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諒,本名閔師林,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經(jīng)濟學博士,高級經(jīng)濟師。上世紀八十年代開始在省市級以上報刊發(fā)表各類文學作品,并出版著作三十余本,獲萌芽報告文學獎、冰心散文獎、《小說選刊》雙年獎、最受讀者歡迎小說獎、“一帶一路”天水國際詩歌節(jié)特別獎、上海作協(xié)年度詩歌集獎等數(shù)十種獎項。發(fā)表短篇小說、微型小說約千篇,著有《陽臺上的微笑》《你還有多少童年的朋友》《安諒微型小說精選》及《明人日記》系列四輯等小說集七部,《逐夢之旅——安諒散文》《尋找生命的感動》等散文集十部,《生命有多少借口》《誰能在天空久留》等詩歌集五部,另有長篇紀實文學、各類舞臺劇等作品,作品被廣為轉載。
編者按:
本期重點推出近年微型小說文壇比較活躍的“冒號”作家安諒的作品三題。小說家的想象力固然重要,但小說家的閱歷也很重要,作為一個既為官又為文的廳級干部,安諒筆下的官場小說故事更真實、細節(jié)描摹更到位、人物塑造更有力度。安諒的作品題材基本來自生活,清新樸實,有生活味、有故事性、有可讀性。
罅隙
黨校老同學汪市長發(fā)來一則微信:“趙書記受處分了?!蔽淖趾竺媸且淮疁I珠。明人心一懔。這趙書記,也是黨校老同學,還是班委成員,絕對是一個有激情、敢擔當,且一身正氣的地方官員。這回犯什么傻了呢?
記得在黨校學習時,有好多同學建議班委組織大家聚個餐,都是從祖國各地四面八方而來,集體生活一個月,喝點酒,熱鬧熱鬧,也屬過去的常規(guī)動作。作為一班之長的明人,也心有所動??梢簧习辔瘯懻?,多數(shù)人贊成,唯有那位來自南方某市的趙書記,態(tài)度誠懇,但是堅決地表示異議:校方入學動員會上三令五申,也不符合“八項規(guī)定”精神,他認為班委不宜組織此類活動。明人本來已準備拍板了,后來冷靜一想,覺得確首在理。
雖然有同學似有腹誹,明人作了一些解釋,又選了一個休息時間,全班找了個茶室品茗聚聊,氣氛倒也不差。
不久,另一個班搞了一場聚餐,上了酒,有的人還喝得酩酊大醉,被學校通報處理了。此時,明人愈發(fā)覺得,趙書記此人夠敏銳的,前途無量。
后來從當?shù)厥烊四莾阂驳玫阶糇C,說趙書記人正心直,又能干事,口碑甚佳。
這回,汪市長的消息,令明人有一絲疑惑,聽說是受了一個黨內警告處分,違反了“八項規(guī)定”,這處分,與趙書記,無論如何也對不上號呀。正巧到南方出差,明人順便拜訪了老同學。趙書記在家款待了明人。明人剛入席,便迫不及待地詢問此事。趙書記正給他搛菜,搛的是脆黃香嫩的雞腿,不小心,手一抖,掉了,骨碌碌的,偏巧又從碟盤的縫隙,落在了桌面上。明人要去撿回,趙書記阻止了。
他又搛起一塊雞腿,放在明人的小碟子里,然后意味深長地說了一句:“看書眼如月,罅隙靡不照?!?/p>
明人沒聽明白,雙眸凝注于趙書記,且聽他往下敘說。趙書記沉吟片刻,說了事情的由來。
