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舫
王夫之,世稱“船山先生”,是中國樸素唯物主義思想的集大成者,與黃宗羲、顧炎武并稱為明末清初的三大思想家。
①
1644年,是一個閏年,也是一個猴年。
這一年正值大明、大清、大順、大西四個政權交替,年號有點復雜:明思宗崇禎十七年、清世祖順治元年、大順朝永昌元年、大西朝大順元年。
這一年,王夫之不滿25歲。
在這之前的王夫之,生活是簡單的、純凈的、快樂的、充實的。他的父親王朝聘畢業(yè)于明朝最高學府國子監(jiān)。王夫之之所以聰穎過人,與父親的遺傳不無關系。3歲起,他就和長兄王介之一起學習十三經(jīng),歷時3年。父親南歸時,他才9歲,便隨父學習經(jīng)義。4年之后,王夫之應科舉,高中秀才。隨后,又兩次與其兄一道應考,雖未得中,但卻飽讀詩書。1637年,17歲的王夫之與16歲的陶氏成婚。次年,離開家鄉(xiāng),求學于岳麓書院,師從山長吳道行,與同窗好友鄺鵬升結“行社”。
今天的岳麓書院,依然綠蔭蔽日,書聲瑯瑯,我們不難想象“會講”的盛景——惟楚有材,于斯為盛。其時,張南軒得五峰先生之真?zhèn)?,讓思想與學問沖決了科場應試的形格勢禁,開創(chuàng)出“傳道濟民”的雄健氣象。遠在福建的朱熹從武夷山起程,來到岳麓山下、湘水之濱?!爸鞆垺痹汀吨杏埂氛归_會講,歷時兩個多月,思想的余音,繞梁不絕。四方士子莫不喜出望外,奔走相告: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
18歲的王夫之沐浴著這些前賢的光輝,在這里,他讀周易老莊、孔孟程朱,讀《春秋》經(jīng)史,思想貫穿于秦漢與唐宋,精神悠游于儒、道、釋之間。從那時起,湖湘學派所特有的原道精神和濟世品格,恰如一枚飽滿的精神種子,撒在王夫之朝氣蓬勃的歲月里。
1639年,其兄中副榜。是年,他與郭鳳躚、管嗣裘、文之勇發(fā)起組織“匡社”。4年之后,湖廣提學歲試衡州,王夫之被列為一等。那年,他23歲。此后,他又以《春秋》第一的成績,中了湖廣鄉(xiāng)試第5名。而在這次科考中,長兄王介之也高中第40名,好友夏汝弼、郭鳳躚、管嗣裘、李國相、包世美亦都榜上有名。
然而,厄運開始了。1643年,王夫之與王介之自崇禎十五年十一月北上參加會試,因李自成軍攻克承天,張獻忠軍攻陷蘄水,道路被阻,王夫之兄弟自南昌而返。
王夫之的父親王朝聘,原本一介書生,此時卻成為張獻忠手里的人質,命入虎口,生死一線。王夫之與長兄心急如焚,情急之下,他自己刺傷面孔,敷以毒藥,喬裝為傷員,命人抬入敵陣。憑著智慧,王夫之終于救出父親,趁著月黑風高,父子逃至南岳蓮花峰下,藏匿在黑沙潭畔。
②
國憂今未釋,何用慰平生?
王夫之是多么想要傾訴,想要表達,可環(huán)顧周遭,何人可訴衷腸?日日陪伴他的,只有老莊、孔孟、程朱,只有《尚書》《春秋》與《周易》,只有文明與歷史的千百年演繹。1651年,31歲的王夫之回到家鄉(xiāng),輾轉流徙,最后定居于衡陽金蘭鄉(xiāng)高節(jié)里,他先住茱萸塘敗葉廬,繼筑觀生居,又于湘水西岸建草堂。1656年,36歲的王夫之于耒陽鄉(xiāng)下的興寧寺里找到一張安靜的書桌,潛心研索《老子》,日后結集為《老子衍》。五年之后,他重回金蘭鄉(xiāng),以讀書隱居。在這里,他以為可以找到余生的安寧,哪知道,造化還在弄人。次年,妻子病逝,經(jīng)歷了太多的死別生離,他老淚縱橫,默默地承受了這一切。
過了知天命之年,王夫之遇到了更大的苦難和動蕩。
公元1673年,降清的吳三桂又開始反叛,殺死云南巡撫,攻打湖南。旋占衡陽,妄圖稱帝。吳三桂派人四處搜捕王夫之,以便其用。這對一直心懷天命與大道的王夫之來說,無異于奇恥大辱。他寧愿受死,藏身于麋鹿山洞,日日與麋鹿為伍,亦決不屈從。
公元1674年,王夫之再建三間茅草屋,且耕且讀。
其時,明清政權交接已歷三十年。還有誰知道,在這偏僻的石船山下,一間遮不住瑟瑟寒風的貧寒草屋?還有誰記得,在這青燈黃卷之側,一個掩卷深思撫案長嘆的瘦弱而又堅定的身影?還有誰明白,王夫之字里行間、孜孜矻矻尋找的,是國家興盛的亙古真理?
