zhí)行這一決策,堅持“圍而不打,打而不全殲”的方針,緊困國民黨部隊于城內,野戰(zhàn)軍把主要精力都放在長江沿線籌備渡江事宜上。當時整個安慶渡江前線劃分在4個地區(qū):安慶、樅陽、望江和宿松。安慶江段分為鴨兒溝、大王廟、馬窩和前江口至楊林洲一線起渡;樅陽江段劃分為樅陽鎮(zhèn)至鐵板洲、桂家壩至長沙洲、湯家溝至王家套、北埂至姚溝4個起渡點;望江江段部署在蓮洲、溝口至華陽渡口起渡;宿松江段則主要選定套口、小孤山至華陽沿線作為渡江強攻出發(fā)點。
1929年8月15日出生的陳正華,同父親陳文義在樅陽縣鐵銅鄉(xiāng)桂家壩村旁的菜子湖和嬉子湖里打魚為生,所住小漁村恰巧是大軍選擇劃定最早的一個起渡點:即樅陽江段桂家壩到長沙洲起渡點。陳正華的家鄉(xiāng)是安慶最早被解放的地區(qū),軍容整潔、和藹可親的解放軍入駐樅陽縣后,由于軍紀嚴明,待人熱忱,對百姓秋毫無犯,很快便和老百姓打成一片,大伙一起勞動生活非常融洽。
陳文義自幼精通水性,常年在湖上捕魚,對兩岸地形各方面都很熟悉,操船渡江更是輕車熟路。渡江指令下達后,陳文義父子自告奮勇和解放軍戰(zhàn)士在一起合編成水手訓練隊,同吃同住。船工們向戰(zhàn)士們介紹長江中的風浪、江潮、暗礁情況,訓練時一對一毫無保留地手把手幫教,一個月下來軍民結下了深厚感情。那時剛剛20歲風華正茂的陳正華和解放軍相處得更親密,每天和戰(zhàn)士們一起下水習泳,在旱地上苦練臂力劃槳,還一起犁地插秧下湖捕魚。大伙在對美好未來的憧憬下,仿佛有使不完的氣力,說不完的開心話。其間,陳正華還和解放軍二野第3兵團12軍36師106團先鋒連一位黃姓指導員結成好友,兩人共同生活了好幾個禮拜,訓練之余黃大哥還教他識字。渡江戰(zhàn)役前夕,為阻止解放軍過江,國民黨下達了“封江”命令,毀壞了幾乎所有的民用渡江船只。關鍵時刻,大江兩岸群眾自發(fā)地啟用蘆葦蕩中隱藏的各式自家船只,時刻聽候召喚將數(shù)十萬解放軍送過滾滾長江。陳家木船也被征用了,陳家漁船并不大,整個船身連桅桿高度只有6米,全長8米多。當時小漁村只有5條木船,全部被動員參加渡江任務。1949年4月中旬,戰(zhàn)役準備期間,負責樅陽江段渡點的野戰(zhàn)軍首長親自挑了批作風勇猛、意志頑強的當?shù)卮ぷ鳛橄阮^部隊,每條船上配兩名水手,陳文義父子榮譽當選共駕一條船。在渡江之前,我軍還做了大量戰(zhàn)前動員工作,陳正華所在的小漁村家家都唱起了“三年不過江,就要吃土糠”之類通俗易懂的革命歌曲。在八百里皖江渡江前沿,村村笑語歡歌,革命豪情空前高漲。此情此景正如陳毅元帥所云:“十年征戰(zhàn)幾人回,又見同儕并馬歸。江淮河漢今誰屬?紅旗十月滿天飛?!?/p>
拋棄生死強渡天塹
經過1個多月的水上作訓,很多從前是“旱鴨子”的北方戰(zhàn)士個個深諳水性。在渡江之前的作戰(zhàn)動員大會上,36師106團政委那句話令陳正華至今記憶猶新:“老鄉(xiāng)們,你們即將要渡江了,向前看就是英雄,向后看就是狗熊!”血氣方剛的陳正華有股為革命早把生死置之度外的沖勁兒,摩拳擦掌躍躍欲試。渡江前一天,12軍首長親自為陳文義父子掛章,上面縫有陳文義父子的名字、年齡和出生地,戴上它也就意味著隨時準備為共和國解放事業(yè)獻身。更令大伙艷羨的是,由于陳文義水性好懂水文,陳家父子還獲得了一面印有“渡江第一船”的黃色錦旗,首長希望陳家父子以身作則不負眾望,率先護送解放大軍過長江。箭在弦上,接過這面錦旗,父子倆也深深感到最先沖向大江對岸的使命光榮而艱巨。
