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春華

編者按：

東鄉(xiāng)不遠，東鄉(xiāng)的歷史很遠，遠到三千年前，那時鎮(zhèn)江叫“宜”。

東鄉(xiāng)不僅有香氣四溢的羊肉，更有巍巍的圌山、綿延的古建筑群、神奇的紹隆禪寺以及生死相隨的華山畿愛情故事……如今，東鄉(xiāng)還在，許多散落四野的東鄉(xiāng)記憶依然鮮活地守候著東鄉(xiāng)的村、東鄉(xiāng)的街、東鄉(xiāng)的道，溫暖著來來往往的東鄉(xiāng)人……

那天中午，我躺在沙發(fā)上看書，看著看著迷糊了。睡夢中，手機響了，接聽，一個陌生的聲音：“你知道我是誰嗎？”我說：“不知道，聽不出來。”對方說：“我是你的老同學譚振元，我們曾經共過患難，挺想你的，一直不知道你在哪里，從報紙上看到你現(xiàn)在成了作家。好容易才打聽到你的電話，你把我忘了吧？”我說：“沒有，沒有，約個時間我們見見面?！?/p>

來自故鄉(xiāng)的聲音，好親切，好溫馨，又—次勾起我對故鄉(xiāng)的記憶。

出鎮(zhèn)江城向東，沿著長江往下走，大約60華里，有個叫大路鎮(zhèn)的地方，那就是我的故鄉(xiāng)。我出生在那里，在那里讀書，在那里長大，在那里娶妻生了女兒，一直生活到35歲。大路鎮(zhèn)的北面是長江，東面也是長江。北面的長江邊上，矗立著一座巍峨的大山，名叫圌山。山上有雄偉的七級寶塔，有七十二洞，分布著很多的寺廟。小時候，我聽到過許多有關圌山的傳說，傳說圌山是小秦王用神鞭吆來的，山頂的箭洞是后羿射日射穿的，紹隆寺的藏經樓下面有塊八仙桌大的龍地。其實，準確地說，我的老家還不在大路鎮(zhèn)上，在距大路鎮(zhèn)南面五華里的一個村子。站在村前，每日里都可以看到圌山，那時候，圌山在我的心里就是一座神山。晴朗的天氣，圌山身披萬道霞光威武莊嚴;陰沉的天氣，山頂云霧繚繞莽莽蒼蒼;而碰上了雨雪天氣，圌山便整個地沒了蹤影。由此，故鄉(xiāng)的人都依據圌山的變幻來推測天氣的陰晴雨雪。大路鎮(zhèn)的歷史有多悠久，我至今沒有考證，只是后來從地方史料中看到過，從明代起曾經有騷人墨客寫下過贊頌圌山的詩文。我居住的村子叫亂石橋村，因了不知是建造于哪—朝哪—代的—座亂石橋而命名。村子的東邊有一條小河，夏天河水漲得滿滿的，清粼粼的河水能照見人的影子，我們在河里撈魚摸蝦、打水仗。

我爺爺是個念過私塾能斷文識字的人，新中國成立前當過鄉(xiāng)長，但和地下黨有著密切的聯(lián)系，為革命作出過貢獻，在解放后的歷次政治運動中，并沒有受到多大的沖擊。爺爺很會講故事，每逢下雨下雪或是夏天晚上在外乘涼的時候，他的身邊總是圍坐著很多的人，聽他說《三國演義》《封神榜》《水滸傳》，有時爺爺也講一些他掩護地下黨的故事。我后來喜歡看書并迷戀上寫作，應該說爺爺給予了很大的影響。

我的故鄉(xiāng)就是這樣，河網密布，五谷芳香，冬種小麥夏插秧，秋天收獲大豆、玉米和稻谷。而到了農閑季節(jié)，則成千上萬勞力浩浩蕩蕩奔赴水利工地，修筑江河堤壩。在這樣的故鄉(xiāng)，我生活了三十多年，也穿行了三十多年。我在何氏祠堂改作的教室里讀完了小學，而后到外地讀中學。我的父母都是農民，每年學校放寒暑假，我回家都得下地幫父母干活。在故鄉(xiāng)的土地上，我學會了割麥、栽秧、鋤草，學會了各式各樣的農活。1968年我初中畢業(yè)，回鄉(xiāng)當了地地道道的農民，慘痛的磨難，艱苦的勞動，使我真切地體會了農民的真實情境和命運。我感激故鄉(xiāng)的水土培育了我，讓我有了善良本分又自強不息的品格，從一棵稚嫩的小樹漸漸長大。但是，我又怨恨故鄉(xiāng)的貧窮和落后，我吃過草根、樹皮、紅花草，嚼過糠、咽過菜，我的身體始終瘦弱。那時，我渴望逃離故鄉(xiāng)，逃離那片土地，終于在一次偶然的機遇中我離開了。