日夜不息的湘江,從草屋之西流過,王夫之將草屋命名為“湘西草堂”。
1678年,吳三桂在衡州稱帝,其黨強命王夫之寫《勸進表》,遭到憤然拒絕。他對吳三桂派來的幕僚說:“我安能作此天不蓋、地不載語耶!”事后,逃入深山,仿屈原《九歌》,作《祓禊賦》,抒發(fā)自己的感想,對吳三桂極盡蔑視。1689年,衡州知府崔鳴鷟受湖南巡撫鄭端之囑,攜米來拜訪這位大學者,想贈送些吃穿用品,請其“漁艇野服”與鄭“相晤于岳麓”,并圖索其著作刊行。此時的王夫之年事已高,身患重病,饑寒交迫,但仍不欲違素心,他寫了一封信,婉拒米幣,以明心跡,自署南岳遺民。
清康熙元年,當永歷皇帝殉國的消息傳來時,深感希望破滅的王夫之悲憤難忍,留下了諸多詩篇。他開始埋頭于經(jīng)濟學問之中,用了數(shù)十年的時間,重新反思了明朝滅亡的教訓。可是,他真的老了,饑寒交迫,貧病交加,白發(fā)稀疏,瘦骨嶙峋,連他的兒子都說他“迄予暮年,體羸多病,腕不勝硯,指不勝筆”。
病中的王夫之從未放下手中的筆。王夫之在后半生的四十余年中,著述百余種,內(nèi)容涉及哲學、政治、法律、軍事、歷史、文學、教育、倫理、文字、天文、歷算及至佛道等,尤以哲學研究成就卓著。
1689年,王夫之已是古稀之年,他聽力漸漸喪失,甚至連草堂外面的杜鵑啼鳴也聽不到了。1691年4月,王夫之在咳喘中完成了《讀通鑒論》三十卷、《宋論》十五卷兩篇書稿。
翻開這厚重的書卷,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其中有一句石破天驚的吶喊,在王夫之辭世的250年后,震驚了在外憂內(nèi)患、喪權辱國中苦苦思考的中國人:平天下者,均天下而已。
③
王夫之的心中,生長著兩個“中國”。一個中國是王朝中國,一個中國是文化中國。
王夫之的文化中國,有著豐富的含義——追溯中國文化的本真本源,尋找中國文化的基本價值,梳理中國文化的歷史脈絡,并最終以中國文化推動國家強盛、民族復興,這才是真正的文化中國。
1656年冬,時年36歲的王夫之從常寧返回衡陽,這一年,他創(chuàng)作了對后世影響至深的《黃書》。
所謂《黃書》,顧名思義,是關于黃帝文明的書。王夫之忠君愛國,泣血扶傾,坎坷從政失敗后,在流亡湘南期間,開始從理論上思考明亡的原因,探求中國的興盛之道。他在《黃書》中寫道:“中國財足自億也,兵足自強也,智足自名也。不以一人疑天下,不以天下私一人。休養(yǎng)勵精,士佻粟積,取威萬方,濯秦愚,刷宋恥,足以固其族而無憂矣?!蓖醴蛑詮慕?jīng)濟上、軍事上和文化上去強盛中國,華夏民族便可以永固于天下。他斷言:“公其心,去其危。盡中區(qū)之智力,治軒轅之天下?!?/p>
王夫之在《黃書》所宣示的中華民族復興和中國自強思想,直接成為辛亥革命的先聲。走在時代前列的知識分子以王夫之名義迅速掀起了一場波瀾壯闊的尊黃大潮。推動社會進步、書寫中國近現(xiàn)代史的一代大儒王夫之,由此而被人們稱為“近現(xiàn)代精神領袖”。
“門外黃鸝啼碧草,他生杜宇喚春歸?!蓖醴蛑簧毨Я实?,甚至書籍紙筆多用故舊門生的舊賬簿之類,然而,他死后,卻留下了無盡的精神財富。美國學者布萊克說:“對于那些尋找哲學根源和現(xiàn)代觀點、現(xiàn)代思想來源的人來說,王夫之可以說是空前未有地受到注意?!?/p>
2019年冬日的一天,太陽在天邊噴薄欲出,晨露澄澈,朝霞璀璨。衡陽縣金蘭鄉(xiāng)高節(jié)里,距離湘西草堂四公里,清癯的王夫之石像佇立在湘西草堂前,清冷的寒風掠過他寒瘦的面頰,將他的長衫高高揚起。這個400歲的老人面對著石船山,久久地、久久地與之凝視。
新的一天開始了。
(摘自2020年1月3日《光明日報》,有刪節(ji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