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丹 吳俊
摘要:1990年代出現(xiàn)了文學商品化的潮流,催生了新的文學觀念和立場,圍繞王朔作品的爭鳴可以看作文學批評不同傾向的集中展示。與此相關的“人文精神討論”則是當代青年作家、批評家面對前所未見的“市場經濟”的應激產物。經歷過20世紀前半期的作家、批評家對此相對寬宏從容?!按H差異”成為商品化背景下1990年代文學批評及知識界的一個顯著現(xiàn)象,提示了1990年代迄今文學界、知識界思想發(fā)展的來由。
關鍵詞:文學商品化;人文精神討論;代際差異
文學商品化,或者說文學商品化的觀念及身份的合法化,是20世紀90年代中國文學乃至整個文化領域里一個引人注目的現(xiàn)象,文化產業(yè)的概念流行也就是從那時開始的。從大政方針來講,將文學視為“事業(yè)”還是“產業(yè)”是兩條不同側重的發(fā)展路徑,前者意味著主要由財政撥款來支持文學的發(fā)展,后者則主要由市場行為支撐文學的發(fā)展。在建設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的總體方針之下,國家資源對文學的支持態(tài)度和策略有了一定的轉變??傮w上看,1990年代初開始,文學所能獲得的行政、經濟支持開始減縮,大量的文學單位或個體開始向市場遷移,文學創(chuàng)作和文學批評也開始接受市場法則并認同市場轄制,這在客觀上使得市場化、商品性的文學產品大量出現(xiàn)。
在文學的經濟學邏輯中,文學產品服從于商業(yè)運作,商業(yè)運作服從于資本意志,資本又服從于自身的增值本能。在這一邏輯鏈條中,最終脫穎而出的文學產品必然是能最大程度滿足資本增值的文學。于是,求利欲望和犬儒姿態(tài)的文學價值觀充斥市場,堅持啟蒙思想、強調知識傳承、尊重經典的新文學經驗和傳統(tǒng)遭到壓抑和邊緣化。針對流行的商品性文學,當時出現(xiàn)了支持和貶斥的兩種對立意見。就此而言,1990年代的文學批評看似分歧、寥落,實際仍處在轉型、調適的過程中。
一
1992年10月,中國共產黨第十四次全國代表大會上的《加快改革開放和現(xiàn)代化步伐,奪取有中國特色社會主義事業(yè)的更大勝利》報告,提出“我國經濟體制改革的目標是建立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建設“社會主義市場經濟”成為國策。“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的直接影響,一方面涉及文藝創(chuàng)作、理論、批評等顯性問題,一方面又涉及文藝制度、傳播、權力運行等隱性問題。究其實質,就是在國家需求和定位層面上打破文學的舊身份、舊目標,同時賦予文學以新身份、對文學提出新要求,而這在中國當代文學歷史上通常意味著新的制度設計和新的目標想象,但“摸著石頭過河”同樣成為文學制度調整的基本姿態(tài)。于是,文學更多地受到經濟法則、自身慣性及歷史傳統(tǒng)的約束和影響,同時也有了更多的自由發(fā)揮空間。