說到這里，我得回過頭來說一說大路鎮(zhèn)了。大路鎮(zhèn)當時稱大路人民公社，那是大躍進年代的產物，后來改稱大路鄉(xiāng)，再后來改為大路鎮(zhèn)，隸屬丹徒縣管轄，現(xiàn)在又劃歸鎮(zhèn)江新區(qū)。20世紀80年代初，我因寫作叩開了職業(yè)大門，進了公社機關。在農民的眼里，我成了公社的機關干部，但骨子里還是個農民。那時，農村已經分田到戶，我也成了家，家里不僅有妻子和女兒的責任田，我也有一份。到了農忙時節(jié)，我得請假回去幫助種和收。大路鎮(zhèn)上有條古老的小街，街面是用亂七八糟的石塊鋪筑，兩邊開著各種各樣的商店。童年時代，這條小街就是我心目中的城市，到小街上去逛逛，坐在小人書攤前翻看心愛的連環(huán)畫，或是到飯店里去吃上一碗一毛錢的面條，那是最愜意的了。我在公社機關上班，每天在小街上走來走去，我盼望著小街能夠得到改造，盼望著小街能夠更加繁榮。每年到了冬天，小街上到處飄蕩著羊肉的香味，我時常在傍晚時走進小街的館子里面，喝上一碗香噴噴的羊湯，驅趕了身上的寒氣，一直暖到了心里。1987年我離開了故鄉(xiāng)，做起了城里人，但我還是念念不忘那條小街。有一年回老家去，我特意到小街上去走了一走，小街已經破落不堪，昔日的景象早已蕩然無存，當年的店鋪都成了空屋，堆放著雜物，有的屋頂已經塌落，開著大大的天窗。新的街道已遠遠離開了小街，建在一條通往揚中的大馬路兩邊，證明了時代的車輪在滾滾向前。

我出身農民，進城以后，我發(fā)現(xiàn)自己的本性依舊是農民。我常常站在農民之外，思索農民，惦記故鄉(xiāng)。我的父母當時都健在，他們過不慣城市的生活，嫌城市的空氣不好，嫌城里人門對門不講話，嫌城里的住房進門要脫鞋?？傊?，他們感到住在城里有著太多的不便，后來他們依然生活在老家。逢年過節(jié)，我必須得趕回老家去，看望我的父母。我一走進村子，碰上熟悉的人就趕緊打招呼，遇到伯伯、叔叔輩的就得趕緊掏出香煙。鄉(xiāng)親們說我不端架子，都愿意和我拉呱，誰家的小子娶了媳婦，誰家的媳婦生了孩子，誰家翻建了新房，誰家的老人過世了，我都知道得一清二楚。實行土地承包以后，解決了吃飯問題，農民的臉上有了笑容，但農村仍然很難富裕起來，化肥、農藥、種子不斷漲價，單一依靠種地收入有限，大量的農民涌向城市打工。每當我從城市的馬路上走過，看到那些汗流浹背挖下水管道的農民，看到那些在城市高樓背后衣衫襤褸的建筑工，我就覺得他們都很面熟，都仿佛是從我的故鄉(xiāng)來。

是的，最近幾年來，每當我回到老家，都感覺到村子里好像是一年比一年寂寞了，村里的年輕人大多外出了，留下的大多是老人在家看門，有的人家門上還常年上著鎖。父親對我說：“過不了幾年，村子里的房子都要空下來，沒有人居住啰！”村子里原先的打谷場，曾經是孩子們追逐嬉鬧的樂園，現(xiàn)在則堆放著亂七八糟的石頭，長滿了半人高的蒿草;村旁的那條小河，則早已被淤泥和垃圾堵塞，河水發(fā)出陣陣的臭味。我弄不明白，故鄉(xiāng)這是怎么了，難道說人類共同的家園就要消失么？

人的心理有時就是這樣的奇怪和矛盾，當年我拼命地逃離鄉(xiāng)村，就是為了逃脫貧困和落后，現(xiàn)在當我在城市久居，又十分地想念故鄉(xiāng)。在漫長的歷史進程中，人類社會經歷了漁獵文明向農耕文明的轉型，現(xiàn)在又轉向工業(yè)文明。然而，邁向工業(yè)文明難道就必須以犧牲農耕文明為代價么？農業(yè)、農村、農民“三農”問題，一直是十多億人口中國的頭等大事，好在黨中央已經制定了建設中國社會主義新農村的藍圖，我多想我童年時代的家園不要消失，我多想我的故鄉(xiāng)能夠盡快繁榮起來，盡快富饒起來，成為社會主義新農村中的一朵絢爛之花！

然而，這些都是我記憶中的故鄉(xiāng)。如今，隨著改革開放的愈加深入，鄉(xiāng)村文明早已被工業(yè)文明所替代，故鄉(xiāng)的發(fā)展日新月異。大路通用機場的建成，鎮(zhèn)江新區(qū)航空產業(yè)的配套，使大路已成為頗具特色的航空產業(yè)鎮(zhèn);圌山旅游風景區(qū)的開發(fā)，每日里吸引著來來往往的游人到此觀光;集鎮(zhèn)工業(yè)園里的數十家民營企業(yè)，生產的以散熱器為主打的產品銷往全國各地;部分村莊被拆遷，農民集中安置到新小區(qū)，成了新市民……現(xiàn)在，當我徜徉在故鄉(xiāng)的土地上，真有一種恍如隔世的感覺，衷心祝愿故鄉(xiāng)的明天更加美好，人民的生活更加富裕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