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云枝,作品見《散文百家》《奔流》《太湖》《四川散文》《經(jīng)典美文》《人民日報·大地》等,出版植物科學(xué)散文集《低眉俯首閱草木》《植物智慧》《枝言草語》等。獲第三屆全國青年散文大賽銅獎,2018年冰心兒童文學(xué)新作獎,第四屆徐霞客游記文學(xué)獎等。
1
太陽離西山一尺多高的時候,汽車泊在一片金黃的沙丘上。
鐘老師說,再有半個小時就到駐地了,大家在這里先感受一下沙漠。從明天起,我們要進入荒漠,正式開始畢業(yè)實習。
夕陽下,沙漠像被人撞翻了顏料罐兒,橘黃的釉彩,染得滿天滿地都黃澄澄、鮮亮亮的。沙丘,在風與時間的雕琢后,蕩起厚重的波紋,逶迤至大漠深處。有詩句在耳畔響起:“廣漠杳無窮,孤城四面空”,“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
不知道誰第一個脫掉了鞋襪,呼啦啦,全班同學(xué)很快都變成赤腳大俠,在細沙里踩踏,蹦跳?;锪锏纳匙樱藷o灰塵,沙粒從腳趾縫里一點點溢上來,淹沒了腳背,淹沒了腳踝,癢癢的、酥酥的。拔腳,邁步,沙粒在指縫里穿梭,摩挲著我們的歡喜。
這是20世紀90年代初,蘭州大學(xué)生物系十六人剛抵達沙坡頭的一個場景。隔了二十多年,初夏傍晚沙漠的質(zhì)地和我們當時的欣喜,依然清晰。
我們到沙坡頭畢業(yè)實習的內(nèi)容,是協(xié)助中科院沙漠植物研究所的鐘老師,完成他們課題組承擔的部分治沙項目,面對面了解荒漠植物。實習的具體任務(wù),是在鐘老師選定的荒漠地段,畫出一個個一米長、一米寬的樣方,統(tǒng)計樣方內(nèi)植物的品種和數(shù)量。
早上七點,同學(xué)們準時抵達荒漠。晨曦,正把金色的光線,斜抹在米黃的沙粒上。習習涼風中,稀疏的梭梭,微微頷首,像是在迎接我們。
太陽一步步爬高,荒漠開始變臉。熱浪,從腳下的沙子里冒出來,在荒漠地表上沖撞,很快顛覆了我對沙漠一晚和一早的印象。鞋底越來越燙,像是站在逐步加溫的烤箱上。我不得不隔一會兒便站起來走兩步,或者,輪番把腿腳抬起來,甩兩下,給鞋底降溫,之后,再蹲下來工作。沒有樹蔭,環(huán)顧前后左右,最高的植物梭梭,還不及我的身高,它們,都是稀疏的灌木,在太陽下蔫頭耷腦,自顧不暇,哪里顧得上為我們遮陰。
在這個由黃色主持秩序的荒漠里,綠色,稀有且弱小。
早上十點,我開始在第九個樣方里工作。熱氣從沙子里升起來,又隨太陽的光熱,一同壓下來。汗水,開始從毛孔里往外滲,不一會兒,便濡濕了衣服,黏糊糊地,成了我的第二層皮膚。汗液在臉上聚集、滾動,我能感覺出汗珠流動的速度和線路,卻擦拭不及。大部分汗珠,從下巴滾落,滴在黃沙里,滴在衣襟上。少量汗珠流進了眼里,火辣辣的。仿佛汗液就排隊等候在肌膚的毛孔里,喝下去的每一口水,都讓同等體積的汗液,快速從毛孔里溢出來。沒有一絲風,風,很可疑地在太陽出來后就不知了去向。
這一天,沙漠兀自掀開了神秘的蓋頭,向我們同時展示了它的美麗和殘酷。
我頭戴草帽,圪蹴在樣方里,左手拿著記錄本,右手執(zhí)筆,一個個統(tǒng)計眼前植物的品種和數(shù)量,生怕漏掉什么,也怕踩壞它們。樣方里的植物品種,無非是沙蒿、花棒、檸條和梭梭等有限的幾種,沒有超過十種的樣方。和秦嶺同等大小樣方里,動輒幾十上百種植物相比,少得可憐。
鐘老師說,這里的年降雨量僅有180毫米,蒸發(fā)量卻高達3000毫米。聽罷,心訇訇地顫了幾下,眼睛停留在低矮的植物上,無法移開,心痛又欽佩。難怪這里的綠,總有厚重的感覺,葉子表面,也大都覆有一層閃閃發(fā)光的纖毛。同樣是生命,在這令人絕望的生境里立足,需要多么強大的勇氣和毅力哦。究竟,是什么東西照進了它們?nèi)跣〉纳碥|,方可以發(fā)出那么寧靜無畏的光芒?