1978年底十一屆三中全會以后,當代文學在改革開放的時代潮流中釋放出了巨大的發(fā)展能量,文學價值觀的多元性開始呈顯為常態(tài),文學批評的努力甚至引領可謂功不可沒,其中也包括對于文學商品化的認識。1984年,錦州興城果樹研究所業(yè)余文藝評論工作者陳文曉在《遼寧文藝界》上發(fā)表了《文藝商品化不能全盤否定》,提出“文藝不能超脫商品生產規(guī)律”“商品化促進藝術繁榮”“不應因有消極影響而取消文藝商品化”“忽視文藝的商品內涵將削弱文藝生產”,①在遼寧省內引起一定反響,錦州市文聯(lián)在其刊物《啟明》上開辟專欄討論。隨后,陳文曉又在《啟明》上發(fā)表了《社會主義商品化——文藝繁榮的歷史趨勢》,較早和較系統(tǒng)地闡釋了支持社會主義文學商品化的觀點。從宏觀面上看,關于文學商品屬性的討論一直持續(xù)到1990年代初期,大多數(shù)論者肯定了文學作品的商品屬性,同時又強調文學作品還具有審美、宣教、意識形態(tài)等其他屬性。
也是在1984年前后,湖北、遼寧的地方出版社開始出現(xiàn)“協(xié)作出版”(又稱“委托出版”或“合作出書”)的運作模式,即由著作者單位承擔出版費用,由出版社終審終校并提供書號以出版書籍。這一出版方式當時獲得了文化部的認可,同時促成了“二渠道”書商的出現(xiàn),“二渠道”幾經周折,終獲幸存并發(fā)展壯大,為文學作品的商品化提供了物質和政策的保障。1993年中宣部、新聞出版署聯(lián)合發(fā)出《關于禁止“買賣書號”的通知》,新聞出版署發(fā)出《關于貫徹執(zhí)行中宣部、新聞出版署〈關于禁止“買賣書號”的通知〉的辦法》,強調嚴禁“書號買賣”,這促使民營資本在放棄單純的書號買賣的同時,更深地介入選題、編輯、審讀、校對、印制、分貨、發(fā)行等圖書出版的全部環(huán)節(jié),在一定程度上提高了民營書業(yè)的出版質量和水平,使商業(yè)性的文學出版日趨發(fā)達。市場化、暢銷性更加自然地成為了圖書行業(yè)的基本追求,文學圖書同樣順應了這一時勢。
與此對應的是作家的經濟收入和社會地位的相對降低,“上海專業(yè)作家17人,靠作協(xié)工資與稿費為生。一級作家400多元,二級作家、三級作家分別為300多和200多元,而上海1992年人均支出是每月270元,當物價指數(shù)飛速上漲、工廠企業(yè)的工資數(shù)倍于以前時,他們的工資水準未有較大提高?!雹谶@不能不促使文學生產機制和生態(tài)結構發(fā)生重大改變。
《加快改革開放和現(xiàn)代化步伐,奪取有中國特色社會主義事業(yè)的更大勝利》報告發(fā)表后,有關文學創(chuàng)作、文學批評、文學理論、文學史的認知與實踐面臨急速的概念突變與制度轉軌。對于文學批評而言,這種突變與轉軌進一步促成了商品文化、大眾文化、審美文化批評的分野。一般來說,這三種文學批評存在著相當顯著的功能和目的區(qū)分,服務于商品文化功能就須著力于商品銷售,以增值利潤能力為目的和標準;著眼于大眾文化功能就須專注于娛樂幻象的包裝制作,以提升快感滿足感官期待為目的和標準;崇尚審美文化就須執(zhí)著于經典傳統(tǒng)、追求超越性審美境界的創(chuàng)造,以藝術探索和價值創(chuàng)新為目的和標準。20世紀90年代初,三者的分化在程度和姿態(tài)上空前明晰——價值觀的殊途發(fā)展成為一個時代的文學、文化和社會景觀。這也構成了當代文學史上的一個史無前例的時代。
二
新的文學現(xiàn)象催生新的文學批評和文學立場,對商品文化、大眾文化、審美文化的不同態(tài)度導致了這一時期文學批評的明顯分歧甚至尖銳對立。以顯例而論,王朔代表的文學現(xiàn)象,被有的批評家視為商品性文學作品的典型,其中蘊含了嚴重的犬儒和虛無色彩,知識分子所信奉的崇高價值和宏大敘事遭到了嚴重的嘲諷與鄙視。但也有同情且支持者,如王蒙就對王朔表達了明顯的贊許,這對批評輿論和知識分子的價值觀造成的思想沖擊可能更大。圍繞王朔作品展開的爭鳴可以看作是當時文學批評不同傾向的集中展示。