這次趙書記帶隊出國招商,一路公務排滿。舟車勞頓,加上節(jié)奏太緊張,隨行人員都甚為疲勞。在路過一個著名景區(qū)時,當?shù)嘏阃€建議他們調整行程,說可在景區(qū)待上一晚。雖然景色十分誘人,而且完全有調劑的余地,趙書記還是委婉地拒絕了。這是明顯違反規(guī)定的事,不可為之,他感謝當?shù)嘏阃?,也請隨行各位理解。他們的車按原行程,只是從景區(qū)邊上路過,那巍峨且頗具特色的建筑,以及湛藍湛藍的海,在窗外一閃而過。
圓滿結束行程,在國內北方一個機場轉機,要逗留數(shù)小時。當?shù)貦C場公司的一位總經(jīng)理,是趙書記的發(fā)小,在機場酒店盛情安排了一桌飯菜。在國外這些天吃多了西餐,見到久違的中國菜,大家都垂涎欲滴,胃口大開。趙書記想著大家高興,反正已快到家,讓大家好好享用。機場總經(jīng)理還拿了紅酒、啤酒上來,大家也都開懷暢飲,趙書記也喝了一盅紅酒。
沒料到,幾天之后,上邊找到趙書記核實情況,原來機場有人舉報那位總經(jīng)理,說他老是公款請吃請喝。上邊順藤摸瓜,就發(fā)現(xiàn)了趙書記這一茬,反饋到了他們省紀委。
明人聽了,不禁惋惜:“怎么會這樣呢!這實在是自然而然!”趙書記搖了搖頭:“不怪誰,只怪自己。古人云:雖盛唐名家,亦有罅隙可議。所謂瑜不掩瑕是也。”
他隨即又說道:“只要我們真正自律自強,了無罅隙,又何患此事發(fā)生呢?就像這碟盆之間有縫,再香的雞腿順隙而落,也無法品嘗了。這是對我的警醒!”他的眉毛上挑,目光帶著自信和一貫的誠摯。
明人被他感染了:“你是要煉就金剛不敗之身呀!”
“我們共產(chǎn)黨人就應該是鋼鐵制造的,多少前輩、先烈給我們作了示范榜樣!”趙書記朗聲一笑。
“來,我們干一杯!”趙書記擎起了杯,輕輕地與明人的杯子碰了一下,發(fā)出一聲實實在在的脆響,仿佛雙方又重申了一個莊重的約定。
一品食享
小區(qū)不遠,有一家網(wǎng)紅店,名叫一品食享。據(jù)說天天爆棚。老同學羅吳又從澳洲回來了,國慶那天,邀請我們幾位老鄰居加老同學聚了個餐,選的就是這家。
餐廳布置得相當雅致,過道和包房里擺設的收藏,不是時下頂尖的琉璃、瓷器,就是有些年代的名家古玩。包房就五六個,一層一兩間,客人不太容易照面。羅吳嬉皮笑臉地說:“這里隱蔽,你們吃飯都怕人見的‘公仆,可以放開肚子吃?!泵魅吮亲永铩昂摺绷艘宦暎φf:“吃你老同學的有什么關系,只要你別擺‘鴻門宴就好!”這個羅吳在澳洲做教授,平常來來回回的,還真從不找明人辦什么事。羅吳說:“我來這餐廳吃過一次,菜品真不錯的,不信,你們今天好好品品?!?/p>
冷菜六碟,一上桌就奪人眼球。少而精致,色彩搭配考究,擺放也頗具藝術氣息,味道也不賴。大家嘖嘖贊嘆。羅吳教授得意了:“我說可以吧。我的鼻子特別靈,我在網(wǎng)上看見,特意來品嘗過?!?/p>
“你就是一個饞貓呀,饞貓鼻尖呀!”明人一說,羅吳和在座的幾位老同學都哈哈大笑起來。
“這個,我問一句,價格老貴的吧?”老安說了一句,“我是工薪階層,每月工資都上交老婆的,我說實話哦?!蓖瑢W老畢也插言道:“我是個體炒股戶,眼下股市不景氣,我也想問一句,這家店,不斬人吧?”
