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半

抵達南昌之時，天色已暗，路燈還沒有亮起來。站在八一廣場上，最大的發(fā)光體是高聳的樓宇上熠熠生輝的“八一”紅星。閃閃的紅星，慢慢地，一盞一盞地點亮了南昌的夜。這里是軍旗升起的地方。

休整一夜，第二天一早便趕往向往已久的甘棠湖。兩個半小時的車程，而思緒比我提前到達……

1

甘棠湖在江西九江的市中心，湖水由廬山泉水匯入而成。東漢末年，東吳名將周瑜曾在甘棠湖上演練水師?！肮蕢疚鬟?，人道是，三國周郎赤壁。亂石穿空，驚濤拍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畫，一時多少豪杰……”到了唐代，詩人白居易為江州司馬時，于甘棠湖心建亭一座，以《琵琶行》中“別時茫茫江浸月”之句命名為“浸月亭”。北宋時期，以千古名篇《愛蓮說》傳世的理學家周敦頤也在甘棠湖堤上建樓筑亭，“煙水亭”取的是“山頭水色薄籠煙”之意。兩亭爭輝，一亭觀浸水之月，一亭賞山色煙雨，可惜兩亭相繼廢毀于明嘉靖年間。明末清初時，在“浸月亭”廢址上重建一新亭，將同樣已毀的“煙水亭”之名移到此處，兩亭并一亭，也算重見天日，不枉一樁美談。

1927年7月25日，甘棠湖上的游船不多，只零零散散地飄蕩著幾艘，各懷心事。其中的一條船上，船夫依囑自覺關閉了耳朵，自顧沉悶地劃著槳。

船艙里端坐著一個人，星眉朗目，西裝革履。今天這場邀約是他發(fā)起的，所以他來得最早。上得船來，便吩咐船家：“先繞湖劃一圈，再回到此處等人。不該聽的別聽?！彼M到船艙里，安坐在舷窗一側，警惕地注視著水面的動靜。木漿劃破甘棠湖的水腹，切口處瞬間便愈合，除了一圈圈蕩漾的漣漪，依舊靜水無波。小船向著“煙水亭”的方向緩緩而去。離開湖岸已有一段距離，透過左右舷窗，他沒有發(fā)現(xiàn)任何異樣，這才放下心來，確認自己沒有被盯梢、跟蹤。抬手看看腕表，距離約定還有一段時間，他長舒了一口氣，穩(wěn)穩(wěn)心神，將目光移向“山頭水色薄籠煙”的煙水亭。

此人便是國民革命軍第4軍參謀長葉劍英。

2

時間尚早。葉劍英頭倚舷窗，聽耳畔輕輕滑過的水聲，閉目假寐。來贛一年有余，就在幾天前，經(jīng)李世安同志介紹、周恩來同志同意，他秘密加入中國共產黨。

1927年，國共兩黨關系急轉直下，決裂已成定局，國民黨對共產黨的排擠與絞殺或明或暗，箭在弦上，一觸即發(fā)。國民黨內部也不是鐵板一塊，蔣介石在南京另立中央，國民黨在武漢的汪精衛(wèi)集團和南京的蔣介石集團的矛盾公開化，寧漢分裂，各有圖謀。共產國際對中國革命形勢的研判也存有偏頗。1921年誕生的中國共產黨，只有6歲，與成熟的國民黨相較而言，不過只是一個正在成長中的黃髫小兒。稚嫩的共產黨人，承受著背離、屠刀，在腥風血雨中踽踽前行。

眼下，江西的各方勢力風起云涌，態(tài)勢已然明朗。共產黨緊鑼密鼓策劃起義，消息不脛而走。蔣介石的底牌也已經(jīng)亮出來了，在南京另立國民政府。汪精衛(wèi)把持著武漢政府，他的忠實擁躉國民革命軍第二方面軍總指揮張發(fā)奎意圖召開廬山會議，邀請九江地區(qū)國民革命軍各軍師長，商討東征討蔣、軍隊動向以及第二方面軍中的“分共”事宜。所謂“分共”就是解除其中幾個要害人物的兵權，釜底抽薪，讓原本就沒有槍桿子的共產黨更加勢單力孤、無所依傍。會議日期定在7月29日。