王朔1984年發(fā)表中篇小說《空中小姐》,至1992年已經陸續(xù)完成多部重要作品。同年,華藝出版社為其出版四卷本《王朔文集》(青年作家出版文集當時相當稀見,稍后獲得了茅盾文學獎的路遙想出文集,都不得不為開印數(shù)請托領導和疏通各路關系)。同時,他編劇推出的影視作品也數(shù)量眾多,電影《頑主》《一半是海水一半是火焰》,電視劇《渴望》《編輯部的故事》已經產生巨大影響。此外,作為一個脫離傳統(tǒng)體制的創(chuàng)作者,王朔與劉毅然、馬未都等共同發(fā)起、建立了海馬影視創(chuàng)作中心,以“提高娛樂片的創(chuàng)作水平,同時加強其它片種的創(chuàng)作,并應約為優(yōu)秀導演和優(yōu)秀演員寫劇本”為目標。③這個創(chuàng)作中心還被合眾國際社稱為“中國第一家作家工會”,具有打造中國文化工業(yè)的構想??梢娫谕藞F體、娛樂工業(yè)、文學創(chuàng)作等多個方面,王朔都領一時風氣之先,這也就構成了所謂的“王朔現(xiàn)象”。
圍繞王朔的爭議因之產生。批評界對這種虛無色彩的態(tài)度傾向大有不同,有的強烈肯定,也有激烈反對。前者有名的以王蒙的《躲避崇高》為代表,后者主要以王曉明的《曠野上的廢墟——文學和人文精神的危機》為代表。王蒙用一種戲謔和不無贊賞的態(tài)度,描述“王朔和他的伙伴們”的“玩文學”,恰恰是對橫眉立目、高踞人上的救世文學的一種反動?!八麄儭迅鞣N崇高的把戲看得很透很透。他們不想和老師的苦口婆心而又千篇一律、指手劃腳的教育搭界。他們不想驅逐老師或從事任何與老師認真作對的行動,因為他們明白,換一個老師大致上也是一丘之貉……他們的聰明已先洞悉老師的弱點,他們不斷地用真真假假的招子欺騙老師使老師入套,然后他們擠擠眼,哄大家笑笑,并在被老師發(fā)現(xiàn)和訓斥的時候堅持自己除了玩、逗笑外是這樣善良和純潔,決無別的居心目的。他們顯然得意于自己的成功。他們不滿意乃至同樣以嘲笑的口吻談論那些認真地批評老師的人,在他們看來,那些人無非要取代現(xiàn)有的老師的位置……既然人人都自以為是,和平相處的唯一途徑便是互相欺騙?!雹芡趺蛇€為王朔作品辯解:“褻瀆神圣是他們常用的一招……‘玩文學,正是要捅破文學的時時繃得緊緊的外皮。”⑤
王曉明則持相反的立場:“王朔筆下正是充滿了調侃,他調侃大眾的虛偽,也調侃人生的價值和嚴肅性,最后更干脆調侃一切……它(調侃)取消了生命的批判意識,不承擔任何東西,無論是歡樂還是痛苦,并且,還把承擔本身化為笑料加以嘲弄。這只能算作是一種卑下和孱弱的生命表征。王朔正是以這種調侃的姿態(tài),迎合了大眾的看客心理,正如走江湖者的賣弄噱頭?!雹尥鯐悦鬟€把王朔作品與更長時段的文學潮流聯(lián)系起來,認為,“一九八七年以來,小說創(chuàng)作中一直有一種傾向,就是把寫作的重心從‘內容移向‘形式,從故事、主題和意義移向敘述、結構和技巧,產生出一大批被稱為‘先鋒或‘前衛(wèi)的作品。這個現(xiàn)象的產生,除了觀念的革新、創(chuàng)作者主觀感受的變化之外,是不是也暗合了知識界從追究生存價值的理想主義目標后撤的思想潮流呢?再比方說,那批所謂‘新寫實主義作家的平靜冷漠的敘述態(tài)度,正如有的論者所言,是一種有意為之的姿態(tài)嗎?是否也同樣反映出作者精神信仰的破碎,他已經喪失了對人生作價值判斷的依據(jù)呢?至于這兩年流行的以嘲諷褻瀆為特色的小說和詩歌,就更是赤裸裸地顯露出對我前面所說的那種文學的神圣性的背叛……從一些似乎并不相關的現(xiàn)象,我卻強烈地感受到一種共同的后退傾向,—種精神立足點的不由自主的后退,從‘文學應該幫助人強化和發(fā)展對生活的感應能力這個立場的后退,甚至是從‘這個世界上確實存在著精神價值這個立場的后退。”⑦