“哪里哪里,這家店價格琿講得過去,告訴你們,請老同學吃這點東西,真是毛毛雨啦!”羅吳教授笑嘻嘻地說道,場面上也就愈發(fā)熱烈起來。
這時上了菜,托著盤子的服務生,把位菜逐個放在各位面前,是湯盅,熱乎乎的,像是瑤柱湯。明人用湯勺舀了一勺,送至嘴邊,緩緩地嘗了一口,不燙,挺鮮美,隨即,他把這勺湯喝了下去??匆娎习灿米约旱目曜愚隽艘粔K蝦肉,放在嘴巴里嚼著,那神情也是美滋滋的。羅吳客氣,是最后一位上菜的,服務員還沒給到他。他笑著問:“味道不錯吧?”明人他們紛紛點頭。
從外面匆匆走進一位服務生,也托著盤子,上邊是與他們一樣白色鑲金邊的湯盅。兩位服務員咬了咬耳朵,先進來的服務員連忙打招呼:“喲,送錯了,不好意思,你們是這個?!彼噶酥负筮叺姆諉T手上的托盤,開始收回已擱在桌上的那些湯盅。明人說:“哎呀,我們都吃過了?!崩习惨舱f:“是呀,都動過了。”服務員遲疑了一會。羅吳說:“要不就把這湯放這吧,算我們點的?!绷硪晃环諉T向旁邊的那位使了個眼色,那位服務員連忙說道:“哦,他們那邊也在催促了?!闭f完,又要端起明人面前那盅湯。明人想阻攔,又覺得一時說不出什么話兒,眼見著一盅盅湯,被收回,另一盅盅湯被擱桌上了。打開蓋子,確實不是同樣的湯。羅吳點的更好,老安脫口而出:“佛跳墻呀,你想讓我們大補呀!”包房里又恢復了剛才的氣氛。想想不對,明人說道:“我們都動過了,再給人家,不靠譜吧?!绷_吳說:“別管他,反正不是他們嘗了,再給我們的。這湯究竟如何,夠得上一品吧?”
老安老畢嘴里嚼著東西,聲音含混:“是一品,是一品?!泵魅吮凰麄兏腥?,也咀嚼起了一只軟而不膩的海參。
幾日后,明人又碰上一位老朋友,也是一個饕餮之徒。明人和他聊起剛去過的一品食享,說:“這家店去品嘗過嗎?大眾點評很不錯?!?/p>
那位老友說:“我去了,菜品倒是不差,可店德絕對下品?!?/p>
“這怎么說?”明人疑惑。
“那天國慶,我們點的是瑤柱湯,他們卻送來了佛跳墻。我們都吃了幾口了,他們卻說送錯了。本想將錯就錯,讓他們店賠的,卻硬從我們嘴上奪下了。我們只能催他們把我們點的快送上!”
他又說:“幸虧是我們占了便宜,不然,是另一桌的,不就慘了嗎?”
明人翻了翻眼皮,忽然感到一陣惡心。
飯局有驚
“咦,劉兄上哪去了,這么久不問?”老同學奚兄嘀咕了一下,明天才發(fā)覺斜對面的一個座位,已空置許久。是那位由字臉、厚眼袋的劉兄,開喝不久還滔滔不絕的,為他的眼袋辯護。奚兄說:“你老兄眼袋越來越厚了,不會是夜生活很豐富吧?”奚兄語帶調侃,這是他帶來的朋友,據(jù)說是很多年前的老鄰居,這般話語,也足見他們之間的熟稔程度。
那位被稱為劉兄的“厚眼袋”笑模笑樣的,一點也不生氣,只是不緊不慢地說道:“這你就不懂了,我本來就是臥蠶眼,臥蠶眼懂嗎?那是天生的,是美帥的一個標志,沒聽說有臥蠶眼的明星更酷更靚嗎!”