除過恐怖的蒸發(fā)量,這些弱小的生命,還要忍受大尺度的晝夜溫差、高鹽堿、嚴寒、酷暑、颶風等等的脅迫,生活,對它們來說,實在是太多災(zāi)多難了。
十一點,按計劃打道回府時,沙漠地表溫度升到40攝氏度,已無法繼續(xù)工作。進到班車里,同學(xué)們差點認不出彼此,一個個滿臉通紅,嘴唇開裂。男生暴露在外的胳膊,多半被曬得起泡暴皮。無論男生女生,頭發(fā)都趿拉下來,一綹綹或貼著頭皮,或直立,全都綴著汗珠,形象盡毀。
鐘老師說,中午一點的時候,沙漠地表溫度會攀升到五六十度,最高時達到六七十度,可以捂熟雞蛋。
實習一個月返校時,沙坡頭的風沙和陽光,給我們贈送了最為醒目的禮物——每個人,都比剛?cè)サ臅r候,黑了好幾度。
2
在荒漠里實習一周后,鐘老師帶領(lǐng)我們見識了黃河。
和沙坡頭的黃沙相似,流經(jīng)這里的黃河,也是黃色。沙在河里,河在沙中。
咆哮的黃河穿過騰格里沙漠,進入寧夏中衛(wèi)的沙坡頭后,突然改變姿勢,拐了個“S”形大彎,原本桀驁的步調(diào),陡然舒緩起來,全然去了太白筆下從“天上來的”的氣勢。騰格里沙漠,也戛然停下了飛沙走石的狂躁,靜臥在黃河岸邊。黃沙黃河,似一對浪跡天涯的伙伴,商量好似的,一起在沙坡頭小憩。
一班人站在黃河岸邊觀望時,一位壯碩的西北漢子,扛著一架用羊皮吹制的筏子,緩緩走了過來。鐘老師和壯漢打過招呼后,叫同學(xué)們都坐到羊皮筏子上去。這是鐘老師特意在周日安排的福利,他要犒勞在沙漠里忙碌了一周的學(xué)生。
羊皮筏子由十多個充滿氣體的羊皮囊組成,據(jù)說這皮囊來之不易,只能用公羊皮,母羊皮因為有奶子,會漏氣。最好的皮囊,是冬天宰殺的羊皮,脂肪多,皮厚,結(jié)實耐用。羊皮的四肢、脖頸和尾巴,都用細麻繩牢牢扎緊。往里吹氣后,羊皮便鼓脹得緊繃繃的,如同一個個渾圓的羊形氣球。用手一拍,啪啪作響。扎筏子用的木棍,也不是普通樹枝,都是水曲柳,橫著扎幾排,再豎著扎幾排,平放在皮囊上。人就坐在這些經(jīng)緯交織的木棍上。
我們魚貫坐到了筏子上,最后發(fā)現(xiàn),這只據(jù)說是這里最大的羊皮筏子,竟然超員了。就在我們商量著讓誰留下來時,筏子客朗聲說,不怕褲子濕的話,都上。呼呼呼,十多人包括鐘老師,都坐了上去。一聲“坐穩(wěn)了”,槳桿子使勁一點,筏子移進河道,打了一個轉(zhuǎn)后,便穩(wěn)穩(wěn)地順流而下。超員后的羊皮筏子,吃水很深,水面上幾乎看不到羊皮囊,我們的屁股蛋和腳丫,與渾黃的河水來了個親密接觸,像是坐在水面上,鞋子褲子全濕了。
大伙兒雖正襟危坐,又都忍不住在心里祈禱,千萬別出什么岔子。筏子客似乎看出了我們的擔憂,安慰道,娃們家不怕,這羊皮筏子穩(wěn)當著呢。我喝黃河水長大,十來歲就風里來浪里去,這段水路,我閉著眼睛都能撐好。鐘老師也幫襯說,同學(xué)們別怕,這位是沙坡頭有名的“排把式”(當?shù)厝税蜒蚱しぷ臃Q作排子),常年漂在水上,他熟悉這段黃河里的每個旋渦、暗礁和險灘,就像熟悉他的手掌紋一樣。