后來李少君對王朔作品進行了更多的溯源考察,提出王朔屬于“享樂主義玩世派”。⑧同時,社會經濟地位的直線下降和以王朔為代表的商品性文藝的世俗成功,顯然給傳統(tǒng)的學院知識分子以強烈的刺激。王朔等人的“文學生產”獲得了很高的市場經濟回報,捍衛(wèi)其收益的合法性自屬正常,而且在價值觀立場上與傳統(tǒng)的學院知識分子爭奪話語權也屬必然,這都給后者帶來了強烈的震撼,也引致后者的反駁??梢哉f,人文知識群體的話語權分配出現(xiàn)了嚴重失衡和危機。
從價值判斷的角度來說,常見的現(xiàn)象是,強大的社會禁錮瓦解之后必然產生全面的虛無主義,消費至上的觀念也是虛無主義的表現(xiàn)之一。在虛無主義的籠罩之下,無論曾經享有特權者還是未曾享有特權者,往往都會排斥精神追求,導致社會發(fā)生普遍的精神劣化趨勢。實際上,這種精神劣化早在社會禁錮時期就已發(fā)生,只是因為現(xiàn)實條件有限而無法表達;一旦環(huán)境松動,這種信仰坍塌的狀態(tài)就會轉為顯性。王朔的風行只是這種崩塌的一個具體表征,其中的復雜性在于,這種崩塌之下也蘊含了人文主義、啟蒙理想絕地復生的可能。從廢墟升到神殿,人類也要經過世俗之苦才能重新進入精神領域的探求,因此,后來有人不無樂觀地斷言:“啟蒙死了,但是,作為個人自由與普遍主義原則的啟蒙精神活著?!雹?/p>
劇烈的社會經濟變化,原有的文學秩序發(fā)生坍塌,以王朔小說、電視劇、電影為代表的商品文化、大眾文化作品因為契合市場而顯示出了高度的消費功能和商業(yè)價值。但批評界對商品化的文學還是頗為陌生的,同樣“摸著石頭過河”的文學批評當時并不具備建設性的批判能力,學術思想資源相當有限,對新的文學現(xiàn)象雖有一定的溯源、清理能力,卻無力做出更為切實有力的理論對話。更為嚴峻的是,大量商業(yè)化的文化產品開始出現(xiàn)并參與市場競爭,原有的“嚴肅文學”甚至“精英文學”疆域不斷萎縮,20世紀80年代而來的新時期作家和批評家,不得不接受新的挑戰(zhàn)——實際上整個人文學科都面臨著同樣的問題?!叭宋木裼懻摗本褪菍W院知識分子面對這一歷史轉折的立場反應,其中的代際差異顯現(xiàn)尤其值得關注。
三
從出生年代及受思想啟蒙教育的時代來看,“人文精神討論”的引發(fā)者大多是在20世紀50年代內出生,并在70年代后至80年代初接受高等教育,“文革”后的思想啟蒙、80-90年代的社會轉型對他們的影響十分直接,其后果也呈現(xiàn)出分歧乃至極端的勢態(tài)。他們對于“人文精神”問題的敏感性或焦慮感較強。而且一直處在言論話語權的中心位置,社會文化時尚的轉移與他們的切身利害關系相對緊密,加之價值觀的調適更是相對穩(wěn)健或遲滯。倒是那些遠在1949年之前就進入文壇,對現(xiàn)代文學市場較有歷史經驗者,對此社會轉型引發(fā)的商品化、通俗化文化現(xiàn)象,持有相對疏離和諒解的態(tài)度,其中不乏深度思考者。