1949年4月20日,由于南京國民黨政府拒絕簽署國內和平協(xié)定,當晚8時,解放軍百萬雄師乘風破浪萬船齊發(fā),史詩般規(guī)模浩蕩的渡江戰(zhàn)役正式打響!4月21日凌晨2點,指揮員一聲令下,我軍數(shù)十門火炮發(fā)出怒吼,一舉將對岸敵人10多個碉堡據(jù)點摧毀。大地顫抖,江水激起巨型水柱,陳家父子劃著自家木船滿載18名解放軍,從桂家壩到長沙洲起渡點疾速向對岸駛去,身后是滿載的9艘戰(zhàn)船。戰(zhàn)船剛離岸炮火在延伸。突然,意料之外的不利情況出現(xiàn),原本兵力不多的對岸陡然加大火力。槍林彈雨中,炮彈呼嘯著落在船體四周,朦朧江面上開來兩艘冒黑煙的鐵甲軍艦,軍艦上架起多挺機槍,對著江面瘋狂掃射,小小漁船岌岌可危。陳家船是最先沖向對岸的船只,旗幟引領決不能出差錯。敵人炮火極其猛烈,炮彈咆哮著越過頭頂落在江面上,火光映紅了父子被汗水江水淋濕的臉龐。陳正華扯帆、父親陳文義凜然掌舵,拼力司船穿越炮火強渡。船到江心,茫茫白霧裹織著嗆人的硝煙讓迷失方向的第一船放慢了速度,此時戰(zhàn)船已被炮火打穿了好幾個洞,江水噴涌而入,船身開始傾斜,搖晃間有幾名戰(zhàn)士不慎落入湍急的江水中拼命掙扎著,“大家不要慌,先把人救上來,再各司其位,我來堵漏,穩(wěn)住,一定要穩(wěn)??!”陳文義一聲大吼下,船身不再劇烈抖動??吹芥?zhèn)定自若的父親在火光彈雨中沒有絲毫慌亂,緊張害怕得心快跳到嗓子眼兒的陳正華也稍稍穩(wěn)住了恐慌情緒。見父親進倉修船,陳正華系好帆繩后跳到船尾,使勁兒扳正舵,咬牙調整好在江心正打轉的船身后奮力強渡前進。突然,一顆流彈擊中陳正華右手胳膊彎處,劇痛襲來,他身子一軟,一個踉蹌差點兒跌入江中。沒有時間包扎傷口,陳正華咬緊牙關,掌穩(wěn)舵穿越風浪急進。要命的是,此時下半夜茫茫江面偏偏又刮起西北風,一個個浪頭猛烈地拍打著船頭,狹窄的艙室剛清理完頓時又水滿為患。陳文義邊堵漏邊用葫蘆瓢排水,勇猛的戰(zhàn)士們則在顛簸起伏的渡船上架起輕重機槍對準敵人火力點猛攻。一個小時后,“渡江第一船”在敵人的炮火中抵達對岸。
江岸四周是敵人設置的障礙物和密集地雷陣,黃指導員率領指戰(zhàn)員們跳入水中,邊清障邊排雷,陳正華也跟著跳入水中拔樁。黑森森抹了桐油的樹樁又滑又重,可怕的是樹樁是和電網(wǎng)、地雷引線綁在一起的,清障時要分外小心把引線、電網(wǎng)剪斷。緊張作業(yè)間,突然,一顆迫擊炮彈呼嘯著落在陳正華身邊,強勁的氣浪將他沖出數(shù)米外,身上多處被彈片炸傷;一旁的黃指導員左腿被炸斷,全身鮮血淋漓;陳文義在船上也被彈片擊中大腿,血流如注,綁在他身上的那面黃色錦旗也被炸掉了一個邊角。即便如此,生命垂危的黃指導員仍嘶吼著指揮大家邊排雷邊攻擊前進……接下來的事情,意識模糊倒在地上的陳正華依稀記得,仰望星空之時,只見登陸戰(zhàn)士用騰空而起的信號燈為部隊指路,后續(xù)大部隊陸續(xù)登岸,在嘹亮的沖鋒號中,蔣軍的哀號乞降聲被解放大軍震天撼地的喊殺聲淹沒。陳正華一陣輕松釋然,解放軍勝利登岸了!一陣陣劇痛襲來,他不由得念叨起“向前看就是英雄,向后看就是狗熊”那句話,不斷激勵自己千萬不能在冰冷的江水中睡著,否則便再也看不到新中國的湛藍天空了。在頑強信念支撐下,陳文義父子被最后登岸的衛(wèi)生隊搶救有幸活了下來。后來,陳正華才知道,1949年4月20日晚至21日晚上,解放軍百萬雄師分別從南京以東的江陰到安徽的安慶千里江面,以排山倒海摧枯拉朽之勢打過長江去解放全中國!那一刻,八百里皖江上是滾滾長江有史以來最壯觀的一日,數(shù)萬解放軍幾個小時就徹底摧毀了國民黨軍隊苦心經營3個多月的銅(陵)繁(昌)江防。前后歷時42天的渡江戰(zhàn)役,解放軍殲滅國民黨軍11個軍部、46個師,共43萬余人。
隱姓埋名終獲認可
