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歲那年的冬天,我終于得到一件黃軍裝。那是個全民崇拜軍人的時代,最時髦的衣服就是軍裝。尤其是年輕人,不分男女,誰若有一件這樣的衣服,會從街頭舞到街尾,心里高興得如同過年一樣。
雪花紛然而至的時候,父親樂顛顛地捧回了這件寶物。交給我時,父親很抱歉地說,你應(yīng)該穿三號的,可是沒有了,只有這件二號的了。我知道父親是費了很大的勁才搞到的,不亞于平地挖到一塊稀有的寶石。
母親比我還欣喜,她把衣服的底邊縫進去一些,縫成我穿著正好的尺寸,又在衣領(lǐng)里縫上一塊窄窄的白布,看著像一件簇新的白內(nèi)衣露著“眼邊兒”。母親親手幫我穿上,把我推到鏡前。當(dāng)我看到鏡子里全新的自己時,覺得鏡子里面的人不是我,而是全世界最漂亮的女孩。
那一夜我做了許多許多的夢,都是平時我求不來的夢,不是成了人民解放軍戰(zhàn)士,就是從戰(zhàn)艦上走下來;不是坐著航天飛機上了天,就是漫步在滿是鮮花的山崗上。我居然還夢到我們班那個誰也不理、只理我一個的漂亮的小男生向我送花,送大朵大朵的紅玫瑰,而我拼命向他揮舞著紅紗巾,伴著他跑向遠方??傊?,世界驟然間成了我的,而我成了全世界最驕傲的寵兒。
可是任誰都想不到,第二天我并沒舍得穿這件心愛的衣服,而是把它小心翼翼板板正正地放入自己的衣柜里,不放心,又在柜門處上了一把誰也打不開的鎖。我心里只有一個想法,把它留到新年穿,留到最值得穿的日子再穿。那時候,過年對于我們這樣的孩子來說,是一個神圣的節(jié)日,是一條遙遠道路的開始,是一條河流不息的源頭,是一次起航時最精準的時間,充滿了讓我們敬畏的莊重與企盼。
母親看到我如此珍惜,也樂得合不上嘴,但是她也時刻沒忘記她的打算。我看出母親的心思,警覺著她。果然,在我戰(zhàn)戰(zhàn)兢兢等待她發(fā)難時,她一改往日和悅的面容和我攤牌了。母親用商量的口吻,盡量把話說得滴水不漏,但是里面充塞著毋庸置疑,她說:“過年了,你有軍裝了,準備給你做新衣服的那六尺花布,我要派用場了。”
我豎起了耳朵,一臉的舍不得,那花布也是我暗戀了許久的,黃軍裝固然好,可是花衣服也重要啊。母親乘勝追擊說:“剛好我還愁沒錢給你妹妹做衣服呢,她也要過年呀,過年也要有新衣服啊?!?/p>
聽說給妹妹,我馬上抓到了救命稻草,飛快地擺出理由:“她才三歲呀,用不了那么多布?!蹦赣H并沒有氣餒,依舊柔聲細氣地說:“西院你王阿姨生小孩,我們得送過去三尺花布,表表我們的心意,你以前吃的糖豆包,還是你王阿姨給的呢?!?/p>
這下我無話可說了,給王阿姨家的小毛頭,阻擋了我千萬個理由。王阿姨對我們家太好了,大事小情她都想在前頭,單說報恩,也應(yīng)該給她的。其實給妹妹我也不是不愿意,新衣服穿在她身上比我更有光彩,她會像蝴蝶一樣飛向左鄰右舍,告知每一個人,她有花衣服了。
六尺黃底帶白色小花的花布,被母親從中間一扯兩半,像兩面旗子一樣各自去履行自己的使命了。
就這樣,新年到了,我們一家人都穿著新衣服聽廣播里的新年鐘聲,爸爸逗趣地告訴我們,說這鐘是周總理敲的,是敲給全國人民聽的。于是我們懵里懵懂地幻想著周總理手持鐘錘敲鐘的樣子,這形象一直被我們定格成人生最初最燦爛的懷想和記憶。
新年的第二天,喜慶的氛圍還沒有過去,另一件事就來了。媽媽像上次一樣跟我柔聲細氣地談判,但這次,她的表情里有討好的神情,少了上次的強硬。
媽媽說:“張三奶奶的孫子要結(jié)婚,想借你的黃軍裝穿穿,就一天,你同意嗎?”
我立馬瞪圓了眼睛,胸脯氣得和青蛙鼓起的肚子似的,大聲拒絕:“不同意!堅決不同意!”
我不解氣,進一步申明理由,說:“哪有過年往外借衣服的,那是我的運氣,借出去好運氣就沒了!直說了吧,新年多重要,我的衣服就多重要,你不能把我一年的運氣當(dāng)球踢!”媽媽也唯有這一次沒有強迫我,她低下頭做別的去了,像是什么事也沒發(fā)生。
盡管這樣,我還是信不過她,我知道媽媽是個不做成事不罷休的人。這一夜,我小心地提防著,我把衣服壓在了枕頭底下,似睡非睡,不斷地醒來又睡去,為我的軍裝擔(dān)了一夜的心,直到天亮?xí)r聽到張三奶奶家傳來鼓樂聲,我才放心大膽地跌進夢鄉(xiāng)。
事后我才知道,張三奶奶的孫子到底還是穿著我的軍裝舉行了婚禮——是媽媽趁我睡著的時候調(diào)了包,把一件和黃軍裝一樣質(zhì)地的衣服塞入我的枕下,而外面的鼓樂喧天是娶親的前奏,正式的婚車是在我入睡后才姍姍到來的。
我醒后不知怎么和媽媽算這筆賬,好在張三奶奶的孫子答應(yīng)我,以后每到新年,他都會送我一件花衣服,一件讓我滿意的、全世界最好看的花衣服。就像新年這個不斷流動的喜慶而盛大的節(jié)日,日子在它就在,日子向前,這件黃軍裝伴我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