筏子客四十開外,面龐黝黑,口音里有濃重的黃土地氣息。我們都沒有想到,看上去有些拙樸的黑臉漢子,還是一位唱家子。筏子行至水面寬闊處,只見他左手搭在耳旁,扯嗓子漫開了花兒:“葫蘆兒開花樹搭架,上了高山打一槍。獐子吃草滾石崖,這山高來那水長……”浪花起起伏伏,跳躍著飛快后竄,發(fā)出低低的拍打聲,仿佛給花兒伴奏。筏子客聲音粗糲、高亢,回蕩在寬闊的河面上。多年后想起黃河,耳畔便蕩起花兒的腔調(diào),余音繞梁。
羊皮筏子在花兒聲中搖晃著向前,大家逐漸放松下來,開始用眼睛捕捉黃河沿岸的風景。視線里布滿流動的黃色,黃色的河水,黃色的沙丘,一一向后奔去。不一會兒,岸邊出現(xiàn)了綠色。那綠,逐漸變大。對,綠是一點點變大的,就像快放鏡頭下,春天黃土地里萌發(fā)的綠芽,吸引了一羊皮筏子的目光。大約半小時后,我們漂流到有一爿綠樹的河對岸。
走近岸邊的大樹,突然就有種見到久違親人的狂喜。忍不住細細打量,目光在樹葉上一一撫過。每片葉子,都是一個綠色的音符,陽光恰當?shù)芈湓诿恳粋€音符上,契合出完整的節(jié)奏,如天籟,如《圣經(jīng)》里的話語。這里的棗樹、核桃、槐樹、白楊也伸展臂膀,擁抱了我們。這些清涼的綠意,天鵝絨般柔化了黃沙黃河的桀驁,藝術(shù)修補了單調(diào)的黃。坐在樹陰下,聽風從沙漠里趕來,穿過黃河,再拂過樹葉,莫名的感動漫上來,又甜蜜,又憂傷,真想一直這么坐下去。
某一天,當我回顧和植物的淵源時,發(fā)現(xiàn),二十多年前的這次實習,相對弱小的綠色植物,就在這一天,從黃沙黃河中掙脫出來,直接進駐在我的心里。
3
鐘老師蹲在一叢三芒草旁,左手捏住一根三芒草的莖,右手拿著游標卡尺,瞇起雙眼,正在測量三芒草的根系,長度精確到小數(shù)點后一位。身旁,是一把閃著亮光的???頭,一本填滿數(shù)據(jù)的實驗記錄本、兩支鉛筆和一大瓶水。測量登記完,他要把三芒草重新埋進沙土里,澆上水,讓它繼續(xù)在這里安家。
帶領(lǐng)我們實習的鐘老師,河南開封人,眉清目秀,一雙眼睛,總是滿目含情的樣子。碩士畢業(yè)后,鐘老師進入蘭州沙漠研究所工作,一年里有大半年時間待在荒漠里。當鐘老師專注地看一棵草的時候,在我們看來,那分明是和草談戀愛。沙坡頭大部分草,一定有都過心潮澎湃的記憶吧。
第一次和鐘老師去荒漠里工作,我很好奇,同樣是在高溫烘烤下做實驗記錄,鐘老師臉不紅,極少流汗,像是置身于沙漠之外。問原因,鐘老師笑說,用進廢退吧,在荒漠里待時間長了,我已經(jīng)變成了一株耐高溫的植物。
沒錯。在荒漠里研究植物六年,沙生植物的韌勁和執(zhí)著,一點一點融入了他的身體,怎么看他,都是一株帥氣昂揚的植物,玉樹臨風。
談起沙生植物,鐘老師的眼睛里,旋即閃現(xiàn)出細碎的光芒。對他來講,荒漠是他的后宮,荒漠植物,就是他的三千佳麗。他對沙坡頭的眾多佳麗,都了如指掌。