彼時，葉劍英的共產黨員身份仍是秘密，只有少數(shù)的幾人知曉內情。他獲悉廬山會議的內容之后，知道張發(fā)奎要解除兵權的那兩個人對共產黨來說意味著什么。事態(tài)嚴重，他當即托人邀約已經(jīng)接到會議通知的其中兩個人游覽甘棠湖，再三言明：有要事相商。為何要選擇甘棠湖呢？此時此刻，他也在問著自己這個問題。也許是因為“甘棠”一詞的來歷。西周時，召伯和周公輔佐年幼的成王，巡行鄉(xiāng)邑時常露宿野外，鄉(xiāng)邑邊甘棠樹下便是召伯處理政事之所。召伯仙逝后，人們見甘棠如見召伯，“甘棠”遂成為公正清廉官員的代名詞。1927年的大中國，甘棠何在？世亂方殷，唯有甘棠湖水清清，共產黨人會是明日中國之甘棠嗎？

再看看表，時間已差不多，他們應該到了吧。便輕輕對船家說了聲“回吧！”

岸邊果然立著兩個人，一位是國民革命軍第二方面軍第20軍軍長賀龍，另一位是國民革命軍第二方面軍第11軍第24師師長葉挺。葉劍英從船艙探出半身，招手示意二人上船來。船艙里，幾雙大手交疊緊握，從上船的那一刻起，他們就堅定地走到了一起，他們這艘承載著革命友誼的小船不會說翻就翻，能把他們分開的只有死亡。為革命犧牲無上榮光，這是他們的共同信念。

甘棠湖上的“小船會議”如期召開了，會議決定：賀龍、葉挺不去廬山開會，不執(zhí)行張發(fā)奎要求賀龍、葉挺部隊集中德安的命令，部隊立即向南昌開進。

兩天后，周恩來到達南昌，住在朱德家里。根據(jù)中共中央決定，在江西大旅社成立了由周恩來、李立三、惲代英、彭湃組成的中共前敵委員會，萬事俱備只欠東風。

1927年8月1日凌晨，南昌起義槍聲打響。這一槍，打響了中國共產黨武裝反抗國民黨反動派的第一槍，揭開了中國共產黨獨立領導武裝斗爭和創(chuàng)建革命軍隊的序幕。

踏莎行·南昌起義

故郡江西，洪都新府。滕王閣輕舟歸暮。甘棠湖上雨生寒，云霞浸月驚飛鷺。

拋卻頭顱，男兒闊步。英雄無語烽煙赴。軍旗升起在東方，微光星火燃成炬。

3

終于到了！

眼前的甘棠湖已經(jīng)如同老朋友一般，它心態(tài)平和，嫻靜如鏡。煙水亭也在對著我微笑。雖然這里沒有寒冷的冬天，但水邊的涼意加倍，依然能夠讓游客萌生怯意?，F(xiàn)在的湖面上沒有船，那條船停泊在我的心里。

1840年鴉片戰(zhàn)爭到1921年7月，堪稱中國歷史的至暗時刻。災難深重的中國積貧積弱，與帝國主義列強的數(shù)次角力中屢戰(zhàn)屢敗，背負一個又一個不平等的屈辱條約。山河破碎，餓殍千里。一批政治精英前仆后繼，救亡圖存，卻均告失敗。歷史和時代坐標旋轉至 1921年，北京、上海、湖南、湖北、廣東、山東和海外共產主義小組推薦的13名黨代表，陸續(xù)趕到上海租界，參加中國共產黨第一次全國代表大會。最終，會議在浙江嘉興南湖的一條游船上勝利閉幕，莊嚴宣告著中國共產黨的誕生。那條船獲得了一個永載中國革命史冊的名字：紅船。長夜蒼茫，五更寒盡，紅船由此啟程。一簇星光閃爍天際，為中華民族定位、導航，百年歷史天空，冥冥之中，獨見天曉。

一個人民的政黨誕生于一條小船上，那是南湖的紅船；一支人民的軍隊被挽救于一條小船上，那是甘棠湖的紅船。從南湖到甘棠湖，我們的政黨、我們的軍隊都曾與湖結緣，對“水能載舟，亦能覆舟”有著更深切、更深邃的理解，所以“兩條小船”才得以乘風破浪，蒼茫云海間?！?/p>

（責任編輯：王錦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