鄭敏稍后在1995年有針對性地提出建立和維護“文化多元”的觀點,“發(fā)展一種從古典到當代的中華文化新傳統(tǒng)”,“以今日全人類最前沿的發(fā)現(xiàn)和理論,來重新闡釋、解讀自己的古老文化傳統(tǒng)?!?8關于1990年代的“人文精神討論”,王元化在日記中偶有論及,后來在2001年發(fā)表了《人文精神與二十一世紀的對話》。他認為,“對文明的憂慮是十九世紀人文知識分子的老問題。從尼采以來就不斷有這種呼吁……我們正在看到文化和教育走向商場,大學也在企業(yè)化,知識人才走向規(guī)?;笈可a。工商由效率重新組織,教師和知識分子成為普通雇員……科技和利潤的邏輯正在逐漸成為評估一切發(fā)展進步與落后的準繩……如果是這樣的話,離馬克思所說的人的解放、人的全面發(fā)展、個性的充分伸展,確是還有相當遠的路要走。所以,人文知識分子特別敏感,他們對文明發(fā)展的思考,是對人的自由命運的憂慮關心?!薄八^大眾文化也不能夠一概而論。例如京劇原先就是底層的俗文化,是沒有多少文化的百姓的精神享樂,但是現(xiàn)在很雅,藝術上有很精致復雜的蘊涵……表面上不那么有害的大眾文化,也有潛在的消極意義。比如它具有商品拜物教的特征,它的標準化、統(tǒng)一化和同質化的生產,是排斥真正的個性和創(chuàng)造力的,久而久之會生產出同質、平面的社會主體……是沒有真正有深度的精神生活可言的……我贊成知識人在大眾文化面前保持清醒的頭腦和批判的意識?!?9
王蒙、施蟄存、鄭敏、王元化均指出商業(yè)性寫作所帶來的一系列問題,但他們并不認為此類問題會構成真正的危機,倒是對不正常的政治秩序可能導致的惡果更為警惕。同時對文學的分化和價值地位的認識更顯豁達。其實,作為應激產物的“人文精神討論”及相關思考,隨著文學與商品經濟之間的關系越來越緊密,“快速的市場經濟體制改革和相對慢速的政治體制改革并行”逐漸成為一種國家“新常態(tài)”,相應的焦慮感也逐漸瓦解,絕大部分討論參加者與新的社會發(fā)展機制達成了和解。
以上只是在特定視野中觀察、揀取了20世紀90年代文學商品化、人文精神討論的一個側影,從其中的代際反應差異中,或許可以看出1980年代崛起的一代批評家面臨社會轉型的現(xiàn)實,并沒能表現(xiàn)出提供社會和文化需求的思想資源的充分能力,建設性的價值貢獻并不突出,所延續(xù)的還是傳統(tǒng)啟蒙思想的精神,主觀立場鮮明而強烈,但應對現(xiàn)實挑戰(zhàn)的實際能力和策略設計卻是相當?shù)呢毞?。較之前輩知識文化人的處變不驚和歷史觀察經驗,年輕一代在知識系統(tǒng)、思想成熟性、觀察現(xiàn)實的眼界寬度等方面,都明顯有薄弱和不足。這或許也是1990年代后來出現(xiàn)所謂思想淡出、學術凸顯的一個理論反思的結果——并非純是政治原因。由此也能理解世紀之交中國年輕一代思想界(仍以1980年代知識群體為主體)的分化趨于明顯,但同時表現(xiàn)出了知識結構的轉變、價值觀立場的確立、理論交鋒的尖銳等成熟性的思想特點。毋寧說1990年代的文學商品化潮流及人文精神討論更像是發(fā)生在歷史巨變前夕的一場短兵相接的遭遇戰(zhàn),它是一個大時代到來的預演。
對于近百余年間多次巨變的中國社會而言,“人文精神討論”的范圍和規(guī)?;蛟S不過是一場茶杯里的風波。但對于思想界、知識界包括文學批評而言,這是1980年代以來人文知識分子的第一次具有公共性的集體參與的對于國家未來走向表達立場和價值觀的重大討論,而且,這次討論還揭示了一個尤其重大的問題——“知識分子如何參與新常態(tài)中國的發(fā)展?”這宣示了當代中國知識群體的一種責任和擔當?shù)淖杂X,也構成了迄今延續(xù)著的文學批評、文化研究乃至意識形態(tài)建設的重要內容。廣而言之,世界范圍內中國話語權、文化傳播及價值觀的影響力,也將受此影響。