鐘老師說,植物和人一樣,一生面臨的最大的不公平,是出生地的不公平。不是這些植物選擇了荒漠,而是荒漠選擇了它們。求生,是每個生命的原始欲望,植物為了適應(yīng)荒漠惡劣的生存條件,需要不斷演化出相應(yīng)的生存對策。比如,葉子越來越小,直至退化掉。你看梭梭,它身上的綠色,不是樹葉,是枝條。梭梭之所以讓葉子退化掉,是因為這樣可以減少蒸騰。不僅如此,梭梭還擁有世界之最的種子萌發(fā)速度,一旦遇到雨水,兩、三個小時之內(nèi),就能迅速生根發(fā)芽,快速長成一株小梭梭。而發(fā)芽最快的蔬菜種子白蘿卜和小青菜,需要三天的時間出芽;草莓種子,需要半個月到一個月,才能發(fā)芽。
說完,鐘老師又一次向他身旁的一株梭梭,投去深情的注視,那是看戀人的目光。
有的沙生植物,會使勁兒長根,譬如兩米高的黃柳,它的主根,可以鉆到沙土下三、四米深,水平根能伸展到二三十米開外,不僅能更好地站穩(wěn)腳跟,而且可以多方位捕捉稀有的地下水資源;還有,生存在荒漠里的植物,還學(xué)會了抗堿排鹽,種子在土壤含水量不達標時,會長期處于休眠狀態(tài),等等。這些強化了生存能力的植物祖先,假如有幸生于富饒之地,肯定是枝繁葉茂、花團錦簇的模樣,但它們不幸生于荒漠,領(lǐng)略了荒漠生存的艱辛,才造就了這些特殊的生存能力。
我看向一株黃柳,眼神里除過憐惜,更多的是尊敬,甚至是仰望,這些植物,給這片荒漠,帶來了多么可貴的生機。生命頑強堅韌的故事,在它們的根、莖、葉、花、果上,徐徐綻開,有了最具象的注釋。遙想2000多年前的漢武帝、一代天驕的成吉思汗,他們在沙坡頭屯兵戍邊、勒馬回首時,想必也在漫漫黃沙里,用這些植物的蔥蘢,喂養(yǎng)過他們的鄉(xiāng)思和希望。
沙坡頭,沙漠曾以每年七八米的速度蠶食著村莊和耕地,我們實習時依然黃多綠少。鐘老師說,如果我們真正掌握了這里每一種植物的生存技能,因勢利導(dǎo),與黃對峙的綠,就會越來越多。
為了幫綠色一把,尋找到更多優(yōu)良的固沙植物,鐘老師他們課題組像候鳥一樣,夏秋飛往沙漠,冬春在研究所里分析處理數(shù)據(jù)。夏秋,是荒漠植物發(fā)生愛情的季節(jié),它們會抓住沙漠里難得的雨季,拼盡全力,把生命中精華的部分綻放出來。
對于沙漠植物專家來說,這就像是一個游戲,一個與時間與沙漠奔跑的游戲,很有挑戰(zhàn)力。在荒漠里,鐘老師最開心的事,是發(fā)現(xiàn)一片新鮮的茂密的綠。
鐘老師說,我在荒漠里發(fā)現(xiàn)它們時,它們也在看我,它們會想,我要不要把生存的秘密告訴這個人,這是鐘老師的原話。他走過去,俯下身來,甚至是跪下,他覺得這樣充滿了儀式感,也更能表達他的欣喜。他伸出手輕輕撫摸葉子,觸摸花瓣,深情地注視它們,或者,湊近鼻子去嗅,猶如猛虎細嗅薔薇。最后,小心翼翼地用?頭取樣,做成標本后,把它們的生境復(fù)原,澆上水,行最后的注目禮,告別。
許多實驗設(shè)計,都是鐘老師在荒漠里面對新綠時,迸發(fā)出來的。
我曾經(jīng)問他,您覺得沙漠里什么最美?