陳正華傷愈后,還曾接過好幾個地方的渡江任務,協(xié)同解放軍肅清一些隱匿在江心洲和長江南岸方圓數(shù)十里山里的蔣軍殘敵。新中國成立后,野戰(zhàn)軍兵團為了表彰他的英雄事跡,特地為他頒發(fā)一枚獎章??上Ш髞磉@塊獎章不幸遺失了,成了陳正華的終生憾事。而陳正華的父親陳文義在渡江結束后不到一年就離開了人世,陳正華遺憾地說,年邁的父親是因在黑夜炮火中搖槳穿行時受到了過度驚嚇,加上受傷失了元氣才早逝。當年,他在江水中被炮彈炸傷時,也曾聽到父親撕心裂肺的痛哭聲,只恨自己當時傷得不輕,未能上前盡孝安慰父親,幫他止血,為他包扎傷口。一年又一年時光如梭,每到長江漲水汛期時,陳正華仿佛還能隱約聽到父親的嗚咽聲。后來,年事已高的陳正華把“渡江第一船”那面黃旗,以及那艘遍布彈孔的木帆船,捐給了安慶市樅陽縣(現(xiàn)歸銅陵市管轄)文物管理所,以讓更多的后人了解那晚慘烈的戰(zhàn)斗場面,記住這段血與火交織的光榮歷史。
渡江戰(zhàn)役過去的幾十年間,長江流域各地出于對先烈的敬仰紛紛挖掘紅色資源激勵后人。由于時間過去太久,加之當年的戰(zhàn)線又太長,所以多年來關于“渡江戰(zhàn)役第一船”的說法紛繁多樣,至今至少流傳有5種版本:江蘇江陰的“京電”號機電船;安徽無為英雄馬毛姐的船;軍旅作家吳強所說的王東誠的船;首先在蕪湖市三山區(qū)夏家湖登陸的無名船工的船;安徽巢縣張孝華父子的船等。然而,歷史是由細節(jié)組成的。大江東去驚濤拍岸,那些鮮為人知的細節(jié)與故事,應當成為我們永遠敬畏的記憶。究竟誰是真正的“渡江第一船”?誰是真正的“渡江第一營”?誰是真正的“渡江第一團”?糾結這些史實其實已經并無多大意義,因為我們敬仰的是渡江戰(zhàn)役的每一位英雄。正如渡江戰(zhàn)役后,有人曾問第三野戰(zhàn)軍第27軍軍長聶鳳智:究竟是誰先過的江?他巧妙地笑答:肯定是解放軍先過的。是的,偉大的渡江戰(zhàn)役千里江面各個江段、各個時段、各個部隊都有一船搶先萬船齊發(fā)的史詩般畫面,都有自己的“渡江第一船”。
全國解放后,陳正華在安徽沿江濕地美麗的菜子湖畔,一直默默無聞靠守著幾畝薄田和打魚勉強度日。由于患膀胱疾病多年,加上雙腿患嚴重關節(jié)炎,拉扯一雙兒女成家已是不易。雪上加霜的是陳家唯一的兒子也是常年疾病纏身不能干重活,一家人過得相當艱苦。即便如此,陳正華也沒有為申領資助而向當?shù)卣f起自己當年為解放大軍渡江冒死駕船的英雄事跡。好人總有好報。20世紀90年代初,王三益擔任安慶市宜秀區(qū)羅嶺鎮(zhèn)姥山社區(qū)書記和榮軍院院長,姥山社區(qū)兼并了鄰縣樅陽周邊幾個村子后,王三益在對貧困戶摸排中發(fā)現(xiàn)了陳正華的光榮事跡。出于一個老黨員的責任感,他多次寫材料上報省市區(qū)三級民政部門,終使陳正華老人的壯舉得到政府認可,使老人從2000年開始享受軍人帶病回鄉(xiāng)待遇,每年可獲補助5400元,當?shù)孛裾块T每年會在八一建軍節(jié)和春節(jié)分別送來400元慰問金,使他與老伴基本上能夠衣食無憂安享晚年。2017年,老人的孫女考上了大學,成為老人戰(zhàn)勝病魔頑強活下去的精神支柱。
2012年4月,位于波光瀲滟水鳥翩翩巢湖畔的合肥濱湖渡江戰(zhàn)役紀念館隆重開館,里面陳列了凝聚著陳正華熱血青春與生命鑄就的“渡江第一船”黃錦旗。此前,紀念館向全國征集渡江戰(zhàn)役文物時,樅陽縣文管所在征得老人同意后,將黃旗捐出以激勵更多國人緬懷英烈,了解那段波瀾壯闊的人民解放戰(zhàn)爭史實。
如今已經91歲的陳正華老人每年都會在4月21日傍晚,來到當年“渡江第一船”出發(fā)地,聆聽江水滔滔,憶古思今壯懷激烈。老人總不忘喃喃地告訴天堂里的老父,家里清貧但擁有簡單的幸福,過得很踏實。位卑未敢忘憂國,當年戰(zhàn)士們和船工舍身打下的新中國如今日益繁榮富強,正在偉大的民族復興新征程上追尋中國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