“喲,你的‘臥蠶我之前怎么沒發(fā)現(xiàn)呀,六十多歲了,倒長得飽滿而圓潤了,返老還童啦!”奚兄又笑著奚落了一句。
“你還真不懂,韓國女明星宋慧喬,你喜歡嗎?”劉兄的由字臉紅光滿面,也許是幾盅白酒催發(fā)的緣故,臉上還帶著微笑,下眼皮那并不緊實的線型肉袋,愈發(fā)凸顯了。
“喜歡呀,怎么啦?你介紹我認識?”奚兄嬉皮笑臉地說道。
“做你的大頭夢吧,我告訴你,告訴大家,人家大明星長的就是臥蠶眼,還有一句話,叫做美女不長臥蠶眼,怎能撩漢呢?”說著說著,劉兄自己咯咯地笑咧了嘴。那線型肉袋也就跟著顫動了。明人看得一清二楚。他也看得出,這人是在說笑呢,于是,也咯咯笑了。
劉兄的詼諧幽默,倒是讓大家領略了一番。隨后,他還主動逐一向各位敬酒,而且都是“一口悶”,還連敬了明人三盅,喝完一亮杯底,豪爽利落,令人刮目相看。
可現(xiàn)在這個剛剛認識的新朋友,竟然半天不見人影,明人連忙提醒奚兄,趕緊找找他。
奚兄說,也許上廁所去了。他起身去推廁所的門,門沒鎖,輕輕啟開,里邊卻空無一人。
奚兄又撥了他電話,餐桌似乎微微抖動起來。一部華為手機屏幕顯亮,上邊是一行奚兄的名字。劉兄的電話擱在這兒了。
“咦,他可能還有一部手機吧。”奚兄自言自語道。又在自己的手機上劃拉了幾下,并把它湊近耳畔。沒想到,那部華為手機又抖索閃亮了,屏上顯示的,還是奚兄的名字。奚兄皺了皺眉:“這奇了怪了,他會到哪兒去呢?”差不多20來分鐘過去了?!八y道還有一桌朋友在隔壁?”明人間?!安豢赡苎?,這是你定的地方,我下午臨時叫上他的?!鞭尚值馈!安粫ビ么筇美锏膸税??”明人說著迅疾站起身來,快步走出了包房,走向了大堂。單人用的男廁所的門,果然緊閉著,他敲了好幾下,急促而又震天般響,里邊都沒有應聲。他心里喊了一聲:不好!對隨后趕來的奚兄說:“快叫服務員拿鑰匙!”兩位服務員也聞訊趕來了,其中一位敲了敲門,也不見有回音。明人急了:“你快去拿鑰匙,不然,我砸門了!”他催促著,同時盯視著奚兄的雙眼:“這位劉兄不會有心臟病之類的病吧?”
“沒聽說過,我也好久沒見他了?!鞭尚挚嘈α艘幌?。
明人沒時間責怪他,心里一團火憋著。要是這人有個三長兩短的,這飯桌上的每個人都是跑不了的,作為做東者,也是召集人的明人,更得擔當主責。何況這事傳出去,對都有一官半職在身的明人和奚兄等,都不太妙呀!
明人腦子里這么沸騰著,眼見服務員還站在那兒,真想呵斥。那服務員說,里面的人是他們店里的。
明人趨前,又敲了幾下門,聽見嗯嗯啊啊的男聲,雖有些含糊隱約,但應該是一位年輕人。他瞥了瞥奚兄,對方也搖了搖頭。
“那他會去哪兒呢?”他們愁眉不展,在大堂、走道緊張地掃視著?;氐桨?,除了另幾位老同學,都索然無趣的神情,那位劉兄的位子依然空空如也。
有位老同學站起了身,抱歉道:“我后邊還有點事,要先走了。”又有一位也立馬響應:“我太太開車來在樓下等我呢,要去看老家來的一位表叔?!?/p>
明人顧不上他們,只是讓他們稍等片刻,又竄出包房,急急地尋找著。
大堂經(jīng)理告訴他:“你們包房有一位客人,幾分鐘前還在走道上走來走去呢。”
“他現(xiàn)在哪里?”明人迫不及待地問道。大堂經(jīng)理也兩眼茫然。
明人焦躁而失望。真沒想到,今天老同學難得一聚,竟會發(fā)生這樣的情況。千不該,萬不該,奚兄還帶來了一位他們陌生的人員。六十多歲的人,喝了幾盅酒,發(fā)生點事也是大有可能的。此時此刻,他頗為惱怒,又十分迫切地渴望看見那個由字臉,還有自稱臥蠶眼的厚眼袋的老頭,那一張自信而又好笑的臉。
忽然,奚兄叫了一聲:“劉兄,劉兄!”明人循聲望去,奚兄目光所至之處,店堂的樓梯口,劉兄的身影出現(xiàn)了,神情平靜從容,面對匆匆迎來的明人、奚兄他們,還有點不知所以然。
劉兄說:“我習慣喝了點酒后,散一會步?!?/p>
明人啞口無言。這似乎也無可厚非,各人都有自己的習慣和嗜好。只是,他捫心自問,以后這樣的飯局,他輕易敢出席嗎?