他說,當然是正在開花的沙漠植物。那時,他的手里,就握著一支紅柳花,花穗上米粒大小的紅花,正次第開放。鐘老師說,這紅柳,花不僅長得美,對付流沙還有自己的高招。若流沙把植株全部掩埋,過不了多久,紅柳會自己往上躥一兩米,重新露出頭來。紅柳枝條柔韌性好,大風刮不倒它;針形的葉子,風沙打不掉,卻不影響光合作用。這種“一寸山河一寸血”的頑強,讓風沙也沒脾氣。
鐘老師把沙漠里的植物,是當作人來看的。他覺得沙生植物也有帥哥或美女,那些細細高高的植物不好看,矮矮壯壯的才美。至于真的好不好看,還要參照生長狀況、抗逆性、生態(tài)效益等幾個方面全盤考慮。他甚至給荒漠里的植物,構(gòu)建了一套美學(xué)評價體系,包括生長量、根冠比、葉片厚度、成活率、更新能力、耐寒性、耐旱性、耐瘠薄、耐鹽堿、耐高溫、抗風性等等十七八個指標。
年復(fù)一年,鐘老師在漫漫黃沙里,逐步構(gòu)建起一個屬于自己的植物王國——荒漠植物群落,他用這個綠色的生態(tài)群落,修復(fù)漫漫黃沙。鐘老師相信,至少在沙坡頭,這些綠植,能逐步打破黃沙一統(tǒng)的秩序。
4
2016年5月18日,蘭州大學(xué)生命科學(xué)院(原生物系)的馮院長,邀請我回母校的“萃英大講壇”,給學(xué)弟學(xué)妹們講植物。當飛機緩緩降落在蘭州機場時,夕陽,正把金色的晚霞,涂抹在雕像“黃河母親”的身上。四年蘭大生活的點滴,穿越時空,從里記憶蘇醒。
蘭大畢業(yè)后,我分配在西北最大的植物園里上班。一晃,在這座綠色植物組成的挪亞方舟里,我已經(jīng)工作生活了二十多年。我的工作,用一句話總結(jié)就是,和形形色色的植物打交道,研究記錄植物的生死嫁娶和愛恨情仇。
講座結(jié)束后,我和留在蘭州工作的老同學(xué)穎兒,專門拜訪了黃河上的中山大橋。上大學(xué)時,我們不止一次來這里游玩。河對岸白塔山的輪廓和山頂?shù)陌姿老】杀?,橋,卻早已不是當年的橋了,它變得高大、結(jié)實、氣派。河道兩旁,增設(shè)了寬闊的綠地。穎兒說,2004年,蘭州投資了500萬元,對始建于1909年的黃河第一大橋,進行了大規(guī)模維修加固,禁止車輛通行,至此,這座橋變成了一座步行橋和景觀橋。沿河道拓寬了綠地,黃河兩岸,現(xiàn)在都變成沒有圍墻的公園了。
橋下流淌的黃河水,依舊從天際涌來,沿自己的方向,以固有的形態(tài)靜靜流淌。遠處有漂移的小點,待能看清的時候,我發(fā)出只有自己才能聽見的嘆息,因為,它們是汽艇,不是羊皮筏子。來之前聽說,從2000年開始,蘭州黃河段重新出現(xiàn)了供人游玩和懷舊的羊皮筏子。在古代,蘭州的交通工具除了車馬,就是羊皮筏子。那時的羊皮筏子,似一枚枚紐扣,綴在猶如兩塊衣襟間的黃河上,讓南岸北岸融合為一個整體。