注釋:
①陳文曉:《文藝的商品化不能全盤否定》,《遼寧文藝界》1984年第2期。
②陳麗:《困境與突圍——對經濟體制轉軌時期上海作家情況的調查》,《社會科學》1995年第1期。
③李力:《海馬影視創(chuàng)作中心在京成立 一批中青年作家進軍影視界》,《人民日報》1989年1月12日。
④⑤王蒙:《躲避崇高》,《讀書》1993年第1期。
⑥⑦王曉明:《曠野上的廢墟——文學和人文精神的危機》,《上海文學》1993年第6期。
⑧李少君:《文革及張承志與王朔》,《東方文化》2001年第1期。
⑨汪丁?。骸秵⒚伤懒?,啟蒙萬歲!》,載李世濤:《知識分子立場·自由主義之爭與中國思想界的分化》,時代文藝出版社2000年版,第271頁。
⑩張煒:《抵抗的習慣》,《文匯報》1993年3月20日。
11張承志:《清潔的精神》,《十月》1993年第6期。
12王曉明、張宏、徐麟、張檸、崔宜明:《曠野上的廢墟——文學和人文精神的危機》,載《人文精神尋思錄》,文匯出版社1996年版,第1-2頁。
13南帆:《人文精神:背景和框架》,《讀書》1996年第6期。
14倪慶餼:《作家還是文丐——商品經濟下文學面臨的問題》,《創(chuàng)作與評論》1992年第1期。
15王蒙:《人文精神問題偶感》,載丁東、孫珉:《世紀之交的沖撞——王蒙現(xiàn)象爭鳴錄》,光明日報出版社1996年版,第63頁。
16張承志:《我們需要抗戰(zhàn)文學》,載《無援的思想》,華藝出版社1995年版,第17頁。對此王朔于1997年有所回應“因為我生活在北京,很多糊涂人拿我的東西和老舍的東西相比,一概稱為所謂‘京味兒。這比較是愚蠢的?!薄坝谐WR的人知道,四九年以后,北京變成移民城市?!薄昂5?、朝陽、石景山、豐臺這四個區(qū)基本上都是新移民組成的,說句那什么的話,老北京的居民解放前參加革命的不多,所以中央沒人,黨政軍各部門連干部帶家屬這得多少人?不下百萬。我小時候住在復興門外,那一大片地方干脆就叫‘新北京。”“我不認為我和老舍那時代的北京人有什么淵源關系,那種帶有滿族色彩的古都習俗,文化傳統(tǒng)到我這兒齊根斬了。我的心態(tài)、做派、思維方式包括語言習慣毋寧說更受一種新文化的影響?!蓖跛罚骸蹲赃x集序》,載《王朔自選集》,華藝出版社1998年版,第4頁。
17施蟄存:《純文學 嚴肅文學 垃圾文學 痞子文學》,載《施蟄存全集·北山散文集》(第2輯),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11年版,第881-882頁。
18鄭敏:《文化·政治·語言 三者關系之我見》,載《鄭敏文集·文論卷(上)》,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12年版,第300頁。
19王元化:《人文精神與二十一世紀的對話》,載《王元化集》(第六卷),湖南教育出版社2007年版,第377-378頁。
(作者單位:李丹,南京大學藝術學院;吳俊,南京大學文學院。本文系教育部哲學社會科學研究重大課題攻關項目“中國當代文學批評史”階段性成果,項目批準號:10JZD0010)
責任編輯:周珉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