濱河路上的石雕“筏客搏浪”,彌補了橋上沒看到羊皮筏子的遺憾。石頭雕琢的巨浪上,斜飛著一架羊皮筏子,筏子客跪在船頭,目光如炬,奮力揮槳,一門心思要在波濤浪尖上劃出一條路來,鼓脹的肌肉蘊含著力與美。筏子客的身后,還跪著一個女子,女子右手攏鬢,眺望前方,平靜安詳。我忽然覺得自己像是看黑白電影,時間,重新在羊皮筏子上打開,消逝的光陰,透過奔涌的黃河水復(fù)活。當年的黃沙、梭梭、鐘老師和沙坡頭,似一陣花兒的旋律,從歲月深處,紛至沓來。
大學(xué)畢業(yè)后,我沒有見過鐘老師,關(guān)于鐘老師的治沙研究以及他的成果消息,卻也沒有斷過。好幾次,我在行業(yè)期刊上,看到鐘老師發(fā)表的沙生植物新種的論文;大學(xué)同學(xué)群里,知曉了鐘老師的科研項目“包蘭線沙坡頭鐵路固沙防護體系的建立”,獲得了林業(yè)部科技進步一等獎和國家特等獎……
也陸續(xù)關(guān)注沙坡頭的消息,知道因了鐘老師以及許許多多的治沙人,沙坡頭的黃沙逐步沉淀,綠植逐年增長。
去年秋天,坐飛機經(jīng)過騰格里沙漠,在飛機下方,我看到包蘭鐵路的兩側(cè),寬達十幾公里的黃沙上,飄蕩著兩條壯觀的綠帶,是翠生生的碧綠。像一部翻開的書,每一株綠,都是鮮活的文字,在黃沙主導(dǎo)的語境里,書寫著生命的故事。鐵路旁,樹林的外側(cè),灌木和草本植物蔥蘢茂盛;用麥草建成的方格沙障,成片向沙漠深處延伸,方格里,綠色星星點點,綠紗般蔓延成片。
看過一串數(shù)字:60年,253萬畝的造林面積,人和沙的距離從6公里擴大到20多公里,包蘭鐵路開通以來,60年從未被流沙阻斷……昔日,黃沙主持的荒漠秩序,如今已遍布檸條、花棒、梭梭等植被,開啟了沙坡頭由黃綠,變成綠黃的沙漠新秩序。
一句舊詩,在心底蘇醒:“蕭瑟秋風今又是,換了人間?!?/p>
我明白,這些綠色,目前依然不能構(gòu)建起沙漠的主要秩序,然而,綠在逐年增加,此長彼消。還有千千萬萬和鐘老師一樣的治沙人,會用汗水澆灌綠色,扶持綠色,幫助綠色,一步步在這里建起新的秩序。像在做數(shù)學(xué)題,0加1,再加1加1,無止境地加下去,綠色,一定是最后的答案,也是最后的畫卷。
飛機繼續(xù)飛翔,我卻一直沉溺在那片綠里,觸摸舊日的梭梭、沙蒿和紅柳,以及那些逝去的往昔。
飛機上很靜,靜得只留下回憶,在那片綠帶上盤桓。
責任編輯? ?楊? ?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